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鄜州知州孙侃干什么吃的!?”
“延安知府赵楫是猪脑子么!?”
“田奉璋这些人的耳朵里塞猪毛啦!”
丁寿大声咆哮,将延安府上至知府,下到知县骂了一个干净,犹不解气,自己栉风沐雨,累得跟狗一样四处求救兵,千叮咛万嘱咐,只要谨守门户,不让贼势蔓延即可,就这么点小事延安府这些孙子都做不好,干嘛不买块豆腐集体撞死!
“乱民攻掠如此之速,当是早有筹谋,纵使未缴获陈正所部军器旗仗,也当有他法破城。”戴钦面色凝重,延安民乱糜烂至此,也大出他的意料。
“戴将军,适才的事就当未曾发生,如今形势危急,丁某再度敦请,可否遣兵平乱?”说不记仇是假的,可形势比人强,丁寿如今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姿态。
戴钦神色变幻,终究重重一叹,摇头道:“未得军令,戴某还是不得随意调兵,请缇帅恕罪。”
“你……”丁寿勃然变色,义愤填膺,若不是顾忌在人家地盘,自己又没有大义名分,他早就翻脸把这姓戴的给拿下了。
前番宁夏镇城他敢放翻刘宪,是因为有李祥、仇钺等军中实力派人物支持,科道言官与镇守太监也帮着镇场子,又有钦差身份的张雄当场背书,有惊无险,最多在朝中背个跋扈难制的风评,这名头对丁二而言倒是无所谓,他本来也没指望能在那帮大头巾处混出个‘徽称’来,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锦衣卫的大名已然够臭得了,只要能得到实惠,名声算个屁!
可在延绥镇,尤其是在人家府内,自己若是没凭没据的翻脸,对方保不齐会直接掀桌子,就他手下带来那点缇骑,怕是给这些百战边军塞牙缝都不够,便是脱身自保无虞,事后他也有很大的把握让这姓戴的老东西全家在诏狱里过下半辈子,可眼前剿白莲教匪的事就耽搁了,洛川城的惨象犹在眼前,丁寿自问做不到无动于衷。
“告辞了。”话不投机,再留此地毫无意义,丁寿打算传书固原,让陕西巡抚曹元回师关中稳定大局,他则立即亲赴榆林,面见陈瑛痛说利害,分延绥精兵南下平乱,至于戴钦老小子,咱的账可没完。
丁寿还没出门,迎面差点撞上一名匆匆赶来的仆役,那人立在一旁躬身告罪,二爷也没心情和下人计较,只听那仆役对戴钦施礼言道:“启禀老爷,有客来访。”
起身送客的戴钦此时也是心中纠结,不愿多做应酬,拧着眉头道:“便说某病了,不便见客,待来日……”
“老哥哥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戴老弟你不请酒也就罢了,反要给我吃闭门羹,岂是待客之道。”伴随着一阵爽朗笑声,一名神态粗豪的中年军官冲进了院子,身后还跟随着一个与他容貌相近的锦衣少年。
一见来人,戴钦远远微笑拱手,“小弟深知,姜兄若要进来,舍下哪个人也不敢去拦,是以这‘闭门羹’,姜兄是万万吃不到嘴的。”
“言不由衷。”军官指着戴钦大笑,“令千金我便不敢招惹,若是她在府门前,定是一雌当关,万夫莫开。”
“姜兄取笑。”知其所指,戴钦老脸不由一赧。
看老友窘相,来人更是开心,幸得身后少年上前行礼,才算缓和了戴钦面上尴尬。
“贤契果然将门虎子,气度不凡,老哥你后继有人啦。”
听了夸赞少年腼腆一笑,姜姓军官喜在心头,嘴上却笑骂道:“老弟莫要夸他,这小子也是个没大出息的,听说你那丫头返家,便央着我过来探望,行事不分轻重缓急,诶!”
“他二人青梅竹马,心中记挂也是应有之义。”戴钦会意一笑,吩咐家人去请小姐过来拜见长辈。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高门子弟?”客套说笑过了,来人终于发现了一旁板着面孔的丁寿,只怪二爷年岁实在太轻,对方只想是过来拜访的哪家将门子弟,当然既然要戴钦亲自迎送,估计长辈的身份不低。
“姜兄,这位是当今缇帅,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
“缇帅,这位是……”戴钦还未介绍完,那姜姓汉子已然一个大步上前,深施一礼,“下官协守延绥副总兵姜汉,携犬子姜奭见过缇帅。”
丁寿食指蹭了下鼻子,淡淡道;“别客套了姜大人,丁某还有要事待办,不打扰您几位叙旧了,告辞!”
“下官早闻缇帅威名,难得今日一见,岂能轻易错过,且请稍作盘桓,容下官恭聆教诲。”姜汉拉住了丁寿袖子,言辞恳切。
人家把话说成这样,丁寿真倒拉不下脸走人,只好重新回了客厅,换茶入座,随着姜汉探问,他把此行来意说了一遍。
“缇帅为陕西之事奔波劬劳,一路辛苦,国朝有此良臣,实乃朝廷之福,三秦父老幸甚。”姜汉长吁短叹,满怀感慨,要不是知道这位是榆林人,丁寿几乎以为他家在延安呢。
“这些虚头就不要多说了,姜将军,您能否出兵襄助平乱?”又萌生几分希望的丁寿不觉身子前探,一脸希冀,管你是参将还是副总兵,对二爷来说,派兵遣将才是真的,其他的都是扯淡。
“戴兄所言也是实情,陈总镇确是严令延绥堡寨边军不可擅动,军法森严,我等实不敢违令出兵。”姜汉两手一摊,一脸无奈。
丁寿心里这个窝火啊,既然还是没办法,那拉着二爷扯什么臭氧层子,当爷很闲么,立即拍案而起,连招呼都懒得再打,直接撒腿走人。
就当丁寿再度准备走出门去,忽听廊庑间传来女子清脆嗓音。
“爹,您找我?谁来了?”
洋洋盈耳,娓娓动听,丁寿只觉这声音耳熟得不行,再看门外进来一名美艳少女,白衣碧笛,茕茕孑立,美目轻轻流转,已将屋内众人看个明白。
“小淫贼,你怎地来了?”
少女嫣然一笑,顾盼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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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府花园。
“这么说,你不是为我来的?”
花丛掩映之中,戴若水摆弄着手中金牌,笑若春花绽放。
“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若早知道你是戴将军之女,我又何苦与令尊纠缠,专程寻你便是了。”
丁寿而今郁闷得很,本以为这丫头随了自己一路,怎么也有点‘落花有意随流水’的情思在,今日不期而遇,他再盘算一下几次会面的地点,太白山、宁夏镇城、绥德州,合着小丫头顺着边道回家探亲呢。
“是寻我还是要回你这劳什子?”戴若水嘻嘻笑道。
“都一样。”御赐金牌在葱管般的纤细嫩指间来回跳动,看得丁寿眼热心急,忍不住擡手去抢。
“不一样。”戴若水纤指一点,金牌倏地收回袖中,让丁二扑了个空。
“我的小姑奶奶,延安府万千百姓正陷于乱民教匪之手,你我这里叙谈几句,那边可能便有几人丧命,几户破家,我实在无心情与你磨牙。”对这不识大体的小丫头,丁寿急得跺脚。
“看在百姓们面上,金牌可以给你。”白玉凝脂般的手掌重新将金牌托起。
“若水果然深明大义,丁大哥未看错你。”丁寿喜笑颜开,没想再度扑了个空。
“可不是白给你,你得应下我一桩事。”将金牌捧在胸前,戴若水螓首微摇。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丁寿喷出一口浊气,点头道:“什么事,说吧。”
“还没想好,待到想起时再说。”戴若水倒也痛快,直接将金牌丢了过来。
幸福来得太容易,丁寿一时没反应过来,握着犹带少女淡淡体香的御赐金牌,不敢相信道:“这便给我了?”
“怎么,不要?”戴若水瞪圆了一双杏眼。
“要,要,要!”丁寿忙不迭连声点头,生怕这丫头变卦,一溜烟儿跑出了花园。
“没脑子的小淫贼。”戴若水樱唇微扁,拍怕手掌,“出来吧,鬼鬼祟祟的。”
姜奭从一株花树后绕了出来,踮脚向丁寿离去的方向望了又望,直到确认人走远了,才似乎松了口气。
看他这畏手畏脚的模样,戴若水心中便觉有气,“看什么!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是小时候的老鼠胆子?”
姜奭被训得一缩脖子,低声道:“能不怕么,这人可是当朝缇帅,听爹说前不久宁夏巡抚都被他拿进大狱,还不明不白死在了里面……”
“这小淫贼色胆包天,想来别的胆子也不会小。”戴若水掐着柳腰,嘻嘻娇笑,·“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若是他一口拒绝,我还真不知怎样把那牌子给他。”
“既然你已打算还他,又何必提什么条件?”姜奭不解问道。
“你不知那小子有多可恶,如果不要挟点好处,我实在消不了胸中这口恶气。”戴若水皱着琼鼻,恨恨说道。
熟知这位小姑奶奶脾气的姜奭心中猛地一突,不禁悄悄挪步,可惜还是没逃脱戴若水的眼睛。
“小姜呀,许久未见,你的功夫进展如何了,让姐姐来考校一番如何?”戴若水一双美目笑成了两道弯月。
“我能说不么?”姜奭怯怯问道。
“不能。”戴若水语笑嫣然,露出两排森森贝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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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府书房。
此间主人戴钦紧锁浓眉,沉声道:“依你所说,我们定要帮他这个忙了?”
姜汉点头,“与其说是帮人忙,其实也是帮自己。”
“这话怎么说?”戴钦奇道。
“延绥地狭民困,粮草皆需关中支应转运,延安府一乱,后续军资接济不上,怕是几万兵马不战自乱,你我便等着被朝廷问罪吧。”姜汉喟然一叹,粗豪的面容上愁容挥之不去。
“姜兄杞人忧天了吧,”戴钦不以为意,笑着开解老友,“不说各处仓库边储积存,便是当年余肃敏开垦出的屯田秋粮也够暂解燃眉之需,何至兵变一说。”
“你呀,是在绥德呆的久了,历经两朝,你觉得那些田亩还剩下多少在屯军手里?又有多少粮食会上缴军需?想想绥德卫的军屯,你心里也该有些底数。”
“至于边储,”姜汉面色更加愁苦,“你当我此来为何,我收到消息,查盘延绥等处仓库的礼科给事中曾大显,目前已清查出的便有各处粮料浥烂糠秕足有三万六千余石,布匹浥烂三万匹以上,正欲具本参奏管粮佥事宋礼、先次参与盘粮的给事中丘俊等人。”
“那杨总制……”戴钦担心起了老上司。
“杨总制一个‘总理无方’的过失怕是难逃了,深究下去,怕是前任巡抚的熊绣也要牵连进来。”姜汉缓缓颔首,面色凝重。
“而且据探听到的消息,京中还有科道官遣出,欲要清查延绥和宁夏仓库历年草料多支、拖欠、虗出、挪移折放俸银的事……”
“刘瑾如此兴师动众查盘天下,到底图个什么!”戴钦咬牙切齿,额头青色血管都已凸显而出。
“朝中的事不是你我能干涉的,这个时候还是想方设法稳固自身才是,与丁寿作对绝非明智之举。”姜汉轻拍戴钦肩头,苦口相劝。
“可是刘佥宪他死的不明不白,难道就……”
“愚兄晓得,你是想为同僚鸣不平,可事到如今,这些意气之争还有何用,君子如水,随方就圆,出兵平乱卖他一个人情,既保境安民又可保全自身,便是杨总制知晓我等难处,也会体谅一二。三思吧老弟。”
戴钦默默点头,“小弟也深知百姓受殃,耽搁不得,只是适才与他争持太过,如今委曲求全,是否前倨后恭,令人不齿?”
死要面子活受罪,谁教你没事读那些酸书的,以为掉两句书袋便可与那些大头巾称兄道弟不成,姜汉心中恨铁不成钢,耐着性子道:“老弟,适才来看,若水那丫头似乎与丁帅关系匪浅啊……”
“姜兄何意?小弟家风甚严,若水虽自幼顽劣好动,但其师崖岸卓绝,隐居世外,小女纵不敢称芳兰竟体,有林下风度,可也绝非水性杨花之流。”戴钦浓眉竖起,涉及门风,打定主意要辩个分明。
“老弟误会了,若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秉性愚兄还不清楚么,我是说借着小辈这个由头,中间有个转圜……”
“老哥是说……”
戴钦若有所悟,正待细问,忽听书房外面一阵嘈杂声起,伴有兵器撞击及几声闷哼。
戴钦眉峰一皱,外间是自己亲兵守卫,什么人大胆敢来擅闯,“何人在外……”
‘咚’的一声响,书房门直接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人影挡在门前。
“缇帅,何故如此!”即便动了服软的心思,丁寿的无礼举动也让戴钦心中不满。
丁寿凌厉目光从二人面上扫过,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物,朗声道:“协守延绥副总兵姜汉、分守延绥东路参将戴钦,跪前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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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能抽调的骑军数不足二千!”
才被请入上座的丁寿又蹦了起来,洪武六年设置绥德卫初便屯兵数万以守,如今调兵平乱只派出这么点人,是打发要饭的呢!
“缇帅息怒,非是我等于有意搪塞,徙镇榆林后,延绥镇额有马步骑操官军五万八千六十七员,经成化、弘治朝后在册仅余二万五千四百二十三员,数量听来不少,却是包含常操、新募、轮班种种门类,分守本镇所管三十四城堡已是捉襟见肘,这千余精骑实是急切间东路竭力筹措之数,还请丁帅明察。”
尽管对被迫下跪有些恚怒,但提及军务,作为统率延绥东路骄兵悍将的戴钦,还是讲解得头头是道。
“贼势已有数万,这区区千把号人能济得什么用。”丁寿可不想做第二个陈正,上赶着给人送菜。
“末将麾下劲悍骁勇,皆惯战精锐之兵,绝非巡贼捕盗之军可比,缇帅若存疑虑,下官愿为马前先行。”戴钦起身请命。
“戴将军且安坐,丁某岂有不信之理,”丁寿也不愿把戴小妞的老爹得罪狠了,宽慰道:“只待荡平贼寇,消弭教乱,丁某定为戴将军上表请功。”
老子这么个大活人你没看见么,姜汉看着丁寿温言劝解不情不愿坐下的戴钦,眼珠都有些发红,生个漂亮闺女就是好啊,把人往死了得罪都不记仇,家里那几个婆娘肚皮怎么就不争气,那么多人才只给老子生出一个儿子。
“缇帅若觉人单势孤,在下倒有一策。”姜汉急于表现,萌生了一个主意。
“姜将军请讲。”丁寿喜道。
“延绥边地士敦节义,多出将才,不乏渴求报效朝廷之将门军余子弟,不妨张榜招募义勇,收为羽翼,以壮军势。”
“这……好吧,不过军情紧急,待军中人马准备已毕,无论募集多少人手,也要出兵平乱。”丁寿病急乱投医,只好来者不拒。
姜、戴二人拱手领命,外出布置。
戴钦不愧军中宿将,一条条军令发下,一应琐碎事宜处理周到,无论被点选军将还是留守军卒,谨遵号令,士卒咸服,无一置喙生事,转日之间,出征之事已料理完毕。
校场之上,千余虎贲齐聚,盔缨灿烂,衣甲鲜明,上千匹战马与其两倍的驮马猬集一处,人喊马嘶声直冲云霄。
骑军另一侧,同样聚集了数百人马,马上骑士装束杂乱,有的人一身精铁铠甲,大多数则只披了一件皮裘短袄,兵器马具同样捆扎各异,望之远不如边军骑兵整齐,所共通者唯有一身散发的剽悍勇猛气息。
确如姜汉所说,延绥地接边荒,人皆好勇尚武,地无所产,平日以斩馘为生计,闻战则喜,告示才贴出来,便应者云集,自带粮马兵械前来报到,怕是绥德州外,尚有闻讯而来者不绝于途。
应征者中,除了想凭首级立功领赏搏个功业出身的军余民壮,也不乏闲极无聊的将门子弟,这些人都披着家传铠甲,身边还有家丁护持,几个关系近的聚在一起大声说笑。
“良臣,你说延安府的乱贼真有传闻的那么大声势?”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掸了掸身上的鱼鳞叶明甲,百无聊赖地问向身边同伴。
他问话的人与他年纪相当,生得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一身青纻丝曳撒甲,坐在马上腰板挺得笔直,闻言点点头,“出兵如此之急,怕是贼势剧烈,非同小可。”
“娘的,我说老头子这么热心让我凑热闹,还说什么几个流民乱贼成不了气候,是白捡的功劳,回来便可授个实职的鬼话,怕是巴不得小爷死在外面,他好把世袭的职位传给家里那个丫头生的小崽子。”青年愤愤一甩马鞭,好像自己亲爹就在眼前。
“世威,休要胡言!”同伴四下看了眼,低声道:“你若再不知收敛这张嘴,被有心人听去,只一个不孝的名头,你也一样袭不得职。”
“谁在乎那个!”青年咧嘴一笑,“祖上世职本就是马上得来的,丢了凭本事再取就是,老头子岁数大了,只知抱着小娘守着祖上那些余荫过活,便以为旁人也看重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一家人算计来算计去,也无趣得很。”
“倒是你良臣,早早袭了祖职不说,在郡庠书读得也好,便是弃武从文,也有一番天地,何苦要蹚这趟浑水?”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同伴青年握紧马缰,抿着嘴唇轻声道:“熟读诸子百家,是为明了春秋大义,并非图三考出身,安家以武功传家,自然要在马上建功立业,若是失了本心,愧对先人。”
“说得不错,冯祯将军卒伍起家,累功升至本卫指挥佥事,如今以署都指挥佥事分守宁夏西路,我等又如何不能……”
青年正兴奋地口若悬河,忽听身边有人示警,“噤声,有人来了。”
数十匹骏马向校场飞驰而来,当先一骑身披黑色大氅,身后簇拥十余锦衣骑士,延绥副总兵姜汉与东路参将戴钦分列左右,战马不敢稍稍抢前一步。
目视当先意气鹰扬的年轻人,青年砸着嘴巴,不无艳羡地轻声对同伴道:“那人便是当朝缇帅、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南山,啧啧,好大的威风啊,看着比你我还小上几岁……”
同伴不答,只是凝望着众星捧月般的丁寿身影,心中默念:仕宦当作执金吾,果然不虚!
见官长亲至,千余骑士人人屏息静气,喧闹之声顿止。
毕竟军马皆是戴钦所属,丁寿驻马不前,示意他上前施令。
戴钦带马从校场骑阵前掠过,麾下军士昂首挺胸,恨不得将主往自己身上多看一眼,在上官心中留个好念想。
都是自己统率多年部属,戴钦并未在骑军阵前多做耽搁,而是来到了所募义勇阵前。
“杭雄杭世威!”
这几人穿的盔甲太过醒目,青年又摇头晃脑的生怕被人认不出,戴钦自然有留意到。
青年听得戴钦一口叫破自己名字,顿觉脸面有光,喜上眉梢道:“难为将主还记得小侄!”
“你这厮鸟满月酒时还在本将胳膊上拉过青屎,如何忘得掉!”戴钦一点面子未留,直接翻起了旧账。
看着周边几个好友的揶揄目光,杭雄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支支吾吾道:“将……将军怕是记错了,许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鸟人干的腌臜事。”
戴钦淡淡道:“儿时旧事丢些面子算什么,若是战场上不遵号令,进退无据,丢的可是自家性命。”
杭雄面容一凛,马上叉手道:“谨遵将主教诲。”
上前帮他整了整衣甲,戴钦拍着杭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父亲当年也是沙场中敢打敢杀的一条硬汉,却早早染上了官场暮气,断送了大好前程,你要为家中争口气呀!”
杭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将主放心,杭雄断不会辱没祖先门楣。”
戴钦点头,目光转向了杭雄身边,“安良臣?”
“正是标下安国。”安国在马上欠身施礼。
“你不是已经袭了家中指挥佥事的职位么?”
“军中尚未出缺,标下赋闲家中不过空领俸粮,岂能错过此报国之机。”
“好。”戴钦嘉许颔首,随即朗声道:“诸位义士,尔等皆是能骑劣马,开得硬弓的边地豪杰,今日自愿报效朝廷,可见拳拳报国热忱,某有一言说在前头,既入军伍,便要听从军令,但有违令不从者,军法从事。”
“听凭将军吩咐。”招募义勇轰然应声。
戴钦拨马回到军阵前,高声道:“我等大明边军,守土安民乃是天职,今有白莲教匪祸乱百姓,染指关中,我等此去将这些乱民反贼一鼓荡平,灭此朝食,但有不遵号令,贻误军机者,定斩不饶。”
一番话远远传出,震得众军士耳鼓激荡,大家都晓得将主治军严谨,立即齐声应答:“吾等谨遵将主号令!”
戴钦向身后人瞥了一眼,冷然道:“此番出征由当朝缇帅丁大人领军,锦衣卫之名尔等当也知晓,若有逡巡不前、抢功冒进之人,本将破例法外施恩,交由诏狱收容,尔等可自己掂量轻重。”
戴老头给我找事呢是吧,诏狱里关的都是钦命要犯,几个丘八想进去吃牢饭,怕还不够资格,见队伍中已有军将相顾失色,丁寿催马上前,略一提气,声音便远远传了出去。
“本官未曾领过兵,却与边军弟兄共历过生死,诸位有一点大可放心,有丁某在军中,赏罚最是分明不过,众位尽可放手杀敌,断不会有人贪夺他人功劳,官职犒赏兵部也只从优发放,但有半句食言,诸位尽可拆了丁某这身骨头喂狗。”
校场中哄然大笑,军士与义勇们顿有此言深得我心之叹,沙场喋血他们并不在乎,最担心的是什么,还不是怕被人贪墨了功劳,打生打死白辛苦了一场,宁夏的消息也传来这里不少,相比丁寿不依官场规矩连下了几人大狱的事情,底层军士只听了个热闹,并不关心许多,反而是羡慕石沟墩军和夜不收那些同袍,经过一次血战,多数人都成了小康之家,让他们眼热不已,这次大家还是跟着锦衣卫的这个官儿出去打仗,也不敢多奢望,每人挣个几亩良田总该尽够吧?
尽管戴钦对丁寿言行看不太惯,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几句话戳中了军汉心中痒处,他二人这一番恩威并用,当收事半功倍之效,当下狠狠一挥手,“起行!南下平乱!”
军鼓响动,数千匹战马轰然起行,迎着呼啸寒风,蜿蜒南下。
“姜兄,这绥德军务便由老哥费心了。”戴钦向姜汉嘱托道。
“老弟尽管放心杀贼,哥哥我便坐镇此间,断不容边地有失。”
姜汉宽慰完戴钦,又与丁寿寒暄几句,目送二人所带骑军远去。
“爹,你为何不让我同去军中效力?”姜奭从一旁冒了出来,愁眉苦脸满是委屈。
“你戴叔父熟闲戎务,功能并着,你跟着去也出不了什么彩头,刀丛箭雨的,你若有个闪失,爹该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再说爹还有别的事安排你去做。”
“什么事?”姜奭一着急不由牵动胸口,眉头一蹙。
“你捂着胸口做什么?可是哪里不舒服?”姜汉关切打量着宝贝儿子。
“没,没什么……”姜奭掩饰地笑道,“想是今晨举石锁时抻了筋骨,气息有些不畅。”
“打熬筋骨也不必如此拼命,老子可就你一棵独苗,指望你养老送终呢。”姜汉满是怜惜地埋怨了儿子几句。
“爹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儿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
“胡说八道,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姜汉笑骂了一句,又拧着眉头道:“若水那丫头也是,自己爹爹出征,怎么也不来送一送,真是不晓事,嘿嘿,还是养儿防老……”
听到戴若水的名字,姜奭不觉皱着眉头呻吟了一声,胸口更觉疼痛,那小丫头昨夜吵着随同出征,人家长辈在,丁寿肯定不会率先吐口,戴钦则直接一瞪眼,把女儿骂了回去,这丫头越来越不服管教了,等此间事了,还要好好盘问一番她和丁南山的关系,女孩家家,张口闭口什么‘小淫贼’,听了戴钦都觉得心头狂跳,口唇上燎起了一层火泡。
因此昨夜戴姑娘心情很不好,本该倒霉的丁南山一夜都在和姜汉、戴钦商议军机,一时下不了手,被殃及池鱼的姜公子又做了替身的人肉沙包。
“爹原想着你与若水青梅竹马,若是结成连理,榆林与绥德两地将门便可携手进退,如今看来这丫头……”回想戴若水与丁寿的亲昵样子,姜汉摇摇头,这二人关系怕是没那么简单,不说那丫头娶进来会闹得家宅不宁,恐怕连丁南山也要得罪,而这人又是当前万万得罪不起的,可若是直白地告知儿子斩断情丝,会不会伤他太过,年轻人再莽撞生出事来……诶,为人父母真是不易啊!!
“爹可是有烦心事?”姜奭见老爹一脸愁容,关切问道。
“啊?无妨,只是爹想不明白,为何那丁南山手握御赐金牌,却要苦口婆心与你戴叔叔分说究竟,还险些撕破了脸面,其后为父说和下已然事有转机,他又迫不及待地动用金牌,此子究竟安得什么心思,为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啊,”姜奭挠挠头,“孩儿倒是略知一二……”
“你是说御赐金牌在若水手里?!”姜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相仿。
姜奭点头,“嗯,而且好像是丁大人送给若水姐的,要回去还伏低做小,费了好大口舌……”
要色不要命,这小子都该灭九族的罪过了!
我说戴老鬼不给他个好脸子,他还上赶着送笑脸呢,原来由头在这儿呢,瞧着意思,这趟下来戴钦这官袍怕是要换上一换了……
“爹,爹,你怎么了?”见父亲脸色变了又变,姜奭不知何故,急声问道。
“没事,爹想着回去将你那几个姨娘全都狠狠揍上一顿!!”姜汉鼓着腮帮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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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府治,肤施县。
延河水、西川、金明川三河于北方安塞县合流,汇聚成延水南下,与城池边转而向东,流入滔滔不息的奔涌黄河。
夜色当中,延安知府赵楫立在城头,望着城下密密匝匝好似繁星的乱军营寨灯火,重重叹了口气。
“诶!”许是受了知府大人感染,身后伫立的几位大人也开始一个个长吁短叹,城头上愁云漫布。
“老公祖,依您来看,这援兵还等得来么?”延安府推官赵继宗满脸皱纹都堆在一处,可见心中纠结。
“等不来也要等,难道我等屈膝向逆贼投诚么!”瞪着城外万千反贼,洛川知县田清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赵继宗白了田清一眼,忍了没与他计较,老头子丢城破家,已然够可怜了,若是话说得重了,想不开从城楼上跳下去,田家满门罹难,他于心何忍,当然赵推官可不会承认是顾忌老儿身后站着的两个锦衣卫。
“令尹多虑了,刑厅并无此意,只是忧心城池安危罢了。”赵楫望着城外泛着银光的曲折延水,缓缓开口道:“看这贼势,怕是一直向北去了,也不知安塞县而今如何,能否守得住。”
“安塞有个守御千户所,自保当时无虞,哼,当初我二人要不是受了陈正蛊惑,容他将城中守军精锐带走,如今怎会困守孤城!”赵继宗想起那日陈正吐沫横飞的情景,便是一肚子懊悔,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竟附和他说的鬼话,姓陈的死有余辜,连累你赵大爷可就罪大恶极了。
千户所?
赵楫扯了扯嘴角,他并不如赵继宗般看好安塞,千户所其中有多少空额他不屑查知,可当地的军马数量却绝对不足,也不要问赵府台是如何知道军务的,会同陈逵、刘宪等人挪移马价银的名单上,还有他的大名在呢。
没有骑军骚扰遮蔽,凭那不满员的小小千户所,自守或许勉强,只要胆敢出城,怕是会被这些杀不完的贼骨头瞬间淹没……
赵楫满嘴苦涩,白莲教匪再这般泛滥下去,他这个延安知府就快成了肤施知县了,到头也难逃朝廷治罪,可那又如何,自己两榜出身,向这些注定败亡的乱贼屈膝投降?
他自问还拉不下这个脸来,如今也只好祈求上苍,让那位锦衣缇帅快些带兵来援,若是再迟上几日,他赵楫说不得就要与城同殉了。
“府台大人,您看!”一直关注城外贼势的田清突然开言。
顺着田清手指方向,赵楫不相信地揉了揉昏花老眼,“这河水变了颜色?”
“听,这是什么声音?”赵继宗也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城头众人竖起了耳朵,似乎夜色之中隐隐有哭嚎凄喊之声传来,宛如厉鬼哀啼,惨不忍闻。
“这是地底冤魂索命?”赵继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
紧接着众人便感到地面微微颤动,似乎千军万马在奔腾飞驰,大家相顾骇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片刻之后,极目远眺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片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城下乱军营寨处狂奔,鬼哭之声更加明显,好似地狱之门大开,无数恶鬼蜂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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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动作快些,诶,你小心点!”
绥德武库前,姜奭指挥着一众军士正在装载一辆辆单轮和双轮大车。
“小姜,我到处找你。”一袭白衣的戴若水百无聊赖地走到近前。
“若水姐什么事?”随口应了一句,姜奭还是忙着张罗装车。
“我好闷,怎么办?”戴若水单手支颐,俏坐在石阶上。
姜奭打了一个激灵,“你……该不会又寻我‘切磋’吧?”
“看你的老鼠胆子,”戴若水扁扁朱唇,“我现在没那心情,只想找你聊聊。”
“那就好,”姜奭胸中大石落地,“待我忙完此间事再聊。”
这小子敢说‘不’了,戴若水柳眉竖起,“现在!”
“现在真不行,我正忙着呢。”姜奭一脸委屈为难。
倩影一闪,戴若水立在姜奭面前,“你又不出去打仗,忙个什么?”
“谁说我不去了,这不马上……”姜奭自觉失言,马上闭紧了嘴巴。
可惜为时已晚,戴若水狐疑地看向他,“马上做什么?”
“没……没什么。”姜奭扭过头去。
玉笛一挥,将姜奭的脸正了过来,戴若水明眸凝视,娇叱道:“看我的眼睛!”
“这不看……看着呢么。”姜奭眼神躲闪,不敢正视。
“小姜,从小到大你可什么事都没骗过我,说,你是不是要南下寻我爹?”戴若水踮脚拍着姜奭脑袋,和颜悦色地笑道。
姜奭被逼无奈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正愁不知他们在何处呢,带我一起去。”
“不成!”姜奭这次坚决摇头,“爹交待过,万万不能让你知道。”
“我如今已经知道了,再说是不让知道,又不是不能去,快点,我去备马。”戴若水快语如珠。
“连知道都不成,更别说让你去了!”姜奭哭丧着脸道,“何况兵凶战危,你若有点闪失……”
“呸呸呸,乌鸦嘴,你都不怕,我会有事!”戴若水不满嗔怪。
姜奭连连摇头,“那也不行,让你去了爹会罚我,见到戴叔父他也不会高兴,爹说和你走得太近还会得罪丁大人……”
“我的事碍着那小淫贼什么了,你少听你爹胡……呃……那个说。”总算记起姜汉还是长辈,戴小妞嘴下留德。
“那也不成,我不能惹爹不开心。”
“你就不怕我不开心啦?”戴若水吊着一双俏目,紧盯着姜奭。
“怕!”姜奭怂得实诚,“但还是不能带你去。”
“你皮痒了不是?”
“反正被你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就是打死我也不能答应你。”姜奭抄手盘膝往地上一坐,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你……”没想到这从小欺负到大的鼻涕虫认了死理这般难缠,戴若水一时竟没了办法。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戴若水登时又有了主意,矮身亲热地扶住姜奭肩膀,柔声道:“小姜,今日你带了我去,今后咱俩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弟,要不然……”
姜奭陡觉脊梁骨升起一股寒意,“不然怎么样?”
戴若水咯咯一阵娇笑,贴着姜奭耳朵低声道:“不然等爹回来,我便央着他去你家提亲,这辈子姐姐我非-你-不-嫁!”
姜奭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蹭的一下从地上蹦起,“来人,给戴小姐备马,立即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