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三月,天气渐暖。
兴盛府城外南去三十里官路之上,两骑策马狂奔,带起一路轻尘。
马上两人皆是女子,一人身上黑衣劲装,面上覆着黑纱,宽袍大袖不见真容,只觉身形高挑,随着马背自然起伏,更显曼妙绝伦。
另一人一袭银白劲装,面上覆着白纱,体态更是婀娜,策马奔腾宛如一道电光倏忽而过。
两骑呼啸而过,溅起轻尘无数,路旁有人张嘴欲骂,见是这般尤物,不由敛口不语,生生咽了回去。
一路风驰电掣,两骑直到兴盛府城门前半里处才缓缓收住缰绳,那黑衣女子打马上了一出小坡,看着远处城门,轻声一叹说道:“上次离开云谷,还是七年之前,当时传言有人在此售卖那本《山川地理图志》,我与乔护法一同过来探查,最后不了了之……”
那白衣女子笑道:“娘亲这几年在云谷悉心经营,为教中攒下偌大资财,教主可是不止说过一次,要为娘亲晋升职衔。”
黑衣女子揭开面纱,一副俏美容颜显露出来,看着不过三十左右年岁,她抖落轻尘,眼中浮现一抹与面容毫不相符的沧桑之感,叹息一声说道:“圣教苟且至今,复国已然无望,便是找到当年所留宝藏,怕不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白衣女子闻言一愣,随即说道:“娘亲这般言语只对女儿讲得,切莫随意与旁人说起。”
她打马前行,与黑衣女子并辔而立,轻声说道:“圣教如今暗中蛰伏,只待天下大变,就要乘机而出,到时夺取天下、光复故国,亦当不是难事……”
“眉儿通读经史,可见历朝历代,谁人曾亡国再复?如今时过境迁,匆匆已是百五十年,谁还记得前朝余荫?尤其王朝覆灭,其因便是离心离德,莫说你我,便是教主,与前朝又有何关联?”
“真若本朝帝室失德,到时天下纷争、群雄并起,彼此征战不休,圣教不过其中一支,真能轻易取了天下?”黑衣女子语调幽幽,言语之中满是深沉之意,她转头目视爱女,柔声问道:“吾儿素来心中良善,若是当真到时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路边饿殍遍地,果然便是你所愿见的么?”
白衣女子无声摇头,良久才道:“若依母亲之意,岂不……”
黑衣女子摇头说道:“为娘身陷泥潭,早已不可自拔,但你却是不同,趁着青春年少嫁个良人过些太平日子岂不更好?当今天下四海承平,圣教却意图颠覆制造良机,如此置生民于水火,吾儿为其竭力奔走,不怕铸成大错么?”
“你我虽非亲生,却也情同母女,为娘言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吧!”
白衣女子沉默点头,半晌才轻笑说道:“母亲嘱咐,女儿记住了,只是此番前来府城,母亲是否有意见见我那便宜爹爹?”
若是彭怜在此,自然便知那黑衣女子正是练倾城,便是白衣女子,与他也有一面之缘,正是练倾城义女练娥眉。
练倾城轻笑说道:“若是机缘凑巧,自然要见上一见!阔别至今,为娘体内气息渐趋杂乱,只靠平常调息,总是事倍功半,能与彭郎欢好双修,总好过我自己这般苦苦挨着。”
练娥眉娇笑说道:“也不知女儿这便宜爹爹有何本事,竟将母亲和众位妹妹迷得这般神魂颠倒,我看雪晴也开始闭门谢客,院里如今就剩霜妍还能支撑,这可如何了局?”
练倾城摇头笑道:“霜妍如今守着那商贾所留资财,自然不急着闭门谢客,等到时日尽了,只怕也要和雪晴一般自赎其身了。说来说去,只是你爹未曾与她们许下诺言,便连妾室身份都不能保证,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自然进退两难……”
“自来风尘女子见惯男欢女爱,也深知年老色衰后恩情减退,更有甚者反目成仇,自然心中颇多算计,”练娥眉好奇至极,“女儿从不知男女之事竟然有此魔力,便连娘亲这般豁达心性,也能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世间百态,不过欲望二字,谁能真个清心寡欲?”练倾城轻笑摇头,“为娘若是身体康健,不曾受过李休恩惠,不知世上竟有容颜永驻这般奇迹,只是过着平常日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自然不至于如此恋栈不舍……”
“生死之间,大有可怖之处,或苟且偷生,或贪恋红尘,不过贪生怕死而已。”
练倾城打马下了小坡,当前缓缓而行。
练娥眉从后赶上,母女二人一时无言。
两骑亦步亦趋进了城门,饶是面纱覆面,仍是惹来周围许多目光,尤其练倾城穿着束身劲装,天生便有一股独特媚意,哪怕明明年纪稍长,却依然媚意外泄,诱人至极。
只是练倾城早已习惯如此,自在如常,打马进城。
两人来到一处小巷之内,将马匹交给等候之人,从后门进了一所宅邸,而后穿门过院来到正堂,却见一双锦衣华服男女坐在正堂椅上,正与一个管家模样男子闲话。
“妾身见过乔舵主。”练倾城欠身一礼,却是向着男子身后管家行礼。
那管家四十岁左右年纪,面上留着短须,身形中等,面貌平庸,看着并无丝毫过人之处。
“玉夫人莫要拘礼,”那乔姓男子便当自家老爷夫人如无物一般,笑对练倾城说道:“您能亲来,乔某也就放心了。”
他摆手一让,到了正堂后面小室,待练娥眉居中而坐,这才伏地跪倒,躬声说道:“兴盛分舵乔文远,拜见光辉圣女,愿圣女福泽延绵、身体康健!”
练倾城一旁站着,待他行礼完毕,这才过来伸手扶起,笑着说道:“乔舵主治下有方,若是这次能为神教再添一宝,怕是不久便要擢升了。”
乔文远垂手弓腰笑道:“托夫人吉言,乔某只是机缘巧合,才得知那《山川地理图志》出现在此地,近日来细细查访,总算有些眉目,这才敢上报总坛。”
练倾城点头轻笑,沉吟说道:“当日宝图一分为九,林家独得其三,只是后来年代久远,后世子孙不肖,这才尽皆失传。这《山川地理图志》原本便是林家家传之物,何年何月被人李代桃僵偷走根本无从考证,只是那年从林家后人手中夺了一本,最后竟是仿冒之作,这才知道真相,如今突然出现在此,倒要小心谨慎才是。”
乔文远点头说道:“林公密藏传说了近两百年,各色消息层出不穷,如何去伪存真,实在艰难无比,若非夫人在此,乔某可不敢接这份差使……”
练倾城摇头笑道:“妾身也只是恰逢其会,一切还要乔舵主做主!”
乔文远轻声一笑,也不与她过分客套,只是说道:“这两日还请圣女与夫人暂住此间,待遇卖主接洽妥当,再请夫人出面不迟。”
练倾城点头答应,这才与练娥眉一道,随着府中婢女来到一处院子。
将婢女打发出去,练倾城方才小声说道:“乔文远贪图功劳却又不肯承担风险,此次上报总坛,不过是邀功之举,如今你我母女前来,若是真品,他自然记上头功一件;若是假货,他也无甚损失;只是若是为娘看走了眼,到时必然难辞其咎……”
“娘亲不过过来帮着赏鉴一番,便是看错了,难不成便有责任?”
“当年那本赝品,根源还是林家传人自己,当时负责的坛主不也被点了天灯?”练倾城苦笑摇头,“为娘虽然身份特别,不至于为此丧了性命,但终究身在局中,总是难以置身事外……”
练娥眉眉头紧蹙,一时并无着落,便问道:“娘亲如何打算?”
“为娘在城中还有些关系,夜里你锁好院门,为娘出去寻访一番,先探探风声再说。”
练娥眉轻轻点头,“娘亲可要注意安全,这书既然露面,只怕此时兴盛府里已然暗流涌动,万万小心才是!”
练倾城点头答应,而后母女各自休息,半夜时分,练倾城整束衣衫黑纱蒙面,轻身跃上屋檐,随即高高跃起,宛如鸿雁轻羽飘飞半空,随即轻轻落在邻家屋脊,几个起落便隐入浓稠夜色之中。
府城东面,一处宽阔宅院之中,一道黑影轻飘飘落下,随即寒光一闪,窗扉一开即合,黑影翻入屋中,悄无声息来到内间窗前。
榻上落着厚重床幔,内里睡着一男一女,此刻鼾声大作,正睡得香甜。
一支莹白玉手掩住男子口鼻,随即将他一把扯出床帐,那男子吃了一惊,却听对面那人轻声说道:“大官人莫慌,妾身玉京春在此。”
“玉夫人?”男子镇定下来,借着朦胧夜色看着练倾城问道:“夫人不是在云谷开院,怎的漏夜跑来老夫家中?”
练倾城嫣然一笑:“大官人知道妾身在云谷开院,却是从不曾来过关照生意,日久不见,人家心中惦记,自然要过来探望大官人!”
那男子连连摆手,起身离了床榻走到对面罗汉床上坐下,拎起茶壶倒了口水小口喝下,小心问道:“玉夫人名声在外,老夫可不敢劳你惦念,夫人连夜至此,想来有事相询,此时已是夜深,夫人不妨明言,但凡云某力所能及便决不含糊!”
练倾城一旁坐下,笑着说道:“便知大官人义薄云天,妾身才肯过来第一个找你!近日来有桩传言,说城中有人变卖古书,名字叫做《山川地理图志》,大官人结交广阔,可知其中究竟?”
“只为这事?”云姓男子明显不信,见练倾城不似作伪,这才笑道:“府城之内有人兜售古物文玩,品相也自不错,老夫也略收了几件,坊间传闻,那卖主颇为神秘,只肯现银交割,银票也只收省城宝通号的,其人不知相貌住所,交易地点也每次不同,倒是不易探查。”
“这般神秘,谁人知道他手中有何宝物?不知货品明细,岂能待价而沽?”
“城中每家古玩铺子都收到一张名录,上面每日更新所剩古玩几何及具体名目,若是夫人不急,明日寻个古玩铺子一看便知究竟。”云姓男子笑着说道:“这人也是七窍玲珑,每家古玩铺子各自编号,若是竟有某家铺子出手某件物品,便与那铺子抽银两成,次日发放名录时,或是现银或是银票,便都一起送到,有此一端,这些铺子自然愿意为其接引买主,想来那本书便是如此传出名去,才有夫人深夜来此垂问。”
“却不知夫人为何独独在意那本什么图志?”
练倾城轻声笑道:“此物乃是妾身家传之物,价值倒不如何贵重,只是家道中落流入市井,如今妾身既有余力,便想将它赎回,也算略尽孝心。”
“若真如此,明日云某便为夫人买来,以报当年救命之恩!”
“大官人客气,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若是大官人方便,帮着妾身留意便是。”
“当年云某被人追杀,不是躲进夫人院里保住性命,而后又有夫人居中调停说和,焉有云某今日富贵?夫人放心,此时夜深,明日一早,云某便去寻个古玩铺子下定,最迟后日便能买来!”
“非是妾身与官人客套,此事关涉众多,大官人只是帮着留意便好,切莫插手期间,免得惹上飞来横祸。”练倾城抬手轻抚男子面庞,娇声说道:“匆匆便是十余年过去,大官人都老了……”
男子吓了一跳,往后一躲说道:“夫……夫人饶命,老夫可不想被你榨干了精血……”
“哎呀官人!”练倾城咯咯轻笑,随即说道:“妾身不与你玩笑了,时候不早,还有几位故交老友需要拜访,大官人老当益壮,改日妾身得闲,定要亲来领教一番才是!”
说罢,闪身钻出窗扉,倏忽便消失不见。
云姓男子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只觉耳边生疼,这才确信方才不是做梦,想到妇人方才所言,不由一阵心惊胆战,赶紧钻进床幔,抱着小妾温暖身子亵玩起来。
“老爷这是怎么了?”小妾睡梦正酣,被自家老爷弄醒,心中其实不满,却也不敢直言。
“没事,没事……”云姓男子想及练倾城风情,下体竟然昂扬抬头,随即想起她坊间恶名,不由心惊胆寒,阳物竟然又软了下去。
他在这边心境纠结忆苦思甜,练倾城却并不在意自己这般惊鸿一现留下何般后果,轻飘飘掠上屋檐,继续穿街过巷,来到一处精致小宅之中。
正院厢房之内,一间房舍还亮着灯,练倾城捅破窗纸看了片刻,这才起身推门而入,轻笑说道:“多年不见,大人仍是这般喜爱读书,如此夜深人静,竟然还未安眠!”
男子等下读书,年纪不轻,面容却是清癯消瘦,闻言淡然抬头,见是练倾城,不由微微一笑说道:“夫人暌违经年,今日竟然半夜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眼前男子其貌不扬,所居之处并不豪奢,练倾城却不敢轻慢,温言回道:“妾身此来,只因坊中传闻,有本古书名叫《山川地理图志》在此现世,眼下妾身便要入局,想来请见大人求个一二良策。”
男子放下书卷,摇头笑道:“老夫避世之人,如何能为夫人出谋划策?前尘往事一笔勾销,老夫不问世事已久,夫人不如另寻高明如何?”
他起身踱到桌前,取下炭炉铁壶,取了一枚茶盏,半捻茶叶,随即倒入热水,方才笑道:“夜里更寒露重,夫人远来,不如饮过清茶再走。”
“大人与妾身有旧,若非如此,妾身也不敢轻易过来叨扰,”练倾城一旁坐下,端起茶盏轻轻拨弄茶叶,沉吟笑道:“大人若是着实不知究竟,便出言指点倾城一二如何?”
“倾城素来通透豁达,何必老夫为你指点前程?故国早已梦碎,无谓坚持,杀身不过早晚,贵教先祖当年掌鼎时便已失德于天下,此后断而不绝,不过死而不僵、苟延残喘,只怕到头来一番绸缪,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已!”
“想来那古书不过是地图其中一片,便是真个收集全了,得了那所谓『林公密藏』,果然便即富可敌国,便又能如何?若是寻常人家得了,自然吃穿不愁,百代富贵,只是若要以此改朝换代,何不想想当年前朝坐拥国库,岁入千万公帑,不也一样亡国灭种?”
练倾城轻轻点头,只是说道:“妾身如今身陷泥潭,便是想要抽身,怕也一时难为。九块宝图,如今教主已得其二,若是再得此书,便有了三分之一宝图,若能侥幸得出轮廓,妾身便能功成身退,倒是不必这般继续蝇营狗苟,混沌度日了。”
“若是当年,你转身离去遁入红尘,谁又能奈你何?如今你牵绊众多,便是此事终了,你又能如何独善其身?”
练倾城摇头苦笑,一口饮尽盏中残茶,无奈说道:“妾身习性如此,想来难以更易,大人如今避居在此,还要多多保重!”
她起身告辞,男子也不相送,只是回到案前捧起书卷,愣怔良久,才又轻轻一叹,低声吟道:
“旧日王谢门前,万里江山如故,悲欢喜乐全无数。鬓角华发渐生,常叹光阴虚度,痴情总被良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