第3章 结庐守墓

云州,云中府。

城外西去一十五里,一片草木金黄,竹篱之外,鸭鸣阵阵,碧水之东,水声潇潇。

一队人马迤逦行来,一个青衣小厮牵着一匹青灰色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马上端坐一位中年男子,他一身素黑金线襕衫,头戴黑色镶金幞头,发髻上插着一支黑檀描金木钏,面上髭须绵延,天庭饱满,双目炯炯,颧骨丰圆,面容清癯,望之便有一番沛然华贵之气。

一辆双辕马车随后行来,环佩叮当作响,门窗精雕细琢,车夫轻抖缰绳,三匹健壮儿马轻嘶声声,轻松拉着马车稳步向前。

队伍后面跟着十几号人,肩扛手提,拿着各式箱笼等物,尘烟四起,声势不小。

骏马笔直行到农园竹篱之外,早有仆役打开院门候在门口,中年男子轻身下马,看着马车停稳,车里丫鬟先自下来,随后设下脚踏,才有两名贵妇先后下来。

头一人满头金银翡翠,面上浓妆淡抹,花容精致,云鬓乌黑油亮,眉毛弯如柳月,樱桃小口微笑,琼瑶鼻儿高挺,香腮红艳欲滴,脸若皎月当空,腰如杨柳迎风,伸出素白软嫩一双玉手,就着车前丫鬟婢女扶着,这才伸出香莲,踩在锦榻之上。

只见那小脚细致如弓,一双白绫金丝粉面绣花高底鞋上,各自嵌着一颗璀璨雪白珍珠,迈步之间,便是满目富贵风流。

妇人落步青石路面之上,男子早已过来接了,轻轻牵住女子玉手,等着车上另一人下来。

却见马车之上,又一女子探出头来,她秀发简单盘拢,一身素布衣裳,不施粉黛,清净自然,却仍是眉如天河倒挂,目若日月繁星,荧荧白白一支素手扶住车门,举步迈出,未见其人全部,已觉春风扑面,待其下得车来卓立车前,不由让人自惭形秽。

女子纯净淡雅之美别有韵味,与此田野乡间鸭鸣水光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无形中更添无尽风华,直将先前女子比了下去。

先前女子已是风华绝代,后面女子却占尽天时地利,其中细微差别,凡俗之人自难体悟,那中年男子看见身边女子樱唇嘟起,却是看得明白,连忙小声说道:“夫人今日端的好看,妩媚动人之处却是无人能及!”

听她说得好听,妇人终于眉眼含笑,抿嘴小声回道:“倒是不如你家溪菱妹子淡雅可人!”

女子正是岳家长妇柳氏,身边男子则是岳家当代家主,姓岳名元祐,乃是云州推官,素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只是家中柳氏妖娆且又性格泼辣,不知怎的便有了个惧内的毛病,岳家内外事体,皆自运筹帷幄闺房之中,阖府上下,倒是无人不知,便连外人也已知晓一二。

柳氏系出名门,娘家乃是省中豪门,原来与岳家联姻本是门当户对、官商相得,不成想岳家长辈去后,这代岳元祐官路不顺,年逾四十仍只是个七品推官。

好在柳氏借着娘家帮衬,细心经营家中田产生意诸事,日子过得如日中天,竟比老太爷在世时还要家紫殷实了些。

“这处田产乃是新近购得,依山傍水,风水上佳,便将祖坟迁移于此;待我百年之后,也让树廷将我埋于此地……”岳元祐看着妹妹过来,面色一肃说道:“溪菱既要独居,太过寒酸也是不好,你嫂嫂心思细腻,将你安排在此,田园景象倒也舒适,距离父母坟前不远,自此向北两百余步便是。”

岳溪菱轻轻点头,面上隐现悲戚神情,她还家至今,已然明白父母故去因由。

当日父亲与友人饮酒,至深夜方归,随后夜间病发,次日便驾鹤西游。

父亲去后,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积郁成疾,两年后也溘然长逝。

三人当前而行,后面几个丫鬟仆役扛着祭扫之物,沿着一条新修甬路向北而行。

“母亲在时,常常念叨与你,不知你是生是死,这么多年来不曾捎个口信回家,若是活着,如何这般狠心……”岳元祐牵着发妻缓步而行,说起父母,面容哀戚沉重。

“当日不是老太爷逼迫太甚,菱儿也不至于离家出走!”柳氏秀眉一挑,樱唇轻启,出言便是毫不留情,“总归是自家女儿,喊打喊杀逼着堕胎,最后倒好,溪菱心一横走了,倒是成全了海棠!早知如此,当时直接将海棠许将出去多好!”

岳溪菱默然无语,岳元祐却无奈叹息说道:“莫要胡言乱语!当日若不是溪菱出走,父亲权当……权当她不在了,岂会以妹代姐完成婚约?”

“那却不是这般道理……”柳氏不甘示弱,自然便要反击。

眼见兄嫂又要拌嘴,岳溪菱连忙说道:“好了好了!千般不是万般过失,皆在小妹年少无知、错付他人,当日若非我做下错事,父亲也未必……”

她说的悲戚,柳氏听在耳里,知道自己劝解不了,便推了推丈夫。

岳元祐无奈劝道:“却也不能全然怪你,父亲宦海沉浮、不得其志,郁郁难平之下,每日饮酒作乐,以至伤了根本,才有此急病……”

柳氏白了丈夫一眼,“什么『不能全然』,根本不怪三妹!溪菱去后,公公只是骂了几日便再无言语,若非遭人谗害、贬黜回乡,岂能如此终日饮酒?你可莫要学他,当个推官倒也够了,不必整日钻营向上,免得到时郁郁寡欢,步了老太爷后尘!”

“你……”岳元祐恼她胡言乱语,却又不敢发作,长叹一声,干脆不再说话。

岳溪菱一旁掩嘴轻笑,兄嫂如此相处,她早已见惯不怪,不成想二十年过去依然如此,不由心生感触,只是笑着说道:“官路坎坷,起伏由人,看淡看开便是,兄长倒也不必强求。不过我听嫂嫂说起,树廷却已考中举人,却不曾进京赴试,早早补了官身,这却是为何?”

听三妹说起儿子,岳元祐眉头轻皱,便要细说一二,却被妻子推了下手臂,赶忙闭紧嘴巴不再言语。

柳氏随即笑道:“树廷书读的倒是极好,只是这科举一途,我倒也不盼他如何精进,如今侥幸中了举人,便也足够了,我可不盼他学你父兄,进京赶考,蹉跎三年,不中再考,如此反复,最后也未必得偿所愿……”

岳溪菱明白柳氏所指,岳家诗礼传家,祖父当年高中进士,官至户部侍郎告老还乡,父亲当年十六岁中举,而后六次入京赶考却一无所获,兄长则考了两次仍旧一无所成,被柳氏逼着补了官差,熬了这十几年才升至七品。

柳氏不想儿子走父辈老路,岳溪菱却深知,岳家自诩诗礼传家,却连着三代不出一个进士,实乃奇耻大辱,只是兄长惧内,明明有心让侄儿树廷继续进学,却又不敢直言,毕竟父母去后,岳家上下柳氏一人独大,早就无人可制,若非柳氏人品还好,并不如何嚣张跋扈仗势压人,只怕比眼下还要难挨。

三人边走边聊,不多时来到一处坟茔之前,只见青砖垒砌,石碑光洁,占了好大一块田地。

“祖父曾有遗命,自他以降,岳家开枝散叶,便不再归入祖坟,老家那边人物凋零,平时也无甚往来,今后只怕再无瓜葛了……”

岳溪菱轻轻点头,眼中浮现泪光,只是强忍着说道:“当年一番龃龉,祖父庶出离家成就功名,自然心有怨恚之意,而后风生水起,老家却人才凋敝,两边形势不同,不肯认祖归宗倒也情理之中……”

岳元祐点头,接过仆役递来黄纸烧酒等物,按着规矩祭扫起来。

岳溪菱端跪坟前分别给父母叩了响头,当日还家她已在祠堂拜祭过父母灵位,后来便与兄长嫂嫂商量,要来父母坟前守孝三年略尽孝心,才有今日之行。

岳元祐自无不允之理,只是公事繁忙,直到今日得空方才成行。

岳溪菱放声大哭,嚎啕之声绵延不绝,岳元祐眼眶潮湿,念及父母恩情,不由得也悲戚惨淡。

柳氏也流了几滴眼泪,看小姑溪菱哭得伤怀,赶忙冲丫鬟使了个眼色,自己也过去将她扶起劝解不已。

良久兄妹俩整肃仪容,重新跪下磕头,柳氏也跟着磕了头,这才一起回到农庄之中。

农庄里住了七户人家,皆是岳家佃农下人在此,柳氏早已命人腾了三间房屋出来,土坯胶泥墙面,茅草松木屋顶,平常日子有人专门打柴拎水,岳溪菱推辞了柳氏安排的几位仆役佣人,只留下一个丫鬟作伴。

庄里已备下午饭,一应菜肴皆是田间所产,河中鲤鱼、田里丝瓜,酱煮鸭肉、山里香蘑,菜肴不似平日精致,味道却是极佳,只是兄妹俩哀思浓重胃口不佳吃得并不香甜,只吃了半碗米饭便即饱了。

柳氏见兄妹俩都不再吃,只得放下筷子漱了口,叮嘱农庄管事的一些寻常话语,这才与丈夫一道回了城里。

岳溪菱带着回府后新配的丫鬟小玉送到农庄门口,看兄嫂上车走远这才回返进院。

“以后却要劳烦你在此陪我,若是呆的腻了便与我说,自当不会耽误你三年光景……”岳溪菱当前而行,侧回头与丫鬟小玉说话。

小玉年纪不大,买来府里三年,一直在柳氏房里伺候,如今十三岁上下,容貌出落得更加秀丽,身段苗条细致,此番过来伺候岳溪菱,便是柳氏防着丈夫之举,想及方才兄长看小玉眼神,岳溪菱心知肚明,却也并不说破。

岳家三代单传,父亲便有些惧怕母亲,兄长怕嫂嫂更是畏如猛虎,却不知侄子树廷夫妻相处如何,若也如此,只怕岳家香火难旺。

听她这般客气,小玉连忙说道:“奴婢不敢当姑奶奶如此客气!若是姑奶奶呆的烦闷,奴婢陪着走走散散心倒是有的!何况这里便再憋闷,却也比府里宽敞的多,奴婢自幼长于田间,能够陪着姑奶奶在此长住,不知道心里多快活呢!”

岳溪菱看她玲珑剔透,不由心中满意,连日相处,彼此早已熟悉,她心中感慨,天地生人,却是同人不同命,小玉家中三儿两女,父辈本是附近农户,只是当年遭了水灾,这才卖儿卖女,如今她兄妹几人各在不同人家为奴为婢,衣食不愁,却总要仰人鼻息。

回到房中收拾床铺细软,主仆二人便就此住下,此后每日里,岳溪菱鸡鸣便起,洒扫庭院,整治粥饭,而后为父母坟茔填土除草,闲来无事读书写字,晚来便登榻而眠,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淡然。

此间日月,便如当年山中十数年一样,只是眼前并无亭台楼阁,身边也无玄真那般知情识趣伴侣,膝下更无彭怜那般骨肉相连爱子,个中孤独苦涩,却是不足与外人道也。

夜里偶然醒转,岳溪菱便即想起山中岁月,与玄真温柔缱绻,与爱子耳鬓厮磨,随即春思难耐,总要自渎一番才能睡着。

想着与儿子三年之约,心中更是情动,既盼着儿子信守诺言,三年后再来寻他,心中却又隐隐怨恚,他竟然舍得让自己苦等三年,心中矛盾彷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十月将近,这一日,一骑快马翩然而至,送来岳府家书,原来家中大姐池萍归乡省亲,柳氏命人送来书信,邀她还家团聚。

岳家四女,大姐池莲远嫁他乡,二姐湖萍嫁与邻省富商,当年岳溪菱留书出走时,家中便只有她与四妹海棠,待她去后,海棠代她出嫁边关守将为妻,平日里只有二姐偶有来往,大姐四妹俱是至今音信皆无。

如今大姐归乡省亲,岳溪菱自然要去一见,连忙命人备了车马,次日一早出门,回到城中来见大姐。

一路行来,路边秋意辽阔,天高云淡,天气甚好,岳溪菱触景生情,不由念起玄真彭怜,心中自是好生难过。

路过城门时,车窗外人影一闪,岳溪菱心中一动,撩起窗纱去看,却再无旁人,她深知自己思念情切,不由又是一阵感伤。

马车进了岳府侧门,在内院门前停下,丫鬟小玉当先下车,扶着岳溪菱下地站稳,主仆二人这才进了小门,来到内院。

岳府原址两间四进,这几年柳氏持家有道,又将邻家几处院落买来修葺一番,如今已是五间七进大宅,自己住着正房院子,儿子儿媳住着东院,女儿住着后院绣楼,其余房舍倒都空着,岳溪菱回来暂住在后院绣楼,如今她搬了出去,却不知大姐住在何处。

进了内院,早有丫鬟迎了上来,说夫人与大姑奶奶正在正房等候。

岳溪菱心情急切,脚步竟有些不稳,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内宅正房台阶,却见厅中两位美妇端坐正中,一位自是柳氏,另一位浑身珠光宝气,衣饰华贵,气度雍容,不是自家大姐更是谁人?

“大姐!”岳溪菱快步上前,扑到起身迎来的大姐怀中,悲鸣一声,随即痛哭起来。

连日来悲伤愁苦,终于遇到体己之人,尤其大姐池萍远嫁,父母病故也未侍奉床前,彼此差相仿佛,自然感同身受。

“好了好了!昨日大姐归来,便哭得我肝肠寸断,今日你们姐妹再哭,我怕不是要被哭死!”柳氏一旁喝了口茶水,见姐妹俩哭个不住,不由出言劝止。

长嫂有命,姐妹俩果然止住哭声,岳溪菱擦去眼角泪水,细细去看自家大姐。

她已二十余年未见自家大姐,只见岳池莲依稀还是当日出嫁模样,头上梳着高椎发髻,上面插着金珠凤簪玉兰花钗,耳上嵌着银丝珍珠吊坠,除却面容哀戚气色不是甚好,装扮华丽之处竟是不逊柳氏多少。

“姐姐一去多年,如何今日才想起回乡省亲?”岳溪菱在大姐身边坐下,温言说起家常。

“说来话长,昨日午间到此,嫂嫂问起,我却有口难言,如今却不得不说了……”岳池莲声音淳厚温和,她面容瘦削,虽有粉黛遮掩,却难掩衰败气色,面容与岳溪菱相仿,只是略显疏阔,不似自家三妹那般精致。

她娓娓道来,说明此间因由。原来岳池莲当年远嫁他乡,许了岭北许家次子,而后生育一儿一女,多年来相夫教子,日子倒也过得顺遂。

后来家中老太爷病故,几个儿子分了家产自立门户,大姐家中分得不少田地房产,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以此开端,先是夫婿手中有了钱财好酒如命,后是儿子仗着金银无数随意挥霍整日花天酒地、留恋青楼,更交了一些狐朋狗友,每日里招灾惹祸,弄得家宅不宁。

终于三月前许家二爷醉酒失足坠马而死,岳池莲自觉脾气秉性管束不得儿子,便以省亲为名带着儿子女儿回乡,盼着兄长能帮着教导一二,不求儿子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只为远离那般狐朋狗友,免得到头来也落得个横死下场。

听她说完,柳氏与岳溪菱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难为,她轻声问道:“若我推算不差,鹏儿年纪当与树廷相仿,约在二十上下吧?已是这般年纪,却如何管教得来?”

“实不相瞒嫂嫂,”岳池莲泫然欲泣,“鹏儿在原籍已是恶名远播,每日里欺男霸女,民怨早已沸腾,若任由他长此下去,只怕杀身之祸近在眼前……”

“我已将家中田地房产尽数变卖,用了迷药将鹏儿绑上马车,全家搬迁至此……”岳池莲起身跪地不起,口中哀求不住,“还望嫂嫂为妹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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