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街道的尽头,火焰正在木制的墙壁之上肆意席卷;热浪扑面而来,将人体烧焦的味道和着黑烟一同送上天空。
这种年久失修的木楼是首都贫民们最常见的藏身之地,但此时一半坍塌的木墙之后没有面黄肌瘦的难民,只有一只身高接近三米、浑身皮肤粗糙暗绿、披挂半套烟熏火燎过皮甲的牛头人。
它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像是捏着一根牙签那样轻松地提起一把巨斧,这斧刃折射着火光的锐利沉重武器对常人来说,必须双手齐用才能堪堪舞动。
牛头人发红的双瞳之中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理智,只有最纯粹、最纯粹的疯狂。
这可怕的生物浑身都充满了魔力强行增强的痕迹,但那近乎撼动山岳的力量绝对不容小觑。
看吧,又有一位全副武装的卫兵试着凭借钢铁盾牌靠近这巨人脚下,但牛头人只是随手一挥,可怜的卫兵就倒飞出去,包裹着钢铁外壳的盾牌被撕成两半,就连那刻着帝国雄狮纹章的胸甲也破开一个血淋淋的大口,露出两条被斩断的肋骨。
帝国首都的卫兵算不上什么好手,但也绝不是藉藉无名之辈。
这些久经考验的战士大多都曾在边境与各种敌人鏖战多年,甚至其中还有些参加过北方圣战、对抗世界之伤恶魔大军的精锐老兵,身上的装备也都是远超普通士兵的精工货色,可就算他们实力足够,面对这纯粹的力量,也不是一合之敌。
现在,挡在这发狂之物和街道上四散奔逃的民众之间的,只有一个人。
这是个把脸庞藏在深棕色皮制兜帽里的人,左肩上挂着花纹繁复的短披风,边缘绣着金线;除了这披风之外身上却并没有什么防护可言,只有一件贴身的墨绿色呢子外套和一条深蓝羊绒长裤,脚蹬一双漆黑皮鞋。
她左手紧握一把剑身修长的细剑,没有言语或动作,任由这些比起战斗更适合散步的衣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
剑客那在常人中也算不上高挑的身影此时被牛头人庞大的身躯所笼罩,像是不自量力的凡人与蛮荒的神明对峙。
剑客不动,牛头人却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它迈动的双腿比两人合抱的大树还要粗壮,前进时每踏一步都会在地上砸下一寸的深坑,只凭纯粹的蛮勇和力量,它拖动斧头冲锋的威势就能与帝国一整只骑士大队相比拟……
甚至,更加惊人。
剑客未被兜帽遮住的嘴唇紧张地抿紧,握着细剑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胸有成竹,但此时如果她不站出来,恐怕这怪物会在帝国精锐赶来之前拆掉半条街——
伴随着冲天的咆哮,牛头人的巨斧已经到来!
斧刃上折射着火焰的光芒,比最快的弩箭还要快,前一秒还在牛头人身后拖行,下一秒就已破开空气、由下而上直指剑客面庞,甚至连它撕开空气的声音都赶不上斧刃本身的速度!
在被力道无可比拟的巨斧击中之前半秒,剑客终于动了。
她脚步如风,用尽可能最小的位移抓住那凶蛮进击中唯一的破绽,将自己从斧刃致命的轨迹之上拉开,然后一人一兽错身而过!
又是一声猛烈的爆炸,但这一次与火焰无关:牛头人身前的地面扬起漫天的碎石,它那不讲道理的力量,只靠斧刃带起的冲击波,就能将鹅卵石铺就的地面整块掀起!
堪堪躲过这一击的剑客看着这一幕心有余悸,若那一击成功命中自己,那此时她就会和那些倒霉的卫兵一样——不,更遭,恐怕会被猛力的冲击化作漫天血雾吧?
但她也不是什么只知道耍花剑的四流货色,就在刚才错身的那个瞬间,她已选定最精准的角度,用手中的刺剑在那牛头人的腰侧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只是在她的记忆中足以杀死任何寻常兽人的伤势对这发狂的牛头人来说几近毫无作用,她甚至看到那伤口周围的血肉正以某种亵渎的速度蠕动着复原。
“为什么贫民窟边缘,会出现这种级别的怪物?”剑客低声自言自语,眼角余光看到黑烟之外有卫兵长剑的闪光,就立刻大喊:“别过来,你们不是它的对手!去找帮手,找——”
她不得不把话憋在胸腔里,因为牛头人的第二斧已经挥动!
古老的战斗技巧被深深地埋藏在那向外辐射着爆炸性力量感的身躯之中,它此时只凭着最基础的杀戮本能,也能将手中的巨斧以最精锐的战士也难以抵抗的刁钻角度,横向斩开空气,让那闪烁着火光的斧刃再一次逼近剑客。
这一次巨斧的轨迹之中没有任何一看便知的破绽,剑客必须赌,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抢那千分之一完好避开这一击的可能。
斧刃的速度几乎超越人眼视觉的极限,她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观察、决定然后——
就是现在!
凭着远超常人的轻盈,剑客高高跃起,在那巨斧的斧柄扫过她原先位置的时候,脚尖一点,将自己跃起的轨迹从牛头人头顶经过,延伸到这怪物的身后。
她在空中像是跃出水面的鱼儿一样扭转自己的身体,刺剑划出银白的螺旋线条略过牛头人的脑袋,然后稳稳当当落在地上,甚至无需卸去冲击。
如果是平常的剑斗或外出冒险,那刚才这一下观赏性、力量和技巧兼备的猛击就已经将战斗结束了。
但剑客对战斗结果的偏向心知肚明,因为刚才的攻击划过牛头人脑袋的时候居然发出某种金铁交击的声音,手感就像在砍一块铁一样,甚至震得她虎口发麻。
她苦涩地看了一眼牛头人毫发无损的脑袋,心里暗暗叹气。
谁知道出来散个步居然会碰到一个被不知名魔法强化、逼疯的牛头人?
为了遮掩身份她并没有带什么护卫,穿着休闲的衣服也谈不上防护,手上的刺剑更是装饰性质大于实战能力,再来两次刚才这样的无效攻击,它恐怕就要断了。
唉,若她此时手中是平日里惯用的好剑,那再怎么也能再和这大家伙斗上几分钟,付出沉重代价将它击倒也不是不可能;但如果只凭现在手上的武器,那最多最多再来三斧子,她就会落得一个比可怜的卫兵们更惨的下场。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帮手了。
战斗伊始她就明白这会是场苦战,已经大声呼喊了救援,但谁知道这牛头人身上的禁忌魔法如此强力,赋予了它此等力量?
三合之内,救兵再不到她就要……
牛头人猛地踏步转体,一脚将石质地面踏出五厘米的深坑,澎湃的力量之潮从地面经过腰肌向上传递,它握住斧柄的手臂从自己头上划过,巨大斧刃的轨迹和刚才剑客跃起的路线如出一辙,纯粹的力量带来的是纯粹的速度,这一次巨斧终于快过了因苦涩而略微分神的剑客的反应,从上而下砸落的痕迹带着折射的火光,就如同从高天之上坠落的陨石,不可阻挡!
沉浸在嗜血欲念之中的牛头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这一次它就要把面前这个几次三番逃脱死亡的卑微人类彻底粉碎!
剑客只来得及在心底嘲笑自己估算得太过乐观,以为还能再走三合,但实际上这一击就会要了她的性命,然后……然后好像有人抓住了她后背的衣服。
又是一次猛烈的爆炸、又是一阵漫天的碎石,可牛头人预想之中血雾弥漫的场景并未出现,这一次巨斧又是砸在地上!
它瞪着猩红的双眼四处寻找,却只看到那剑客带着些许惊愕,正在巨斧一步之外。
剑客的身后,是个比她高了半个头的高挑身影。
那是位手持长剑的少女骑士,辉煌的光芒在她身边荡漾,瀑布般的金色长发垂在身后,碧绿的眼眸中有战意高昂。
剑客转头,却只来得及看清少女那完美到惊心动魄的笑容,还有一句随风飘散的话语。
“好好看着!”
忽然插入战场的圣武士少女大步向前,毫无畏惧地冲向那压迫感好似城堡的牛头人。
巨大的怪物正因嗜血的机会被打断而怒气节节攀升,此时更不会放过面前的目标,双臂绷紧的肌肉每一块都分毫毕现,它双手高高举起巨斧,誓要用比以往任何一次攻击都更可怕、更强力的猛击粉碎面前这不知好歹的凡人!
可事情会如它所愿那样发展吗?
大步向前冲锋而来的圣武士少女,难道真的对这怪物体内恐怖的力量一无所知?
她难道是在逞强、是在表演,是对敌人力量视而不见、只想把自己包装成城市守护者的笨蛋吗?
当然……不是。
沉重的巨斧毫无阻碍地斩下,骇人的声势让后退到几步之外的剑客忍不住惊呼出声,可对瑞娜尔来说,她只是偏过身子,将长剑横在身前,借着前冲的惯性让剑刃和斧刃以最巧妙的角度接触,不是硬接这牛头人恐怖的力量,而是将那力量偏开、再借着这力量来到牛头人的身侧,而此时它正旧力已老、新力未生……
然后鲜血四溅,一只肌肉硕大饱满如果实、皮肤粗糙暗绿的手臂高高飞起,重重落下。
那闪烁着神圣力量的长剑样式简单朴素,可它刚才那一记反手斩击所焕发的力量远比任何花哨华丽的武器更具有震撼力。
这一击之后瑞娜尔并未驻足不前,而是让长剑跟着自己的步伐横向切过牛头人的跟腱,让它在苦痛的嘶吼之中再无法稳定身形,巨斧下一道横向的挥砍因失去了力量的支点而变得破绽百出,她只是后退一步,斧刃就紧贴着她的胸甲划过,只在那薄薄的铁片上留下一道划痕。
瑞娜尔当然不是什么满脑子只有挨操的蠢货,她敢夸下海口单挑这牛头人,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强。
他妈的非常强。
为什么她作为一个圣武士却独自行动,不像那些书籍中描绘的那样和其他冒险者组成小队?
为什么她敢一个人踏进治安最差最烂的贫民窟,还只穿着礼仪性的铠甲?
为什么她敢独自一人去面对薇薇安,明知道她身上疑点重重?
实力就是原因。
你看,瑞娜尔躲过横斩之后又踏步前进,向上挑起的长剑把牛头人的另一只手也卸掉了;这一招来自荣耀女神教会的第一骑士,那位睥睨整个大陆的强者是她十年的武艺导师。
再看,凭着神圣力量的强化,她一脚踹在牛头人身上,居然让这重心不稳的巨大怪物轰然倒地;这种极致的强化来自荣耀女神教会的大主教,那位专精圣言、异端神学和徒手搏击的老先生现在是教皇座下排名第二的大主教,而且是她的神学导师。
所以在她及时赶到的那一刻,这场战斗已经毫无悬念。
她过去确实一直都呆在教会里,但她的导师交给她的任务,追杀某个邪恶军团老兵,已经是最轻松的一件。
如果细数起来,她的战利品名单上或许可以见到诸如少年龙、半巫妖、幼年克拉肯之类提起来能吓掉旁人下巴的名字。
而且现在确实有人吓掉了下巴。
呆立在一旁的剑客看着圣武士少女手中的长剑好像贯穿空气一样贯穿了牛头人的脑袋,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瑞娜尔拔出长剑,用牛头人的皮甲擦去上面的血迹,看向剑客。“受伤了吗?”
“没……没有。”
“那就好。帮我找到那些倒在地上但还有一口气的卫兵,我刚才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几个。”
剑客沉默地点了点头,帮着少女把几位还有一口气的卫兵救了回来;当然,是用圣武士手上亮起的柔和光芒——这被称为“圣疗”,治愈能力比不上普通的治愈神术,但保命足够。
最要紧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接下来等着城防卫兵或随便什么和政府有关的人来接受就行了。
这个时候剑客才有时间细细欣赏身旁圣武士的英姿,也注意到了她胸甲之下似乎没有扣好胸衣,露出大片雪白。
瑞娜尔没有注意剑客目光的落点,因为她正对一个千恩万谢的卫兵回以明媚的笑容。
真奇怪,明明此时身处尚未散去的黑烟之中,可那侥幸活命的卫兵却觉得阳光比任何时刻都亮。
注意到剑客的目光,瑞娜尔才发现自己沉浸在战斗之中忘了之前衣服没怎么穿好。
她俏脸一红,转过身来,双手抱在胸前,尽可能用手臂挡住胸甲侧面露出的雪白,但只是徒劳地将那片波涛中央的沟壑挤得更明显罢了。
剑客也礼貌地移开视线。不过就算她是女人,面前的这具肉体还是有些……性感得过分啊。
“介意告诉我你是谁吗?”圣武士少女打破了小小的沉默,“我是荣耀女神的圣武士,你可以叫我瑞娜尔。”
“一个路见不平拔剑助人的剑客而已。”
“嗯……不想暴露身份吗?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那你能说说这牛头人是怎么回事吗?”
“我在散步的时候发现这里有邪恶魔法的存在。”剑客指了指塌了半栋的房子,“进来调查的时候发现这个牛头人已经走火入魔失控,正在准备大开杀戒。可能是它用的那种过度提升力量的魔法终于反噬了吧。”
“是这样,我明白了。有时间跟我回去做个笔录什么的吗?”
剑客没有回答。
“好吧。还是希望你之后有机会的话能到警局来说一说这些经过,不是说你有嫌疑,就只是留个记录而已……希望我不会太烦,工作习惯。”
“没有。”剑客摇摇头,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你应该能感觉到问题吧,比如这么强力的牛头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首都的贫民窟里?”
“嗯,确实可疑。”瑞娜尔沉吟片刻,一脚踏在牛头人庞大的尸体上,“这东西要是出现在边境或是哪个黑魔法盛行的地方一点都不奇怪,但首都?还是贫民窟?要么是最近城市卫队的边检太放松了,要么就是升扬庆典急剧增大的人流量让这些家伙有机会混入城内。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呀!”
那一声惊呼是对剑客又一次沉默的回答,因为这一次剑客的目光格外失礼,似乎在盯着圣武士少女被站姿抬起一半的战裙之下那旖旎的风光。
剑客看着圣武士满面潮红地并拢双腿,叹了口气。“这儿离帝国风月场倒是不远,你是正在和你男朋友见面吗?”
“不不不!我……我是在办案!我……”瑞娜尔脸颊红透,她感觉自己这辈子出的糗都没有今天多,还好看到她走光的基本都是女人,不然她……
“办案?”剑客兜帽之下的目光像是穿透伪装的利剑,但也没有否认瑞娜尔的辩解。“好吧,你说是办案就是办案。那……”
“我我我想起来我案子还没办完先告辞了!”
圣武士小姐又一次将一个逃也似的背景留给了一个她刚刚认识的女人。
剑客盯着她的背影有些无语,因为她从未想象过一位光彩夺目的圣武士少女会把内裤拨到一边、把蜜穴暴露在外,还跑来大打出手……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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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娜尔风也似地离开房间的第一时刻,薇薇安也没有闲着。
她知道自己安排的计划已经失败,那种陷阱对一个有警觉的人不可能生效第二次,何况是一个圣武士?
但她又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那就只能……让教派做出点牺牲了。
她用被拷住的双手拿出一个写满了字的笔记本,这本她曾经的日记里记满了过去的自己。
她沉默地看着第一页七年前热情昂扬的日记,但没有浪费更多时间,撕下一张仍然空白的纸页,在上面快速地写下了一个教派据点的地址。
回去通知他们做好准备就行了。
薇薇安这么想着,教派在首都绝对还有能动摇局势的势力,那不管那个小妞打算去摇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如愿。
如果这能让那个傻乎乎的圣武士自己一个人杀到据点里,就更好了。
那之后不管出什么问题,都不是她的责任,是那些饭桶教徒的问题;要是那女孩能杀掉几个侵犯过她的人,那就更好了。
交际花将纸页用钉子钉在自己书桌上,然后找了件厚实的袍子披在肩上,把日记本塞进怀里。
在离开之前她并没有看远处正在进行的战斗,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她呆了七年的屋子。
再见了。她做出口型但没有发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