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鱼龙之变

望江楼上。

严济凭栏而坐,杯中余酒尚温。

今日八月二十八,正是乡试放榜之日,他并未学别人那般去府学那里看榜,而是独自来到望江楼上饮酒。

此楼高有四层,于最高处可将省府繁华尽收眼底,严济看着江水浩浩汤汤远去,一时心中意难平。

自与顾盼儿相识至今,二人每日相亲相爱,自己发奋读书,顾盼儿红袖添香,倒也其乐融融。

有时他起立四顾,只觉得如此经年累月,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什么雄心壮志,不如尽付流水。

万里江山如画,终究不敌美人恩消磨英雄骨,自己壮志未酬,每日里却醉情声色,此时想来,心中颇为自责。

他正独坐饮酒,忽听楼梯声响,有人快步上了楼来,严济回头去看,却见一位少年闲适而来。

那少年身形高大健壮结实,面容英俊,举止潇洒,身穿深灰道袍,头戴儒生蹼头,手中一柄折扇轻摇,说不出的恬淡闲适、悠然自得。

他在临江另一张桌上坐下,见严济盯着自己看也不着恼,和煦一笑,便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

严济微微一笑以示善意,随即继续饮酒,不再去看那少年。

不多时,店小二送上酒菜,那少年竟也独坐饮酒,只是眼望江流,毫无情绪波澜。

严济游目四顾,望江楼上只有自己与这少年两人,此时天色尚早,这时出来喝酒的,只怕也是有故事的人,他斟满酒杯,遥遥示意,随即一饮而尽。

对面少年也饮了一杯,随即拎着酒壶酒杯过来,笑着对严济说道:“兄台请了!此时楼上只有你我二人,独自饮酒忒也无趣,你我二人共饮几杯如何?”

严济心中喜他潇洒从容,便笑着点头说道:“固所愿也!兄台请坐!”

“兄台一身襦衫,也是本科乡试考生?”

少年点头说道:“正是正是!今日放榜,本想去看一眼的,后来忽然觉得没什么所谓,便干脆过来喝酒!”

他说的随意,严济也不以为然,笑笑说道:“看与不看,终究都不会改变结果,真个中了,会有人报信到住所,若是不中,便是去看了也是无用。”

“确实是这个道理!”少年举杯一饮而尽,随即笑道:“早听说这望江楼景美酒香,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严济见他连干了三杯,面上竟是毫不变色,知道也是善饮的,便笑着说道:“今日大雾拦江,虽不如晴天时一望无际、浩荡千里,总也别有一番情致!为此胜景,你我再饮一杯!”

少年举杯共饮,笑着拱手一礼说道:“小生彭怜,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严济放下酒杯,也是拱手笑道:“在下严济,见过彭兄弟!”

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彭怜随即说道:“严兄,你我虽是初次相识,小弟却不是第一次见你,不说考场外你倒着骑驴而去,便是当年在云谷县城,小弟便曾偶然见过你一次!”

彭怜记心甚佳,那日考场外看严济骑驴而去,便似乎在哪里见过,后来苦思冥想,终于想起当年在云谷时见过一般景象。

“云谷……”严济沉吟片刻,随即笑道:“那时在下途经云谷,果然与贤弟缘悭一面么?想来你我颇有夙缘,终于今日相见了!”

二人哈哈大笑,随后絮絮闲谈,从学问说到天下大事,只觉得彼此极是投缘,颇有相逢恨晚之感。

忽而街上吵嚷声起,数十个人呼呼啦啦穿街过巷,径自朝望江楼而来。

“状元郎何在!状元郎何在!”

“乱叫什么!这叫解元公!小二,解元公可在楼上饮酒!”

那一群人里又有衙役又有好事的游民,只为了第一时间为解元公道喜讨些赏钱,呼呼啦啦上来,将那一楼大厅挤得满满登登。

一个官差登楼两步,挥手大喝一声,随即将那小二一把拎起,大声喝道:“我且问你,今科解元,可在此间饮酒?”

那小二稀里糊涂,哪里知道谁是解元公,半晌才回过味来,赔笑说道:“几位公爷,三楼有两位秀才老爷饮酒,要不您上去看看?”

楼梯上吵嚷一片,严济与彭怜相视一笑,彭怜先道:“小弟来此饮酒却是临时起意,考场上那几篇文章,实在是拿不出手,这解元公,实在便是严兄了!小弟这里先与严兄道喜了!”

严济苦笑一声,“我临出门前倒是对内子说了到此饮酒,若果然是愚兄中了解元,这事倒是有些难办了些……”

彭怜颇为不解,正要再问,却见楼梯上上来数人,为首一名中年衙役拱手作揖对二人道:“二位相公,哪位是今科严济严相公?”

严济转过身来,平淡如水说道:“我是。”

那衙役喜上眉梢,拱手一礼笑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您高中了,是今科的解元郎!”

一旁另一个衙役也挤上前来,不顾同僚鄙夷目光,大声说道:“解元郎!本县父母陈大人已在府中相候,还请解元郎速速还家!”

严济苦笑一声,冲彭怜拱手道:“如此愚兄便先去了,今日这酒,倒是不能再喝了!”

彭怜拱手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严兄且去,小弟结账即可!”

严济也不虚伪客套,微微点头,便随着众人簇拥下楼去了。

彭怜起身凭栏远望,但见大江肆意奔流,市井喧嚣一片,他心中凝定,便是方才如此喧嚣吵闹,他也没想过会是自己中了解元,这份自知之明极是难得,这份豁达心境,却更是精修道法而来,平常人怕是难以望其项背。

他又喝了几杯醇酒,只觉得酒兴已尽这才下楼结账,朝门外走去。

将近晌午,客人渐多,有几位锦衣客人与他擦肩而过,一人不住回头瞩目彭怜,在门口愣怔良久,直到友人呼唤方才醒过神来入内。

彭怜醉意上涌,却不知道这些,他昨夜在知州夫人白玉箫处过夜,今晨天微亮时才出来,这些日子他夜里都会过来与白玉箫缠绵缱绻,直将那妖娆妇人哄得心花怒放,如今对他已是言听计从,将他当做神明一般。

彭怜本欲还家,路上遇到两个酒醉书生,才想起今日放榜之事,他转头去了贡院,却被门前如山如海的人群劝退了,回来路上,鬼使神差上了望江楼,却与今科解元同桌饮酒,世间诸事之奇,如此可见一斑。

已是薄暮时分,彭怜轻轻打了个酒嗝,这才推门而入。

正院之内,应白雪正来回踱步,见他进门,这才长出口气说道:“奴的祖宗!你可算回来了!”

彭怜一愣,随即问道:“出什么事了!”

见他关切,应白雪连忙笑道:“喜事!喜事!相公中了举人了,乡试第四名!名列五经魁呢!”

彭怜微笑点头,“只知道能中,没想到竟还是个经魁!”

应白雪喜不自胜说道:“相公还请抓紧更衣,报信的人先去了咱们旧时住着那院子,辗转才来到这里,本来就晚了几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相公,拖延至今,只怕贡院那头,受礼已然开始了!”

彭怜一拍脑门,赶忙入内更衣,随即匆匆作别应白雪,直奔贡院而来。

等他亮明身份,早有衙役上前将他领进贡院大门。

中庭之内,站着几排考生,为首一人穿着缀红青色缎袍,头戴官纱大帽,气宇轩昂,正是之前见过的严济。

众人正行大礼参拜,彭怜也不刻意上前,只在末尾处同样行礼,并不引人注目。

随即众人入内,与主考官重新见礼。

彭怜与众人全不认识,只认得严济一人,各项礼毕,众人才告辞出来,彭怜等那些新中举人与严济打过招呼,最后才过去说道:“严兄如今是新科解元,小弟也来凑个热闹,你我如今已是同年之谊,日后倒要多多照拂小弟才是!”

他说得毫不客气,严济却毫不在意,笑着点头说道:“自然自然!明年赴京会试,你我兄弟二人还要并肩作战!”

两人略略寒暄,又有人过来与严济说话,彭怜笑着拱手告辞,这才回到家中。

府中张灯结彩,一团喜庆气氛,正厅灯火通明,应白雪置办了几桌席面,就等彭怜归来庆功。

见他回来,正忙活着的翠竹连忙福了一福,随即转身小跑入内传信去了。

彭怜正莫名其妙,却见珠儿彩衣在那里捂嘴偷笑,便笑着问道:“搞什么名堂?”

两个丫鬟自不敢说,不过片刻,后院脚步声响,一种莺莺燕燕各自穿着喜庆服饰,一起来到前厅,冲彭怜一起行礼道:“妾身恭迎老爷回府!”

从左至有,练氏应白雪陈泉灵洛潭烟洛行云栾秋水依次排开,后面岳溪菱与岳池莲并排而立,由着陆生莲许冰澜两位晚辈扶着,笑吟吟看着众女此举,也是一样的喜庆衣裳。

应白雪最先说道:“以前叫老爷官人只是敬称,如今却是实至名归了!”

栾秋水也道:“如今便是有了官身的举人老爷,妾身等也跟着沾光了!”

“不过乡试中个举人而已,何必这般兴师动众?”彭怜若无其事过去坐下,由着丫鬟们给自己更衣。

应白雪笑道:“泉灵父亲考了一辈子都只是个秀才,相公不及弱冠便是举人了,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岳溪菱也笑道:“你舅舅便是举人出身,便是你树廷表哥,也是十九岁时中的举人,吾儿比他还要早了三年,却不可妄自菲薄!”

彭怜笑笑摇头,“孩儿倒不是妄自菲薄,只是觉得这一日下来,一切便如做梦一般……”

栾秋水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过是没缓过神来,相公可不要与落榜士子说这些话,会被人打的!”

“哈哈哈!”众女哄堂大笑起来,气氛欢愉至极。

应白雪众女等彭怜与岳溪菱入座这才各自坐下,她最先说道:“这几日相公怕是极其忙碌,妾身便想着趁今日方便先吃了这庆功酒,不然到时候只怕轮不到我们了……”

岳溪菱点头笑道:“谁说不是呢!明日去拜会你舅舅,再去拜谢一众大人,到时还要回去向你师父提亲,可有的你忙呢!”

彭怜转头去看洛潭烟,见她被众人看得俏脸通红,便轻轻握住少女玉手,柔声说道:“便是不中举人,我也要拐了潭烟出来生儿育女,如今中了举人,正好回去与老师报喜,再向他提亲!”

他说得深情,众女无不侧目,洛潭烟更是眼眶微红,轻声说道:“看姐夫中了举人,奴心里也极是高兴,便像是自己也中了举人一般……”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

一旁洛行云抱住妹妹香肩笑道:“我家烟儿恨不是男儿身,不然的话,只怕便是得个解元都不在话下!”

“我才不要做男子,真做了男人,如何还能与姐夫亲热?”洛潭烟说的郑重,显然这事她真的想过。

众女又是忍俊不禁,栾秋水知道女儿脾性,连忙隔着洛行云说道:“莫要胡言乱语!读书都读傻了!”

虽然在彭怜身边栾秋水从不责怪女儿,但她素来威严,姐妹两个都是怕的,听母亲出言责备,洛潭烟吐吐舌头,只是挎着彭怜手臂再不言语。

应白雪一旁出言打破沉默,“有件事倒要说与相公得知,白日里赵家送来贺银五百两,却是第一个登门道喜的,想来这几日夜里相公与那知州夫人一番辛苦倒是没有白费!”

众女无不玲珑剔透,都听出了她话中微微醋意,只是这般呷醋,旁人却轻易不敢,唯独应白雪有恃无恐。

彭怜不以为意,只是说道:“他们倒会见风使舵,实在是让人佩服至极。”

栾秋水笑道:“若相公只是中个举人,赵家也不至于这般畏惧,莫说知州大人撑腰,便是相公这般小小年纪便能中举,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轻易得罪相公!”

彭怜故意瞪眼说道:“你说谁小呢!”

栾秋水娇羞一笑,“奴错了……相公哪里都大……”

众女登时哄堂大笑起来,想不到栾秋水放开身心后,竟是如此妙人。

“今日大喜的日子,姐妹们不如都与相公喝个交杯,提前让相公感受一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如何?”练倾城高高举杯,首倡盛举。

众女自然喜滋滋答应,喝过交杯酒的,自然便想旧梦重温,没喝过的自然更加跃跃欲试。

岳溪菱看了看旁边那桌,小玉莲华与几个丫鬟同坐,已是哈欠连天困倦非常,她摆手叫来翠竹,吩咐她将两人送回去睡觉,这才对一旁长姐岳池莲说道:“一会儿姐姐也与怜儿喝个交杯,之前我已与雪儿说了,到时让她安排,咱们姐妹都更名改姓,嫁予他为妾!”

岳池莲面色一红,却是微微点头答应下来。

彭怜先与洛潭烟喝了个交杯酒,随后依次下去,与众女各自合饮,到应白雪这里却直接将美妇按在桌上,将她口中醇酒吸了出来,却比交杯还要旖旎万分。

待到岳溪菱这里,彭怜端着酒杯,微醺说道:“那日与娘亲洞房,却没机会喝这杯交杯酒,今日溪菱儿先饮一杯,等来日大婚,才算真个补上了!”

岳溪菱面色娇红,媚声说道:“一切但凭相公吩咐,奴儿无不遵从!”

母子二人手臂勾连,一起饮了交杯,其中情意深深,不足为外人道也。

彭怜又与姨母等人喝了,便连几个丫鬟也都没有放过,一圈饮罢,已是醉意上涌。

应白雪叫了几个酒力差些的与彭怜一起回房,其中柔情缱绻香烟旖旎自不必提,她却与练氏、栾秋水、岳溪菱、陆生莲、洛行云几女,继续在厅中吃酒闲谈。

“雪儿到底打算如何安排,才能让婆母姐妹嫁入彭家?”练氏双腮晕红,她喝了不少,却是毫无醉态。

“婆母本来便在山中修道,如今相公功成名就,婆母回山隐居不是名正言顺?”应白雪柔声说道:“我早已安排了人,相貌身材均酷肖婆母,到时由她代替婆母会玄清观修道,平时避居不出,谁又能知道是真是假?”

栾秋水好奇问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应白雪耐心说道:“以子娶母,终究惊世骇俗,若不布置周密,到时惹出祸端来,岂不后悔莫及?”

“至于姐姐,”应白雪握住栾秋水柔荑,笑着说道:“却要容小妹卖个关子,不能说与你听了。”

“如今相公中了举人,开枝散叶自然不在话下,”练倾城又豪饮一杯,随即问道:“到时妻妾成群子嗣众多也是自然,只是中举之后,是如舅老爷一般选任出仕,还是继续赴考,搏个状元及第,可有定见了么?”

众人闻言一愣,洛行云最先说道:“这事还得相公自己定夺吧?我等吟风弄月还成,参谋这些,岂不费力不讨好么?”

应白雪摇头笑道:“相公心思,只怕不想再考,之前便已说过,乡试中与不中都不会再考了,若是咱们姐妹都不望夫成龙,怕是他不会再考了。”

她言外之意,便与练氏不谋而合,彭怜毕竟年轻,虽比同龄男子有主见些,却也极易受人左右,尤其众女与他情深,若是时时规劝,只怕他也会改变心思,要继续科考。

岳溪菱却忽然正色说道:“乡试中了举人便已足够,接下来却是不能再考的了。”

众女不觉有异,唯独应白雪心中惊讶,心说婆母不是一贯支持相公继续科举的么,如今如何竟转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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