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内,夜色正浓。
世人忙碌终日,终得片刻闲暇,寻常百姓天黑便即入睡,只因灯烛昂贵,如非必要自然不肯燃起。
只是那富贵人家,却依旧高朋满座、莺歌燕舞,觥筹交错、烛火高燃。
一座宽广宅院之内,门窗新糊绢纸,梁柱刚涂彩漆,雕梁画栋、布置繁华,前厅之中宴饮正欢,不时传来哄堂大笑。
后院正房之中,一位美貌妇人当厅而立,她身形高挑匀称,眉毛纤细弯如柳叶,红唇粉腮,琼鼻一点,满头金银珠光宝气,锦衣华服雍容大方,正高举双手,由着两位丫鬟褪去披帛直帔。
“老爷今夜喝了几杯?”妇人收回手臂,解开襦裙换上绸缎中衣,动作间春光乍泄,一抹白皙细嫩亮光倏忽闪现,看得几个婢女亦是目眩神迷。
一个年长丫鬟挥退众人,独自上前伺候妇人卸妆,闻言笑道:“老爷喝了三杯,有少爷一旁陪着,夫人莫要担心才是!”
“树廷回家倒是成全了他,若非如此,岂能容他这般肆意妄为……”
妇人正是岳元祐发妻柳氏,白日里与几位官员夫人应酬往来,穿了一身锦衣华服,直到这会儿方才得闲轻松下来。
身后婢女名叫晴芙,闻言抿嘴一笑,也不搭话,先为柳氏除去装饰珠宝,又蘸着温水湿了香巾帮她擦净脂粉,手上动作娴熟,显非一日之功。
“昨日夜里隔壁罗府喧嚣吵闹,可知是何因由?”
晴芙笑道:“听府里下人们说,罗家大夫人与家奴有染,被罗老爷抓个正着,夜里便打个半死,今日扭送见官,这会儿如何着落却是不知。”
柳氏不由轻笑一声,说道:“那罗家夫人忒也无用,便连自家丈夫都管束不住,前后拿了三房妾室不说,到得最后,竟被家奴得手,还闹得这般沸沸扬扬!”
晴芙附和笑道:“她便有夫人您一成道行,怕也早将那罗老爷降服妥当了。”
柳氏得意笑道:“正是此理!世上男人都是这般,若是女人家软弱,他们便要得寸进尺,纳了二房,三房四房自然不在话下……”
“似老爷夫人这般伉俪情深,却也是世间少有,旁人怕是学不来的。”
柳氏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撇嘴笑道:“甚么伉俪情深,你倒怪会油嘴儿,我且问你,那日老爷在花园里与谁闲话来着?”
晴芙一愣,随即讪讪笑道:“老爷当时亭中看书,看奴婢路过,问起夫人何在,奴婢与老爷对答几句,并无逾矩之举,当时老爷身边小厮书童俱在……”
柳氏抿嘴一笑说道:“若非知道你并无逾矩之举,岂会等到今天问你?我且问你,若老爷有意收你入房,你可愿意?”
“奴婢自然誓死不从!”
“说得好听,只怕到时候一百个心甘情愿也说不准……”
“夫人容禀,奴婢跟随您身边多年,岂会不知府里真正当家作主之人是谁?若是您不点头,别说老爷不敢随意纳妾,便是纳了,也自不是夫人对手!奴婢便是失心疯了,也不敢如此利令智昏……”晴芙吓得跪在地上叩首在地,娇躯瑟瑟发抖起来。
柳氏转头看她如此表现,微微点头笑道:“先起来罢,说得我便如那深海夜叉一般可怖!只是若你真个有心,我倒是可以抬举你给老爷做个二房……”
晴芙连呼不敢,哪里却肯起来,此时柳氏言笑晏晏,当初杖毙家奴婢女时也是这般,晴芙追随柳氏良久,早已深知自家主母脾性,心知肚明此时自己一个答对不当,只怕便要香消玉殒于此。
看她如此畏惧,柳氏不由一笑说道:“你且起来,听我细说。”
晴芙战战兢兢站起,垂头不敢去看柳氏,只听主母轻声说道:“老爷身在官场,同僚之中纳妾蓄妓可谓成风,世情如此,只他这般另类,如今坊间已有传言说他惧内,如此一来,只怕于他官声有损……”
“以我忖度,府里丫鬟众多,姿色上佳者不少,知书达理之人却是不多,你自小与凝香相伴读书,与我最是知心,不如便让你做了二房,也好堵一堵悠悠众口,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晴芙心中一动,自己如今只是夫人身边贴身丫鬟,若是真能如此,怕不是平步青云?
她心头暗喜,随即警醒过来,谁知这是不是柳氏又一番试探自己?
眼下保命要紧,便是真的如此,她也不敢表现得过于积极。
她躬身垂首恭谨答道:“奴婢此生只想跟在夫人身边服侍,从未有过其他念想,尤其奴婢年纪不小,还请夫人另选他人……”
柳氏眼波流转,顾盼之间自有一抹风流,闻言笑道:“你莫要与我耍嘴,明明心里千肯万肯,却在这里与我东扯西扯……”
“你十岁入府,今年不过二十二岁,年纪并不甚大,府里众多丫鬟里,与我最是知心,有你陪伴老爷左右,我才能放下心来,”柳氏松开发髻,取了梳子轻轻梳理,“若是随便那个黄毛丫头,我却要担惊受怕,你若真个忠心与我,此事便即定下……”
晴芙连忙过来接过梳子为柳氏梳头,看夫人镜中审视自己,连忙低下头来,不敢与柳氏对视。
“老爷今夜宴客,想来必然酒醉,你且过去知会岳三,莫要让老爷过来扰我清梦,到时安排老爷睡在书房,你在一旁留下伺候便是!”
晴芙听着柳氏所言不似作伪,不由羞红面颊说道:“奴婢但凭夫人吩咐,只是……只是老爷那里,若无夫人允诺,怕是……怕是也不敢……”
柳氏轻笑点头,不由得意说道:“那是自然,所以晨间起床时我便与他说起此事,老爷已然知晓,你且去放手施为便是!”
晴芙俏脸更红,垂首不知如何言语,却听柳氏说道:“好好服侍老爷,到时你便是岳府二夫人,若得老爷欢心,自然富贵荣华不在话下,你且好好珍惜。”
晴芙唬得一愣,连忙跪下说道:“奴婢便是与老爷有了纠缠,也不敢便以二夫人自居,无论何时何地,奴婢都是夫人身边丫鬟,只盼日后仍能这般服侍夫人!”
柳氏微笑点头,她心知肚明晴芙素来谨小慎微,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安排晴芙来做这二房夫人。
她素来秉性刚强,与丈夫从来不假辞色,若非顾念岳元祐官场声誉,哪里肯给他娶什么二房,前日无意中听闻坊间传言,她心中动念才有这番布置,只为平息舆论,内心深处其实不愿如此。
好在晴芙随她年日不短,忠心可嘉,尤其识文断字,抬举她做个二房,到时也是一番助力,若是尾大不掉,自己也尽有手段摆布于她。
念及于此,柳氏微微笑道:“以后你且细心服侍老爷,自然也要明白,这府里是谁当家作主,莫要行差踏错,到时自毁前程!”
“奴婢省得。”晴芙恭谨答应,这才起身来服侍柳氏继续梳头。
“大姑奶奶家里少爷,你这几日可曾见过?”柳氏转动臻首,细看镜中容颜,仿似随意问起。
“许家少爷几日来一直在别院读书,倒是未曾听说有何异动,”晴芙梳弄好柳氏秀发,开始为她揉捏肩膀,她动作熟练,力道也恰到好处,“昨日奴婢过去给大姑奶奶送桂花糕,倒是见了许少爷一面。”
“以你观之,大姐家里这个儿子,究竟是否那般纨绔无形?”
晴芙一愣,随即笑道:“奴婢与许家少爷也只见过两面,哪里便敢评说他如何如何?只是看着人高马大身体结实,像个武夫多过像个书生……”
柳氏微微点头,随口问道:“若是与树廷相比呢?”
晴芙笑道:“他哪里比得咱家少爷?少爷天资聪颖,读书写字、待人接物都是极好的,两人相差何止千里万里?”
听她夸奖儿子,柳氏不由得意起来,笑着说道:“这话你我私下里说说便可,切不可说与外人,大姐此番来投,倒是带了不少资财,如今都放在我这里吃些利钱,平常吃穿用度全靠府里,那许鲲鹏手里无钱,自然不能出去眠花宿柳、吃喝玩乐,如此真能让他改换心性,却也不负大姐一番良苦用心。”
晴芙附和说道:“谁说不是呢!大姑奶奶跟他真是操碎了心,昨日奴婢过去,还见了许家少夫人,端的也是姿容秀美,那皮肤白得,都快赶上夫人了!”
“油嘴滑舌!”柳氏笑着白了眼镜中婢女,口是心非说道:“生莲少年老成,容貌更是端庄秀丽,那日见了,也是知书达礼、柔媚可人,面容姣好白皙,不比我这老太婆强出许多?”
“夫人如何便老了?若不是这般身份贵重、气度雍容远胜常人,放到闺阁之中,谁不以为夫人仍是待嫁小姐?那日夫人与监司夫人饮茶,可是被监司府里丫鬟错认为是少夫人的!”
柳氏被她夸得心花怒放,仍是矜持笑道:“不过是那丫鬟眼拙,如此岂能算数?”
忽而门外更鼓声响,柳氏打个哈欠吩咐道:“时候不早,我也要睡了,你且去叫采蘩过来,今夜由她在外间伺候便是。”
晴芙起身答应,这才恭谨退下,叫来夫人身边丫鬟采蘩吩咐妥当,这才来到外院厅旁。
管家岳三正在厅门外伺候,见她过来,以为是柳氏有何指示,连忙过来问道:“可是夫人有何吩咐?”
柳氏治家有道,治下又是严苛,便是岳三这般多年老仆,也畏惧柳氏三分,尤其老夫人故去之后,柳氏独掌权柄,一番处置经营之下,岳家竟是风生水起,便于泼辣狠厉之外,多出一份精明强干,众人自然心服口服,无人敢有二话。
晴芙神态恭谨,只是心中想着自己不日便要成为岳家二夫人,身份自然便在岳三之上,不由更是从容起来,故作淡然说道:“夫人这会儿已经睡下,吩咐让老爷今夜睡在书房,还要烦请三爷安排。”
岳三点头说道:“书房早就布置妥当,夜里我吩咐岳安小心伺候便是。”
晴芙面色一红,只是夜里昏暗,却是不甚明显,她面容火热轻声说道:“夫人吩咐,夜里命我一旁伺候老爷安睡……”
岳三闻言一愣,细细端详眼前女子,只见晴芙身形高挑姿容秀丽,此刻一身丫鬟装束,却也别具美感,他心中一动,面上神情瞬间松弛下来,眉眼堆笑说道:“真要如此,倒要好好布置一番,晴芙姑娘日后飞黄腾达,可要多多提携老奴才是!”
虽非前倨后恭,但岳三态度变化过于明显,晴芙不由心里得意,脸上只是矜持笑道:“倒是有劳三爷了!”
岳三连称不敢,虽然不知道夫人怎的突然转了性子,竟然安排婢女丫鬟服侍老爷,但眼前女子不日便是老爷心头之肉,自然要细心伺候奉承,他在岳府多年,自有一番安身立命本领,连忙辞了晴芙,安排人手细心布置书房。
换上簇新锦衾香枕,熏起名贵香料,灯台换上红烛,便将书房布置得如同新房一般。
二更鼓响,岳元祐宴罢宾客,被管家扶着送到书房,晴芙在此等候多时,早已换了一身鲜丽衣裳。
“你却为何在此?”岳元祐酒量平常,此时有些头晕目眩,见晴芙过来搀扶自己,不由出声问起因由。
晴芙面色羞红,哪里能直言究竟,只是与管家岳三、小厮岳安一同伺候岳元祐躺下,随后用温水投湿香帕,为其细细擦拭。
“此间便即交予晴芙姑娘,岳安守在院门,有事姑娘叫他便是!”岳三领着岳安服侍岳元祐睡下,这才辞别晴芙出来。
身后房门轻响关上,岳安小跑跟在岳三身后问道:“三叔三叔,怎的今夜夫人转了性子,竟肯让晴芙姐姐服侍老爷?”
岳三双手负后,摇头晃脑说道:“夫人神机妙算,岂是你这小猴儿能随意猜度的?夜里好生看顾着,莫要过来偷听墙角,惹出祸端来,小心你的狗命!”
“嘿嘿,小的哪敢偷听,夜里自然睡的死猪一样,三叔放心便是!”
“哼!”岳三不以为然,径自离了书房所在东院,叫来几个小厮,顺着南北回廊朝后院而去,一如往常一般睡前巡视一番。
岳府三代经营,加上柳氏手段高明,左右兼并之下,如今已是五间七进大宅,回廊走上一圈,便要半个时辰。
东边跨院岳家少爷已然睡下,院门紧锁,悄无声息,岳三路过约略看了一眼便即掉头,往西来到柳氏院前,院门虚掩,几名丫鬟守在门房,听见门响,连忙出来见礼。
岳三轻声问道:“夫人还未睡下?”
一名丫鬟答道:“夫人方才正要睡下,许家少爷却来拜见,这会儿两人正在屋里说话……”
岳三眉头一皱,又问道:“房里谁在伺候?”
“采蘩在里面服侍。”
岳三轻轻点头,吩咐说道:“老爷夜里睡在书房,晴芙姑娘一旁服侍伺候,今夜便与平日不同,你等且打起精神来,一会儿许家少爷走了,仔细锁好房门,莫要惹出祸来!”
众女连忙答应,岳三转头看了眼正房方向,这才带着手下继续巡查。
到了西边跨院门前,岳三看着大门同样虚掩,叫来门房婢女同样吩咐一番,只是略去晴芙服侍老爷一节,又问道:“大姑奶奶可曾睡了?许家少夫人和小姐都睡下了?”
婢女们连忙答了,岳三又吩咐道:“大姑奶奶如今暂居府里,新宅子还未收拾妥当,他们是府里贵客,老爷夫人俱都重视,可莫要疏忽怠慢,小心夫人家法无情!”
众女连道不敢,岳三这才轻轻点头,又细细叮嘱一番,这才继续往后院而去巡查起来。
后面几进房舍,只有小姐凝香绣楼住人,其他几个院子都还空着,岳三打了个转,见小姐早已睡下,这才继续往后。
后厨佣人们正自忙碌,几个妇人洗刷碗盘酒杯,见岳三来到,一个年长女子擦手过来笑道:“三爷过来巡夜?知道您夜里喜欢小酌,酒菜早已吩咐小厮送到房里,都是您平素喜欢的吃食!”
“王妈有心,一会儿收拾妥当灭了火烛,厨房重地,莫要马虎大意才是!”岳三喜笑颜开,他年纪不小,平素忙碌,最喜晚上独酌。
“三爷放心,老婆子心里有数!”
岳三笑着点头,“夜里酒宴所剩饭菜,一会儿收敛了分与众人带回家去,也是不枉大伙儿日里忙活一回!”
“谢过三爷!”王妈笑着应了,礼送岳三离了厨房。
岳三顺着东西回廊又走,来到花园门口看了一眼,此刻秋意渐浓夜风凛冽,花园里也是一片凋零景象,一切全无异样,他才放心下来回到前院自己房中,就着四道温热好菜,独坐小酌起来。
他是岳家家生仆人,房里人前年去后至今未娶,年岁一大,对那男女之事便毫无心思,每日里只是小酌怡情,倒也自在得意。
几杯醇酒入喉,岳三醉意微起,身上职责所在,他从来不敢多饮,正要上榻休息,却听房门轻响,开门看时,竟是夫人房里伺候丫鬟甘棠。
甘棠本是柳氏随嫁丫鬟,如今年岁不小,姿容虽也秀丽,终究年长色衰,不复当年模样。
“甘棠姑娘不在夫人房里伺候,来我这里却是为何?”岳三与甘棠相识多年,当年柳氏嫁入岳家,甘棠便是随嫁丫鬟之一,长久相处下来,自然颇为熟识。
“三哥倒是好情致呢!”甘棠探头看见岳三屋中桌上酒菜,不由轻笑说道:“怎的竟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岳三不由皱眉说道:“你是夫人身边近人,自然知道夫人不喜家人暧昧不清,夜色深沉,有事便说,若是无事,我却要去睡了……”
“哼,她自己毫不检点,如何管得别人如何?”甘棠脸上满是不屑,竟无丝毫敬畏。
岳三唬了一跳,赶忙将她拽进屋里关上房门喝道:“没来由如此胡言乱语,你是活够了么?”
甘棠捋捋袖子,径自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上半杯醇酒喝了,毫不在意岳三用过,只是笑道:“你当她为何突发善心,许那晴芙去书房服侍老爷?不过是新近勾搭了许家少爷,为自己奸情腾出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