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刘府。
刘瑾捧着鸟笼,用口哨逗弄着笼中鸟儿,悠然自得。
“鸟通人性,知道您老开心,这雀儿越来越欢快了。”司礼监张雄在刘瑾身后恭维着,“丁大人您说是吧?”
你要拍老太监马屁,别拉着我呀,正翘着二郎腿品茶的丁寿无奈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有什么事说吧。”刘瑾将鸟笼交给下人,转身回到榻上坐定。
“焦阁老请辞吏部,请您老拿个章程。”张雄陪笑。
“内阁票拟怎么说?”刘瑾捧起一碗茶。
张雄不屑一哂,“李阁老那里传过话来,您老为国除弊,刚明正直,各部奏议先由您这明示,内阁听命票旨即是。”
一声嗤笑,丁寿拾起一块鹅油酥扔进嘴里,“王阁老那里没有异议?”
“如今内阁三公可不是他说得算,有话憋着就是了。”
张雄欠身回了一句,这位爷在宫里贵人那里有面儿,得罪不得。
“兵部尚书许进官迁吏部,侍郎闫仲宇擢升夏官,焦芳加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王鏊加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刘瑾眉头一挑,“既然人家大方,咱们也别小气了。”
“是。”张雄领命后并不退下,“还有一件小事,请您拿个主意。”
“说。”刘瑾道。
“南京那个御史蒋钦……”
“那书呆子打完屁股不是已经放出去了么。”丁寿在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猫儿眼戒指上哈了口气,又用袖子蹭了蹭,对着堂外阳光欣赏着宝石光泽的变化,不以为然道。
“缇帅说的是,正是人放出来了,才又独自上疏。”张雄带着笑意说道。
“什么?!”丁寿惊立而起,“他还敢上疏?”
“他又说了些什么呀?”刘瑾坐在那里漠然道。
张雄取出一份奏疏,打开念道:“刘瑾,小人也……”
偷眼瞧刘瑾神色没有变化,张雄暗松口气,继续道:“陛下视为腹心股肱,不知其为悖逆之徒,蠹国之贼。臣等待命祍席,目击时弊,有不忍不言之事……”
“陛下置之左右,不知左右有贼而以贼为腹心。刘瑾传旨禁诸言官无得妄生议论,不言则失于坐视,言之则虐以非法。通国皆寒心……”
“陛下独用之前后,是不知前后有贼而以贼为耳目股肱。一贼弄权,万人失望。陛下懵然不闻,纵之使坏天下事,乱祖宗法,陛下尚何以自立?乞听臣言,亟诛刘瑾以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刘瑾。使朝廷以正,万邪不得入;君心一正,万欲不能侵,系臣之所愿。”
这小子在作死啊!丁寿背冒冷汗,偷觑榻上安坐的老太监。
“和咱家以命换命,”刘瑾噗嗤一乐,“寿哥儿……”
“小子在。”丁寿躬身应答,他已许久没这般拘谨了。
“看他骂咱家的力气多大啊,锦衣卫的廷杖都是纸糊的么?”刘瑾看着丁寿似笑非笑。
“公公,我……”
“不用说了,上道联名奏本挨了三十杖,这回单独上疏,还是三十杖,便算是咱家饶给他的……”刘瑾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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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门之外。
肩背以下被绑缚得严严实实的蒋钦伏卧于地,周边是虎视眈眈的锦衣校尉。
杨玉看着面沉似水不发一言的丁寿,心中惴惴。
“大人,此番怎么个打法?”
瞧着毫无惧色,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蒋钦,丁寿轻叹一声,“照规矩来吧。”
“是。”杨玉领命,准备上前行刑。
“留他一条命。”丁寿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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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诏狱。
伤上加伤的蒋钦两股血肉模糊,伏在牢房杂草上昏昏沉沉,呻吟不绝。
沉闷的靴声在甬道中响起,两侧逻卒纷纷行礼,丁寿一概不理,径直走到了蒋钦牢房门前。
“蒋钦,你可知罪?”
神智模糊的蒋钦强睁开眼睛,看清丁寿容貌后,一声嗤笑,“蒋某尽言官之责,何罪之有?!”
“你已被削籍,再不是言官了,还敢再胡言乱道么?”
“可我还是大明子民,”蒋钦突然厉声道:“一日不死,一日要尽言责。”
“榆木脑袋,愚不可及!”丁寿恨不得撬开这小子的脑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堆稻草。
“尔等缇骑鹰犬,如何晓得微言大义。”蒋钦轻蔑地将头扭转一边,不屑一顾。
“若非丁某这等鹰犬,你挨了六十廷杖后还能与我逗嘴皮子!”丁寿愤懑中夹了一丝委屈,老子为你顶了多大的雷,还没落一句好,里外不是人。
蒋钦思之后,一声叹息,“缇帅援手王道夫之事,蒋某也有耳闻,可见良心未泯,何苦依附权阉,为虎作伥。”
蒋钦转目丁寿,眼光中混杂着不解与惋惜。
“管好你自己吧。”
这时候想拉老子上船,晚了!
丁寿拂袖而去,对一旁的狱卒只叮咛了声“给他上药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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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日,牢门内外故人依旧。
丁寿立在栏槛外,俯视牢内,“你要见我?”
气色稍见好转的蒋钦仍旧不能起身,只是用手肘半支起身子,苦笑道:“蒋某有伤在身,请恕在下失礼之过。”
看这家伙不再咄咄逼人,不知为何丁寿心中竟有种轻松的感觉,“无妨,安心调养,待出狱后再叙不迟。”
“缇帅美意,在下怕只有辜负了。”蒋钦勉强保持笑容,“在下讨要纸笔,狱卒皆怕缇帅怪罪,不得已只有厚颜当面请讨了。”
“你要纸笔作甚?”丁寿忽然醒悟,“你若怕家人担心,我可安排探视。”
“不必让他们见我这等落拓模样,蒋某只想握管再上一疏。”
“你当真不怕死?”丁寿矍然道。
“死有何惧!”蒋钦洒脱一笑。
“莫说你这道奏疏到不了御前,便是陛下真地看了,以对刘公的宠信,也是石沉大海,不起丝毫波澜,而你……”丁寿呼出一口浊气,语含怜悯,“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刘公公的脾气算不得好。”
“既受国恩,便该仗义执言。”蒋钦道。
“别信什么文死谏武死战的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古有名言。”丁寿并不打算放弃劝解。
“圣人教训: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蒋钦道。
“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丁寿又道。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蒋钦再道。
“我……”二爷肚里那点干货如何是这两榜出身的对手,没几句话便哑口无言。
“缇帅不必多言,钦只求笔墨纸张。”
丁寿无奈,命人送来笔墨,蒋钦谢过。
“蒋子修,家中还有何人?”丁寿忽然问道。
“糟糠之妻,老父高堂。”
“着啊,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你三番上疏,凶多吉少,若有不测,妻无所养,老无所依,谈何孝道?”
“这……”蒋钦语塞。
丁寿萌生一丝希望,“今夜你不妨好好想想,明日再给本官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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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丁寿便急匆匆来到诏狱。
蒋钦仍旧伏卧,注视着牢内案上残灯。
“如何了?”丁寿眼神期待。
蒋钦喃喃如同自语“昨夜方一提笔,便闻听隔壁凄凄惨惨,似有哭声传来。”
“怕是伤重幻象,两侧牢房并无人犯。”话虽如此,丁寿还是左右牢房各扫了一眼。
“搁笔之后,哭声少息,再度提笔,哭声又起,这油灯的萤火也变成了绿色……”不理丁寿,蒋钦自顾说道。
饶是丁寿胆大,此时也不觉后背冷风飕飕,心惊胆战。
“我想莫不是上疏会有大祸临头,故而先人示警,告诫子孙?”
“不错不错,定是如此。”丁寿连连点头,高啊,这么样的台阶都能想得出来,谁说人是死书呆子的。
“蒋氏祖上先灵未泯,忧心子孙罹祸,断了血脉香火,故而厉声以告,蒋兄勿悖祖先苦心呀。”
“故而在下诚心虔祝蒋氏先灵:既已委身事主,何忍缄默负国,贻羞先人,自古忠孝难全,请祖宗恕子孙不孝。”蒋钦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疏,“你猜如何?哭声果止,蒋氏先祖既谅,还请缇帅务将此疏呈上。”
看着蒋钦嘴角浮起的嘲弄笑意,丁寿竟没有动怒,而是不顾监牢内的潮湿污秽,挨着栏槛席地而坐,平视牢房内的蒋钦,“你想好了?”
蒋钦点头,“除死无大难,此疏非上不可。”
“老实说,我对你们这些读死书的穷酸没什么好印象,何况初见时还差点被你鼓动围殴……”
想起雨花台竹林会面,蒋钦也是忍俊不禁,“若非拜这两次廷杖所赐,蒋某对阁下这锦衣武臣亦有同感。”
“可这么眼睁睁看你送死,还真有些不落忍,所以——这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丁寿起身拍拍屁股,擡腿走人。
“缇帅若不代在下呈此奏疏,蒋某便一头撞死在牢内。”蒋钦高声道。
丁寿蓦然转身,疾步走到牢门前,气急败环道:“你到底图些什么?刘公公威权日重,内阁六部九卿多少部堂大员都俯首听命,不敢撄其锋芒,你一个七品御史,还是留都坐冷板凳的,凭什么这么玩命!”
“便是因为衮衮诸公中聪明人太多了,蒋某不得不如此。”
蒋钦沉默片刻,擡首道:“千载浩然正气,百世衣冠风流,板荡之际,士大夫中若无一二殉道之人,岂非让天下人耻笑吾辈名教中人尽是奴颜媚骨,卑躬屈膝之徒,钦唯有一死以换士人风骨长存,清名不玷。”
“在下求仁得仁,万望缇帅成全。”蒋钦忍痛挣扎站起,整襟正冠,向丁寿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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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昏暗狭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丁寿轻轻踱步,以指尖夹着的奏疏敲打着节拍,声音越来越激越高昂,在诏狱内不停回响。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