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时雨小姐出了车祸。』
陪哥哥吃早餐的途中接到的电话,一开始让我陷入混乱。
因为,明明我才是佐藤时雨。
是恶作剧电话吗?但这想法一闪即逝,我随后便会意过来。
目前穿着我的衣服,拥有我的身分证明文件的那个人会是谁。
通完电话的我火速向哥哥说明状况。
看来姊姊在跟哥哥分手后的回家路上,被车撞了。
似乎由于清晨没什么人,对方车速开得很快,让姊姊身受重伤,目前人被送进加护病房。
听完这番话,哥哥的脸色已经超越苍白,面无血色到几乎像具尸体。
这也难怪。
两人分手后没多久便发生这起车祸。
在我脑海里浮现某种最糟的可能。
哥哥肯定也是一样。
也就是,姊姊有可能是在被哥哥甩了以后,打击太大而试图自杀。
之后,我把姊姊出车祸的事以电话通知一个人待在家里的父亲,再跟哥哥一起搭计程车赶往姊姊被送往的医院。
而在那儿碰头的父亲,劈头便追究两人为何会半夜在外游荡。
我要是实话实说,会把哥哥也卷入其中。
但哥哥自从听说了意外,到现在都还是不能言语的状态,我只好费尽千辛万苦,想办法把愤怒的父亲搪塞过去。
如此这般……过了约三个小时。
医生前来告知手术顺利结束。
姊姊的外伤有双脚与右手骨折,以及头盖骨骨折。
其中头部的创伤造成颅内出血,属于危急状态。
但幸好最后保住性命,目前麻醉未退,在病床上睡着。
我们心中的大石头姑且放了下来,我跟哥哥进病房看了看姊姊睡着的侧脸,便留下父亲先返回家里。
接着来到当天晚上。
父亲打来电话,说姊姊已经从麻醉里醒来。
接着又提到,根据警察的说法……肇事车辆的驾驶供称姊姊是自己闯到马路上的。
我说明天两人会再过去探病。
……等姊姊恢复意识,得跟她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问这场车祸……是否真的是意外。
但是……要是她当下真的企图自杀,到时哥哥又会变得怎样呢?
我对这样的可能性有点担心。
担心这沉重的事实,那个人扛不扛得下来。
这件事不能不问个清楚──看着憔悴不堪的哥哥,我心中打定主意。
再这样继续下去,他迟早会丢掉性命。
隔天,为了向姊姊问明车祸发生的来龙去脉,我们来到姊姊的病房。
而在那里头的──“啊!你们来啦!是专程来探病的吗?谢谢你们~♪”
……是精神焕发到超乎想像的姊姊。
虽然脑袋跟手脚都被绷带捆得惨不忍睹,精神状态却一点都不像个重伤患者。
大出所料的模样,让我跟哥哥不禁面面相觑。
难道只是我们多虑了吗?
但真相如何,必须得由本人亲口确认才行。
“晴香……那个……”
“姊姊。你是不是自己跳出去给车撞的?”
“────!”
寒暄到一个段落,我没理睬试图旁敲侧击的哥哥,开门见山地问了。
问一个刚出车祸的人是不是想自杀,当然不是常理的行径,但若把事发前后的事实相关性列入考虑,我们提出的质疑应该是合情合理的。
在这种情况下相互试探,事情也不会有进展。
但──“……………………咦?什么意思????”
姊姊惊呆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中。
接着眼睛眨了又眨,一会儿后──“你是指,这个吗?”
她用唯一还自由的左手,指向自己头上的绷带。
“没错。”
“不、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啦!我干嘛要做那种事不可!?那搞不好就没命了不是吗!”
瞬间,姊姊的脸色发青,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否定了我的质问。
这……是演出来的吗?
曾经全心投入戏剧的姊姊,演技虽然被社长那样的专家评为有待加强,我这戏剧门外汉却完全分辨不出来。
实际上,我之前就被她骗过。
因此为求慎重,我继续向姊姊问了。
“那不然你是怎么出车祸的?”
“这种事我才想问吧!不知怎地一回过神就变成这副木乃伊的样子了!”
愈说愈气的姊姊脸颊都鼓了起来。
……看样子,这真的只是一场来得不巧的交通事故吗?
若事情不过如此,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毕竟我虽然跟姊姊争过哥哥,但从来不曾希望她去死之类的──“唉~真是有够倒楣。好不容易才被社长选为文化祭主演的说……”
啥?
等等。
她刚刚说什么?
“晴香,你……为什么要现在提文化祭的事?”
“因为如果要休养三个月,不就不能参加团练了吗?……抱歉啊,博道。你应该也很期待女朋友隆重登台吧?”
不寒而栗的感觉让人背脊一阵震颤。
脑海里升起某种最糟的可能。
不会吧──为了否定那可能性,我向姊姊问了。
“姊姊,我问你一件事──今天是十一月的几号?”
“……时雨你怎么从刚刚就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现在还是八月吧?暑假都还没放完不是吗?”
姊姊她……失忆了。
……
姊姊的记忆障碍被诊断为车祸的外伤所造成。
『送医的当时,晴香小姐的脑部受到颅内出血压迫。虽然经过手术放血后脱离险境,但被压迫的脑组织有部分呈现物理上的损伤,可能因此失去部分记忆。』
『这……还能够康复吗?』
『记忆障碍分为心因性与物理性。前者只要排除原因,或是精神状态稳定后就有机会自然康复。但外伤造成的物理性记忆障碍,记忆很可能和脑组织一同受损……实际情况我也不能够确定,但请您要有心理准备,记忆恢复的可能性很低。但值得庆幸的是,晴香小姐失去的就只是近期记忆,关于自己以及家人的名字,这类一般常识都还记得很清楚,学习能力也没有受到影响。以她目前的状况,只要身体康复,对日常生活是不会造成不便的。』
根据医生跟父亲的的对话,大致是这么一回事。
而姊姊失去的所谓近期记忆,大多是暑假中间到出车祸的这段期间。
也就是说──她的照片被社长上传到Instagram瞬间窜红的事情。
并因此与高尾碰面的事情。
以及……和哥哥分手的事情。
一切的一切在姊姊脑海里,都成为没发生过的事。
就像是都没发生过,宛如时光倒流。
现在的姊姊就好像……当初那个最喜欢哥哥的她。
阳光、开朗、热爱戏剧,而且……最喜欢哥哥那时候的姊姊。
这样的现实……也给哥哥带来莫大的打击。
“哥哥……”
我站在紧闭的房间门前,试着呼唤哥哥。
里头没有回应。
……在那之后,哥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连准备好摆在厨房的料理都不曾动过。
就这样不吃不喝,已经过了整整两天。
再这样下去实在危险。
我的手伸到门把上。
“哥哥,我开门啰?”
“……住手。”
“可是你已经把自己关了两天吧?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没命的。”
手对着门把一转。
我跟哥哥的房门都没有门锁。
门一转就开了。
“……哥哥。”
他人就抱着膝盖,坐在一片昏黑的房间角落。
“出去……”
脸埋在双腿间的他开口赶人。
我当然没照做,也无法照做。
房间里弥漫着某种酸臭味。
哥哥的头发油得就像是被水沾湿般毛毛躁躁。
乍看简直就像是濒死边缘的动物。
再继续置之不理,这个人真的会救不回来。
我于是跪到哥哥面前,对着他劝说。
“哥哥。我知道你受的打击很大。你一定觉得搞不好是自己甩掉姊姊,才会害她试图自杀,对吧?觉得是自己把姊姊给逼得走上绝路。”
根据事发的时间点,他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我一开始也有相同的疑虑。
然而──“你只是往坏的方向想太多了。警察说了,根据现场的煞车痕研判,肇事车辆明显是超速违规。因为事发现场没有目击者,所以也不能妄下定论,但也很有可能只是驾驶撒谎想要卸责──”
“所以那又怎样了!!!!”
哥哥放声咆哮。
某种粗涩的,声嘶力竭的嗓音。
“哥哥……”
“我说……时雨你自己也清楚得很吧。那些讲法说穿了,全都是可能性……只是随人解读的假设性说法……!这意思也就是,晴香也有可能是真的企图自杀不是吗!!”
“…………”
“是我杀死她的。”
“不是。”
“就是这样。”
“不是。”
“哪里不是了!除了我以外还有什么原因!能害晴香在当时选择寻短!!”
哥哥挠抓着脑袋。
“我太轻视晴香的话了。没把她『活不下去』的那句话当一回事……不当一回事,就那样甩了她,就是我、害晴香差点没命……!像我这种!一点能耐也没有的草包!差点害死了一个人!!甚至那人还正好是晴香……!!”
“哥哥拜托!请你先冷静下来!”
我揪着哥哥的手腕试着制止他。
接着继续对他说。
“请不要这样伤害自己。事情不见得就像你所说的那样。”
“是啊……还不见得是这样……这种事永远都不会晓得了。医生不也说了吗?她的记忆回不来了。这下就等于无法证实。可是、可是啊,时雨……”
哥哥缓缓抬头,往抓住手腕的我看了过来。
以那双通红到像是流下了血泪的眼瞳。
“就算只有一点,哪怕只是零点1%,只要我害死晴香晴香的可能性存在,我就……没有办法承受。我扛不住的。一个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实在不是可以承受的重担……”
失焦的通红眼球颤栗着。
只剩下瞳孔在颤动着,但眼泪却没有流出。之所以没流泪,恐怕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泪水可流了。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努力地、下定决心,说出真话……以为到此结束,终于能有、新的开始……可是、这下子,一切都没了……我不要、再来一次。这种事、我办不到……!要我再、杀死晴香一次,这种事我办不到……!!”
哥哥紧抓住我,在我胸前呕血似地抽泣。
对不起、对不起──重复着这样的字眼。
我能理解此刻的哥哥。
理解到,这就是他心灵的临界点。
过去这些日子,他真的尽力了。
明明生性无法背叛人,不敢伤害人。
但是为了我,为了不管面对任何人,都能以我们的关系为荣。
为我做了许多做不来的事,即使硬逼自己,依然努力不懈──直到现在濒临极限。
造就这个人的精神丝线,已经被磨耗到有如一根细丝,只是还勉强连着,稍受刺激就会断裂开来。
再这样下去,这个人就要崩溃了。
我──喜欢这个人笑的样子。
面对心上人,希望他能够笑口常开。
也因此……这个人在我面前为了姊姊饱受磨难的模样,总是令我忿忿不平。
令我沮丧不已。
海边那时也好,哭着回家的那个黄昏也罢,烟火大会那晚亦然──我讨厌这个人伤心的模样,讨厌那张苦瓜脸。
讨厌看到这一切。
讨厌到连看都不想看见──我明明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不知为何。
看到他不是为了姊姊而是为了我,精神磨耗到即将断线的身影,看着心爱之人受伤疲弊的惨况,我──发现自己体内『女性』的那部分,正亢奋到几乎为之疯狂。
“~~~~……”
身体发烫。
口干舌燥。
目眩神迷。
……好可爱。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即使落到这一步,他还是忘不了我。
明知就是我带来煎熬,却还是无法放手。
这个人从今而后一定还会继续痛苦下去吧。对姊姊撒温柔的谎的同时,永远觉得亏欠我,永远在心中向我道歉。
就是这样楚楚可怜,让人无比疼惜。
若要问有什么方法救得了他,答案只剩下唯一一个。
也就是由我主动抛弃哥哥。
要是真的为这个人着想,就不该有其他的选项。
光是这一步,就能让他从苦海解脱。
我能为他这么做,我清楚自己可以。
然而──“没事的,哥哥,我都明白。关于哥哥你有多爱我,我全都明白的。所以,请不要再这样向我道歉了。”
“时、雨……”
“谢谢你,为了我承受这种折磨。可是……我应该说过了吧?我啊,只要晓得哥哥还爱着我,这样就够幸福了。不管什么女朋友、结婚、承诺还是信物,我全都不需要。我……只要有哥哥为我流的这些泪水,就是比什么都心满意足的回报。所以──接下来,我们两人一起珍惜姊姊吧。两人一起,为她撒温柔的谎吧。为免姊姊再次心碎,一起继续扮演理想的恋人与理想的妹妹吧。”
──我怎么可能会让步。
才不会把这可怜又可爱,我最钟爱的哥哥拱手让人。
大块蛋糕可以礼让,游戏的第一名可以礼让,唯独这个人不能让出。这已是我心中不可动摇的真实。
无论发生什么事,唯独这样的真实不会、也不容扭曲。
毕竟这样的结果是早已预期到的。
所以,姊姊,姊姊,请不用客气。
你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当个女朋友吧。
想结婚就结吧。
想生小孩就生吧。
死后也葬在一块吧。
若你想要这种东西,那就全都给你。
但是──这个人的内心最深处,永远是属于我的。
是我专属的空间。
绝不会让任何人占据,绝不会割让给其他人。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们之间的真实。今后我们会一直一直……一起扮演共犯。”
“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用指甲轻轻往哥哥的……绷紧的那条精神丝线一弹。
仅存的一根丝线,轻而易举地被断开。
见哥哥失去维系差点倒下,我轻轻将其搂住。
揣进怀里,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因为此刻的我──正笑得无比丑陋。
……接下来,他肯定还会为了我继续自我伤害。
既然如此,就让我为他舔舐为了我自残的那道伤口吧。
毕竟从中流出的血,肯定甜美得让人欲罢不能。
接着,再把我所有的爱注入那道伤口。
以身为人的我所能做的一切,以名为我的存在所拥有的一切,好好地爱这个人,让他幸福。
用我的爱将他注满。
让他从今以后,少了我就再也活不下去。
“我爱你,哥哥。”
尾声 在这辽阔世界的一隅“…………”
眩光让人清醒过来。
窗外照进的『白』,宣告早晨的来临。
那道光让我了解到,自己刚做了场漫漫的长梦。
……真是让人怀念的梦啊。
好久没有像这样清晰梦见高中时的往事了。
如今回想起来,我还真是走了段坎坷的命运。
我撑起慵懒的身子,下床离去。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
我摇摇晃晃地往那头走去──“啊!早安,博道。”
站在厨房的『晴香』发现我起床,向我道早安。
然后──“来。真司你也跟爸爸说声早安~”
晴香吆喝着坐在电视前的孩子。
小孩只往我这头瞥了一眼──“嗯,早安。”
视线随即回到电视上头。
看来他忙着看晨间动画,没有空理我这边。
“真是的……”孩子这般态度,让晴香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我跟晴香的孩子。
在那之后,我们继续交往下去。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国立大学,晴香经由社长的门路,透过介绍进了演艺事务所,两人为了各自的学业、事业一起搬到市区同居。
然后在我大学毕业的同时结婚。
之后没多久就有了孩子,到了今年已经五岁大。
而我当然也比当时老,如今已是个快要三十岁的堂堂大叔。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胡子刮干净。
相较之下,晴香则是不可思议地从我大学时代到现在都没怎么变。
这跟她生下真司前从事现身人前的工作或许有些关系,但主要还是血统优势吧。
实际上,继母现在看起来也远比实际年龄年轻,跟我那个头已经快秃光的老爸差得多了。
拥有这样的美娇妻,每当碰见住附近的爸爸们,大家都是羡慕不已。
甚至有人暗地里觊觎她也说不定。
毕竟大学那时我们就常常碰上这类人。
这也没办法,毕竟我们这对情侣档一看就不登对。
可能有人觉得连我这种人都追得到晴香,自己一定也有机会。
当然,晴香是打从心底爱着我,那些追求者只能以失败告终。
──三人一起吃过早餐,我开始做上班前的准备。
梳好头,穿上西装,清点公事包里该带的东西。确认没有东西遗漏,我穿上摆在玄关的那双晴香当年庆祝我就职送的皮鞋。
我将鞋拔挂回挂钩上,衣服洗到一半的晴香前来送我出门。
她拿起靠在墙边的公事包,伸手递给我。
我接下它后,说道:
“今天是星期五,我一样会到客户那边接着陪对方应酬。”
“所以晚餐会在外头吃吧。大概几点会回家?”
“……这我不确定,但是应该跟平常一样,会待到深夜或早上吧。”
“这样啊……嗯,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先哄真司睡啰。”
“麻烦你了。”
对晴香交代完,我往她的唇上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
这是我们每逢周末必经的对话。
“啊~爸爸跟妈妈又在亲亲了。小有跟麻美说他们的爸爸妈妈才不会这样,为什么爸爸跟妈妈每天都亲亲啊?”
“这代表爸爸跟妈妈感情好啊。你下次就可以去跟他们炫耀了。”
“咦~才不要。太羞羞脸了啦。以后朋友来我们家的时候你们不要亲喔?”
“好好好。”
看来幼稚园儿童也有自己的社交圈。
我一度屈膝半跪,用力抚摸对我们亲嘴的事颇有微辞的真司脑袋好几下。
“……那我出门了。”
“好的,路上小心。”
“爸爸路上小心~”
在家人的目送下,我离开自己的家。
接着,往公司方向迈步。
──爸爸又会很晚回家吗?人家想跟他打电动。
──………………
──妈妈……你怎么了?
──嗯?啊,没事喔。好了,真司你也该准备去上幼稚园了。
──是~
我边走边听着门内泄出的两人对话。
……
在那之后,十多年的岁月就这么过去。
真是漫长的一段时光。
理所当然地,城镇以及人们也随着时光改变。
我的死党若林友卫比我们早一步跟虎子学姊结婚,在东京从事经营顾问的工作。
他跟虎子学姊生了两个女儿,两家人每逢长假就会一起去露营之类的,跟我们有家族间的交流。
至于刚士,可就不简单了。
他引以为傲的肌肉在Instagram吸引的跟随者一天多过一天,高中毕业后竟然出道成为Youtuber,现在已经加入大型事务所旗下,以肌肉艺人的身分出道,有时甚至会在电视剧里轧一角。
谁能想得到这小子竟然会在演艺圈里混得比晴香更好?
只能说世事真是难料。
而我呢,则是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跟晴香一起回到家乡,在会计师事务所任职。
我读大学时并没有什么特别想从事的工作,单纯只是以收入与稳定度来选择职业。
但实际做下来我才发现,整理零零散散的文件与数值的这份工作,跟我这种一无长才只会读书的人的特质挺合得来,在公司的风评也还算不赖。
特别是最近负责的工作量变多,工作升了官,薪水当然也跟着上调。
有年轻貌美的妻子,有份辛苦但收入颇丰的工作,有健康活力的孩子。
无可挑剔的充实人生。
看在他人眼里,肯定都会这么想吧。
然而在我的眼中,那一切看起来……却像是都褪了色。
彷佛世间万物都失去色彩的感觉。
不管什么东西,映入眼中的都呈现黑与白的单色调。
我就像是条洄游鱼,在这片灰色的海里来来去去。
这当中不带感情。
就只是因为必须这么做,所以这么做。别无其他动机。
但……只有每个星期五不一样。
会有道温暖的橙光,洒进灰色的海里。
宛如灯塔的明光,为我指引方向。
“──────”
公司下班时间一到,我在光芒的导引下,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转乘了几班电车,远离充满喧嚣与闪烁白光的闹区,踏进像是从平成年穿梭至现代的,萧条老街的一隅。
指引我的明光,从座落其中的某间木造双层公寓的其中一室泄出。
我踏着锈得千疮百孔的板金阶梯而上,前往那一室。
是的──前往我们曾经的家。
我按下门铃。
听起来既廉价又充满杂音的铃声于是响起。
没多久,脚步声渐渐逼近,门于是开启。
瞬间,视野里充满了色彩。
唯有这间屋子,以及为我开门的人物,在灰色的海里格外鲜明。
“欢迎回家,哥哥。”
“我回来了──时雨。”
……
佐藤家住了许久的这间破旧公寓。
当年随着老爸再婚一度成了空房,但这年头离办公商圈有距离,屋龄超过50年的物件,根本没有人会想租,后来便一直闲置着。
之后,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的时雨,重新将它租了下来。
自此,时雨就一直住在这里,当星云的老师一个人过活。
而我……也习惯每逢周末的星期五,工作一下班就来到这里。
对晴香谎称要跟同事或客户喝酒。
“哥哥吃过饭了吗?”
“不,今天还没吃。”
“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吃吧。今天有唐扬鸡喔。哥哥你不是最喜欢唐扬鸡了吗?”
“喜欢是喜欢,只是最近对油炸的东西愈来愈不行了。”
“哎唷,怎么讲这种好像老头子说的话呢。”
我跟在呵呵笑的时雨身后,进入起居室。
起居室里有张小小的矮桌,有电视,里头的三坪空间是时雨的寝室──街道、人……即使一切都不复记忆,唯独这里维持着我们最幸福的当时,彷佛时间凝结于此。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这边只剩下炸的步骤,没什么可以帮的。你要是没事做的话,就去冰箱拿酒自己先喝吧。”
“不,我等你。”
等时雨调理结束,我们才一起干杯。
接着,夹起时雨为我做的唐扬鸡。
咬下的瞬间迸裂的酥脆面皮。
紧接着在嘴里蔓延开来的肉汁奔流。
最后是直入鼻腔的辛香料的刺激芬芳。
我最喜欢的,和梦里尝到的唐扬鸡一模一样的味道。
“对了,哥哥。你还记得相泽同学吗?”
“特进班的那个?那种人就算想忘也忘不掉吧。”
“那个人好像也考到教师资格,最近被调来星云了。”
“真、真的假的!?”
“很让人惊讶对吧~?”
“与其说是惊讶……他那样待得住吗?总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跟女学生搞出什么暧昧关系……”
“啊哈哈。我想应该不至于吧。其实他高中那时,也从第二学期之后,就没再听说什么不良风声了。”
“这么说来,他后来的确是突然就安分下来了。”
我跟时雨的餐桌上不会谈什么正事。
就只是喝酒闲聊,聊的顶多是这一星期发生的大小事。
但,这样就好。
这样就够了。
光是这样,就能为我的心带来安宁。
因为,只有面对时雨──我不必语带谎言。
一段能够做我自己的时光。
这样的自在感,随后捎来睡意。
“呵啊啊……”
“哥哥,你累了吗?”
“嗯……最近升迁后,人也跟着变忙了。”
再加上……今天又做了那个长梦,感觉根本没怎么睡到觉。
“虽然难得来陪你,但不介意我躺一下吧?”
我问完,时雨说着“真拿哥哥没办法~”,耸了耸肩,缓缓屈膝,隔着窄裙拍拍自己的大腿。
“来吧。我的腿枕借你躺。”
我恭敬不如从命地躺下来,以时雨的腿为枕头。
“……抱歉啊,一个星期才能来看你一次,却耗在这种事上头。”
“没关系的。我啊……只要能陪哥哥,就已经够幸福了。”
时雨说着,充满怜爱地轻抚我的发丝。
在那左手无名指上,以前我在她生日时送的,长大成人后看起来只像是玩具的戒指,依然释放着一如往昔的光彩。
──没错。从那一天起,我们就一直撒谎至今。
一如医生的诊断,晴香失去的记忆并没有恢复。
因此那起车祸究竟是真正的意外……又或者是自杀未遂,时至今日依然没有答案。
但,若那是自杀未遂,若晴香曾经差点因我而死,那么一个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实在是无法负荷。
当然,这样的关系一旦曝光,一定会承受众人谴责。
公司的同事或上司、住在附近的家长们、我的独子真司、父母亲──大家一定都会对我们指指点点。
这是当然的。我清楚得很。
我明白自己犯下的,是理应接受世间舆论批判的错误。
但是,就这样吧。
我早就──无所谓了。
何者为是,何者为非,我该怎么做──对那些事……都已经累了。
烦恼到麻木,为此受折磨,挣扎到最后……到头来还是什么也不能如愿。
一切都只是一场空。
所以,我已经,不在乎了。
“──────”
我面对垂望着我的时雨,手伸往她的脸颊。
碰触那张小脸,轻抚滑溜细致的脸颊,时雨开心地露出微笑。
眯起的眼瞳里……依然满盈着像是要化为泪水夺眶而出的爱情,就和我们头一次接吻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只要,有这就满足了。
只想永远沉溺在那眼瞳里。
即使清楚那将带来破灭。
即使清楚时雨的爱情,是足以毁掉人生的剧毒。
但是我已经没有那爱情就活不下去了。
──不想活下去──要是有一天必须失去时雨,到时我应该会死吧。
那不是什么譬喻。我真的会撒手一切选择死亡。
我有这样的确信。
因为……我再也不晓得,活着的意义何在。
“…………”
沿着脸颊传来的时雨体温。
被她轻梳头发所带来的舒适感。
在体内生效的酒精。
眼皮沉重了起来,我也陷入舒适的睡意。
在这当中──我许着愿。
殷切地、殷切地祈愿。
神啊。神啊。
我今后的人生还得继续撒谎。
和我心爱的共犯一起。
为了稳固那充满谎言的当下,不断欺瞒周遭的大家。
晴香、真司、老爸与继母、邻居与公司的大家──欺骗所有人,继续当个模范爸爸。
让晴香过得幸福。让真司过得幸福。让大家过得幸福。
不会再伤害任何人。
因此,因此,我唯有一个心愿。
我会努力下去,付出生命至死方休,让我的谎言今后在他人眼中依然像是真实。因此,拜托祢。
即使不可告人也好。
即使无人知晓也好。
即使只限在这辽阔世界的一隅,这间又小又破的公寓一室里。
愿这真实的爱,能够天长地久,永远存在于此。
神啊,神啊────间章:特典小册子
佐藤先生就跟姊姊住在同个镇上──一听到这件事,我的行动也跟着确定了。
母亲虽然强烈反对并力劝我陪她一起前往美国,但我说什么也听不进去。
毕竟说到底,我跟姊姊会被拆散都是母亲造成的。
姊姊。长得就像是镜中的我……却拥有我所缺乏的天真与活泼,我的双胞胎姊姊。从以前开始我就最喜欢姊姊。
不管是游戏内的第一名,还是吃点心时比较大的那块蛋糕,只要是姊姊想要的,我都会让给她。
一点都不会觉得舍不得。
因为我最想要的,是姊姊开心的笑容。
也因此……当我们被拆散时,真让人悲痛得心如刀割。
而再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外遇,为了这种感情的纷扰,害我得跟姊姊分隔两地,就让人对那爱与恋之类肤浅的事打从心底感到不屑。
而现在,一发现又有机会跟姊姊住在同个镇上,我就坐立难安又迫不及待。
事到如今去美国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大人的规划更是早已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我只想着早一天跟姊姊见面,想再看看自己最喜欢的那抹笑容。想要偶尔捉弄她一下。想借由如此,重拾以前那段最为幸福的时光。
“……就是这里。”
从车站徒步几分钟,我来到一间破旧的木造二层楼公寓,彷佛从令和的世界穿越到平成。
这里就是佐藤家。也是佐藤先生的儿子目前住的家。
从今天起,我将会跟他单独住在同个屋檐下。
在公寓前深切体悟到这个现实,让原先想着终于能与姊姊重逢而变得轻盈的步伐停了下来。
虽然拒绝前往美国是自己的决定,但并不代表我没有丝毫的不安。
佐藤先生的儿子。接下来将会成为我哥哥的那位『博道』,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人。
根据听到的说法,对方是个个性老实、成绩不错的男生,但人还是得实际见过面才晓得。
……希望他是个好人。
但不管对方是怎样的人,那个陌生的哥哥都是我一意孤行之举的被害人。
我为了跟姊姊重逢,侵犯了他原本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
那么就至少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别让他因为我的存在,而有任何顾忌或是拘束感吧。
“好!”
打定决心的我,按下与破旧公寓很相称的旧式门铃。
等了一会儿后,门开启了。
当时的我丝毫无法想像的──通往崎岖命运的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