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思绪中惊醒过来时,薛槿乔已退开了几步。她双手负在身后,正在观察着火盆中跳跃的火焰,陷入深思。
于是我也没有继续开口,只是沉默不语地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等待。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油灯与跃动的火光照耀下,投射出形状不一的阴影来。
薛槿乔柔和的鹅蛋脸在这片暗影中并未显得阴晦不定,只是为她雍容的五官添了三分梦境般的朦胧感。
“为何你要在我这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话语后,又添上这么一句令人苦恼的注解呢?”漫长的等待后,薛槿乔轻声说道。
“因为,这是我真实的心路,而在这种时刻,除了最真实的感受与心意之外,我不愿意告诉你任何其他的话吧。而且,这也是你第一时间所提出的问题,不是么?”
薛槿乔叹了口气后,说道:“不错。既然已经有她了,那么,你便不可能不这么做……抱歉,我暂时没法给你一个答案。”
我听到这话的本能反应竟然不是失望,而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哪怕是终于做出了决定,真正到了对方给予回应的时刻,我也仍然难以理清自己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没关系,也不必觉得自己一定要给我个确切的答案。”我诚恳地说道,“我习惯把所有的话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不留给自己,也不留给他人任何回旋的余地。但是你不必迁就我这个习惯,如果你不对我明说的话,我也不至于那么愚钝,会懂得你的意思的。”
薛槿乔原本有些严肃的脸庞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你这话就有些令人费解了,到底是想要我答应你还是拒绝你啊?”
我像是对她解释,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本就是我自私而任性的决定,源自我心中始终放不下的一股妄念。将我自己最赤裸也最真实的心意告诉与你之后,其实我便满足了,无论你接受还是拒绝,我都能够放下这份妄念。我只希望答案是你真实的想法,而不会顾及到我或者什么其他的考虑,遮掩你的意愿。”
薛槿乔轻声道:“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么。”
“不错。为了自己。因为我对你的喜欢,与你无关。”
薛槿乔怔了怔,咀嚼着这句话后,转过头来叹道:“真是别扭又自我的心意啊,但是,偏偏,我却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想法。放心吧,我会给你这份心意应得的答案的,因为,我也从你那儿学会了你从未掩饰过的真诚。”
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于是我向她道别后,将这个夜晚的谈心结束在这个有些耐人寻味的关节上,洗漱了一番准备上床睡觉。
回房后,我刚在一片黑暗中摸上床,便听到梁清漓的声音:“槿乔她怎么说?”
我吓了一跳,在她身边躺下来道:“没睡啊?不会是就等着我向你禀报吧?”
我的脸颊被一根细腻温热的手指点了点,听到梁清漓说道:“夫君明知故问。不错,奴家好奇得很呢。”
我侧过身来,稍微适应了黑暗,对上她灼灼的视线,复述了一遍方才的对话。
薛槿乔沉吟了片刻后叹道:“哪怕是这么怪异且难以理解的原因,竟然也让槿乔和奴家都有几分感同身受的意思……真是夫君的风格啊。她会答应你吗?”
我枕着手臂道:“也许会,也许不会。说实话,能够将心中的话尽数对她道来,已经满足了我心中的那缕执着了。”
“喜欢你,与你无关。虽然这是对奴家的『情敌』所说的告白,但奴家还是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太漂亮了,夫君真是别出心裁。”
“哈哈哈,这可不是我原创的。虽然听起来怪怪的,但是你也应该能够理解吧?有时候,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自己而已。所以,无论她怎么回答,是欣然接受还是一口回绝,我都已经释怀了。”
就像是杨凌云对艾莉克希丝的在意和倾慕一样。
哪怕他实际上一点也不了解她,哪怕表白成功只是虚无飘渺,断无可能的一种妄想,杨凌云也不在乎。
所以他的执念并不是与她在一起,而仅仅是想要有那么一个人能够让他奋不顾身,倾其所有地将自己的内心剖开,展现出最赤裸,最炙热的那些情感而已。
至于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艾莉克希丝,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在此之前,我虽然接收了这份执着,却在理性上有些疑惑于这种心态。
而如今,我终于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向往了。
既理想化,又自我中心,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愚蠢……但却也刻骨铭心地浪漫。
就如我自己在这个夜晚里所做的那样。
若我想要做的是谋求薛槿乔同意两女共事一夫的可能,那我也许应该换种方法来对她倾诉心意。
但我并不知道那种做法会是什么样子,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想要那么做。
从始至终,我只懂得这么一个表达情感的方法,并且始终坚持于这死板而不留余地的方式,就算这么做的结果会不如人意。
良久后,我听到梁清漓柔声道:“比起想要叩开倾慕对象心扉的尝试,更想要满足自己心目中这段情缘应有的交代。也许这才是夫君心中最深刻的自私吧。”
“一点也没错。你太懂我了。”
“嘻嘻,奴家能够理解这份心情,却是不知槿乔会如何反应,甚至不知她会不会明白夫君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也许,明天奴家得与她谈一谈。”
让梁清漓与薛槿乔谈一谈我昨晚对她的告白么……我竟完全想象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这样好吗?”
梁清漓握住我的手道:“放心啦夫君,听你说的,槿乔她只差那么临门一脚了,只是不知道有了奴家在先,该如何自处而已。这样的话,除了大家一起将话说开,又还能怎么办呢?夫君也答应过,会让奴家帮忙处理这件事的,不是么?”
我捏了捏她的手道:“你说得对。那就这么做吧。有你亲口的解释,应该也能让她更安心。谢谢你,清漓……对不起,还要你出面做这种事。”
“奴家既然已经与夫君一样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便不会哀哀怨怨的,夫君也不必一直抱歉呢。何况,这本就是奴家作为先来者的责任。”梁清漓认真地说道。
“这就是『大婆』的担当啊……”虽然这个场合并不适合开这个玩笑,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调侃了。
梁清漓嗔怪地捏了捏我的手臂道:“大婆也太俗了,便是正室、侧室这等区别,也不会为夫君所喜,奴家亦不是十分喜欢这些礼法上的苛刻。也许,若她接受夫君的话,这也是要与槿乔聊聊的事呢。”
我们一直聊到深夜才齐齐睡去。
让我宽心之余感到负疚的是,梁清漓似乎真的对于接纳一个会与她的地位产生冲突的女子没有太多芥蒂,而是已经认真地开始在考虑日后我们三人成了家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而我,除了偶尔畅想一下同住同出的景象以外,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些事。
不过,它既然有可能成为现实了,那么我也应该更为严肃地思考一下往后该如何过日子了。
下一天我们难得地哪儿都没去,什么都没做,而是惬意地留在薛府上,吃吃喝喝,闲聊着渡过了整个早晨。
薛慎从早朝回来后,只来得及与我们吃了顿午膳,便又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薛槿乔回京后,他这个当爹的又忙活了起来,留下我们几个人在府上继续晃悠。
吃完饭后,我们换下了便衣,穿上了利落的劲装,而薛槿乔带我们来到她专用的练功房准备活动一下身子。
这是个宽敞且空旷的房间,除了几个制作精良的木人,铜人之外,只有些石锁,兵器,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齐全的器械。
不过,考虑到薛槿乔每年才有那么几天呆在京城的府邸上,能有这么一片空间来练功已经相当豪奢了。
薛槿乔身着鹅黄色的劲装,玲珑有致的美好身段被贴身的布料勾勒出来,明媚动人,而她乌黑的长发扎成辫子荡在纤细的腰肢后,为她添了三分平素难见的娇俏。
“我教予你的大捭阖手有没有勤加练习?”薛家千金转过身来对我问道。
我点头道:“当然,这门功夫的拳理与我熟悉的沾衣十八跌有很多相通之处,我这段时间在揣摩如何将两者融会贯通。”
薛槿乔哂笑道:“可别好高骛远了,你的拳法功底虽然足够扎实,但还未到触类旁通,兼收并蓄的阶段,老老实实地吃透已有的武功便得了,可别与文雁那样耽搁了自个儿的前程。”
“唔,也是……在这方面你是前辈,我听你的。”
我为薛槿乔演练了一趟大捭阖手和沾衣十八跌后,她为我指正了几个动作,并且与我一起下场对练,显示了大捭阖手劲力流转的种种应用,梁清漓则饶有兴趣地坐在边上观看。
“虚实,开合,这是大捭阖手招式上的重点,而不仅仅是刚柔劲力的变化。让对手借不到力,寻不到可以突破的弱点,然后更进一步,将破绽与薄弱之处随时转换成坚壁和反击之机,由此掌控敌我的攻守之势。”薛槿乔一边讲解,一边游刃有余地与我见招拆招。
相对于她面对秦宓时展现的雄浑拳意与磅礴大气的招式,这个女子精巧细腻起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将大捭阖手中的开合转变演变得淋淋漓漓,令我受益匪浅。
由于我伤势还未痊愈,我们也没有用力,而只是像跳舞一样,有意地迎合着彼此的节奏。
我的步伐精准而快捷,尽显自从学武以来严苛而勤奋的练习打下的夯实基础,而薛槿乔则动作轻盈写意,充满了高手风范的从容。
当我们臂臂相抵,交错地在三步之距内上下拆招时,我见到了薛槿乔明丽的面容上露出了开怀的笑容,如同怒放的牡丹花,鲜艳而充满了生命力。
只有如同昨晚彼此倾诉心意时寥寥几次的场合里,我才从她的脸上窥见过相似的由衷喜悦,没有丝毫的修饰与虚假。
这个女子真的很热爱武功。我很少见到她不加掩饰的喜意,更少见到她露出这般孩童似的烂漫。而这个样子也真的……很美。
就这么对练了小半个时辰后,我们停了下来,坐在蒲团上休息。
“你真的很热爱武学啊。”我坐下来后,忍不住提起了这个话题,“我自认见过很多你不为人知的面目了,但便是我,也几乎从未见过你这么轻松自在地享受自己的模样。”
薛槿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有那么明显么?师父总是说,我天生便是学武的料子,也许是因为我确实觉得这很有趣吧?需要动脑筋,也需要动手脚,慢慢地摸索出熟悉感来,将套路招式雕琢到无可挑剔的地步……那种感觉让我一下子就会陷进去。”
梁清漓也加入进来道:“奴家也明白这种感觉,若是午后能够斟上一盏茶,手边又有一部游记或者神怪故事,那么一整个下午便能如此磨没了。”
薛槿乔讶然道:“你原来喜欢的是这种文书么?我还以为你最喜欢的是诗词经书呢。”
梁清漓微笑道:“奴家虽然自幼便熟读经传,但年长之后反而越来越喜欢看那些不务正业的民俗故事,文人妙思。”
薛槿乔大笑道:“那倒是,虽然爹爹在我拜入师门前每天都要我读那些儒家经典,但我可是一点都没能读进去。反正咱们俩又不能参加科举,若是做官也用不上这些条条框框,还不如读些自个儿爱看的。”
我见到俩人均是对我望来,连连摇头道:“跟你们相比,我可谓是不学无术了。四书五经里,我除了《论语》翻过一遍,《周易》偶尔会看看来对照一下拳理之外,其他的碰都没碰过。除此之外那些经学必修的大部头更不用说了。”
“不过夫君说起大道理来,可不比奴家私塾里的教学先生逊色,若是有机会投身于此途的话,说不定会大有作为呢。”梁清漓含笑对我说道。
“不错!韩良这张嘴一点不比他的脑袋差,比他的武功厉害多了。”薛槿乔眼睛亮了起来赞同道。
我们互相玩笑了一阵后,薛槿乔嘴角的笑意褪去,坐直了身子,突然正色对我说道:“韩良,昨晚的事你说与清漓了吗?”
“……说了。你呢,在考虑什么?”我缓缓地答道。
薛槿乔没有回答,而是抿唇望向梁清漓:“那么清漓,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梁清漓温和地说道:“奴家很久之前便有所预感呢。若是在一年前,也许还会对此感到别扭,如今却已有些改变心意了。无论是为了夫君,为了奴家自己,还是为了咱们以后的家庭,能有像槿乔你这样一个女子加入进来,并不会是坏事。”
薛槿乔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艳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若我不知道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倒也罢了,但是明白了如此相敬如宾的关系是多么可贵后,我才对自己的这些心思更为羞愧。啊,韩良,你这家伙,之前我明明还能忍受的,偏偏又要被你捅破这层纸,如今我也静不下心来了……这便是你一直以来所烦恼的感受吧?”
我苦笑道:“对不起。这种想要追逐内心所渴望的,又不愿违背自身所信奉的道理之间的矛盾,很纠结吧?”
薛槿乔叹了口气道:“我算是完全明白师叔为什么说你心上有累人的不决与负担了,清漓,他一直都这个样子么?”
梁清漓忍俊不禁道:“不是一直都这样的,不过,也没太大差就是了。”
薛槿乔凝眉直视着梁清漓,郑重地问道:“若你只是个寻常的大燕民女,那我也许不会有任何迟疑。但是你不是,你是梁清漓,是韩良所选中的伴侣,是我所承认的朋友,也是一个心中坚持不会比我逊色半分的坚强女子。你真的能够接受就这么让出独属自己的位置么?”
梁清漓清澈的目光中没有半点犹豫或踌躇,一如与我道明她的心思那晚一样,温和且确信:“夫君对奴家的质问,可比此时的问题尖刻多了,而那时奴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决定。相对之下,槿乔你是个得天独厚的骄子,能够接受这样的关系,才是令人惊奇的事吧。”
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让薛槿乔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耸了耸肩,神情有些无奈:“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他是世间唯一一个触动到我内心深处,理解我,包容我的男子呢?而这么一个男子身边又已陪伴着我这辈子里少有的交心朋友。”
“曾经的我也许不会愿意让步或者妥协,若有半分不遂自己意思的,便宁可抽身而去。但如今我又改变想法了。我所寻求的东西,不需要完美无缺,不需要只有自己一个人占有,哪怕有所缺憾也有所不甘,也足以给予我安宁。只要能够拥有,那便足够了。”
她脸上的复杂情感似曾相识。那定然是我自己的脸上曾经流露过的,经过煎熬的思考与倾诉之后,同样的释怀。
梁清漓轻声道:“这是你想要对他亲口说的话吗?”
薛槿乔点了点头,然后坦然对我道:“不错,韩良,这便是我的答案。”
“我喜欢你。我原以为这会是很难说出口的话,不,曾经的我是死也说不出这么难为情,这么赤裸地表达自己心意的话的。但是真正面对时,才发现这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心思,半分退避与遮掩都不想要有。因为你……唯有你,才能够让我如此勇敢,让能让我没有任何顾忌地做自己。”
薛家长女的凤眸中光彩动人,有希冀,有释然,也有紧张,却唯独没有任何犹豫与畏惧,如同一望到底的清澈潭水,也映出了我自己模样。
与她眸中倒影的那人脸上忍不住露出的欣喜笑容。
然后,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