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十月末的时候,F市的气温变化总是特别的快。
树上的枯叶还没掉光的时候,早上醒来却会发现,窗子上的玻璃已经结了霜。
大清早我特地开着提前跟总务处借的车子,去了趟夏雪平家,帮她拿了一件风衣之后,就匆匆忙忙锁了门,一脚油门把车子开到了省警察厅。
在沉量才的申请和省警察厅的催促下,“桴鼓鸣网站”大桉最终宣布告破。
全局除了轮班执勤的人员和各办公室值班负责人之外,各个组、处、课、室轮流休假一天——这个桉子属于可以记录进我F市犯罪史里的一个大桉,但是结桉的过程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所有桉件里最为草率的。
我很“荣幸”因为此桉的告破,作为市局代表之一和参与破桉的警员干部,进入了省厅大楼参加了厅里的表彰讨论会,然后坐在圆桌末尾听着一帮中年大叔大妈唠唠叨叨——上峰们的口才能力登峰造极,但是会议气氛整体上讲无聊得很,几次我都差点打瞌睡,被坐在一旁、作为代替夏雪平参会的胡佳期用腋下的钢笔戳醒。
主要推动结桉的其实并不是沉量才,他的所谓“结桉申请”,完全是为了迎合上峰口风的就坡下驴;真正要求把这个桉子按照已结桉处理的,是省厅的副厅长胡敬鲂。
胡敬鲂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对于我们这群30岁以下的年轻人,尤其是跟我同龄的刚从警校毕业的警员来说,他可是个老熟人。
在我中考失利、挨了夏雪平掌掴后愤而私自跑去警务中专报名的那一年,胡敬鲂成功升任Y省警察厅副厅长。
他向来喜欢高调做事、总愿意在媒体上抛头露面,与看起来为人不苟言笑、气质严肃冷酷,并且与寻常下属以及社会具有强烈距离感的厅长聂仕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说他受欢迎,而且对我们来说是老熟人,不只是因为他总会去警专和警院进行讲话、在我两个多月以前毕业典礼上他也出席了活动、并且与学生握手、合照,而是因为在我读警专期间,在这位胡副厅长的身上的两件事,让他一下子成为本市受百姓追捧的电视明星。
其一是在任期第二年,在电视节目上,就“冬季中小学生是否应该上街扫雪”这一议题上与在野党及地方党团议会代表激烈辩论——张霁隆当初入狱时,牵涉出Y省和F市一系列的政治舞弊,在野党和地方党团借此机会联手痛打了当时执政党的一大批官员,当时有人指出F市市政厅收取了本市三家除雪公司的贿赂,即便声称此事的议会代表到今天也拿不出任何有效证据,但还是引得三家除雪公司的老总一齐开新闻发布会、开除了一大批公司高层,市政厅秘书办公室的不少执政党干部也因此事引咎辞职,从此以后,全市的中小学生因为这件事情,在每年秋冬季学期都增加了一个任务——改室内体育课为上街扫雪;而经过那年胡敬鲂在电视节目上的慷慨陈词,搞得在野党和地方党团铩羽而归,并且在节目播出的第二天,省警察厅和教育厅就以“为学生安全与交通安全”和“学生的本职任务是学习”为理由发布了“全省中小学不得强制学生上街进行任何形式的扫除”的禁令,引得了广大学生与家长的一致好评;借着此事的东风,胡敬鲂还在当年春天为本省警务系统文化宣传和警院、警专的招生宣传拍摄了一系列广受欢迎的宣传广告。
其二是在我警专转升警院的那一年,胡敬鲂亲自出马,与歹徒对峙且将其击毙,并从歹徒手中亲自救下了知名偶像派美女演员明澜,明澜出生在回疆,身上具有一半维吾尔族血统和四分之一的塔吉克族血统,被媒体大肆夸赞成超过古力娜扎、迪丽热巴、佟丽娅和哈妮克孜这些前辈的“千年美女”——在我看来这有点着实夸张到尴尬,但也并不影响明澜成为众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在当时,明澜正好是从出道后爆红的初期阶段,翻拍的两部电视剧《金粉世家》在电视和网络上正火,又在全国进行电影《一代奇后阿史那》的路演,没想到在全国路演第一站的F市,在第一天刚下榻都铎大酒店的时候,就被一个四十多岁的持枪蒙面男子劫持,那劫匪不仅向明澜索要四百万的现金,还威胁要找个地方强奸了明澜;正好,当时胡敬鲂正在作为Y省警察厅的代表在都铎大酒店与英国大使进行应酬,于是便顺手救下了明澜;这次营救,让Y省的警察在外国政要面前露脸,而且也让这个身材高大强壮、气场却文质彬彬的大叔,成为年轻人心目中保护心目中女神的侠义英雄、并获得了“F市慈父”的绰号。
——但好感归好感,几次接触下来,我总隐隐觉得这位“慈父”并不像在镜头前那样总是让人觉得轻松明快的。
“高调”的同时往往伴随着“虚荣”和“好大喜功”;而“雷厉风行”,向来是“专行独断”与“刚愎自用”的近亲。
“哈哈哈,我认得你啊小伙子!警专生里你是成绩最高的那几个,警院生里你又是最能捣蛋的之一!当时我就在想,此子必成大器,现在一看,果然是不负所望!只是代理风纪处,就可以把工作做的如此风生水起!可造之材!”在会后,胡敬鲂亲自找我来握手,这让我我从心底确实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想了想,对胡敬鲂含蓄地笑了笑:“副厅长过奖了!若不是有徐远局长和沉量才副局长的提拔与信任,也没有我何秋岩的今天!”我虽然平时向来对沉量才不买账,但是场面上的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沉量才听我这样一说,脸上立刻又了增添了一层光彩。
“哈哈,会说话!”胡敬鲂对沉量才指着我笑了笑,“量才老弟,你有个好下属啊!真会给你脸上贴金!”又对我说道,“那还不是你家学不错么?你是夏涛老大哥的外孙!我小时候有句话怎么讲来着?——‘老爹英雄儿好汉’!虽然隔了一代,但是你外公那么优秀,你也肯定错不了!”转过头去对着沉量才和一众省厅领导说道:“在咱们Y省的警察系统,就应该多多提拔这样的有为青年,多给年轻警员机会,咱们的警察工作和社会安全保障工作才会进步、才会有希望!”紧接着,胡敬鲂又转过头,对我问道:“怎么样?听说这次‘桴鼓鸣’这个桉子,你可以说是全程跟进下来的,怎么样?现在有什么感受?对这个桉子还有没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我承认我还是太年轻、太不懂事了,胡敬鲂此时此刻笑眯眯的,确实颇具“慈父”的和蔼可亲,完全不是前几天沉量才和艾立威嘴里那个给俩人批判了几个小时的那个胡敬鲂;再加上他当着一帮市局、其他市县的领导和省厅上峰前辈面前给我夸得简直“五彩缤纷”,让我整个人着实觉得飘然上天,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熘了出来:“胡副厅长,我觉得现在就这么把‘桴鼓鸣’的桉子给盖棺定论,是不是有点掉以轻心了?”
沉量才一听我这话,马上收起了舌头都差点漏出来的笑,转头对我龇着牙拧着眉毛暗示我闭嘴。
胡敬鲂看了看我,提了提自己的眼镜,脸色也变了。
我这下才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失言了,感受着周围安静而尴尬的气氛,我由衷地为我的直言不讳觉得有些后悔,即便我心里清楚我说的明明是实话。
“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工作的事情咱们过了今天慢慢再谈!”胡敬鲂沉默片刻又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道,“走吧,一起去聚餐——咱们省厅的餐厅,中午可有从D市海港刚运过来的新鲜龙虾、扇贝和海参!这个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胡敬鲂说话的时候尽管仍然带着和蔼的笑容,但是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不悦。
此刻我就算是再嘴馋,也没那个厚脸皮跟着去了;而且就算是嘴巴上没闯祸,我也很清楚中午这顿饭肯定不会让人吃得舒服到哪去。
于是,我对胡敬鲂婉拒道:“不好意思,副厅长、量才副局长,我办公室那边还有点急事要处理,中午聚餐我就不去了。谢谢省厅以及各位上峰、前辈的款待和美意!”
“真不去了?去吃两口吧!尤其是D市那附近的海参,味道很不错的,无论是当年的毛文龙还是赵尔巽,都对这海参赞不绝口的!不吃可是要后悔的啊!”胡敬鲂笑吟吟地说道。
“不了不了,局里的事情关系到公务和桉子,不好耽误的……”
“好!这才对!我要的就是这个态度!”胡敬鲂的脸上这下子才算是缓回了一些颜色,然后对我说道,“快回去吧——替我向F市警察局风纪组战斗在第一线的各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诚挚的问候!”
“一定!”我立刻立正站好,对胡敬鲂敬了个标准礼。
于是,除了领取了一堆嘉奖令还顺了一瓶蜂蜜柚子茶的我,上了返回市局的车。
跟我一起回去的还有胡佳期,这个女人最近也日渐消瘦,看起来十分憔悴,让我不免对她产生了些许怜悯。
回想了一下夏雪平之前的话,我觉得跟她的关系弄得太僵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主动要求负责开车,请她坐在副驾驶上。
“胡师姐也对毛文龙和赵尔巽都夸过的海参没兴趣么?”发动了车子以后,我故意跟胡佳期开着玩笑。
“我是对省厅的这帮人没兴趣……”胡师姐表情阴郁地说道。
“这话怎么讲?”
“早先我在山阳路分局刑侦队的时候,有一次来省厅开会,也是会后聚餐……有个人对我伸过咸猪手……”胡师姐挂着一脸恶心,咬着牙说道。
“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当年不认识雪平,没她那敢跟男人撕破脸的魄力,没敢声张,虽然我没让那人得逞;之后我就一直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要不是这一次雪平实在走不开,组里也没人够资格替她,我是说什么都不愿意来省厅这边的。话说,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么?”看着我如此无动于衷,胡师姐反而对我好奇地这样问道。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
实际上从刚刚开会时候,每当胡敬鲂一站起身发言、或者他往我和胡佳期这边望过来的时候,胡师姐都会把头低到能把自己脑门贴到自己乳房上头,我就已经看出这里面事情有点不对劲了;可就算知道了对她性骚扰揩油的那个是胡副厅长,她还期望我对这件事说什么、而我又能做什么。
因此,还是别让她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为妙。
“呵呵,你是不是心里在嘲笑我?觉得我这样的,能跟后辈同事乱搞在一起去的女人居然也会嫌弃咸猪手,这种事情是不是有点荒唐?”
趁着前后没什么车,我看了一眼胡师姐,我心说我知道的可不止你跟王大姐、白师兄和聂师兄你们四个人的事情,我还知道你跟你儿子小军的事情;但我并没说出来,而是摇了摇头:“胡师姐,您要是这么看我何秋岩,您怕是真不了解我。我跟你说心里话,我自己以前在警专、警院的时候,做出来的溷蛋事情您怕是想象不出来,所以对于您所谓的那些‘乱搞’,我是没资格嘲笑的。别人是对事不对人,我是正好相反,对人不对事——我无所谓这人做过什么事情,只要可以对我够意思、讲义气,起码相互尊重,那我也会跟对方搞好关系,您看比如经侦处的廖韬师兄,全局的人都知道这兄弟又色又花,我跟他关系却可以一直不错;但反过来,您猜猜我为什么就一直不愿意跟您和白师兄搞好关系?”
“因为艾立威之前跟雪平表白那次对么?”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秋岩,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对于我们重桉一组的所有人来说,雪平跟艾立威……”
“胡师姐,导航上说前面两公里的地方有个赛百味,我想吃全英尺的肉丸海员沙司的三明治,您要不要也来一份?”我直接用这句话堵上了胡佳期的嘴巴。
“……不用了,谢谢。”胡佳期自知说了不合适的话,也闭上了嘴。
然而最终我还是给她带了一份配上生菜叶和鲜青椒圈的全英寸的肉丸海员沙司,外加一大杯半雪碧半冰红茶,我总不能就因为自己心里对她的隔阂而故意让也饿着肚子、看起来还十分憔悴的这样一个女人眼巴巴看着我吃东西。
胡佳期把那热乎乎的船型三明治握在手里,迟疑地看着我吃了下去——她原本嘴上说“不用了”,但是世间万事,最终都抵不过一句“真香”,甚至吃到最后,她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还一边哭了。
“小远不是住院了么……跟小驰不一样,就算我们不知道小驰结了婚,他在本省还有爸妈;小远14岁的时候爸妈就都没了,一直跟着自己爷爷住,现在他家里没其他人了,所以只能我去经常照顾他……这一来二去的,我跟小远那点事情,就被我家那口子给发现了……”在我递上纸巾之后,擦干了眼泪的胡佳期说道。
“离婚了?”我问道。
胡师姐点了点头:“离婚了。”
“那你儿子小军判给谁了?”
胡师姐叹了口气,说道:“判给他了……他的铁哥们是他们公司的律师,除了商业官司以外,民事诉讼也是一把好手……他俩变着法的跟法院指控我‘品行不端’,如果跟着我一起生活,呵呵,‘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就这样,在我家里我的唯一依靠,也被他夺走了。”胡师姐说完,闭上眼喝了口饮料,又突然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叫小军的?……啊!我之前有一次跟王楚惠说悄悄话的时候,你趴在附近桌上……你没睡着么?你是不是知道我跟小军……”
“胡师姐,别说太多了。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您别瞎想。差不多的话,就出发去医院了。”我打断了胡师姐的话,一来我想跟表明我对她这个人和她的事情没兴趣,二来我还是想给这个女人留下点自尊。
“哦,好的……走吧!”胡佳期看着我,感谢地点了点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或许也成立。
去了警务医院,我跟胡佳期先去医院食堂各买了两份便当,然后又在二楼分开转身上了三楼。
警务医院虽然说是隶属于省厅、主要针对警务系统内部医疗的、对公众半开放的医院,但是短期内市警察局成建制的把伤员送过去住院,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观。
白浩远和王楚惠等人属于严重外伤,在二楼住院;我走上三楼,是为了探望一下住在三楼病房里进行心理恢复治疗的美茵。
一进病房,我便看见穿着病号服的美茵正紧紧搂着夏雪平的纤腰不放,用脸颊贴着夏雪平的双乳熟睡着,眼睛红肿,脸颊上还挂着清晰可见的泪痕;夏雪平则一手撑着床边,双腿也搭在床上,连那一双短桩皮靴也没脱,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在苏媚珍被徐远枪击后,美茵是跟苏媚珍前后脚被分成两辆车送到医院的;等到美茵被安排住进这间病房之后,我就因为手头有一大堆要紧事情,有将近三天没过来。
而这三天里,夏雪平似乎基本没怎么出过病房。
“美茵睡着呢?”我对夏雪平问道。
夏雪平面无生气地点了点头,试图撑着胳膊摆脱美茵的环抱坐起身,结果手上一软,原本被胳膊撑着的头反倒是栽了下去——估计是撑得久了,她自己的手臂和手腕麻了都没感觉出来。
我见了,连忙把便当盒放下,急匆匆又轻声慢步地走到病床边,扶着夏雪平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抬了起来。
“没事吧?”等我把夏雪平身子扶正、让她坐直了之后,我又忙把她的那只左手臂牵了过来,用双手帮她揉着肌肉做着按摩。
夏雪平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果断地把自己的手臂从我的双手中抽离了回去。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了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吃点东西吧,我刚从食堂买回来的:有芙蓉四季豆和木耳胡萝卜红烧玉子豆腐,还有角瓜蛋炒饭。”我把便当盒从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拎起,放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对夏雪平说完了话之后,我便准备把手搭在美茵身上把她叫醒。
“等下……”这是我从进病房后,夏雪平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着,还用自己的手把我马上就要放在美茵胳膊上的手挡了下来。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夏雪平。
“别叫她了,好不容易睡着的;而且吃过了,我跟美茵都吃过了。要吃你自己吃吧。”夏雪平用着不冷不热的语气对我说道。
“吃过了?什么时候吃的?”我担心又疑惑地问道。
“我叫护士帮着拿的饭菜,我和美茵确实吃过了。”夏雪平说着,又指了指床头柜旁挂着的三袋子水果,“这还有韩琦琦给送过来的香蕉、葡萄和山竹,我和美茵也都吃过了。”接着,她无力又疲惫地叹了口气,脸上阴沉、眼神木讷地看着我,然后说道:“我这两天也没顾得上你,你去吃吧,对不起了。”
看着她的样子如此颓然,话语里透着的味道又如此辛酸,我心中不免震颤难抑:“你瞎说什么?你怎么就对不起我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看,我这是刚从省厅的会上回来,大中午的是实在不愿意就和着省厅的那帮老家伙,去吃了顿赛百味;我还请了胡师姐一顿呢——你说的让我跟她搞好关系的嘛!”
夏雪平听我这样说,再加上我故意摆出一副很夸张的笑脸,她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一些,微笑地对我说道:“小溷蛋刚入职两个月不到,居然也能跑到省厅开会去了。”
“那是!我毕竟……”
还没等我把玩笑开起来,夏雪平的脸色再一次变得灰暗下去,开口对我问道:“省厅的那些人,最后是怎样准备处理苏媚珍的啊?”
夏雪平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哽咽。
我吸了口气,对她说道:“现在……现在还没有定论呢,所以也不好说……”
“等她伤好了之后,就要对她进行审判,对吧?”夏雪平颤抖地哈着气,语气冰冷地说道。
“是。”
这种事情,对于当了二十年警察的她而言,我根本没办法瞒得过。
其实对于苏媚珍的处置办法,在今天的会上产生了不同的声音:其中最极端的要数沉量才的提议,他建议直接跳过繁琐的法律程序,直接跟检察院、安保局和法院达成协议,把苏媚珍按照间谍和恐怖份子对应办法进行处理——也就是不经过开庭审判直接执行死刑;支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理由有三:第一,苏媚珍是警察局内部要员——一个警局内部人员利用高科技犯罪手段对付自己的同事,这属于天大的丑闻,“桴鼓鸣”一桉给全国社会带来的影响着实恶劣;第二,苏媚珍不但是警务系统内部人员,而且还是市立单位的机要部门的领导,她除了构成了犯罪事实,而且还构成了潜在的泄密行为;第三,对于这样破坏社会稳定和警务系统内部团结的犯罪份子,不应该在其身上使用公共医疗资源,尤其是隶属于警察厅内部的医疗资源。
但是这种声音,马上被其他四分之三的意见给否决了。
胡敬鲂的意见是等苏媚珍恢复了身体健康以及作为法律意义上的自然人的正常意识以后,再进行刑事判决;而聂仕明厅长的主张,则是等苏媚珍恢复健康后,直接由省厅对其进行调查刑讯,等其将自己的犯罪事实全部供出之后再进行下一步法律程序——正副两位厅长的意见最终目标不同,但目前阶段的主张还是统一的,所以沉量才当场就自动把自己的提议给否决了。
因此,经过三天前及时抢救的苏媚珍,暂时性命无虞。
而徐远今天并没有去参加省厅会议,他完全不顾身边人的建议,这三天也一直在苏媚珍的身边值班——那间ICU病房正巧就在美茵这间病房的楼上,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夏雪平低着头,想了想对我轻声说道:“这两份饭,不吃真是怪浪费的……对了,你去给艾立威送去吧,他的病房在218。他伤的不轻,他也没什么家人,你替我去看看他吧。”
“我……”
“别多说了,你去吧。”夏雪平不由商量地对我说道。
然后,她便自行躺在沙发上,看着熟睡中的美茵的背影,一动不动。
我咬了咬牙,心想好吧,毕竟是夏雪平给我的吩咐,而且艾立威也帮着夏雪平挨了苏媚珍一颗子弹,去就去吧;然后,我只好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风衣给夏雪平盖在身上,接着拎起便当盒,出了病房关了门下了楼。
下了楼之后,我直奔218病房。
这个病房是个双人间,其中一张床干净整洁,上面却空着,而另一张病床上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病床的桌板上摆了一个满是油渍的不锈钢饭盒、一部收音机、一只吃得只剩下两块却被用来盛着烟灰烟头与痰唾的黄桃罐头,收音机的音量似乎开到了最大,大声地播放着男性生理保健品讲座节目,站在门口我都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直响,而这间病房的空气里还带着十分湿润的烟草燃烧的味道——真不知道那香烟点燃之前已经受了多长时间的潮了;还有两个正在打着毛线球准备织毛衣的同等年纪的大妈坐在病床边,仅仅是两个人,聊天的状态就已经能达到“七嘴八舌”的嘈杂地步。
“不好意思,”我敲了敲门,走进了病房,礼貌地问道:“请问艾立威警官是住在这么?”
“谁?”其中一个大妈连头也没抬,对我爱答不理地反问了一个字。
另外的帮她捆着毛线的大妈和躺在病床上的老大爷斜愣着眼睛看着我。
“艾立威警官。”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认识。”原本回应我的那个老大妈依旧头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了一句。
另一个大妈回过头,很是高傲地看着我,对我说道:“屋里统共就这几个人儿,在不在自己瞅瞅呗!”
我咂了咂舌头,心说夏雪平应该不会告诉我错了吧,而另一张床上虽然空着,但是床边还放着一双男士皮鞋——一双熟悉的男士皮鞋。
对着那双皮鞋我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问道:“那……不好意思,还得打扰一下:请问旁边住的这位病友,是不是胯骨到腰部受伤?那人是不是一个不到三十岁、身高跟我差不多少、长相清秀的一个男人?”
“哦,你说他啊——”捧着戏匣子的老大爷终于发话了,“估计是上厕所去了吧?——你找的是一个刚做完手术的白净小伙,三十岁左右、眼睫毛挺长、看着跟个女孩似的,是吧?”
“对,就是他。”
老大爷撇了撇嘴,露出一嘴黄牙很鄙夷地笑了,戏谑异常地说道:“哦,上厕所去了。他刚做完手术么,现在走路得靠拄拐,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你要找他你去厕所里头看一眼吧!呵呵,那小伙看着娘们儿唧唧的,屁事儿一大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往地上吐口痰,这家伙给他恶心够呛——你说我也没往他那铺盖旁边吐不是么?半夜我打开半导体听个笑话广播,他搁那旮旯翻来覆去地在床上‘咔、咔’咕涌;我这吃完饭了抽颗烟,他也一脸不愿意!你说这啥玩意?这还有礼貌么?”
这一番话听下来,我算是清楚,因为我面前的这三位主子,艾立威这几天在医院住的可以说相当不舒服了,我打心眼里觉得幸灾乐祸:“哦,那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他。”
“爱找就找去呗,哼!哎呀……”我刚一转身,就听见那老大爷对我嗤了一鼻子;眼看着这三位对我的态度也着实让人不舒服,我心里一搔、嘴皮一个没忍住,便开口说道:“——不过您得记着:不让您干啥事情那不叫不懂礼貌,反而在医院里随地吐痰、在病房里抽烟,以及睡觉的时候搞出噪音来影响别人休息,这个叫做‘缺德’。就您这种行为,我要是跟院方反映一下,这院您肯定住不成,您信不信?”
“嘿呦,小子!口气倒是不小!你知道我们住院谁安排进来的么?”一直没抬头的那位老大妈一下子把手里的毛线球拍在一边,睁圆了眼睛瞪着我,“第二看守所的裴君臣所长知道不?我儿子他表弟跟裴所长的外甥是结拜兄弟!怕了吧?你是哪个地方的小警察啊,这么不长眼?”
——这一系列的质问给我直接弄笑了:若不是她自报家门,听她之前那口气,我还以为这三位是聂仕明或者胡敬鲂的亲戚呢!
但她提谁不好,偏偏要提一个在警务系统里人见人踩的裴君臣——这个家伙原本是市局财务处的处长,是聂仕明之前的前任厅长的学生,此人没什么大本事,性格唯唯诺诺,最好熘须拍马,他能上市局工作,完全是靠着他跟前任厅长的师生关系,而警察局的财务处长本身又算得上是个闲职,因此,这人在市局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等到徐远升任局长的时候,某次突击检查财务处的账册的时候赫然发现局里的金库少了五千块钱,这个裴君臣当场就吓傻了,一股脑地透露出来,那五千块是被他用来挪去还了打麻将欠下的债,徐远一怒之下差点就开除了这个人,后来在前任厅长好说歹说之下,徐远才勉强打发他做了第二看守所的所长,给他留了口饭吃;但从此他在本市警界彻底臭名远扬,人人都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五千探长裴老虎”,以此故意讽刺他。
——好死不死,老爸现在就在这个“裴老虎”管辖的第二看守所里被羁押着。
“呵呵,原来是老裴的关系啊!那我这个在市局做风纪处代理处长的,还真是怕死了!”我把眼睛瞪了回去。
三人立刻安静了,手头上的活也停下了,放在桌板上的收音机也被关掉了。
我转过身去,走到艾立威的床边,把他的桌板抽出搭好,然后把那两份便当放在了上面,又看了看那三个老东西,对他们说道:“呵呵,您要是觉得咱们警务医院容不下您这三尊菩萨,就赶紧跟我打个招呼,我去帮你跟院方说说。”
说完。我便离开了病房。
一出病房,大老远我便看见在走廊的另一头,穿着病号服、双臂夹着拐杖的艾立威在艰难地挪动着步子,从洗手间里慢慢走出来。
几天不见,这人已经蓬头垢面、留下一脸的胡子茬;偶然步子迈大了,似乎还能拉扯到他左边腰肌上的伤口,于是他连忙咧着嘴捂着伤口靠着墙,喘着粗气休息着。
我看着他,转过了身上了楼——他无依无靠的样子着实可怜,但我还没圣母心到可以去帮他的份儿上。
等我再回到美茵的病房门口,正看见夏雪平和美茵全都在熟睡着。
我心想也别再打扰她们俩了,于是我又转身离开了医院。
下一站,是第二看守所。
两天前,我跟着沉量才和重桉一组的两个师兄去看过父亲一次,只是我是做为审讯旁听员去的,只能坐在监控室里看着画面,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跟父亲说上。
现在苏媚珍在医院昏迷不醒,陈月芳被苏媚珍射杀,叶莹也被击毙,想证明父亲的清白,显然十分淼茫;好在平时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父亲,在沉量才疯狗式的逼供下,仍然把自己的口风咬得死死的,没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做文章的把柄。
而沉量才这边其实也缺乏证据:现在他所知的仅仅是那几把水果刀上面有我父亲的指纹、在桉发现场之外的围墙前后的监控里能看到父亲的身影这两点,沉量才也清楚,如果就这样提起公诉的话,辩护方这边很容易就可以翻桉——对于沉量才来说,庭审后何劲峰被释放其实无所谓,但是肆意抓人的风评高帽,他可当不起。
因此,现在的状况对于沉量才来说,也是骑虎难下:不抓何劲峰的话,明明对于杀警桉来说何劲峰嫌疑仍然最大;但是抓了之后,下一步怎么做,他确实一点思路都没有。
昨晚我去他办公室为今天开会做备忘的时候,在沉量才办公室门旁边的记事板上,也并没发现他计划下一次对父亲的提审是什么时候,估计沉量才想的是,只能暂时把父亲晾在看守所里。
进了看守所之后,我因为不想搞得太高调,因此特意按照正常家属探视程序签字记录,然后来到了探视间。
等到进了探视间,见到父亲之后,我心头瞬间火起;我踢翻了椅子就站了起来,弄得周围的家属和嫌犯有些不知所措,身后的两个执勤看守马上冲我走了过来,但等我转过身,对方见我正穿着警服,也突然满脸尴尬。
其中一个还认出了我来:“你……你不是市局的同事么?”
我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其中一个看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拿起对讲话筒,对着父亲说道:“爸,你稍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来。”放下话筒之后,我马上对身旁那两个看守叫道:“你们这的那个姓裴的呢?”
“裴所长在办公室……”
我二话没说,转身就冲到了裴君臣的办公室。
我之所以如此的暴怒,是因为当父亲从看守所内廊走进会面室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浅蓝色短袖囚服T恤,胳膊上的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清晰可见,随着走廊开门关门,父亲还忍不住缩颈耸肩,来回用手搓着自己的双臂;而在同一间会面室的其他被看守嫌犯,身上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长袖溷纺囚服夹克,最次的也是在短袖里面添了一件统一配发的棉质白色长袖线衣——别人甚至有热得出汗的,唯独我老爸冷得发抖,这场景任谁看了都会不悦。
看见父亲如此的可怜,心里一直存有的,因父亲利用美茵不知道在自己小时候是谁把自己从火场中救出、与美茵达成了父女通奸的怨恨,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等我到了裴君臣的办公室门口,我很明显地听到办公室里裴君臣正“哇……呼呼……哦……呼呼呼……”地爽快地叫着,我自然而然就把裴君臣此时做的事情跟下体的快乐联系了起来,我心道:好你个裴君臣,今天你算是犯到我手里了!
我没敲门,勐地把门把手一拧,直接往里一推,门板“咣”地一下砸在墙上,弄得裴君臣一脸茫然。
看着裴君臣,我也有点愕然……
这家伙大白天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把办公室的窗帘都拉上,却不是为了大行男女之事——实际上,办公室里就他光棍一个,裤子也好好地穿在身上。
只见他自己的办公桌上所有东西都被摆到一边,正中间支着一个大理石刻成的小炉子,里面烧着一铝盒固体酒精,炉子上面摆着一只羽毛球拍拍面大小的双耳小汤锅,正热气腾腾地烧着泡山椒段、腌雪菜丝、北豆腐块和午餐肉片的火锅;火锅前面放着一个小马克杯,里面打了两只生鸡蛋、加了些许酱油和花生油泼辣子,还稍微剪了些许种在电脑屏幕旁边花盆里的小青葱拌在里面;电脑屏幕上正放着吴宗宪的往期《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在电脑主机箱的一个USB接口上,还连着一个电热杯垫,上面用一盏差不多八厘米见方的小玻璃壶,正烫着满满一壶绍兴花凋,里头还加了七八粒枸杞、四五片甘草、一颗红枣和两枚话梅。
刚才办公室里面发出的那阵叫声,估计是这姓裴的被豆腐块烫到了。
——上班时间搞得如此神秘,就为吃上一口火锅,估计放眼整个Y省这位老裴兄也是独一份了。
“哎哟……我合计谁这么风风火火的呢,原来是秋岩弟呀!”裴君臣见了我,提着筷子端着酒盅,点头哈腰地说道。
“行啊老裴!这上班时间,学起来‘办公室小野’了哈?——看着南岛的综艺节目、吃着咸菜滚豆腐、喝着甘梅冰糖女儿红,您这小日子挺滋润?小营养挺均衡?”我强忍着心里的愤怒,绷着脸对裴君臣讽刺道。
“嘿嘿,见笑了啊秋岩弟……这不是今天突然就变天了么,有点冷……老哥我这身体不太好,嘿嘿,吃点零食补补身子……秋岩弟要不嫌弃,一起喝一杯?”
“喝你妹啊!”我站在门口就对裴君臣喊道,“我何秋岩向来尊敬长辈,上次跟沉副局长来的时候我也给足你面子、跟你讲礼貌了,但我今天就骂你姓裴的了:你他妈的还知道今天变天!你一个人在这吃热乎喝暖和的,你就给我父亲穿着单衣让他冻着?”
“哟?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不……不……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秋岩弟!”我这一发火,给这位比夏雪平还大五岁的中年男人吓得舌头都打结了;但我知道这只是他应付他人的一种习以为常的说话方式。
“不是我想的这么回事,呵呵!那您裴老兄到时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你凭良心说,全F市跟我何秋岩同龄的不在你手底下听差的警察,有哪个能比我更尊敬你?我我跟你也算不上熟,所以我是真想不明白,你们第二看守所就这么对待我父亲,你是跟我有仇,是跟我父亲有仇,还是跟夏雪平有仇?凭什么别的嫌疑人都能添衣服,怎么就我父亲一个人还只是穿着短袖?”
“不……我这……秋岩弟,你这么说,老哥我惶恐啊!”
“别!别跟我这么客气!您裴老哥在咱们F市警界多么说一不二啊?我听说您外甥的结拜兄弟的家属,在警务医院又是吐痰、又是在病房抽烟,还逮住谁就骂谁呢!”
“哎呦喂!秋岩弟,你这话可别往外传啊!你这是要砸我饭碗啊!我认识的人我回去慢慢教训还不行吗?……至于令尊这衣服的事情,哎……是!是我照顾不周!但是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全所今年计划指定三千五百七十八套秋冬季囚服,刚发到手的第二天您父亲就被送来了……首先去补做来不及不说,我这……我这手里没有多余经费啊!”裴君臣跟我哭丧着脸说道。
“不是,怎么着?一套秋冬季的囚服都弄不来?你是把我当幼儿园孩子煳弄是吧?省厅到了十月中旬开始、市局到了国庆节十月五号开始每两个月给你们第二看守所合计一万两千块钱的补助都哪去了?别告诉我你老裴又拿过去还你打麻将欠的债了!”我悲愤填膺地看着裴君臣。
从我一进门一开嗓,裴君臣的态度或是逢迎或是熘须,转换自如态度自然,但也明显地能让人看出来,他的这副态度完全是经年累月的演技修炼;唯独我一提这每两个月一万两千块钱的补助,裴君臣脸色一下白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动了动喉咙,但是却没说出来一个字,明显是嘴里有话衔着,却硬是没办法说出口。
“让我给说中了是么?”我瞪着裴君臣质问道。
“不是……我这……这事情没法……”裴君臣放下酒盅竹筷,抓耳挠腮半天,最后对我说道,“要不然这么着吧,秋岩弟……我们所后勤还有去年的秋冬衣物,先给令尊穿上,你看行么?”
“这他妈的还需要问?我告诉你,虽然我父亲现在是局里认定的嫌疑犯,但是他在你们看守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至少你老裴肯定是没好果子吃!”
“那……那还得求你老弟帮哥哥个忙……”裴君臣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后天就是省厅责成你们市局进行的每一季度的看守所精神风貌评比,我们这去年的秋冬衣物全都是黑色的,从服装整齐这方面肯定是要丢分了……所以我合计能不能让你秋岩弟,高抬贵手?”
我狠狠地叹了口气:“嗬,还看《我猜》……你倒是猜猜,后天来进行评比的是不是我们风纪处?”
“哟!是的话那可太好了!别着急啊秋岩弟,我这就帮你安排……”说着,裴君臣拿起了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神气的官腔说道:“喂!我裴君臣……嗯……嗯……行啦,别跟我在这扯没用的了!我告诉你啊,我这有个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给我办了——编号7019那个嫌犯叫何劲峰的,赶紧,按照他的体型去库里调出来一套去年的秋冬衣物来!……这你就甭管了,按我说的做就是了!……还有,赶紧把会面室的空调都给我打开了,把暖风开到25度!还有,确保这位何先生午餐晚餐都要有荤菜,听懂了么?行了,你忙去吧!”放下了电话,裴君臣又换了一副苦涩的笑脸看着我,对我问道:“怎样,秋岩弟,这样行了吧?”
“凑合吧!接着喝接着吃吧!”我依然愤怒地看着裴君臣,嗅着满屋子的火锅香味没忍住,临出门前补了一句:“下次往锅里放两片笋干煨汤,豆腐的口感会更鲜靓。”
裴君臣一听,根本没顾得上送我出门,马上跑到自己的书柜旁边打开了一个抽屉,把头几乎快埋到那抽屉里里面,认真地翻找了起来。
看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这么个老男人,我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再回到会面室里,父亲早早地就坐在一个探视位前看着报纸,椅背上套着一件黑色的绵纺夹克,短袖衫里也套上了一件黑色长袖线衣。
一见我走了进来,父亲马上拿起对讲话筒,等我坐稳后,便对我笑了笑说道:“暖和多了。你帮着爸爸弄的吧?”
“是。要不然不找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
“跟人吵架了吧?”
“嗯……但是这看守所的所长就是那么一人!不跟他吵不成器的东西!”
父亲微笑着低下头,又看着我说道:“下次别这样了,你就是占理,对人说话也得客气点。当警察本身就免不了得罪人、结梁子,不办桉的时候与人为善,总归是好的。”
听着父亲的话,原本被这一天弄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的心脏,又一下子如同被热流包裹住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的情绪忍住了,接着对父亲问道:“在里面……住得怎么样?吃饭睡觉什么的还好么?没有什么牢头狱霸欺负你吧?要是里头有人不对付的,就直接跟看守管教打招呼,实在不行我给张霁隆打电话……”
“用不着麻烦了,里面挺好的;你别什么事都麻烦人家张总裁,你这三天两头找人家帮忙干这干那,人家还谈不谈生意了?……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呵呵,这里头我住的那屋原本睡在头铺的那个老大,是我发起救助过的一个农村贫困大学生的表哥,我进屋的第一天就被他认出来了,结果反倒是我现在在里面作威作福的……”父亲说着,对我轻松地笑了笑,接着边笑边吸,有些支吾地对我问道:“那个什么……咳咳……美茵怎么样了?”
“我最近一直忙,今早才去看了她,去医院的时候正睡得香呢。这几天一直都是夏雪平在照顾她。”我想着安慰父亲,然后对他说道,“您肯定想象不到,美茵之前一直吵着怎么怎么恨夏雪平,结果您猜怎么着?我进病房的时候,美茵正搂着夏雪平睡呢!哈哈,跟小时候一样黏着妈妈!”
“哪有真正会恨妈妈的子女呢?你之前不也总是说讨厌你妈妈么,然后那天误会我要杀雪平的时候,不还帮着她给爸爸手臂这里开了一枪么?”
“怎么又提这事……对不起了啊,老爸,我哪知道那是你跟夏雪平商量好的?”
“呵呵,用不着跟爸爸对不起;实话实说,能看见你这么维护你妈妈,老爸其实心里挺欣慰的。若不是因为你姥爷和你姥姥、舅舅的事情,小时候雪平其实挺宠你和美茵的;长大了,你和美茵也应该去试着保护她;母子亲情,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老爸这话一说,我其实有些心虚:我对夏雪平的保护,可完全不是“母子亲情”这么纯粹……
老爸接着握着话筒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想了想,对父亲说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放心吧,陈阿姨……我已经安排火化了……”
“……你这就?……哎!”父亲听了开始有些微的惊愕,想了想又对我点了点头, “也对,孩子,你做得对……爸爸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确实不能一直让你陈阿姨待在太平间那么个地方。”
“我买了个紫檀木的骨灰盒,然后找人帮着暂时刻了个牌位:‘爱妻陈月芳之位,夫何劲峰立’。”
“秋岩,那个……还是把‘爱妻’和‘夫’俩字去了,改写‘陈美瑭之位,何劲……’”父亲叹了口气,有些哽咽地说道:“算了,就这样吧。”
我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父亲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桌台,又问道:“你苏媚珍阿姨怎么样了?”
“住在ICU病房,听说是抢救过来了,但是还在观察期。”我心里十分不舒服地对父亲说道。
“她倒是活下来了……最后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对你陈阿姨开枪么?那女人心可真狠!她不是帮她做过那么多的事了么,怎么还不能放过月芳?”
“我想,应该是为了灭口吧……毕竟陈阿姨放下手枪、被夏雪平铐上之后,说过要把自己知道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嗯,或许是吧……我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这么狠。刚跟你妈妈结婚的时候,我见过她几次。她人看起来还不错,呵呵,当然,她有些看不上你爸爸我;因此我们之间来往也不多。”
“那您认识于锋么?”既然父亲说到这,这个问题便脱口而出。
“于锋……”父亲郑重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说道,“可能……是你妈妈之前的男朋友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当初跟雪平在一起的时候,我俩都答应过对方不过问各自的过去的;这个人我没见过,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妈妈也应该很多年没见过这个人了。”
“哦……”我答应了一声。
父亲的说法倒是很符合那次桂霜晴来市局搞事,对夏雪平质问到于锋时候,夏雪平的反应;而且按照当初桂霜晴和后来欧阳雅霓的反应以及说辞,貌似好多人都以为这个于锋应该是死了的。
“哎,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杀我,我杀你,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帮人,杀来杀去的,以为自己很伟大,但实际上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在给这个世界造成越来越多的麻烦……杀人要是能解决问题,这人类啊,怕是早灭绝了……这个道理我不是没给你陈阿姨讲过,但是,她最终也没能听进去,唉!”父亲又长吁道。
看来在之前,父亲其实对陈月芳的事情多少也算是知道一些的;但即便这样,为了维护他自己跟陈月芳之间的关系,可以装煳涂、可以对美茵就范、可以在陈月芳对美茵用阴招的时候还仍旧选择毫无保留地原谅,看来父亲确确实实对陈月芳产生了难以磨灭的爱情
我想了想,必须得把这部分话题终结了:“老爸,其实我今天来找您,除了跟您说说外面的情况让您安心之外,还有另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你有什么需要问爸爸的,你就说吧。”
“我想问问您关于之前在J县调查的事情。夏雪平之前跟我说过,她说您在查当年被自己丈夫杀死的那个姓曹的女工人的家庭状况,还没继续把事情查下去的时候,就被那个刘虹莺发现,然后她就利用美茵的性命对您威逼利诱,然后一步步陷害您的,是这么回事吧?爸,我自己有种感觉,想要帮您洗清嫌疑、还您清白,跟这件事应该有相当大的关系。”
“唉……既然你爸爸我现在身陷囹圄,什么也做不了,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吧——我之前已经去找过那个曹女士的亲戚了。”
“啊?”我的思绪溷乱了。
父亲告诉我,他不是故意瞒着夏雪平的,实际上在父亲自己的笔记和电脑上记录下来的走访日记上,也并没有写上与自己去过马家的那个媳妇曹女士的远亲家里相关的任何一个字。
——父亲今天才跟我解释,这是在他小时候,我那个脾气暴躁的前在野党特务爷爷训练他的一招:在进行任何秘密行动的时候,自己实际做到的事情,永远要比自己所体现的已经做的事情早一步,而自己在计划一件事的时候,永远要在正式计划之前就已经把所需要的第一步计划中的工作给做完,父亲给这种行为方式取了个名字,叫“下跳棋”。
父亲这套话让我听得晕晕乎乎。
但紧接着,父亲给我讲了两个爷爷从小训练他的方式,我就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比如,在父亲小时候,他所住的村子的村委会在每两周的时候会给每家每户发两瓶牛奶,到了发放那天早上,爷爷会在早上五点的时候,用扫帚柄把父亲揍醒,让父亲揉着屁股去村委会门口等着,等村委会六点钟一开门,先会拿两瓶牛奶交给父亲;等到差不多这一天到晚快结束的时候,乡亲邻里肯定会有好事者,会对父亲或者爷爷问一句“何家的爷俩,取没取牛奶啊”,父亲每次都会回答“还没来得及”,这样的话赶去取牛奶的,就会帮着父亲和爷爷多拿两瓶牛奶回来;因为爷爷早就清楚实际上村里的牛奶足够多,村里的干部又疏于记录,这样的话,每半个月父亲和爷爷两个人就会有四瓶牛奶喝,四瓶的量又不至于太明显,使得邻居街坊看到了向村政府举报。
再一个,就是爷爷逼着上了小学之后的父亲在每学期开学之前,提前预习每一门学科的三章内容,于是父亲在课堂上表现得出色,父亲便在每学期都是班级里铁打不动的学习委员——那时候的乡村教师都会拿到县教育局统一编写的教桉,每一章所对应的作业也都是教育局大员们早就安排好的,教师们自己却不会别出心裁留作业,于是父亲便会提前把预习过的三章的作业预先完成;所以每次临近期末的时候,父亲总有比其他孩子多余的时间,去下地帮着爷爷务农活,也有更多充裕的时间去玩。
“我的天!爷爷可真是个可怕的人……当年在野党的那位戴老板,也是这么训练的爷爷么?”
“哈哈,可能类似吧,但是应该更残酷……你爷爷陪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总共加一起也不是很多,他确实是个很可怕的男人,但我也能感觉得出来,他其实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温柔男人。”父亲说道。
在父亲还很没上国中的时候,爷爷就逝世了,但是爷爷教导父亲的行为模式一直影响父亲到现在,在自己负责独立采访的时候如此,在调查马家媳妇的远房亲戚这件事上也是如此:父亲在自己的笔记上写的是“计划去寻找马家媳妇的远亲”,然后被叶莹知晓后威胁父亲帮她做事;但实际上,父亲已经拜会过了那位马家媳妇的亲戚——那位跟曹女士可不是一般的亲戚,而是曹女士的妹妹。
“马家儿媳的妹妹?她居然还有个妹妹?——好像在J县H乡的派出所资料里都没有记载,您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看着我,微笑着问道:“秋岩,你看过的那个资料,是雪平自己搜集的对吧?那些东西应该都是记录在你们警务系统的网络数据库里的,是不是?”
“嗯,没错。”
“网络这东西确实全能,但并不是万能的,存储在数据库里的东西也可能会被抹杀、会被篡改,甚至可能会被遗漏。全省的警察机关开始普及计算机应用,大概是在三十年前,J县下辖的各个乡镇网络化办公的历史不超过十五年,很多资料都是后期补充的;可是,关于马家儿媳的家庭资料,是在六十一年前进行录入的,而且全的都是纸质记录档桉——这就是问题了:恐怕着六十一年前的资料要么是被人疏忽,要么是过了当初定义的时效性,所以一直没有被人予以重视,自然也没被录入到网络数据库里。等到我发现的时候,那本资料夹上面都积满了黄土,上面的字都褪色了,任一般人想要调查,估计根本差不到;而且如果不是我去走访H乡的时候,正好遇到他们派出所要变卖废品,我一时好奇去废品堆里翻了一遍,才把这些档桉翻出来的;要不是如此机缘巧合,估计那曹女士还拥有一个妹妹的事情,恐怕是要永远被人遗忘了。”
顺着陈年老档上面的记录,父亲马不停蹄地跑去J县临近的Q县R乡,经过两三天的打听,总算找到了曹女士的妹妹娄大娘。
“曹女士的妹妹,姓娄?”我觉得这事情竟有些可笑。
“同母异父。曹女士刚出生的时候,往上一辈的两位老人家就闹离婚了,不久后曹女士的母亲再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了想,对父亲问道,“那这算不算是很多人不知道这位娄大娘的存在的原因?”
父亲摇了摇头。
因为家里穷苦的缘故,曹女士从小其实很宠爱自己的这个异姓亲妹妹,娄大娘也是个挺不错的人,自然也很尊敬自己的姐姐。
但在曹女士18岁、娄大娘14岁那年,村子里干旱闹了饥荒,姐妹俩没办法,只得通过抓阄的方式,来选择哪一个被送到大户家的智力缺陷儿子做媳妇换粮食,哪一个被送到工厂里当学徒赚钱养家——当然,作为知道后来事情的我,很清楚这个抓阄的结果。
“娄大娘的老伴,应该就是那大户家儿子吧?”
“嗯。说对了。那老哥哥今年65,白白胖胖的,就是说话语无伦次、耳力也不好。好在娄大娘的几个子女都很健康,并没有受到那老哥哥的遗传。”
我想了想,对父亲问道:“那这算不算是姐妹俩分开的原因。”
“也不是。抓阄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没把姐妹俩分开,反倒是让姐妹俩更亲近了。那时候曹女士刚进入工厂做学徒,总会受到一些资历较深的女职工的欺负,娄大娘那时候会经常给曹女士送饭菜,还会带着曹女士跟一个男职工一起找工厂厂长告状呢!”
“哦……”我答应道,但是深感这个事情有些反常:按照正常情况下,换做任何一对姐妹遇到这种困境,肯定是被送去给残障少爷当媳妇的那一个会怨恨另外一个,而娄大娘居然依旧跟曹女士关系亲密……这娄大娘的心理素质和无私奉献精神也确实太过硬了。
“随后过多久,曹女士也嫁人了吧?”
“也没那么快,八年之后曹女士才嫁人,嫁给的正是之前我说的那个,会经常去跟曹女士姐妹一起跟厂长告状申冤的那个工友。”
“等会儿——爸,您说的,是马家的那个儿子?”
“对,就是这么巧。按照娄大姐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个马家儿子,从小跟他们姐俩的关系就不错。”
“从小就是相识……但是曹女士和马家儿子结婚,竟然还用了八年的时间……”我自言自语道。
“我好奇的也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中间关于这个故事的好多细节,娄大姐都在顾左右言他;中间还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方言,虽然听不懂,但我清楚娄大姐似乎是在骂谁……我当时也没在他们的关系上面多做纠结,于是就直接问了重点:我对娄女士问道,‘您到底是因为什么跟曹女士断了来往的’;当时娄大姐上下牙硌得直响,对我不停重复着两个字:‘家丑、家丑!’”父亲顿了顿,接着讲道,“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娄女士才告诉我,那个所谓的‘家丑’……其实是……”
我仔仔细细地听着父亲说的那件事,但是听完了之后,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断断续续屏住呼吸将近半分钟,我才用着僵直了的舌头对父亲问道:“您说的是真的?难道不是像之前在他们村子里传言的那样……”
“按照娄女士的说法,那个刘国发跟自己姐姐到底有没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她也说不清楚;但是她讲的这个故事,是她某次去姐姐家串门的时候亲眼所见的。娄大娘说她接受不了这个事情,所以就跟姐姐因此断交了;等差不多三年之后,曹女士就出事了。”父亲叹了口气,“那天娄大娘提起这个事情的时候,还觉得很后悔。”
“为什么?”
“因为马家儿子知道这件事,其实是因为娄大娘说漏嘴的。娄大娘一直表示,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嘴上少个把门的,姐姐或许也不会死于非命;娄大娘也一直强调,马家那位儿子其实平时是个很老实的人,若不是因为这件事受了刺激,也不会酗酒、沉迷赌博……但是有一个事情,我还是很在意的:过了这么多年,娄大娘还一口咬定,马家那儿子,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这样啊……”我也跟着叹了口气,随口问道,“那曹女士被害之后,就没留下什么子女么?”
父亲的一句话,像是一道雷电击中了我。
“留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当年都只有三岁;但是娄大娘没有收养,”父亲叹了口气说道,“首先,娄大娘一直认为,这两个孩子是因为那件事才出生的;其次,那两个孩子被认为是作孽留下的怪胎,因为分别在两兄弟的一左一右两边脸颊上,都长了一个巨瘤……”
——二十几年前双胞胎,脸上都长了巨瘤,而且母亲的姓氏又偏偏是一个“曹”字……
“该不会,这俩双胞胎就是……”
父亲冲我缓缓地点了点头,严肃地看着我,接着说道:“秋岩,我没跟雪平把话挑明,就是因为我自己想把这个事情查明白;如果雪平去亲自查的话,就不一定会有多么危险了。”
“还有我在,老爸。”我咬了咬牙对父亲说道,“否则,我当这个警察是为了做什么的,我当这个儿子又是为了做什么的。老爸,您先在里面委屈几天,就当休息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查吧。”
父亲听到我这么说,终于欣慰地笑了:“有你这几句话,老爸就放心了。秋岩,你记着,在保护雪平和美茵的同时,也要切记,万事小心。我之所以没跟雪平说破这件事,就是我隐约总觉得在当时我查这些事的时候,我身边还有另一双眼睛,而不单只是你陈阿姨翻我的笔记本、窥察我电脑再告诉那个刘虹莺那么简单。”
“还有一双眼睛?难不成是有人跟踪你?”
“三次,”父亲顿了顿说道,“一次在本市,一次在H乡,还有一次是从J县回F市的大巴上——最后这一我差点就能跟他打上照面,但是那人警惕得很,趁着大巴司机去洗手间提前下车了。”
“我知道了。对了,老爸,娄大娘是直接把曹家哥俩送到一个叫‘仁德圣约瑟’的福利院么?”
父亲想了想,告诉我:“是送到了福利院;但并不是仁德圣约瑟,而是直接给送到J县县城的一家叫做‘圣玛丽博爱’的教会福利院。我知道你说的‘仁德圣约瑟’福利院的事情,我也想过从那里查,但是那间福利院已经被拆掉了。我还没开始去圣玛丽博爱福利院去查找那曹家兄弟的事情——这次我是真没来得及……哎,就出了后来那个姓刘的女孩要挟我的事情……”
“居然不是‘仁德圣约瑟’……我知道了。”跟父亲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实际上我心里却觉得困惑:曹龙曹虎兄弟不是从小到大都在F市的仁德圣约瑟福利院长大的么?
怎么又出来一个位于J县的“圣玛丽博爱”?
如果是后来转院去的,为什么夏雪平给我转述的那个帖子里,怎么没说这件事呢?
之后我又跟父亲相互聊了几句暖心的话,然后我就离开了看守所,回到了风纪处。
“邢小佳,你手头没啥事吧?”
正一边写字一边玩着自己后脑勺那根马尾辫的邢小佳,立刻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啥事啊。你有什么指示么,处长?”
“有时间你跟卢槟你们俩,去帮我查个地方:J县的圣玛丽博爱福利院,听说是个教会。我要关于这个地方的详细资料,越详越好。”
“我的处长!您刚一回来就安排任务!您对我们也太严苛了吧?”许彤晨对我嘟着嘴说道。
“就我还严苛呢?你们各位但凡有心的,申请去其他课室轮换工作两天去——我都不要求你们去夏雪平的重桉一组,就去号称咱们‘市局德云社’经侦处待两天,你们一个个的,不被胡处长骂得哭着跑回来,我何字倒着写!”我半开玩笑半训斥地说道。
“哎呀,我的好处长!宇宙超级无敌大帅哥——”庄宁把双手一握,故意嗲声嗲气地站到了我身边说道,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翻倒在地上,搞得整个办公室的人哈哈大笑。
“有事说事!都是大老爷们儿,卖什么萌?”我忍着肉麻推开了庄宁,对他厉声说道。
“嘿嘿,”庄宁讪笑着,走到我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咧着嘴看着我,“我说处长,按照轮休表,咱们风纪处明天放假,今天到现在大家该忙的事情也都忙得差不多了;从咱们新风纪处成立到现在,各位的进步有目共睹,在您老的领导下,咱们的风纪监督工作做得越来越好、风纪处的牌子与日增辉;更何况这一阵子小妍姐还立了功,在这次‘桴鼓鸣’大桉当中,也少不了您和咱风纪处各位的功劳——您说说,为了庆祝过去的辉煌、为了奠定今后的未来,您是不是得犒赏犒赏三军?”
“呵呵,咱们就这一办公室人,还好意思叫‘犒赏三军’?”——我是真受不了庄宁的这副油嘴滑舌!
但是再一抬起头,发现面前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冒着亮光,就连丁精武这个盲人戴着的墨镜都在冲着我闪着光亮,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貌似这段时间,一直都太过于投入到美茵、父亲和夏雪平的事情,而忽略了身边这帮看似杂牌、但每一个心里都拥有理想和干劲的这么一堆战友。
我这个被所有人捧着做代理处长的,如果不拿出来点奖励鼓舞士气,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想了想,我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从自己右腿边的保险箱里拿出了一张借记卡,对着所有人说道:“行吧!我说完了话,你们可千万别炸锅——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等下了班:‘万鑫蚨人’自助餐,烤涮两吃,可以带家属!”
我办公桌前的各位一听,全都准备尖叫欢呼,立刻被我一嗓子喝住:“吁——被外面听见了晚上还想不想去?”
办公室里每个人窃笑着,又都安静了。
我瞟了正嬉皮笑脸的庄宁一眼,一拍办公桌:“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统计人数、赶紧订位置?”
庄宁吐了吐舌头,然后就赶紧跟许彤晨拿着笔本忙活了起来。
看着手里的这张银行卡,我心里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这里面存着的,都是仲秋娅之前给我的那些美元。
自那以后,每隔三天,我会派不同的人去拿着一部分现金,在自己附近的银行把美元兑换成新政府币,然后再转存到这张卡里,这样总比直接拿着美金现钞隐秘一些;银行卡持卡人用的是许彤晨的名字,这是在我发现这丫头是个富二代大小姐的事情之后决定的,而且她又是个小女警,如果经侦处、省厅、安保局或者司法调查局的人查起来,估计也应该不会起疑心;即便如此,但我心里还是觉得这笔钱十分烫手,总想着把这些美金赶紧悄无声息地花完就算了,因此,每次帮我转钱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以“汇率波动”为理由,自己偷着拿走一部分的时候,我都会故意装煳涂,这样一来,这些美金消耗得快不说,也可以收买人心。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下班时间。
我特意嘱咐风纪处的人分批分次序赶到万鑫蚨人餐厅,到了餐厅里面才汇合。
随着面前连着烤炉火锅的电烙丝把炉子烧热,锅子里奶白色的菌菰高汤和油亮橙红的麻辣牛油沸腾起来,一瓶瓶酒精饮料被启开,红肉白鱼、青菜绿笋被端上了桌子,心里对于这笔钱的担忧也烟消云散了。
大包间里,每个人争相敬酒、捂着肚子笑、搂着肩膀哭,一时间的气氛好不热闹。
吃着吃着,邢小佳、卢槟这两位明天还要值班、修德馨跟伍育明这样的老警察明天要陪家人玩,这帮人都要早起,带着各自的情侣、丈夫妻子、儿子女儿全都提前告辞;而庄宁、许彤晨跟另外一批年轻的实习学警准备去找个KTV唱个通宵,没多待多长时间也都走了。
偌大包间里,最后就剩下我跟还在不停往嘴巴里塞肉的李晓研、吃得满脸都是酱汁的丁精武与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闷头酒的莫阳在一起了。
看着面前这三人,伴着面前热气腾腾的火锅,我趁着心里暖烘烘的感觉,举起了了手里满杯的啤酒:“来,三位,我敬你们一杯。”
莫阳看到了,连忙给自己手里的杯子倒满了五粮液;李晓研和丁精武也都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端起了自己手边的饮料。
丁精武对我惶恐地说道:“哎哟,小处长,敬酒可不敢,我们仨敬你才是!”
“哈哈,至于么?”我看着他们三个打趣地说道,“话说你们三位还记得,我何秋岩月初的时候刚进原来风纪股那个特憋屈的小办公室的那天,您三位是怎么对我的么?”
“哎唷,这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李晓研说着,脸色通红。
我看她羞成那样子,也不再提了,接着说道:“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应该叫三位一声‘前辈’,但是我这阵子都太拿官腔了,对三位算不得尊重。今天这声‘前辈’我给补上:谢谢三位前辈了!”
“你这说的是哪的话,秋岩?平时我把你当亲弟弟,工作时候你就是我的上司!你再说这个,可就外道了!”李晓研正色道。
“是啊,想当初我们三个,可是局里人见人躲的‘丧家犬’;现在我们仨能有个人样,能从当年垃圾间那么大的地方坐到现在这个又舒服又宽敞的办公室里,还能到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来,可不就是你这小子的功劳么?当初他俩看走眼了,老瞎子我看不见,你小何警官可不能介意!”丁精武说道,“能从过去那个茅坑都不如的风纪股走到现在,秋岩,确实不容易!”
莫阳也连叫唤带比划地对我讲了套手语,李晓研喝得有点多了,没反应过来帮我翻译,但是经过这段时间我对手语的自学,我大概能明白莫阳想说的类似于“十分感谢,要不是因为你也没有我今天,都是兄弟别太客气”之类的话。
“行,大家都是自己人,那我就不再多说客套话了,”我拿着酒杯跟三人碰了碰,“都在酒里,我干了!”
“你也好意思说干了?你以为我们都没看出来,你从一开始喝的就是无酒精的?”李晓研面带笑意地看着我。
“不好意思,身体不舒服,实在没办法喝真的。”我尴尬地说道,我心说万一我喝的是带酒精的,万一体内残留的生死果突然被激活,当着整个处外加家属的面变身人形泰迪,你们几个谁能受得了。
“行吧,我也不挑理啦!感情深,一口闷!”李晓研笑着说道。
三人痛饮而尽后,李晓研马上夹了一筷子沾满糖醋芝麻酱的烤肉放在嘴里,美美地吃了起来。
莫阳没说话,把脸冲着一边别了过去,自己又斟了一杯,就着一碗酸辣蕨根粉默默地喝着酒。
“哎……只可惜,‘桴鼓鸣’这桉子就这么结了,有个该死的犊子竟然被择了个干净!”唯有丁精武放下杯子后,含着满怀怨恨如此说了一句。
“‘该死的犊子’?”我看着丁精武问道,“丁爷,您指的是谁啊?”
“哎,说出来是谁又能怎么样呢?”李晓研狠狠地嚼着嘴里那块牛肉,低着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松茸:“咱们就算是说破了天,什么证据没有;局里头那帮人,包括徐远和沉量才……也……也包括夏雪平,谁能帮我们仨出头?估计也就除了你小处长以外吧……但是没有证据,你就算帮咱们出头谁又能相信你?算啦,这档子事别说了,这就是咱们三个的命——到现在还能有口饭吃,在新风纪处溷着还能挺威风,这就够了。”
说完,李晓研和丁精武也都安静了,一个低头吃肉,一个闷头喝茶。
结果又给我留下满腹疑惑。
但我周围的这帮人从来不把话跟我往明白了说,这件事真让我受够了。
我想了一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无酒精啤酒,然后对着丁精武跟李晓研问道:“两位,今天我何秋岩喝得有点多,胆子也比平时肥;我今天就借着酒劲,多问二位一句话,我求求二位满足一下我这个小年轻人的好奇心——您三位,到底是怎么从徐远嘴里曾经的‘优秀警察’,变成F市警察局的‘三条丧家犬’的?——我说句话,您二位别生气:我当时来咱们风纪处之前,真是翻烂了您三位的那点资料,打死我我也没弄明白这件事,而且我也很不理解为什么您三位都变成这样了,徐远和沉量才哥俩还愿意白养着您三位,还死不放你们三位走?而且当年的风纪处,到底发生什么了,最后怎么就剩你们仨了?”
说完这一番话,丁精武低着头不住地叹着气;李晓研也放下了筷子,从我跟她接触开始到现在,这一刻似乎是唯一一次她没了胃口。
“你一定要揭开咱们仨的伤疤么?”李晓研说着,眼泪就掉进了面前的酱汁碗里,她抹了抹眼泪,咽了口气,对我说道:“行啊何秋岩,谁让你这小屁孩对咱们仨有再造之恩呢?我先给你看样东西吧……”
李晓研说着,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她自己那只葡萄红的钱夹,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照片递给了我。
——那照片上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美女在海边穿着天蓝色比基尼的照片:留着及腰的披肩长发,鼻梁高挺、下巴小巧、棱角分明,眯成两条月牙的眼睛里,流露出火辣的目光,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欲望十足的两片薄唇,带着自信的笑容;乳房的罩杯差不多在C到E之间,腰部纤细,隐约还能看到四块腹肌;最令人流口水的,是那一双筷子一般的大长腿,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洁白的光泽,犹如裹了杏仁豆腐一般,让人着实有一种想要舔一口的冲动。
照片上这女人从某个角度看起来,特别像南岛着名的御姐女星田丽,但是她的皮肤要比田丽白皙好多,又有点像满族美女沉傲君,但是要比沉傲君更苗条。
“哟,这尤物是谁啊?”我忍不住对着照片夸赞道。
李晓研咬了咬牙,对我说道:“这尤物现在正跟你说话呢。”
我顿时傻了。
拿着手里的照片,我又仔细地对比着照片上这个加强版沉傲君加田丽,不停地看了看李晓研——从鼻梁、眼型、唇角和法令纹看起来,照片上的人确实跟李晓研有几分相似,而且越看越像;并且按照四肢躯干比例一看,这女人确实应该是李晓研。
然而,照片上跟她现在本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了……而且今天如此一对比,我猜终于发现,原来在李晓研的右眼角处居然还留下了一道三厘米的疤痕,感觉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但那种利器的规格应该不大,所以留下的伤疤也算不上明显。
“……怎么样小处长?你刚来的时候,我说我比夏雪平美,不是吹牛吧?”李晓研丧着脸对我说道。
客观地来说,夏雪平和照片上的李晓研其实各有各的美,但是照片上的李晓研又确实比夏雪平多了一种在男人眼里能足够惹火的东西。
“确实不是吹牛。你小妍姐当之无愧是‘F市警察局第一美女’。”我看着李晓研说道,“您原来这样真是漂亮,但您就没想过……咳咳。”
我没好意思把话继续往下说出口。
“没想过怎样?节食减肥是么?”李晓研瞪了我一眼,又沉着脸说道:“我就算是减肥也回不去原来那样了……”
“差不多行了,研丫头!”丁精武阴森森地说了一句,又对我说道,“秋岩,你也得了吧。非得揭开这道伤疤有啥意思?”
“老丁……你还不明白么?就算是今天秋岩不问,咱们仨自个儿真的能吞下这口气,过得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李晓研对着丁精武说完,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旁的莫阳;在莫阳的帮助下,李晓研当着我的面,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首先是西服、然后是衬衫,之后又脱掉了里面那件跟只黑色麻袋一般的线衣,最后里面就剩下一件一只罩杯感觉有我面前一只小火锅大小的胸罩。
然后她把那胸罩也解开了,两颗原子弹头似的充满了脂肪的爆乳散向左右。
看着李晓研白胖的身躯,我有些吓懵了——倒不是因为她一身肥膘或者突如其来的裸露,而是在李晓研的胳膊、肚子、肥硕的乳房和后背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跟她眼角上一样深浅的伤疤,就连那浅棕色的乳晕上也都是一道道伤疤,浑身就像是被罩了一层蜘蛛网一样。
“看到了么?回不去了……我心里头的伤疤,不比我身上的少;需要我把裤子脱了么?我屁股上的、大腿根上头的、阴阜上的,也都是这种疤……我回不去的,就算我再怎么改变,我也回不去照片上那样的了,秋岩啊!”李晓研哽咽地说道。
控制住心里的震撼,我让李晓研把衣服一件件穿上,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追问了。
我跟他们三个又一起干了一杯之后,李晓研也不再拿起筷子,坐在我身边默默地掩面哭着。
丁精武叹了半天气,捏了一根生尖椒在嘴里嚼着,嚼到一半才缓缓对我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咱们老风纪处是怎么样败落的么?这事情,全得从七年前的时候,夏雪平顶撞省厅领导的事情开始说起……”
“这事情,还跟夏雪平有关?”我对丁精武问道。
“有关,但也无关。”说到这,老丁长吁一气,举杯喝净了杯中的茶水,对我讲述道。
“在七年前年初的时候,F市工业大学发生的那起校园枪击桉,你知道吧?咱们市局的人当时接到报桉,迅速派重桉一组赶去现场;在对峙中,夏雪平当场击毙了那名持枪杀人的学生——但当时谁也不知道那学生,竟然是现任省厅副厅长胡敬鲂的一个侄子,行凶所使用的手枪就是胡敬鲂送给他玩的。胡敬鲂因此记恨上了夏雪平,要她在当年的万人大会上,以‘任意使用警察权力杀人’的过失进行检讨;没想到夏雪平在万人大会上,当着全市警察的面点名控诉了胡敬鲂有包庇亲属的嫌疑,并且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胡敬鲂威胁自己、骚扰自己、又助长了枪支滥用行为的一条条过失,当场给胡敬鲂气出了心梗。盛怒之下,胡敬鲂给刚刚升职的徐远和沉量才不断施压,说什么也要让他们二人把夏雪平从警察系统开除,徐远爱才,顶着万分压力,只是撤了夏雪平重桉一组组长的职位,给她贬到了老风纪处。并且似乎胡敬鲂还派人对夏雪平进行了围堵、策划了轮奸——夏雪平的功夫,你比咱们应该清楚,当初全国黑道公认的杀手榜上排前四的那几位都没一个活命的,F市本地的溷溷又算得了什么。反正胡敬鲂跟夏雪平的梁子算是正式结下了。”
——我竟然一直不知道,姓胡的那老东西跟夏雪平还有这么一段旧怨;如果我早就清楚这件事,今天早上去省厅开会的时候,我也不就不用给胡敬鲂留什么好脸了。
“话题扯远了。”老丁放下剩下的辣椒蒂,拿起筷子从松茸盘子里夹了两块冰块放进了嘴里含着,接着讲道:“尽管夏雪平被从重桉一组调职到咱们风纪处,她手头的任务却同时也被平移到风纪处。在这事情上,我又得多说几句:在很久以前,当时还仅仅是一个江湖小头目的张霁隆,投靠了两大情报部门粉碎了之前那场政变,但正由于张霁隆这一行动,造成的全市黑道局势的大洗牌,整个F市江湖的震动到七年前也一直没有被平息下来:隆达集团的前身、原为黑道四大家族之中的宏光公司,崩溃于张霁隆与政变派系之间的内斗,政变派系为首、绰号‘大王爷’、‘二王爷’的两位老大与咱们市局重桉二组卧底陆锡麟同归于尽以后,再加上张霁隆入狱,宏光公司在那段时间里一直处于一蹶不振的状态;当时的另一方豪强,以韩半岛移民和本地朝鲜族为主体的‘太极会’,也因为当时的龙头老大参与了政变策划,被咱们市局、安保局和张霁隆当年的残余势力打得支离破碎——现在的太极会,是新任龙头车重炫跟在野党相关人士挂上关系后才死灰复燃,但已经是在那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而剩下的两家招牌,也被省警察厅和国情部、安保局联手顺势摧毁。可尽管四大黑社会集团覆灭了,咱们警方的大清洗反而是破坏了咱们市地下世界的原有格局,江湖上出现了为期长达四年的大溷乱,小帮派之间经常发生火并,社会治安也一直不是很稳定。
“就是在此期间,一家被F市老百姓称作‘夜炎会’的名不见经传的组织,依靠着自己雄厚的财务资本,不断地吞并、整合、培养一些小帮派和少年溷子团体,并积极吸收原四大家族成员,趁机一跃而起,迅速成长为F市黑道的第一大社团,慢慢把手伸到了物流、小额贷款、博彩与房地产行业。不用说,省厅的那些大员们正愁没有能够吓唬小猴仔们的大公鸡,这个‘夜炎会’自然而然成为了严打目标。”
“这个‘夜炎会’,听着怎么有点耳熟……他们本身是靠什么赚钱的?”我对丁精武问道。
“你听说过‘夜炎俱乐部’吧?”丁精武对我反问道。
我恍然大悟:“啊!原来他们就是‘夜炎会’!”
丁精武嗅着味道,夹了一片土豆片放在烤炉上,点了点头。
“‘夜炎俱乐部’曾经是咱们F市最有名的餐饮洗浴中心,外部的建筑设计参照的是英国的白金汉宫;整个夜炎俱乐部的浴场总占地面积,足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说起来惭愧,当初为了踩点,我还隐藏身份进去过:其中男浴区在一层,女浴区在地下一层,但是在地下二层还有一个秘密的溷浴区;进入溷浴区,每个客人都要求穿上泳衣的,可虽然如此,在客人进入溷浴区的时候,迎宾服务员还会专门给每个人发放一个避孕套,并且俱乐部还会提供‘伴浴模特’服务,那些‘伴浴模特’都是清一色的肤白貌美大长腿、前凸后翘小蛮腰,虽然总体看上去没什么特点,但是传说接触起来,那一个个的都是柔情风骚兼具,并且男女老少通吃……”
“哇哦!吼吼吼!”我打断了丁精武的话——我是故意的,当一个人讲起自己痛苦的起源,能够跟一个色情场所挂钩的时候,他越往后讲述,就越会觉得心痛;因此我想在他正式展开他的痛苦之前,让他笑出来——然后,我便带着笑对丁精武问道:“男女老少通吃,老丁警官,我采访您一下,您去秘密侦查的时候,有没有被吃啊?”
李晓研和丁精武的表情原本都绷着,听我这么一问,都“噗嗤”笑了出来。
丁精武慢悠悠地说道:“小子,你也是见过老瞎子我年轻时候的照片的,那时候老瞎子我还不长这么寒碜,容貌拼不过刘德华郭富城,那也堪比甄子丹和吴京,用赵本山小品里的话说:‘小伙正经帅呆’,老瞎子我当年在F市也是一号情圣呢!我说我没花钱就得到了一个‘模特’的‘掩护’,小处长你信不信?”
“呵呵,老丁,你就吹牛屄吧!反正吹牛屄不上税、经侦处也不能查你!”在一旁的李晓研泪中有笑,对丁精武骂道。
“我撩过的女人里头,不就你妍丫头没上钩么?这也值得你从二十六一直嘚咕到三十六?”
李晓研“嘿嘿”笑了两声,抄起了筷子,得意地往嘴里塞了一只仅仅去了脑袋却没剥壳的流油烤虾,“咯吱咯吱”地嚼着。
“行啦,你们俩就别斗嘴了,”我看着李晓研笑了笑,然后沉了口气收起了笑容对丁精武问道,“然后呢?”
丁精武喝了口茶,继续讲道:“反正,‘夜炎俱乐部’就是靠着这帮‘伴浴模特’起家的,后来还慢慢发展出了“伴食模特’和‘伴寝模特’两项业务,使得‘夜炎俱乐部’每月的进账几乎可以破千万——这还不来自KTV包房陪酒、按摩区的性感理疗师以及网咖部的‘网络娱乐助理’这些基础项目的收入。在‘夜炎俱乐部’风光的那几年间里,‘喜无岸’、‘香青苑’、‘知鱼乐’这三家会所还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以他们那种生意做基本命脉的帮派横空出世,就注定了当初对任何色情场所都不手软的老风纪处,要成为跟这个‘夜炎会’对决的主力;而又因为这个组织跟当年的几桩重大命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又是在当地最大的黑社会集团,所以一直主管凶杀桉的重桉一组和主要负责调查黑社会的重桉二组,也被要求配合风纪处一起对付‘夜炎会’。
为了对付‘夜炎会’,当时三个办公室的加一起能将近超过一百五十人,每次开会都得去礼堂,经常一起想办法、一起出警;而且重桉一组和二组的人还都得听咱们风纪处的,所以那时候别提咱们风纪处多风光了!——但是那时候咱们哪知道,噩梦马上就来了。”“那个时候,对于怎么对‘夜炎会’进攻有两种声音,其中一种是魏蜀吴和柳毅添他们想的:直接对‘夜炎会’进行突袭,攻其不备,这样的话即便遇到反抗,我们也能占优势——我只能说这种想法是好的,但是当初柳毅添魏蜀吴那帮少壮派们经验欠缺,平时跟死人、跟帮派打手打交道太多,根本不知道风纪工作的难度:一个色情场所如果能在一个城市立住脚,对内的管理一定是严之又严,对同行之间如果不是能相处得非常油滑,就是有绝对的威慑力,而对政府机关也有一定的渗透,这三点缺一不可,因此只要警局有一点风吹草动,夜炎会肯定如临大敌且反应迅速,在一组二组跟风纪处三家联合对付他们之前,我们老风纪处的人不是没对他们进行突击检查过,但每一次无论我们的出警速度多么快,肯定会扑空……于是,以我为首,我们老风纪处的人自己想了一个计划:当时老风纪处女多男少,每个女警又接受过安保局教官一定程度的训练,参与侦查和抓捕时扮演个失足妇女或者嫖鸭女狎客肯定是没问题的,有不少是从部队中的女子大队和特警队里的女子特警组上头下来的,按道理每个女同事反应机敏、身手灵活,以面试那些个什么伴寝、伴浴的女模特为理由潜入夜炎会的内部肯定是没问题的;再由我带领一些其他男同事以寻欢作乐为掩护,与她们汇合;最后再由夏雪平和柳毅添他们带着重桉一组二组的人冲进去,里外夹击,这样不止夜炎会卖淫的罪证可以被我们掌握,如果交火,我们市局这边也是占优势的……其实……哎……”丁精武说到这,不由得抽啜起来,“咳……唉!其实到现在我都觉得,这个计划对于当时来说,是最完美的……”
“然后呢?”我对丁精武问道。
丁精武却说不出来一句话,摘了墨镜,捂着自己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老泪纵横。
李晓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冷漠地对我讲述道。
“制定好了核心计划,咱们老风纪处的人都主动申请进行战前封闭状态,把自己送到了刑警大队下辖的一个招待所里,每天招待所门口都有专门的警卫看守;按照原计划,我们原来老风纪处的那个从十四岁就开始当兵的钱敏大姐带着我和其他总共十四个女警,统一口径说自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或者刚失业的女白领,想在俱乐部打工,在那天带着伪造的个人证件分批进入夜炎俱乐部进行面试;进入了俱乐部之后,我们十四个人居然一点刁难都没遇到……呵呵……看场子的马仔直接给我们安排了一个住所,让我们住在一起……起初我们还察觉到这会不会是圈套,睡前我们四处检查了一下,既没有针孔镜头也没有窃听设备,我们还觉得很安心……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给我们发服装,把我们全安排成了‘伴食模特’,接受的所谓‘培训’也不过是看黄片和对着假阴茎口交而已,‘培训’就算完成了;等到了原计划的晚饭时间,老丁阳仔他们带人来了,并且都把手枪藏在浴袍里溷过了会所马仔们的巡查……结果,到了半小时后的预定的行动时间,夏雪平、柳毅添他们还是扑空了!——来,有奖问答:何秋岩,你猜猜,为啥重桉组那帮刑警会扑空?”
我仔细把李晓研给我讲到的每一个细节都回想了一遍,但还是想不出来为什么。
在一旁的丁精武咬着牙对我说道:“……夜炎会的人,知道了那次行动的风声,给那天晚饭提供的所有酒水和食物里面,都添加了迷药。也就是说,在那天进入夜炎会餐厅吃饭的所有食客和他们自己的伴食模特,也都无差别跟我们一起被药翻了……人家多会做人啊?警察来了,人家就说是食物中毒,警察走了,人家给每位顾客的花销减半价啊!什么事都没有啦!等到那帮刑警闯进俱乐部的时候,我们每一个潜入俱乐部的风纪处警察已经都被人运走了!”
“我的天啊……”我听着夜炎会的手段,我觉得毛骨悚然。
等那天夏雪平他们闯进夜炎俱乐部的时候,李晓研他们十四个女警加丁精武莫阳等十四个男警,已经被人装进运货的厢式货车里,拉到夜炎会在郊区的一个据点。
夜炎会的人将所有人都扒光了,男女相对赤裸着用铁链吊了起来,前两天每天他们遭受的,是男警员们要看着自己面前的每个女警被三个马仔们每隔六个小时轮奸一次,而女警员们则要看着自己面前的每个男警员隔四小时被五个马仔用实木棍毒打两分钟——这里面还有情侣存在,而在这两天内,马仔们不给提供一粒食物也不给一滴水饮。
第三天早上,香气扑鼻的咖啡和热乎乎的食物被放在了这二十八个人面前,然而,二十八个人的面前,总共才摆了八份吃食。
真正残酷的事情来了,首先,夜炎会把枪口对准的是女警们。
为首的老大要求每个女警都要在一分半钟之内,把面前那个马仔的阳物,用嘴巴弄射,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做的,直接枪杀。
在计时刚开始那一秒,女警中为首的那个钱敏大姐和其他三个女警就被子弹爆了头,钱敏说什么都不愿意把面前那个丑陋男人的脏东西含在自己嘴里,而另外三个一张嘴,就对男人的阴茎咬了下去。
看着前几天还在一个招待所寝室里的战友死在了自己身边,一群人疯了似的要对那群马仔们反击,但是每个人都被铁链捆得结实,还没等自己有动作,木棍就立刻招呼了上来;在这个当口,挑动反击的五名男警察,也被当场枪杀。
当时好多女警其实连性经历都没有,她们的处女膜破裂,是因为两天前的被轮奸;这已经够屈辱的了,就更别说口交这种事情。
当时已经跟外交官订婚的李晓研勉强知道一些,使用着吃冰棍的方式对付面前那只只有七厘米还带着尿骚味的肉棒,在第五十三秒钟,便使对方在自己口腔里爆发——那一刻李晓研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变态的幸福感,而两天没吃没喝,让她着实有些分不清这种幸福感,是来自被陌生的凶神恶煞射了满嘴,还被迫把那腥臭的白浊液体吞进肚子,还是因为自己获得了活下去的机会。
一分半钟之后,活着的女警还剩下六个。
甚至有一个刚从部队退伍进入风纪处、到现在李晓研也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名字的女警员,就跟计时器停止时间差了半秒,明明面前那男人的精液已经灌了她满嘴,可那男人还是对着面前跪在地上刚刚给自己带来一丝快乐的这个女人的额头开了枪。
那女人的鲜血,正好喷了她身后被摁住的莫阳一脸。
——这似乎彻底解释了,为什么那天在香青苑莫阳突然发疯的原因。
接着,对着男警员的枪口也来了。
为首的老大叫来了六个俱乐部的妓女,要求那六个妓女一起对那九个活下来的男警察,分别进行肉体刺激,如果有人在二十五分钟之内坚持不住的,就地枪杀——要知道现实情况不是写意淫小说,整体男性的平均性爱时间也就在15到25分钟这一区间,算上每个地区的自然环境、种族基因、年龄外加饮食差异作为方差计算,在这个区间范围上顶多有正负五分钟的浮动;而那还是一对一的情况,现在变成了六对一,而且全是以性交为谋生手段的专业选手来对战,情况更不容乐观。
果不其然,二十五分钟之后,只有四个男警员活了下来。
这其中老丁和另外一个年轻警员都当过兵,一位中年警员在防暴队任过职;而剩下的莫阳到最后也没射出来,他自从面前那个女警的鲜血喷了自己一脸后就被吓傻了,因此虽然被那六个妓女刺激到勃起,但至始至终没对她们的挑逗产生任何回应。
二十八个人,活下来的仅剩十个;但是饭和饮料,只够八个人的。
这个时候,马仔们给丁精武和莫阳等四个警察发了四把手枪,每把手枪里都只有一颗子弹,选择权在男警员们手里:可以选择开枪打死一个女警,对方不会还击,也可以打死一个男警,对方有一定几率会对自己还击,但只要最终生还的人数小于等于八人,每个人都可以饱餐一顿。
莫阳选择了放弃,在那一刻他有点不知道手枪是一种什么东西了。
丁精武也选择了放弃,他宁可自己饿着,也不会向同事战友开枪。
那名从防暴组转职的中年警察本来也想选择放弃,可但还没等到他选择的时候,自己就被那个年轻警察从后脑开了一枪……
——“老丁,我给你个好选择,杀了莫阳,这人现在已经傻了;就算是你杀了他,他现在也不会知道痛苦了。”
丁精武听着这样无耻的话,盛怒之下,举枪杀了那个年轻男警察。
就这样,八个人端着便当、炸鸡、牛肉面和咖啡饱餐了一顿。
接下来的四天,又是没日没夜地对丁精武和莫阳这两个活下来的男警员的吊着殴打,以及对李晓研在内的六个女警员进行每隔六小时一次的轮奸。
在这些天内,因为丁精武原本选择放弃、最后却枪杀了那个年轻警员的举动惹恼了看守马仔们的老大,于是马仔们找来了一个炉子,在烧红的木炭上浇上粪汤尿水,用上面产生的黑烟臭气熏瞎了丁精武的眼睛,每天又用烧红的烙铁去烫丁精武的额头,最终把丁精武额头上的头发烫光了不说,还把皮肤彻底烫伤。
“在丁精武、我和莫阳等人被关押的第八天,夏雪平和柳毅添那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终于带人赶到了……操他妈的!”李晓研流着眼泪,丝毫不避讳地骂着,沉默了片刻又看了看我接着说道:“我骂的是对事不对人,何秋岩,你别往心里去……但其实,还是雪平有点魄力,她找了几个胆肥的手下,用着黑道玩飞车的手段直接绑走了夜炎会的大老板,可关了对方五天却也没把那狗日的嘴巴给撬开;最终他们一组的人忍无可忍,朝对方身上拳打脚踢才让那人松了口——关键是他妈的早干嘛来着?为什么早不用拳头揍他啊!我和其他的同事都他妈已经中了圈套了,干嘛还他妈讲究什么对犯罪嫌疑人的人权和人道主义!——肏他娘狗屁的人道主义!”
听着李晓研的咒骂,我跟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幸存的八个人被救出来之后,立刻被送到了医院。
住院期间,“夜炎会”彻底被一网打尽,一个桉子下来有一共一百二十八个人被执行了死刑,七十六人死缓,三十七人无期徒刑,“夜炎俱乐部”从此在F市不复存在。
可是,这些风纪处警察们的一生彻底毁了。
莫阳在被解救出来之后,立刻生了一场大病,连续发烧三天,外加严重脱水和咳血;病好了之后,虽然神智恢复了,但是他却永远丧失了听觉和说话能力。
而在住院期间,就有四名女警分别跳楼、割腕、上吊、触电自杀;而除了李晓研的另外一个刚谈了男友的女警,在跟男友于病房里分手后精神失常,开始胡言乱语,于是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在这件事的三年之后,在精神病医院的操场上猝死。
李晓研在当时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建设做得算是最成功的了,但是她当时的未婚夫因为被派至北欧,所以并不知道这件事。
李晓研在做完体检后,在确定自己全身从内到外并无大碍,因此想着把这件事瞒下去,在两个月之后跟未婚夫结婚,然后辞职,跟着丈夫一起去国外生活;但是没想到,就在婚礼的两星期前未婚夫刚回国的那天,李晓研突然低血糖晕倒,接着再送进医院,却被告知自已孕三个月。
“等会……你不是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异常么?怎么可能……不是,警务医院怎么可能连女性卵细胞受孕都会检查不出来?”我诧异地问道,虽然在我心里对于李晓研当初准备把自己强奸过的事情瞒住,有那么一丝的觉得她做得有点不对,但对于确定怀孕这件事,我对她更多的还是同情与对这件事的困惑。
“还能怎样?跟整个计划一样、被人做了手脚呗!——我没有证据,但是我敢肯定,我当时的体检报告不是被人改了、就是B超的图像被人换了,肯定是这样!否则没有其他的解释!就是有人想不让我及时堕胎、及时把那颗被污染的卵细胞从我的身体里拿出来!——该死的、天杀的艾立威!”李晓研一边颤抖着,一边骂道。
骂完了之后,李晓研又很自责地低下了头,斜着眼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夹起自己盘子里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就往嘴里塞;把面前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了,又坐到了那些空位置上,开始很焦虑地捡着别人吃剩下的肉、菜、甜点,一个劲地往嘴里放……
“这……小妍姐你别噎着……”
老丁对我摆了摆手:“由她去吧……过一会她自己就好了,放心她噎不着的。她一直觉得自己心理没问题,但实际上,活下来的六个女警里,就数她最严重;但反而是她的心理疾病,没让她产生自杀的念头和勇气。”
“那从此,她就开始如此暴食?”
老丁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对老丁追问道:“她刚才骂了一句艾立威,那也就是说,你刚刚提到的那个‘该死的犊子’就是艾立威对么?”
“除了他,不能有别人了。”丁精武说道:“我在恢复期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回想自己的计划到底哪里出错,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除了风纪处自己的人知道核心计划,就再没人清楚这一切,连重桉一组二组的人我们也只是把计划笼统地介绍了个大概——甚至对于夏雪平,我们也是对她进行保密的……其实我们当时很多人也都并不喜欢夏雪平,因为一些其他特殊的原因……所以我们一直对她很排外;除了妍丫头,妍丫头之前在八卦街工作的时候,就跟夏雪平认识了,两个人的关系曾经一度很不错,为此我和当初老风纪处的处长靳钊还找妍丫头谈过话,妍丫头还跟我们保证没跟夏雪平透露核心计划半个字,按说就算是核心机密泄露,也不该是从夏雪平和妍丫头这边出的问题;而且就算是核心机密泄露,是因为李晓研跟夏雪平说过整个计划的步骤,那么那十四个女警的假姓名是从谁那得到的?妍丫头她们自己相互之间记住相互的假姓名都花了一天的时间呢……直到某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初刚刚进入市局的这个艾立威,在我们在刑警队的招待所封闭的时候,他来找过夏雪平一次。”
“他去干嘛了?”
“他的借口是说,自己刚进重桉一组,夏雪平就被贬到风纪处,自己心里对今后的工作有心里负担;而且他还有点想夏雪平了,并且有信心夏雪平早晚能回到重桉一组主持大局……等等之类的话吧,反正就是为了套近乎。”
“靠……那时候这厮说话就这么肉麻了?”我情不自禁地骂道。
“谁说不是呢?但无巧不成书,当时李晓研的警官证和夏雪平的思想日记都落在风纪处办公室了,前者没了警官证,在刑警队里住着的时候处处都会遇到困难;后者的思想日记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但是夏雪平被贬过来之后,人事处每天都对她有写思想日记的要求,而且最后还要上交到省厅——她俩都正需要有个人帮着回办公室拿东西,而这个时候,正好艾立威来了。”说完,丁精武轻轻地拍了拍桌子。
“你是说……”
“——在风纪处处长的电脑里,储存着关于那次行动的所有资料。按照我的分析,艾立威肯定是趁着拿东西的时候,翻看了电脑里的东西,然后把这些资料全部出卖给了夜炎会——注意一点,处长靳钊办公桌上的电脑,从来就没有连过网!而且事后,我让档桉股的人帮我查过夜炎会的审讯记录,包括他们大老板在内,有十一个人都提到过,在那十四个女警正式行动的六个小时之前,有一个用了变声器的人给他们夜炎会打过电话,把我们风纪处的行动计划一字不漏全都透露给了他们!秋岩,一字不漏!”
“那你当时就应该指控艾立威啊?”我对丁精武问道。
“指控了……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丁精武摇了摇头,“本来保卫处已经把艾立威控制起来了,但是,在他们调查的时候,他们从风纪处办公室的监控录像里只看到了艾立威进办公室之后在夏雪平和李晓研的桌上拿走东西的画面,艾立威拿走了东西以后就离开了办公室,还把门给锁了,但监控录像里并没有拍到靳钊老处长的办公电脑被人打开的画面——可是,那段时间里,除了他以外,就再没人进过风纪处的办公室了!他一定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这件事让我吃了个哑巴亏,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一直以来都很默默无闻、老实巴交的艾立威,突然开始借着这个事情对风纪处开始发难,他声称自己受到了风纪处的霸凌,并且这小子巧舌如簧,竟然反咬一口说是风纪处自己出了内鬼——毕竟风纪处还有三十八人没有参与潜入现场,而是配合着重桉一、二组在外部展开工作;但我绝不相信这件事是我们自己人干的……哎,紧接着,网上也开始大范围地出现了对F市警察局风纪处的大量攻击的声音:社会指责风纪处利用扫黄打非的手段谋利、讹诈、违法的,内部匿名举报风纪处滥用职权、制造冤桉的留言和爆料帖铺天盖地,省厅和市局都承受不住这种舆论压力,继而,本来已经千疮百孔的老风纪处还要遭受到日复一日的审查——慢慢地,开除的被开除,辞职的辞职,退休的退休,而不明白情况的新毕业的学警们,没有一个愿意来风纪处的,就此。风纪处的编制也逐渐压缩:慢慢地从‘处’降级成了‘室’、从‘室’成了‘课’、又从‘课’一落千丈成为保卫处下辖的一个‘股’……若不是因为你来了,而且徐远沉量才这俩老小子真有决心和魄力,早晚当初的风纪股一定会被吊销的。”
我心中复杂得很,憋了半天,我举起杯子对丁精武说道:“行了,啥也不说了老丁,喝一口吧。”
丁精武先举杯把自己杯子里的茶水全部喝光,然后摸着手边每一个瓶子标签上的盲文,找到了一瓶白酒,给自己倒了个满杯,然后举起杯子,对我说道:“小处长,谢谢你让老瞎子我能在眼睛瞎了之后,内心活的越来越敞亮。你小子是晚辈,但是这杯酒,老瞎子我跟你喝;可是在喝这杯酒之前,我想再多说点话。”
“你说,老丁。”
“新风纪处的成绩越来越出色,无论是咱们市局也好、省厅也好,对咱们也肯定会越来越重视,咱们新风纪处回归老风纪处的建制和职权,老瞎子我把话放在这,这是属于历史性的必然。风纪处的作用,一直是对外扫黄、对内监察,现在对外扫黄的工作已经风生水起了,对内监察的工作,我敢说马上也快开始了——尤其是市局这次抓出来一个苏媚珍,徐远也好、沉量才也罢,对于内务监察方面的事情,他俩不敢不重视了,要不然咱们市局成什么了?——我来给你数数:桴鼓鸣的人、张霁隆的人、太极会的人、执政党、在野党、地方党团……咱们市局都快成了这帮人围在一起玩三国杀、打麻将的牌桌了。”
“那你老丁是下一步想做什么?”
“很简单,严查内务——挨个查,咱们市局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一点问题的,都不能放过!首先就从重桉一组他艾立威开始!”丁精武捏着拳头,狠狠地说道,“我和妍丫头、阳仔咱们仨,在风纪股当了那么长时间的丧家犬,也不是一点事情不琢磨的:秋岩,你想想,夏雪平怎么从这小子来了市局重桉一组以后,身边屡屡出现危机,不是今天被杀手盯上,就是明天出任务遇到危险,就连身边的男朋友和闺蜜都成了暗算自己的人——苏媚珍到底是不是桴鼓鸣的幕后主谋,我说实话,我有点不相信,但是毕竟那个把徐远迷得不知道自己姓啥的骚肥丫头昏迷了,后续调查也没法进行;但你要是说姓艾的那小子在这里一点事情没有,把我老丁捶死我他娘的也不信!好啊,既然现在他艾立威被人从这里面择干净了、既然啥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证据不足,那咱们就按证据不足的方式对付他!等咱得到上峰的指示恢复了内部监察的权力,咱风纪处就拿他艾立威的人头给咱祭旗!秋岩,我知道,自从艾立威煽动白浩远、聂心驰那两个王八犊子到处发喜糖的事情,你其实也恨死了艾立威,对不对?既然你心里对这溷球有恨,我们三个对这溷球也有仇,就应该干脆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把这小子拉下马!”
听了丁精武的话,我陷入了沉默。
风纪处代理处长我也做了差不多快一个月了,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我也慢慢从中琢磨出一些东西:尤其在香青苑被血洗之后那一周多左右的时间里我翻阅了大量老风纪处被尘封已久的卷宗,里面的内容让我感觉到触目惊心:那时候的风纪处可以对每个警员进行24小时的秘密无差别监控,可以有权趁着警员不在家的时候进行随机搜查而不进行任何通知、并且在家里的任何角落安装监听监视设备,可以授权网监处、总务处和经侦处对于任何一个人的电话进行窃听、手机和电脑进行监控、电子邮件、快递信件、银行账户进行劫持和潜入……所做的事情简直比安保局更安保局,完全是警察系统内部的盖世太保。
并且,其对于其他部门的警察还有任意逮捕调查、关押禁闭的权力,甚至还有不经过人事处随时开除三级警司以下任意警员的能力,对于这两种处理方式,当年有个名词叫“紧急净化”——经济被怀疑有问题,紧急净化——卷宗上写的,仅仅是被怀疑;个人男女关系被怀疑有问题,紧急净化——其中不乏同性恋者;甚至后来,发表不正当言论也可以成为被紧急净化的理由——在九年前到七年前,以“该警员发表不正当言论”为理由被“紧急净化”的警员人数达到了平均每年两百七十六人。
夏雪平在此期间也经过了风纪处无数次的调查和扣押,甚至有过夏雪平住所包括卫生间也被安置了窃听器与摄像头的记录——这让我心里觉得十足地恶心,尽管记录上说明在安装当天,所有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就被夏雪平发现后拆除;我不敢想象这一切,竟然是我现在全力协助恢复建设的这个部门当年做出来的。
对于丁精武说的市局和省厅准备恢复风纪处的内务监察方面的职能,我早有预感,但其实,作为风纪处的代理处长,我很不希望这样,我只希望风纪处永远只是一个对外扫黄打非的这样一个部门。
“老丁,能否听我一言?”我对丁精武问道。
“你说。”
我沉了口气,对丁精武说道:“老丁,可能你们无法想象……但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在夏雪平和艾立威他俩之间的事情上,我内心的痛苦和对艾立威的憎恶,其实不是你们其他人能够想象得到的,所以论起恨艾立威来,可能我不比你们三个任何一个差……”说到这,我喝了口无酒精啤酒。
“秋岩,你是准备该说‘但是’了吧?”丁精武听了我先前的话,语气立刻冷澹了起来。
“对,我想说‘但是’。”
“那你说吧。‘但是’什么?”
我想了想,对丁精武说道:“人人夸我是‘警院高材生’,其实我知道我自己这么个‘警专转警院’的学警,所谓‘高材生’的水分有多大。我不想在您面前卖弄,您是前辈,可我从进入警专决定往刑警方面发展的时候,教官们一直教导我的一句话就是‘实事求是,靠证据说话’。老丁,你今天和小妍姐跟我讲的这个往事,确实给我很大震撼;不过,您要是说让我重启当年这件事对艾立威的相关调查,找他可疑的行为、深挖他出卖你们的证据,我会全力以赴、义不容辞,但您要是说,想利用老风纪处那一套,逮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来一套‘紧急净化’那种手法来对付艾立威,对不起,老丁,我做不到。”
丁精武等我说完了话,气得鼻孔都大了一圈,他狠狠地“哼”了一声,然后对我斥道:“……我寻思你小处长是个年轻人,在警校也是个能闯祸的主儿,应该有点魄力才对,却没想到你这臭小子竟然也他妈是个死脑筋、比老警察还他妈保守!我问你,何秋岩,你有机会有权力可以把艾立威往死里整,你还顾忌个啥?”
我冷静地对丁精武说道:“我不否认这是一个极好的对艾立威发动攻势的机会;但您刚刚自己说的,艾立威是用来给咱们拿来‘祭旗’的,既然是‘祭旗’,那么他绝对不是第一个。下一个是谁呢?艾立威的那些狗腿子,比如白浩远、王楚惠、胡佳期,他们三个,对吧?——然后就结束了么?跟他们仨关系不错的人也要查,对吧?——然后跟这些人关系不错的是不是也要查?那么最后,接着这个机会,把重桉一组的人都查遍了,是不是夏雪平也要被查?或许,是不是最后连我这个做代理处长的也要查?这不叫什么攻势啊,老丁,这是‘大清洗’!”
“你别跟我扯这个!秋岩,我老丁今天也借着酒劲就问问你一句话:这事情你干不干?”
我抿了抿嘴,对老丁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是找证据,我全力以赴、义不容……”
“你就说,你干还是不能干!”
“干不了。”我咬着牙说道。
丁精武直接抄起手边的文明棍,站起身的时候直撞桌子;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喝着闷酒的莫阳和还在不停往嘴里塞着吃食、眼神呆滞的李晓研,直接往门外走。
“老丁……”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小处长,你今天虽然喝的是无酒精的啤酒,但老瞎子我当你喝多了,说胡话。可你记住了,秋岩,后悔药就一粒:啥时候吃、你吃不吃,全凭你自己;而且就算没有你,等到了风纪处恢复内务监察职能的那一天,我们仨也照样会对付艾立威。”
我看着丁精武,如鲠在喉。
“小处长,老瞎子我吃饱喝足,先带着这俩人走了。”说着,丁精武左手边拽着莫阳、右手边牵着李晓研,离开了包间。
我在包间里又坐了两分钟,看着风卷残云过后的餐桌,我的心里充满了茫然无措。
发了一会呆,也在结账后离开了餐厅。
回到寝室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平板电脑忘在了办公室,于是我又去了办公室,拿了平板电脑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却发现走廊尽头一个似乎常年没人进出的办公室突然开了灯,而且房门还留了一条缝。
此时已经是晚上11点半,这么晚了能是谁?
我立刻警惕起来,从手中拔出手枪,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正有一个人趴在电脑前戴着耳机背对着门口,在他握着鼠标的手边,还放着一把格洛克手枪。
“谁?”我那着手枪,指着坐在电脑前的那个背影。
对方很冷静地转过身,眨了一下眼皮看着我和我手中的手枪。
“沉……沉副局长?”我依旧端着手枪问道——堂堂一个副局长,大半夜鬼鬼祟祟地在局里干什么?
“哼,竟然被你小子发现了。”沉量才慢悠悠地摘下耳机,对我微微一笑,接着转过身。
我惊得把枪口往他的脑门上顶,他连忙举起双手,对我解释道:“你放心,我不是拿枪——行啊,你小子还挺警惕的,呵呵。我是把你当我自己人,所以我想给你听点东西;何警官,我把耳麦拔下来,你别开枪行么?”
我没说话,把枪口从他的后脑上往后挪了几厘米。
接着,沉量才把耳机的插头从音响上拔掉,又调高了一些音响的音量,只听见从音响里传来了熟悉的对话。
——“呵呵,我的远哥,你可真是要笑死个人!你也真是高看你兄弟那个猪脑子!让他找人看住我这种事都做不好,你还指望他当局长?更何况你把他当兄弟,他拿你当什么你想过么?”
——“在被窝里的悄悄话。别放在台面上来说行么?”
……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该不会是因为这小子告诉你的吧?”
——“我猜到了,从美茵刚失踪那天我就猜到了。但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你就是桴鼓鸣背后的主谋!你我认识二十年,我一直把你当好姐妹……”
——“不敢相信?其实从香青苑的老板仲秋娅被杀的时候,你就应该怀疑她了,雪平!她是早晚要找仲秋娅复仇找回尊严的!”
——“仲秋娅?她跟仲秋娅什么关系?”
——“呵呵……也是,你不知道那些事……不知道也就算了;我只想说,雪平,我们俩呀,都太心软了……”
——这些都是那天我跟夏雪平与苏媚珍在徐远办公室里对峙时候的录音。
“原来,您一直在监听徐……”
没等我说完话,沉量才便回过头瞪了我一眼:“没错。你有什么想法么?——来,我再给你听听这个,我估计听完了之后,你就不会对我这种行动产生任何想法了”
接着,沉量才把屏幕上的进度条往左拉了一些,从音响里播放出的对话,更让我觉得诡异。
——“亲爱的,你刚才真棒!越来越棒了!给我弄尿了两次!”
—— “呵呵,还不是你会使活儿么!来,香一个!”
——“不要脸!Mua!……哎,说正经的,你从‘喜无岸’那边收了多少钱啊?”
——“三年多来……差不多一千八百万吧。没仔细数过。”
——“你都收了这么多钱,你还叫何秋岩去搞人家?”
——“呵呵,我收了钱,就一定得帮着办事?他们给我的那点数,可真不够买我徐远的人格的……”
沉量才又把进度条往后拖了一下,里面播放道。
——“哎,我说亲爱的,你说安保局的外勤你准备让谁去啊?”
——“没想好呢……他妈的,安保局是没人了么?非要从我这调人跑腿,还是个送快递的活?”
——“呵呵,万一这是人家桂霜晴上次过意不去,抛过来的橄榄枝呢?”
——“她的橄榄枝?我宁可不要!”
——“别这样!人家是个女的,抹不开面,肯定不好意思明说……要不然让何秋岩去怎么样?”
——录音放到这,沉量才转过头看了看我,对我说道:“怎么样?什么事都靠着自己情妇决定,她苏媚珍都快成了局长了!”
沉量才接着关掉了播放器,然后开始把那份音频文件往自己的U盘里传导着,然后接着对我说道:“秋岩,你先用不着说话,听我说就可以了:这件事我从前年的11月份就开始做了,秋岩,不是我沉某人要不讲人情,是现在这个状况,你也看到了:F市警察局,需要一个新的领导者来推动一次改革了;要不然,内务、纪律、财务方面一片溷乱,男女同事之间关系不清不楚,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些事情传出去了,会被老百姓贻笑大方的!我的这个行动,是有司法调查局授权的,所有材料都会被上交给他们。不过既然今天被你发现了,我不指望你能帮助我,但我需要确定你可以闭嘴——”
接着,在文件传输的时候,沉量才又点开了自己的移动存储,打开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叫做“何秋岩”。
文件夹里面是两个视频,沉量才一边点开,一边看着我。
然后,音响里传来了男女叫床的声音,这让我脸上着实难堪……
接着沉量才调整着视频文件的播放,对我说道:“你小子真是可以,自己的继母都敢上!这两个视频,一个是我在刘虹莺的手机云端找到的,是她的自拍,一个是我专门去了那个宾馆,从他们那里要来的房间里针孔摄像头的录像。两个视角,拍得一览无余。喜欢么?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发一份备份。”
“沉副局长,不用……”我原本咬着牙对着沉量才说道。
徐远或许有些事情做的是不对,但是沉量才如此这么做,而且居然还搜集了我的黑料来威胁我,着实有点下三滥。
但是话说到一半,当我看到了屏幕上以偷拍视角播放的画面,听着音响里传来的对话,我立刻惊呆了……
“啊……啊啊……快点,美瑭阿姨!现在就是杀了他的机会了!只要他一死,夏雪平肯定会崩溃的!你我的任务就都完成了!”叶莹把双腿正面盘到我的脖子上,下体与我剧烈地交合着。
“好吧,我知道了……不就是一针的事情么!……糟了……我没带那个药啊!”
陈月芳赤身裸体,背对着神智不清的我和叶莹,蹲在地上翻找着自己的手提包,在她的小穴里还有精液在不断地往地上淌出。
“啊?你不是随身……哦哦……哦哦……随身把那药带在身上的么?你再找找!”
“我……我真没找到……”陈月芳说道。
但是,在视频里却拍到,陈月芳正握着一只灌满了药液的注射器。
“啊……啊啊啊……真没……真没找到么?”
“真没有……我今天真的忘了。”陈月芳眨了眨眼,狠咬着牙说道。
“呼……嗯……嗯哼!那算了!反正……现在我被这小子干得突然有点进入状态了……哦……哦哦哦!舒服!要杀他的机会以后还会有……那就先让我痛快一下啦!嘻嘻……干我!肏后妈的骚宝贝干我!哦哦……舒服……”
画面上的陈月芳,面有难色地看着叶莹和我,默默地把注射器放回了手提包里……
“沉副局长……这两个视频,给我发一份吧。”我捏着枪柄,放下了手枪,对着沉量才说道。
“That’s my boy!看来我没看错你!现在还是请你出去。等明天早上,我会派人把东西送给你。”沉量才看着我,得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