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抚摸着面颊,我正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忽的,娘亲的声音传入耳中:“霄儿,用早食了。”
清冷空灵而宛若天籁的声音让我睡意全无,赶紧起床胡乱抹了把脸,出了房间。
此时太阳已至半空,娘亲一袭白衣,静立在庭院中。
身旁不远处是大理石制的桌椅,桌面上摆着早食,而洛乘云已然坐在石凳上,吃着早餐。
我顿时面色一沉,没想到一时贪睡,竟让此人有了单独接触娘亲的机会,这会儿他看起来老实巴交,乖乖低头,但谁知他之前有没有小动作。
我沉着脸坐到了洛乘云对面,重重地顿了一下瓷碗,吃起白粥来。
洛乘云倒是沉得住气,没什么反应。
但娘亲却是出言训斥:“一惊一乍的,好好用食。”我如同耗子见了猫,身子一缩,只得苦着脸应了一声是,乖乖喝粥。
“柳公子!”
我尚未吃完,却听见门口传来略有些熟悉的呼唤声,“柳公子,千总派我送赏银来了!”
我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昨日吕千总曾说过的赏银,而且听声音来判断,叫门的此人,应是昨日的何伍长。
我连忙向娘亲禀告一声,得了应允,跑出庭院的垂花门,却见大门敞开着,何伍长站立不动。
“何伍长,为何不进来?”我走上台阶,略带疑惑地询问。
何伍长正色道:“副都尉有令,未持上峰谕令,不得擅闯民宅。”原来如此,何伍长一副不敢稍越雷池的模样,看来此地军纪倒是严明。
“那何伍长进来坐坐?”
“不了,送完赏银,我还要回去复命。”何伍长摇头拒绝,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袋,上面绣着“赏”字,以及两份文书,齐齐递了给我。
我接过沉甸甸的锦囊以及文书,疑问地问道:“这文书是何意?”
“一份是嘉奖令,一份是知情书,请柳公子在知情书上签字画押。”何伍长又从怀里掏出了印泥。
“原来如此。”准备如此周到,我倒也没什么怨言,手沾印泥,略微看了下知情书的内容并无问题,便在文尾处的空白按下了大拇指的手印。
“柳公子请轻点赏银数目,若无差错,我这就回去复命了。”我掂了掂锦囊,并不在意些许银钱:“没问题。”
“好,本伍告辞!”何伍长将知情书折叠塞入怀中,便要告辞,此时却听一声挽留:“军爷请留步!”正是洛乘云,从垂花门小跑过来。
何伍长驻足回首,皱眉问道:“你唤我有何事?莫非是与山匪有关?”
洛乘云扶着门框,调整了一下气息,说道:“不是山匪,在下想向军爷打听一个人。”
此时我也会意过来,洛乘云是想打听他父亲的事情,洛正则此前乃是护送军械粮饷而来,军伍中人应当知情才是。
何伍长眉头松开:“不是?也罢,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工夫,你想问谁?”
“多谢军爷,前几日应有一人名叫……洛正则,护送军械粮饷而来,我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洛乘云忸忸怩怩地说完,带着希冀翘首期盼,何伍长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洛正则?本伍想想——哦,原来是他,五月十一他随队到此,本应在交接清点之后,也就是十五日返回,不过他十三日好像接到了家书,于十四日便提前回去了,途中遇到了黑云寨截杀,不幸身陨。三天前,与他同行的人为他扶灵上路,算到今日,行程应过半了。”
没想到,何伍长前半段还是平平无奇,而后竟说出这等噩耗来,算算时间,那天路上撞见的送灵车,很有可能便是载着洛乘云父亲的灵柩。
想通了此中关窍,我也是心下暗叹,瞥了一眼洛乘云,他已是面色煞白,嘴唇颤抖,双目无神,喃喃道:“不可能……”何伍长一见他这副神情,愕然问道:“他没事吧?”
洛乘云已沉浸在巨大的噩耗中,我只能回答:“唉,希望没事……何伍长,多谢你了,请回去复命吧。”
何伍长看了两眼万念俱灰的洛乘云,还是下了台阶,骑马离开了。
洛乘云连续遭逢噩耗,纵然是对他抱有成见,我也做不到在此时落井下石:生母在自己回府时已然身陨十数年,生父成了仅存的希望,却不想又惊闻噩耗,父亲竟被山匪杀死,短短数十天,亲近之人竟是接二连三离世而去。
我正不知如何安慰他,洛乘云却喃喃自语、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往苑子里去了。
我低叹一声,跟了进去。
洛乘云跌跌撞撞地进了庭院,娘亲此时不再神游太虚,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跌跌撞撞的洛家幼子。
见此情景,我心知以娘亲的不世神功,方才苑门的对话应是巨细靡遗地尽收耳中——娘亲对洛乘云自不会多加关注,但我这个儿子还是十分上心的。
“不可能……”洛乘云口中呢喃着,朝着娘亲走近。
我眉头紧皱,难道他竟被生父噩耗打击得神智尽失,想要冒犯娘亲?
虽然娘亲武功盖世,洛乘云肉体凡胎,但我不得不防。
于是我凝神留意,缓缓靠近些许,距离洛乘云约十几步。
慢慢地,洛乘云距离娘亲只有十步的距离了,他停止了呢喃,眼神一凝,双腿发力,猛然疾奔,竟是朝着坚硬无比的石桌撞去!
死志已生的他此刻再无牵挂,毅然选择了轻生,意欲触石而死!
正当洛乘云拼尽全力冲刺、头颅仅离坚钝石桌边缘数寸之际,娘亲喟然一叹:“这是何苦呢?”
只见长袖一挥,势若奔雷的洛乘云再难寸进,即使他紧咬牙关、青筋满面也难动一丝一毫。
我深知娘亲不会放任洛乘云自尽自戕,虽然此时我也不忍看他身死,但见此情景还是有些心情复杂。
娘亲白衣飘飘,长袖复归身侧,洛乘云仿佛身受巨力一般,翻了半圈,而奇异落地,背靠石凳而坐,再无动作。
此时洛乘云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挣扎而无法动弹,想必是娘亲以元炁制住了他的行动。
但洛乘云却还有开口说话的余力,他眼仁上扬,盯着我,用尽力气、断断续续道:“柳……柳穹,杀了我……你不是很想杀了我吗……快……”以儒林礼法、世故人情而言,当他人取了字,若你与其并非深交便不可直呼其名,否则就是极大的冒犯——个人的姓名仅能父母、挚友等亲近之人直呼,或者用于正式庄严的场合,泛泛之交、点头之交乃至父母亲族,平日里皆当以字代名而称呼他人。
此际洛乘云直呼我名,毫无疑问乃是为了激怒我以求一死,但我并非如此心狠手辣、嗜血无情之人,无论是双手还是含章剑,我都不想染上鲜血。
我杀戒未开,面对蟊贼犹难下手,更何况还是面对洛乘云此等命途多舛之人,我与他虽有嫌隙,但经娘亲劝解,已非当日你死我活的地步,叫我如何痛下杀手呢?
我只得摇头叹气,安慰宽释的话却也难于出口。
洛乘云见状,又将目光投向了娘亲,绝望地哀求道:“仙子……放开我……让我去死。”
悲天悯人的娘亲劝解道:“大丈夫岂能轻生求死?你尚有其他……”
“我的母亲死了……如今父亲也死了,我活着又什么意义?”洛乘云眼泪涟涟,毫无求生之志。
“正因如此,身为人子,当思为父报仇雪恨。”娘亲这是想用仇恨激起他的求生欲。
“呵呵……杀死父亲的,是黑云寨,连官兵士卒都奈何不得……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报仇?”
娘亲再次蹙眉道:“那苍榆洛府的大夫人和大公子呢?你不想想他们?”
“大娘和大哥……”洛乘云眼中泛起微光,但很快又湮灭,“虽然他们热情待我,但我却难以敞开心扉……说到底,终究只有名分罢了……”我不禁摇头暗叹,没想到他的死志竟已然深至如此地步,一时之间恐怕难以挽回了。
娘亲一时也未能想出说辞来,若非洛乘云浑身乏力,连说句话都要憋足半天的力气,恐怕早已选择咬舌自尽、自绝于人世。
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寂静,只余洛乘云低沉的呼吸声。
忽然,娘亲莫名其妙地瞟来一眼,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吗?”
洛乘云惨笑一声,万念俱灰道:“……没有。”
“权力?……武功?……财富?”娘亲一一列举,洛乘云皆是面如死灰地摇头,最终她樱唇轻启,说出了一个词:“美色呢?”美色?!
我心中大惊,娘亲为何要提及此事?
连日来洛乘云虽已安分守己,但我敢肯定他心中对娘亲的非分之想并未根绝,娘亲也应该对他的觊觎心知肚明才是,此时提起无异于不打自招。
“也……”果然,洛乘云正欲摇头,却忽然定住,眼里闪烁着一丝希冀,点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他嗫嚅着道,白皙俊美的脸上泛起一股纠结与羞涩:“……有的,但不是贪图美色……”先承认再否认,岂非掩耳盗铃吗?
我隐约明白娘亲是想借此激发他的求生欲,他的意图已是不言自明,他那副模样已然叫我怒火中烧,我绝然无法忍受。
虽然我怜悯你可悲的遭遇,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允许你对娘亲冒犯亵渎,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我右手置于含章剑剑柄上,正欲拔剑赐他一死,却忽然浑身动弹不得,仿佛陷入泥淖沼泽一般,无处使劲,无处发力。
娘亲?!为何?!
此时此刻,我哪里还不明白,这般怪异诡谲的遭遇,除了武艺超凡的娘亲,还有谁能为之?
我向娘亲投去了愤然而质问的目光,娘亲必然感应到了,但她却并未稍加解释,无动于衷,依然选择挽救洛乘云如风中残烛的求生意志:“无论你是否贪图他人美色,你若死了,便再无机会。”
“可是,可是……我活着就能、就能……有机会吗?”洛乘云眼中光芒忽明忽暗,俊美白皙的脸庞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生机。
“不试试,你又怎知没有机会?”娘亲的天籁仿佛在鼓励、助长他的亵渎之念,犹豫了一霎,又开口道:“更何况,我……”不!不要说!
如果之前只是云山雾罩的打机锋,娘亲还留有余地,那么“我”字出现,便再无回转余地,我再不能视若无睹!
我紧咬牙关,丹田里的元炁疯狂涌出,虽说无法破体化形的元炁无济于事,只能增强肢体的力量,却也足以让我缓缓拔出剑身!
“唉。”
娘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便教我周身的泥淖化为铜墙铁壁,任凭元炁在四肢百骸中翻涌奔腾,也再难有一丝一毫动弹。
我忽然陷入了比洛乘云更加绝望的境地——他已然失去了素未谋面的双亲,我尚且还拥有的母亲却以无上武功将我困住,只为以自己名节来拯救他——四肢百骸内的元炁可以轻易地将我心脏震碎、将我五脏化为齑粉,但我还有无尽的悲愤,我要质问我的母亲,为何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在洛乘云希冀而好奇的目光中,娘亲还是以第一人称说出了一句话:“我生平最讨厌便是自寻短见之人,全然放弃了一切的希望,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洛乘云几乎要傻笑起来了,一股勃勃地生机从他双目中爆发,痴痴地看着娘亲绝美仙颜,说道:“仙子,我不会寻死了……”但我体内的生机却瞬间被抽干了,仿佛久旱的沙漠、干涸的河床、竭水的枯井,勿需娘亲的神神功,身体与元炁归于平静,眼睑低垂,愤怒而冷静地等待着事态发展。
“你先休息吧。”
娘亲叹息着说了一句,玉手一挥,一股磅礴元炁涌入洛乘云的体内,他眼中睡意袭来,望着娘亲的头颅缓缓低下,身体渐渐放松,安详地睡着了。
“唉。”见洛乘云沉沉睡去,娘亲长叹一声,这才将眼光投向了我。
我周身的压力顿时化为乌有,身体再次听从我的指挥和支配,但我却久久未动。
“霄儿……”比太阳从西边升起还稀罕的事情发生了,娘亲的语气竟略带歉意。
若在从前,我必会为此而受宠若惊,正如儒家圣人所说的那般,“子为父隐”,我对待娘亲亦如是;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冰冷如铁,却又燃烧着灼炽的愤怒。
道歉?为谁道歉?为了她将我困住而道歉吗?还是为了洛乘云而道歉?
我惨笑一声,绝望地看向娘亲:“呵呵,母亲大人,孩儿方才差点做了你‘生平最讨厌的人’。”
“霄儿,你冷静一点。”
娘亲试探性地朝我踏出一步,“你听娘解释……”我语带讥讽地说道:“解释?不用解释,孩儿明白母亲大人的宅心仁厚,不就是为了救他一命嘛。”
“霄儿,你明白就好……”但娘亲不知是听不出来还是不愿点明,竟似乎松了一口气。
“但救人犯得着玷污自己的名节吗?!”我生平第一次对着娘亲声嘶力竭地怒吼,眼中却溢满了泪水。
“霄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名节对娘来说无关紧要……”娘亲果然生性高洁,超脱于俗世之上,悲天悯人,置之如身外之物。
但这份高风亮节却教我的怒气更加狂涨:“但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听了此话,娘亲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娘都无所谓,怎么对你又至关重要了……”
“这关乎着我是谁的儿子!关乎着谁是我的母亲!”
我低吼着,任由眼泪掉在尘埃里,“你这样随意抛弃,置我于何地?!又置父亲于何地?!”
似乎没想到我会将父亲搬出来说项,娘亲一时间怅然若失,旋即又苦笑道:“倘若你父亲在世,恐怕也不会反对……”
“你怎么知道?!此时此刻,你又没问过他!”
怒火燃烧着脆弱理智,我不顾一切地嘶吼,“还是说你和媛媛一样是个以貌取人的庸俗女人,你也被他的外貌吸引了!”
“柳子霄,我可是你的母亲!”娘亲美目霎凝,仙颜布上了一层寒霜,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生冷。
“哈!母亲?”
我心冷如冰,怒极反笑,却又涕泗横流,也许极为滑稽可笑,“为了一个外人,用盖世神功将儿子困住不得动弹的母亲?为了一个外人,和儿子争执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夸奖过儿子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对儿子笑过一次的母亲?!十多年来,从未给儿子做过一次饭的母亲?!”
十余年里逆来顺受的我,将对母亲的诸般期待与所遭受的冷遇化为了一连串的惊涛骇浪,将娘亲问得哑口无言,那副玄冰傲雪般千年不化的旷世仙容第一次出现了局促的神色,竟是张口无言。
见母亲答不出话来,我更加失望,阴阳怪气地说道:“呵呵,孩儿能够拥有您这样的母亲大人,真可谓是‘三生有幸’啊。”
听了如此讥讽辛辣的话语,娘亲面色一凝,严肃而坚决道:“柳子霄,此番事态,事急从权,我一时间无法向你解释,改日……”
娘亲做事向来一意孤行、不可违逆,我失望地摆手,打断了娘亲的话,反唇相讥:“母亲大人做事,何须向人解释?何曾向人解释?要不干脆连我这个儿子也不要了,免得您再费心思考编排该如何解释。”
“柳子霄,你……”愤怒第一次扭曲了娘亲倾城绝美的面容,那紧锁的眉头,圆睁的桃花眼,无一不在诉说着谪凡仙子出离而幽冷的怒火。
但那怒容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更凝重的神色,一袭白衣如魅影般瞬移到我面前,伸手将我拦在身后:“霄儿小心,有强敌来袭。”
我正以为不过是娘亲转移话题的拙劣伎俩,却从这句话中真切地听出了她的严阵以待、全力以赴,以及一丝忐忑不安。
不安?当世谁能让功至化境、武至巅峰的娘亲不安?
除非与娘亲同样是绝世高手!
这个念头恰如闪电一般撕裂我的脑海,未及反应,庭院中便出现了一道人影,我甚至未能看清他的轨迹,仿佛凭空出现的鬼魅!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上勃发的怒火,化为无尽的担忧。
来人一袭渚青长袍,峨冠博带,蒙着面巾,苍眉烁目,额生横纹,鬓边几缕白发,诉说着他的年纪已然不小。
来人距离我和娘亲二十来步的距离,负手而立,闲庭信步,声音略显沧桑却如洪钟大吕,缓缓说道:“谢仙子,一别二十年,重逢时却已成人母,时光荏苒啊……”他一副物是人非的缅怀模样,几乎让我怀疑是娘亲的旧识。
“我从未见过你,但……若我所料不差,阁下便是二十年前江湖上称‘羽玄魔君’的水天教教主吧?”
娘亲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缓缓摇头,沉声道出他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