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案中案

京师,丁府书房。

吴桐双手捧着一盏热茶,原本魁梧的身形有些伛偻地缩在方凳上,尽管已换上了簇新的夹袄棉衣,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哆嗦着嘴唇又抿了一口茶,吴桐缓缓神,颤声道:“我家将军接了漕帅的手令,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京,漕粮数额巨大,交接颇费时日,漕帅连令催解,将军便命老钱带领二百运军先行起运漕银,他督送漕粮随后就到,原定于京口停留一夜,更换扬州赶来的十二名船工,第二日过江赶赴瓜州,于扬州芒稻闸与将军的漕粮队伍会合,同赴淮安,怎料……”

吴桐厚厚的嘴唇有些干裂,双手紧握住滚烫的茶盏,驱赶由心底产生的寒意,“一夜之间,二百多人横尸长江,漕银无影无踪,漕帅不问情由,将我家将军下狱拿问,小人见机不妙,跳水潜逃,大人,求您救救我家将军!!”

吴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丁寿坐在书案后,十指交叉敲击个不停,心思电转,陈熊奏本中拿问的江南把总原来是戚景通,区区一个指挥佥事的确也没到上达天听的地位,丁寿对这麻烦避之不及,也没打探相关消息,如果不是吴桐冒死进京来寻自己,还真就把这事给漏过去了。

不听丁寿说话,吴桐可怜兮兮的擡头道:“大人……”

“世显兄不是很得山东备倭总督戚勋的赏识么,怎地不去求他?”丁寿靠在椅背上,歪着脑袋问道。

“这……”老吴有些支支吾吾,“漕帅传世武勋,与运河两岸地方官府多有瓜葛,戚帅也不敢牵扯其中。”

丁寿哈地一声,“看来是找过了,戚勋还算念旧情,没把你捉拿法办,你可是觉得本官是个愣头青,可以来当这个出头鸟?”

“小人不敢。”吴桐连连叩头,“小人只求大人念着与我家将军在山东一同抗倭的情分,救我家将军一命。”

“身正不怕影子斜,世显兄官居四品,统军一万,陈熊还能甘冒不韪,栽赃陷害不成?”

丁寿手指敲着桌案,吊着眼睛斜睨吴桐,“不过一场牢狱之灾,为何在你口中便是性命攸关?”

“这个……”吴桐张口结舌,有嘴难言。

“老吴,咱们也算旧相识,想让二爷蹚浑水救人不难,但千万别把爷们当傻子。”丁寿声音转冷,“漕运把总十二名,只在南京便有二人,为何要从江南调人;即便江南把总也非戚景通一人,何故单单选中了他;漕运之事关乎朝廷命脉,但也并非迫在眉睫,苏常等府漕粮便滞压未解,何以单对南京漕粮连番催迫;漕案事发,陈熊未经侦讯,便将世显兄下狱严办,这其中究竟有何隐情,说!”

丁寿每说一句,吴桐脸色便难看一分,到最后已是面如土色,最后一字厉喝,更是将他惊倒在地。

“罢了罢了,既然瞒不住,小人便如实说了。”吴桐抹了抹头上冷汗,老实回道:“我家将军自上任之后,恪尽职守,革除旧弊,实是得罪了不少人。”

“以往粮食转运,除去羡余,输送太仓时总有虚报数目的,仓官及运军上下借此谋求私利,小的把这生财的法子告诉将军,挨了他好一顿训斥,将军言自他成年袭职以来,忠心奉君,秉公办事,毫无隐瞒,他宁愿受上司问责也不会巧诈佞伪,欺君罔上!”

“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世显兄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哦。”丁寿轻拨盖碗,呷了一口茶。

“是,将军此举虽遭人忌恨,一时倒还难为不得,但将军又与漕帅之间有了些龃龉。”吴桐愁眉苦脸地说道。

“绍兴卫指挥使陈俊,欲贩运湿润官米换银输运入京,为将军所阻。”

“倒卖漕粮?好大胆子!”丁寿倏地站起,“漕粮供应京师百官及九边将士,必要颗粒饱满,干燥无湿,无夹异物,怎会出现湿润漕米,是看管不力,还是征收之人监管不严所致?”

“具体情形小人不知,只是陈俊乃漕帅族人,多次暗示此事漕帅已许。”

“将军接了这份差事,便私下向我与老钱说过担忧,怕是漕帅要借机寻他的错漏,故而……”

“故而世显兄既怕漕粮数目不合,不敢贸然起运,又担心陈熊办他抗命不遵之罪,先期起送漕银,不想摊上这个滔天大案,将把柄直接送到了陈熊手中。”丁寿冷冷说道。

“是。”吴桐干咽了口唾沫,偷眼打量丁寿脸色,道:“小人也不是有意欺瞒,只是干系重大,小人实是怕,怕……”

“怕我不敢得罪陈熊。”丁寿接口,起身抻了个懒腰,脊椎骨节一阵脆响,舒服地哼了一声,“这个冬天又消停不了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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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寿宫,暖阁。

整个房间被火龙熏得滚烫,让人昏昏欲睡。

张太后额前束着坠玉卧兔儿,披着一件织金出风毛的对襟褙子,捧着一个鎏金手炉,嘴角弯弯地牵挂着一抹笑容,看着眼前眉飞色舞嘚啵不停的丁寿。

“这批黄鼠是臣家乡朋友送来的,名字虽说叫”鼠“,却个个肥甘味美,比之山珍海味毫不逊色。”

张太后故作不在意,轻“哦”了一声。

见太后不上心,丁寿砸了下嘴,又转向王翠蝶,“好教王宫人得知,这黄鼠不能随意去做,须要用酒糟浸一二日,脊背向下入笼蒸,如蒸馒头时许,取出去毛洗净,切八九块。每块洒椒盐,裹面再蒸,火候宁缓勿急。吃多少蒸多少,蒸多则走油。也可蒸熟后糟食。切记切记,不要暴殄天物。”

王宫人偷看了眼太后,掩唇笑道:“奴婢晓得如何整治这”大眼贼“,丁大人勿要费心。”

听人家一口说出黄鼠“俗名”,丁寿张大嘴巴,茫然道:“太后您知道这小东西?”

“不但知道,哀家每年正月的膳食单子里少不得这塞外的黄鼠。”张太后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当年太宗爷一次便赏赐宁国长公主一千个。”

丁寿一脸失落,无精打采道:“原想着让太后尝个鲜,没想却现眼了,请太后怪罪。”

张太后噗嗤一笑,“好了好了,小猴儿有这份心也是难得,哪来许多怪罪,不知者无罪。”

“也怪不得丁大人,这”大眼贼“在京师也是个稀罕物,一个要一钱银子,寻常人家也真是吃不起。”翠蝶在旁帮腔道。

老子太特么知道了,这黄鼠还跟锦衣卫有些渊源呢,前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当年追随英宗北狩,有一天这位万岁爷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想改善伙食,在草原上发现了黄鼠洞,直接取水灌洞想抓黄鼠吃,一边的袁彬当时就哭出来了,说这水是从我百里外背回来的,搞得英宗爷挺不落忍,许诺回京后必让袁彬家水用不尽,后来英宗复辟,果然引流经大内,源自玉泉山的玉河水到袁彬宅中,这也是明代北京的独一份。

虽然太后说不计较,丁寿还是挤出一副苦相,“臣蒙太后恩典,总想报答一二,奈何身无长物,有心无力,斗胆讨份懿旨,南下一趟。”

“南下?”太后柳眉轻颦,“这天寒地冻的,南下做什么?”

“年关将近,过了年太后您的圣寿又至,小猴儿想着去淘换些新奇玩意,给您老贺寿啊。”丁寿绕到张太后身后,轻捶香肩。

“哀家又不缺什么,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要是缺什么东西,直接去内库里寻便是,何必千里迢迢折腾这一趟。”有那么两个倒霉弟弟,张太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小子想借南下之机敛财。

呸,你儿子的家底我还不知道,寅吃卯粮,耗子见了都掉眼泪,丁寿心中吐槽,面上还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小猴儿晓得太后疼惜,可这毕竟是臣的一番心意,若是太后不允,臣以后可没脸进宫了。”

“这……”张太后有些犹疑不定。

“太后,好不好么?”丁寿轻推太后肩膀,撒娇的语气自己都有些作呕。

“好好好,真拿你这惫懒货没办法。”张太后偏吃这一套,带着几分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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