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师叔得了娘亲的应承,似是放下一桩心事,转而挥手道:“不谈此事了,青州与京州的武林同道不日相会,不知仙子可会拔冗光临?”
“我多年未踏足江湖,去或不去,原在两可之间,不过倒可带霄儿见见这大场面。”娘亲淡然颔首,“却不知诸位武林同道约定在哪一日?所为何事?”
“仙子对贤侄当真没得说。”
沈晚才啧啧一句,继而答道,“此次会武定在八月初一,选址苍榆郡与郇阳郡交界的石符渡,说是各派青年人杰量才会武、互通有无。”
“哦,所以沈兄准备让婉君展露锋芒?”娘亲淡然一笑,瞥了一眼百无聊赖的沈氏小女,后者闻言抬起头来,娇俏咧嘴一笑,又低下头去。
“这妮子我是管教不了了,仙子勿怪。”
沈晚才似是瞧见女儿这般顽态颇为无可奈何,只得摇头赔礼,“她得仙子相助,多少也算踏入登堂入室了,带她见见世面,免得自傲成习。”沈婉君闻得此言,似是心中不服,偷偷朝沈师叔做了个鬼脸,瞧得我也是一阵无奈。
“婉君正是闲不下来的年纪,我喜欢得紧,不妨事。”娘亲倒是不置可否,微微一笑,点头赞叹道,“不过想让婉君知道天外有天的话,沈兄可要失望了,婉君的才情禀赋多半还在一众新秀之上。”沈家幼女这才喜笑颜开地挠了挠头,志得意满地哼了一声。
“仙子你就别夸她了,待会儿这妮子的头都要昂到天上去了。”娘亲微微摇头:“我实话实说而已,倒是沈兄,不可对婉君太过菲薄,过犹不及。”
沈婉君挥了挥小拳头,狐假虎威似的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仙子教训得是,这一趟就全凭她本事罢,左右武林中人已是屈指可数,不必再似以前一样畏首畏尾了。”
沈晚才无奈地瞥了爱女一眼,却没再固执过谦。
“合该如此。”
娘亲点点头,又朝我微微一笑,“霄儿,你前番为父报仇,多得了含章之助,可为师叔陈述一番个中来龙去脉。”
沈婉君这才眼前一亮,忙不迭催促道:“二哥,快说快说,婉君也要听听!”我闻言朝沈师叔望去,只见后者点头,似也好奇,这才将当日之事一一诉说:
“我与娘亲得知,杀父仇人正在左近……我运气护住心脉,强受了他一掌,趁机以含章刺穿此獠心口,这才教他毙命,报了杀父之仇。”话到此处便戛然而止,自然隐去了羽玄魔君及其真实身份,以免坏他大事,之后重铸筋脉也避而不谈,毕竟那一段经历还牵涉到我与娘亲不伦之情,不敢谈及,唯恐自己一时不慎漏出端倪。
沈婉君听我讲述这段故事时,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听得津津有味,全程一言不发,倒教我有些不习惯,直至我画上了句点,她才双腿乱晃、拍手叫好:“该死的贼秃,杀得好!二哥真厉害,不愧是我二哥!”
“咳咳……”
沈师叔握拳轻咳,压住了婉君的顽皮姿态,“此一番是贤侄身有勇武,至于含章不过陪衬罢了。”
“那久未开口的传书先生也捋着胡子点头夸赞:“重孝守义,有勇有谋,可称当世一侠客矣。“
闻言,我顿觉面上有些滚烫。
无他,其他的夸赞之辞倒还罢了,但我为父报仇之后,却不顾伦常地与娘亲结为夫妻,更是多次颠鸾倒凤、阴阳相交,夺去了仙子贞洁,那重孝之语听来实在有些违心,不敢轻受。
此中缘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于是低头谦逊道:“师叔和粟先生过奖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侄儿不过尽了本分,不足为奇。““霄儿,你已为父报仇、尽了本分,此后种种,顺其自然便是。“闻得此言,便知娘亲晓得我心中一些纠结,此乃开导于我,哪怕我并不为此耿耿于怀,却也不得不感叹娘亲着实将我看成心头宝贝,唯恐爱子有半分郁结,但沈婉君的话却教我哭笑不得:“就是就是,二哥说的这些事都可写进评书了,夸夸你又怎么啦。”
“咳咳。”
“我只得佯装不适、以免在此事上继续纠缠不清。”
“如此说来,二哥今年正是十六岁了”
沈婉君似是未察异状,忽而发问,得我点头确认后又略带一丝艳羡地说,“二哥十六岁便已手刃仇敌,我上月才行了及笄之礼,却是还未踏入江湖一步。”
“婉君妹妹何须烦恼?沈师叔这不是带你去石符渡参加会武了么?以你的天赋,届时何愁不能名扬天下、技惊四座?”
我正在安慰有些苦闷的婉君,却忽而又想起一事,回味道,“不对呀?我和娘亲初次拜访沈府的时候,妹妹不是说年将十六了么,怎么上月才行的及笄之礼?”沈婉君面无尴尬,嬉笑承认:“嘿嘿,那时候怕二哥小瞧了我,故意虚报了年岁,二哥勿怪。”
“婉君妹妹,你可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
“我早知她古灵精怪,却仍是不免一阵无可奈何。”直至此时,我才发觉,前几回沈婉君梳发成角,此回却银钗挽髻,原来自己初出山谷,便受了沈婉君的“教训”,却是今日才发觉。
未曾想沈婉君竟是借题发挥,伸出小手道:“二哥既然说了我不肯吃亏,那妹妹倒要向你讨要我及笄之礼哩。”
此言一出,沈师叔面上似有些挂不住,低声喝道:“婉君,胡闹!”
“爹,女儿没胡闹,女儿把叶姐姐都给二哥当媳妇了,要个礼物当做酬谢媒人也是合情合理。”未想沈婉君并不住嘴,语不惊人死不休,说出一番歪理来,叉腰昂头,活活一副邀功请赏的模样。
“婉君妹妹,这礼物改日买给你。”
我与叶明夷自然素丝无染,何来酬谢媒人之说?
但已明白,这妮子作起怪来三言两语休想教她罢休,于是赶紧应承下来,只盼息事宁人。
沈师叔无奈摇头:“这妮子古灵精怪,贤侄多多包容。”我口称无妨,迅速瞥了一眼娘亲,但见仙子对我微微一笑,神色殊无异常,这才放下心来,未免沈氏小女继续在此话题上纠缠不清,于是顾左右而言他:
“婉君,昨日拜帖上字迹娟秀、婉约清丽,是你所书么?”
“二哥,你瞧出来啦?”沈婉君水灵灵的双眼一亮,欢呼雀跃,“没错没错,拜帖是我所写,不过行文却是粟先生拟好的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和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
“原来如此,无怪乎这回能见到粟先生。”
“还不止这些呢,我哥的名字亦是粟先生取的,听爹说,以往弟子入我门来,也是要粟先生取了名才作数。”
“哦,这是何缘由?”
婉君话匣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了,连珠似地说个不停:“二哥你想,愿意吃苦习武的,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自然没有名字,只有俚名,或是铁柱、二狗之类的。”
进了门派,以后到底是要行走江湖的,怎能顶着这般名字走南闯北?所以须请传书先生代为取名。
“如我门中,便是以『心勿忘端,世尽元才』的辈秩来为弟子取名,爹,是也不是?”我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若是锄强扶弱的大侠报出名号是狗蛋、铁柱,那场面该是何等尴尬?
以往所读话本中,人物不论主次,统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我还道是执笔者炫耀文采,现在看来,也不算凭空臆想,倒是有一定的真凭实据。
“婉君说得不错。”
沈晚才点头称是,“心秋轮到『心』字,我的名字亦是粟先生所赐。”传书先生摆手道:“门主抬举了,一介老朽,岂敢言赐?不过尽职尽责而已。”
“诶,粟先生莫要自谦,”
沈晚才亦是坚持己见,转而又朝我道,“贤侄,说起来你与粟先生也有一份缘,那含章之名便是先生所定呢。”
“哦,那可当真有缘了。”
我朝粟余安拱手致礼,忽而又想到一事,“如此,说来,婉君的佩剑亦是粟先生赐名?”
“正是正是!”
沈婉君小脑瓜忙点,“我的佩剑今天也带来了,二哥你能瞧见么?”说罢,她起身转了一圈,绿裙轻扬,宛若一朵旋开的花萼。
“婉君妹妹,你当真佩剑在身?”
我仔细瞧了却毫无头绪,不免怀疑这妮子又在诳人,但一旁的娘亲慧眼如炬,轻啜一口淡茶,点破天机:“婉君使的是软剑?”沈婉君立即睁大了眼睛,敬佩道:“是呀是呀,仙子真是料事如神!”说罢,沈氏小女小手在腰间一摸,握住一枚缠穗玉佩,缓缓抽出一柄形制非凡的剑器来。
只见沈婉君手中的剑薄如蝉翼、锋若蚕丝,虽然剑柄朝天,但剑身却垂似杨柳,在空中微微颤晃,好似一阵便能将它吹折,若非全神贯注,极难寻到剑锋。
当然,这定是错觉无疑,沈师叔怎会给亲生女儿用那些不堪一击的佩剑呢?想必个中另有妙处。
这点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婉君好似忍不住般炫耀:“二哥,这柄软剑看起来易折,实则柔韧,乃是烟丝铁铸成,若说难得,只怕还在你的含章剑之上呢。”娘亲亦是轻轻颔首,赞叹道:“此剑坚刚不足,锋锐有余,刺劈无力,割划无当,婉君使来倒再合适不过。”
“爹说得没错,仙子果是剑道高手,见识过人。”沈婉君嘻嘻一笑,将软剑一抖,又还入腰中,顿时又遁无形迹,当真隐蔽难察,若是猝然发难,想必我也要落下剑伤。
“婉君妹妹,这柄软剑却是何名?”
“二哥,这剑哪,唤做『薄幸』。”
说话间,沈氏幼女摸了摸腰间软剑,眼中却是有些幽幽。
“薄幸……”
见此情形,我心头一凛,看来此名与她定然另有含义与隐情。
思来想去,也只有薄玉鸾那一桩血案有所牵连,看来沈婉君仍对此事耿耿于怀,故而以此警醒自己。
不过反倒可以从薄幸二字窥见,她已不认为薄玉鸾的无心之语是那桩血案的罪魁祸首,多少也算解开了心结。
于是我便思忖便道:“这名字当真妙,剑身本薄,以无形之物喻之,更显其特质。”
“嘿嘿,我也这么觉得,二哥果然懂我。”
这顷刻之间,沈婉君又似将方才的心思抛诸脑后,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不过倒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虽说她古灵精怪起来难以招架,但她若一改常态、幽然伤神,反倒真教人有些担忧。
沈师叔在一旁也是无奈摇头,却是站了起来,抱拳告辞:“仙子,我们叨扰多时,也该回去了。”
“沈兄言重了,故友难逢,何来叨扰?”
娘亲不以为意,起身挽留,“若不嫌弃,沈兄不妨用过晚食再走。”
“本当求之不得,可惜我还有官役要交差,不敢延误。”
“既然如此,倒也不急于一时,想必总有机会。”见沈晚才满面惋惜,娘亲也不强求,与我一齐将赤锋门一行人送至苑门口,眼见三人走了几十步,那末尾的沈氏幼女又回头喊道:“二哥,后日我再来找你玩耍,别忘了我的及笄之礼!”
我只得抚额应道:“……好。”
却见沈师叔回转身来,再她小脑瓜上敲了几记,沈婉君似是吃痛,捂着脑袋跑到前头去了,沈师叔则在后面追赶,唯有粟先生不为所动,照着方才的步调地走出巷子,似已对父女的你来我往习以为常。
瞧见这一番情形,我不免无可奈何,望向娘亲,仙子也微笑摇头。“霄儿,与娘进去吧,娘叫人点送晚食来。”
“是。”
我与娘亲并排而行,鼻中尽是清幽香风,忽闻仙子天籁之音:“霄儿,明日那黑风寨的贼匪便要受刀斧之戮,可要去观刑?”
“嗯……”我略作思索,虽说他们也受虞龙野之骗,但到底杀人放火、劫道掠民,亦是死有余辜,还是去瞧瞧的好。
“霄儿既有如此打算,那今日便养精蓄锐,省得明日又筋软骨酥,下不了床,误了观刑。”
“啊……娘亲,这……”
我本拟强撑几句,但想到自己曾经元阳大损、动弹不得的模样,实在反驳不得,只能支吾道,“好吧,还是依娘亲所言。”
“霄儿宽心,明日娘自会举身侍奉,让你要得够够得,成也不成?”仙子转身相对,手捧住我的脸颊,满目温柔,宠溺无比,话中的浓情蜜意险些教我骨软体酥,就连今日不能享受鱼水之欢的郁闷都抛诸九霄云外,心满意足地点头。
“霄儿真乖。”
香风微动,仙子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吻,嫣然一笑,便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莲步轻移,向苑厅走去。
我则捂着额头上无形而温暖的唇印,跟着娘亲身后傻笑。
与沈师叔相谈一番,已是近晚,用过饭食,傍晚临别之际,只觉娘亲天仙化人、仪态万方,可床笫之间仙子却是风情万种、婉转承欢,种种旖旎历历在目,当真教人心痒难耐。
但娘亲仙体销魂摄魄,一番酣畅淋漓的欢好之后多半元阳虚损、骨软筋酥,为不致错过明日观刑,只好强忍欲念,采练凝炁,凝神静气,安然入眠,以便养精蓄锐。
次日,用过早食,约巳时三刻,我与娘亲便出了拂香苑,双双策马,往外城而去。“娘亲,行刑是在外城西坊菜市口?”
仙子一袭白袍,面覆雪纱,轻轻颔首,天籁之音便如甘霖天降:“不错,自白虎王朝本就重律严刑、立法崇威,肇建之际,诸侯遗留子弟有私谋复辟者,为儆效尤,判处极刑者皆当众施刑,朝野上下果敬而畏之,于是后世王朝皆沿袭此举,以立法威。”
“原来如此。”
我轻轻点头,想起昨日沈婉君对我杀敌报仇不惧反喜,除了他们沈家本就身涉武林、耳濡目染,恐怕也是见识过死刑犯喋血街口的场景,有些见怪不怪了吧。
“娘亲,我瞧话本里写行刑之时都选在秋后的午时三刻,为何这黑龙寨的匪首却是受缚不久便要就戮呢?”
“霄儿记性不错,一般斩首大辟确是秋后,不过却有些人不在此列。”娘亲微微颔首,语带赞赏,而后解答道,“一者自然是身犯谋反、欺君之罪的犯人,一经查实,即刻斩决,罪不容赦;二者则是身犯十恶不赦之罪的逃犯,各地将案卷证据备齐,交由刑部审定、天子御批,印玺张榜后,若可擒拿归案,各地可以便宜行事,勿需待帝勾决。”
“哦,那这黑云寨的贼匪想来便是榜上有名的凶犯了。”我恍然大悟,而后想到我们母子的肖像也在楚阳县城的缉凶榜上,不过没有御批玺印,多半不致于遭擒之后便受刑诛——当然,一半差役多半是擒不住我与娘亲的。
“不错,娘在白水城时看过的情报搜录中,黑云寨已在楚阳附近横行了五年有余,罪恶多端,早该天诛。”
正说话间,却闻前方人声渐沸,只见街道逐渐宽敞,两旁挤满了摊贩,人来人往,较之内城的坊街更显熙攘。
更显眼的是,菜市街口岔道处,搭建了一座土台,以拒马围成四方,里头十几个身着皂衣的差役正在忙碌,五名面带贵气的男子却棚下安坐乘凉。
土台上,三个刽子手身着红衣、头戴红巾,对襟圆领,正在烧香,对着数个木墩揖拜,口中念念不停。
至台前四五十步时,娘亲招呼我停缰勒马:“霄儿,那便是行刑之所,官府正在准备,我们便在此处寻个地方观望吧。”
“是娘亲。”
将黑白双骏栓在茶楼前,娘亲在二楼选了一间临街的客厢,我们母子便大开窗棱,对坐饮茶,以观。
行刑台自然最为惹眼,不过来往行人倒没几个驻足观望的,许是觉得时辰尚早,好戏还未上演。
那乘凉的几人,以正中的青袍官员为首,头戴二梁朝冠,身环素银腰带,衣绣㶉𫛶纹样,面有文气、相貌不俗,听着同僚或奉承或谈公事,口应心不应地敷衍着。
听其余四人称呼,这青袍官员便是赵钧恩知县,总管此地民生,政税刑讼、安危教化,却也是与虞龙野等人沆瀣一气、杀良冒功之人。
人前道貌岸然,背后却以子民鲜血来敲开升官发财的贵门,当真衣冠禽兽!
娘亲似是感应到我心头的愤怒,握住我的手道:“霄儿,不必着急,此人权位不高、权欲却强,一旦东窗事发,必是首当其冲,此番事已入天子耳目,他实已无活路,我们作壁上观,瞧他自取灭亡便是。”我这才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娘亲的柔荑,缓缓平静下来:“娘亲说得是,孩儿失去方寸了。”
仙子目中却无半点责怪或不耐,轻柔道:“霄儿嫉恶如仇之心拳拳,难能可贵,不必自贬。”
过不多时,日正中天,人群渐渐聚集于刑台周围,一骑银甲领着一队兵卒破开人群,差役移开拒马。
赵钧恩则连忙起身相迎,来到台前,满面堆笑地拱手道:“吕千总有劳了,人犯可带来了?”
那骑马之人摘下银盔,俨然便是在赵氏别苑中对我们母子出言不逊,更是兵戎相见的吕莫槐。
“嗯,在后头,马上就到。”
不知为何,吕莫槐却兴趣缺缺的模样,与赵知县的热情大相径庭,好似二人素不相识、只是谈论公事交接而已。
二人一番照面,连寒暄都称不上,吕莫槐便转头安排跟来的兵卒去各处执受,连头也不曾回过,仿佛不把赵钧恩放在眼里一般。
这不禁教我心下生奇,吕莫槐若为避嫌,自当事前商量好,不致此时外漏不和;若生了嫌隙,以吕家背景也不必如此虚与委蛇,大可让那衣冠禽兽安分守己。
我实在感到难解,便将目光投向了娘亲,仙子本也在瞧着刑台,似是感应到我的目光,她回头微微一笑道:“霄儿不急,娘也猜不出个大概,慢慢瞧便是。”
料事如神的仙子也不解其意,我也不多追究了,左右无关大局,便继续观望。
受了冷落的赵钧恩面上一愣,却立马恢复如常,回身落座,兀自一副爱答不理的神情,好似方才尴尬事不关己,应付着明显面带嫉色的四位官员。
待吕莫槐将场中执守兵卒安排妥当,人群已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面露不愉,却未发一言,静静立在一角。
忽而,人群爆发了一阵哄闹声,齐齐回头,却见街角处拐出来三辆刑车,各车所囚之人莫不是精壮汉子,身着破烂的白色囚服,夹镣带铐,却都染血含污、披头散发,看不清楚模样。
“天杀的强盗!”
“还我老头命来!”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霎时间,无数的谩骂、声讨沸反盈天,许多菜叶杂物也似不要钱地扔了过去,有的砸中了他们的脑袋,有的扔进了囚车,还有的却是让领车的衙役遭了无妄之灾——不过他们好似早有准备,全都批了蓑衣。
瞧此情形,这黑云寨早已是人神共愤,眼下斩首极刑,只怕许多百姓还嫌不够解气。
不过瞧他们三人被砸中了也没什么反应,恐怕已在牢狱中被折磨得不省人事了。
瞧着衙役艰难开道,囚车缓缓驶入刑场,那漫天飞舞的菜叶杂物才慢慢消停,领车的衙役将囚车解开,将三人押上土台,逐次跪在三名手执铜环大刀的刽子手旁。
眼见刑场准备停当,那赵知县才正经危坐,扶了扶朝冠,朝一名文士努嘴道:“黄师爷,念一下他们的罪状。”
“是,老爷。”
黄姓师爷应了一声,来到土台之上,环顾四周人群,作了个揖,从袖中摸出一份文书来,高声念道:“兹有人犯刘黑子、田生金、云骥才,占山为王、截道为恶,盘踞楚阳交通要道五年有余,抢劫过路商客行人金银无数,杀伤妇女老幼上千,致使黎民生怨、朝野震动。”
幸得嘉首营吕千户带兵剿匪,奋勇神威,浴血拼杀,毕功一役,一网成擒,贼寇伏首,皆已认罪无悔。
“尔等所犯,虽十诛而有余辜,据本朝刑律,判斩立决,秋后处斩;又因尔等系御批印玺之钦犯,依律不必勾决,故此今日行刑,以平民愤,以清世道,以宁朝野,以报皇恩!”念罢,那文士鞠躬,人群则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与唾骂声,叫的是苍天有眼,骂的是死有余辜。
“验明正身!”
随即,黄师爷高声叫了一句,立刻便有三名差役各端着一盆冷水,来到三个贼首面前,用力一泼,而后依次唤道:“刘黑子!田生金!云骥才!”
“你可认罪?!”
三人被水一泼,浑身一颤,此时似听到他人唤名,俱都张口,欲要应答,却“啊啊”两声无法成句。
我仔细一瞧,他们三人口中血红一片,舌头早已不知去向,唯余一截漆黑带血的舌根。
难怪说不出话来,原来早被弄成哑巴了。
不消说,定是吕莫槐与赵钧恩授意,为了防止三人堂前翻案或者人前喊冤,以致于将他们二人杀良冒功之事揭露于大庭广众之下。
三人啊啊了半晌,似乎这才省起自己已经口不能言,于是只能流着泪点了头。“正身已验明,午时三刻已到!”
随着文士喊出这一句,人群也沸腾了,高呼着“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有些人声嘶力竭,似有深仇大恨;有些人随声附和,似是看热闹、捧人场;也有一些人默默无语,静看场中变化。
赵钧恩从签筒中抽出一枚令箭,掷于地上,低沉而有力地喊了一声:“行刑!”黄师爷则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场中衙役、兵卒也高声喊着“行刑”,好似引燃了干柴一般,场外围观的人群也山呼海啸般地喊着“行刑”!
在如此群情激愤之际,三名身着红衣的刽子手却老神在在,似乎习以为常,伸手解下腰间的葫芦,昂头含了几口,高举大刀,用力喷在刀身上,低声对着身前的贼匪道:“冤有头,债有主,到了阎王处莫怨我。”说罢,便将他们背后的亡命牌拔下,将他们上半身踩在木墩上,行至身侧,高举刽刀直至过顶。
左首的刽子手率先发力,怒目圆睁,用力挥下铜环大刀,只听一记沉闷的声响,刀尖及刀刃没入土中,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好似绣球落地,脖颈处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飞溅至五六步远。
这边厢鲜血还在喷洒,那边厢又是一颗人头落地,接二连三,人头乱滚,鲜血泉涌,顷刻间,黑云寨三位贼首便遭刑诛!
似是这场面过于震撼,人群一时鸦雀无声,却见黄师爷喊了一句“青天大老爷”,这才似死灰复燃一般喊起青天大老爷一般,愈演愈烈,好似举火燎天。
那衣冠禽兽听闻百姓歌颂他的官声,似乎极为享受,满面舒爽,起身四面回首,又佯装谦逊地低头鞠躬,浑然瞧不出他暗地里是如何杀良冒功、坑害黎庶的,看得我极为愤怒与作呕。
正当我怒得拳头紧握,一只清凉柔软的玉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拳头,温柔道:“霄儿,不必气恼,马上便有变故了。”
“马上?”
娘亲灵觉远超常人,莫非她察知了附近有何变故?
是有沈师叔?
还是?
又发觉站在角落的吕莫槐也在冷笑,我正疑惑间,忽听几声悠远的“当当”声响遍街坊,似是谁人敲响了洪钟大吕,却是从方才囚车来的方向传来。
“谁啊?”
“怎么回事?”
“天王老子来了?这么大动静?”
随着人群回头望去,只见一队身披金甲、手执明光戟的禁卫两边开道,中间是一队仪仗,力士着锦衣,高张锦黄伞盖,高举缀玉团扇,前后约有百人,却是围护着一辆步辇。
那步辇则更奢华,三层四方,八骏十六抬,镶金嵌玉,最下一层站着八名金瓜侍卫,个个紧盔带甲,身高体壮,勇猛过人,目光如电,分四方二守。
中间一层,则站了四个婢女,四个太监:四个婢女姿色不俗,着襦裙、戴玉簪、挽披帛、妆粉黛,分左右两侧,手执玉磬,敲击着编钟大吕,方才那悠远洪亮之声当是出自她们之手。
而那四个太监个个脸似白面,穿黑色宫服,恭敬低头,一握绶,一持节,一捧玉,一举剑:那绶带,长约半人,紫锦织就,掺杂着金线;那使节,高过常人,金胚玉嵌,垂荡着穗丝;那玉佩,据有一掌,质地清透,雕刻着精美的纹路;那剑,长三尺九,金鞘银柄,闪耀着毫光。
这四样器物,却有一个共通点,便是纹着龙形,制式华贵精美,我所见者莫能与之匹敌。
而最上一层,带栏围杆,有婢女随侍,宛若一张拨步床,形制却是轿厢,却足可容纳七八人,四面垂珠玉帘、挂蜀织锦,锦帘上飞蟒腾云,正中却是用金线织了一个“玺”字。
这步辇之奢华,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有许多我叫不上来的稀罕物品,金玉恐怕是我所能识得之物中最难登大雅之堂者,其占地便似一座小楼,若非菜市街坊道路还算宽敞,恐怕这辇子连此地都分毫进不得。
我心中暗暗有了计较,这般排场,恐怕便是天潢贵胄也不过如此了。
人群似乎也为这步辇所摄,连交头接耳之声都归于宁静了,个个瞠目结舌,那赵钧恩却似识得此物来路,浑身颤抖,似乎站立都要耗费偌大气力,眼中却是露出一种我看不明白的精光。
金甲禁卫面如冷锋,开道前行,人群纷纷闪避,华贵步辇畅通无阻,直至拒马前十数步才停下,禁卫围做方阵。
见此情形,赵钧恩好似才反应不过来,趔趄地朝着步辇跑来,一边大骂道:“蠢货,还不把拒马移开,恭迎这位大人!”
“不必了,赵钧恩。”
一句清朗男声响起,手握一地政要的知县慌忙下跪,磕头如捣蒜:“不知哪位王爷驾到,下官有失远迎,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一听王爷二字,场中差役、兵卒、刽子手、四位官员及吕莫槐,都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而四周人群见状,似乎也不明所以,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个个低头屏气。
果然,此人来头竟还在我意料之外,竟是当今天子之血、封邑之王,而与娘亲一望,却见她微微一笑道:“娘也不知来的是哪位王爷,或者说不知他封号,霄儿瞧着便是。”
“你倒有些见识,能识本王车辇,至于本王是谁,你稍后便知。”
那辇中男子也不露面,意味不明地夸奖了一句,“这里有一道父皇的旨意,是专门给你的,何公公,烦你宣旨。”
一听此言,那衣冠禽兽把都伏得更低了,身子却绷紧了,好似一座拱桥,浑身颤抖着,似乎心情极为激荡。
只见那步辇上的一名侍女,钻入最上层的帘中,不多时便恭敬地捧着一卷澄黄的玉轴圣旨出来,下到中间,与持节的太监换了手中器物。
何公公展开圣旨,尖声阴气道:“赵钧恩接旨。”
“……臣在!”这区区两个字倒好似有千斤之重,好半晌才挤出来。
我瞧他模样,分明欣喜若狂却又不得不按捺,莫不是以为自己能得天恩、平步青云?
若非我早有所知,这圣旨乃是催命符,恐怕此刻更要为这形式怒从心头起了,大叹天道不公了。
想到此处,我不禁冷笑。
忽然间,我又想起方才,吕莫槐莫名的冷笑,不由揣摩道,莫非他早已知道今日这一番变化?
我赶忙转头望向娘亲,仙子微微颔首,赞道:“霄儿聪明,恐怕就是如此了,娘也是才想明白。”
“如此看来,他倒还是个可怜人。”
我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此人所做之恶,万死不足惜。”再看场中,何公公得了赵钧恩应答,清了清嗓子,念颂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楚阳一地,朕尝闻之,匪患猖獗、民不聊生,朕心甚痛。
及尔赵氏钧恩克领知县,闻报剿匪有成、黎庶见泽,稍解朕忧,故念汝为可用之才。
然则,承天御祸使杨玄感奏报,尔竟天良不存、逆行妄造,私与嘉首营中吕千户为狼狈之谋,致与贼匪勾结、杀良冒功,博名取利,欺瞒朕心,其行为之骇人耸听,青史未闻;其罪愆之罄竹难书,实该万死。
朕特命皇十子,玺王太宁澂(chéng)携紫绶天节、帝佩龙剑,一举一动如朕亲临,同刑部兵部大理寺及青州州牧,钦办此案,直至真相水落石出,黎庶沉冤得雪!钦此!”
一通圣旨念下来,赵钧恩的模样变化,先是喜不自胜地浑身颤抖,却到中段时,仿佛石雕般一动不动,及至最后,整个人仿佛没了骨头,瘫伏在地,好似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得不知所踪。
见他这副模样,我去心中再无郁结,方才的气愤不甘全都烟消云散,勾着嘴角看他还能有何等丑态。
“赵大人,接旨谢恩吧。”
何公公念完圣旨,却没听到接旨的应答,连声问道,“赵大人?赵大人?”
“赵钧恩,可别让本王难办啊。”
那衣冠禽兽瘫伏在地,谁也瞧不见他的模样,好半天也没有一句回应。
直到玺王清朗之声响起,他才浑身缩做一团,似跪似坐,颤抖着举起双手,干涩地应道:“臣……谢陛下天恩……”话没说完,整个人又瘫下去了,唯有一双颤抖的双手伸在半空。
瞧此情形,何公公轻叹了一声,无奈摇头,走下步辇来,将圣旨放在那双风中枯木般的手中,又回到车辇上,尖声叫道:“取道——行宫——”玺王辇队这才由后转前,禁卫开道,婢女奏乐,仿佛出来游玩民间般,自往城外去了。
待辇队踪影远去了,人群中仍是鸦雀无声,似乎这一场变故让众人一时难以接受,直到一阵酣畅淋漓的笑声响起,好似见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物般,却是方才一直一言不发的吕莫槐!
“哈哈哈哈哈……”
兵卒、差役、百姓等这才站起声来,面面相觑,不知心中有何感想,人群中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狗官”仿佛唤醒了众人神智,于是一声声狗官此起彼伏,一片片菜叶再次飞舞,落到了瘫在地上的赵钧恩身上,一时间群情激愤与方才向着贼匪掷物泄愤一般无二。
那衣冠禽兽身形几乎已被淹没,我再瞧不清他动向,于是望向仙子:“娘亲,他不会气急攻心而死吧?”
娘亲望着场中情形,平静淡然道:“不会,至少现在,有人比我们更不希望他死。”果然,吕莫槐一边肆无忌惮地狂笑,一边指挥兵卒将赵钧恩救回,搂着一滩烂泥般的知县大人,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后者缓缓睁开眼睛,虚弱已极地问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还等着你跟我在黄泉路上作伴呢,怎么能让你先死呢?”吕莫槐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一刻钟前还是受万民敬仰的青天大老爷,笑得更加开心了,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旁,“赵大人,从今天起,我会派人与你同吃同住,要是你敢在行刑前死,保证你的女儿代代为娼,你的儿子世世为奴,哈哈哈!”一闻此语,赵钧恩张口结舌,瞪大了眼睛盯着银甲千户,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听力不差,纵然人声鼎沸中,也还能听得清二人的对话,却是不寒而栗:“娘亲,这吕莫槐真是狠毒啊!”
“不错,不过恶人自有恶人磨,那赵钧恩也是应有此报。”仙子轻轻颔首,面上殊无波澜,似是司空见惯,却是回首嫣然一笑,“有娘在,就算是虞龙野也不须惧他。”
“嗯,有娘亲在,孩儿不怕。”
我与娘亲十指相扣,只觉得再安心不过了。
而望向刑台上,只见在百姓的唾骂声中,在同僚的讥讽声中,在吕莫槐的狂笑声中,那赵钧恩终于支撑不住,仰面朝天,泪水滚滚而下,与方才贼匪的鲜血混作一处,再也分不清彼此。
这刑台,既为烧杀抢掠的贼寇所设,亦为德不配位的朝官所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