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见召,未知缇帅有何吩咐?”衣冠不整的曹巡抚几乎是被锦衣卫给架进的陕西千户所。
饮宴之后,曹元亦有几分醺意,早早的回下处安歇,锦衣卫奉命来寻时他还宿醉未醒,脑子昏沉沉地一时也搞不清楚什么状况。
知晓丁寿令下得急,锦衣校尉们哪里还容得曹大人慢慢醒酒,三下五除二给他套上件衣服,左右一边一个夹起来就往外走,有人拦阻问起只说是遵从卫帅吩咐请都堂过去坐坐,他们说的也是实情,可听得人就不觉得是一回事了,哪有这般请人的,莫不是丁寿拾掇完宁夏巡抚,又要对陕西巡抚下手了,连曹元自己都被这阵势弄得发懵,酒都被吓醒了,一路上反复琢磨自己哪里得罪了丁寿或是他背后的哪尊大神。
进了锦衣卫衙门,再看丁寿面色不善,曹元不详预感更加强烈,能率先开言问候,已是鼓起了莫大勇气,至于出口的声音微微发颤,那已不是他能控制得了。
所幸丁寿也没心思探究曹元声线变化,直接开门见山:“都堂,才总制如今到了何处?”
“啊?!”一听不是自己的事,曹元略感意外。
“啊什么,我问你才总制的捣巢轻骑到了哪里?”丁寿拍案吼道。
“上次得到消息是过了羱羊泉,如今应是在大沙窝,速度快些或许已在柳条川功成身退。”对方言语无礼,曹元也未敢计较,如实回话。
丁寿脸色更加难看,“曹雄的接应大军呢?相距多远?”
“十几里……或许几十里,当不会有太远路程。”曹元也不确定。
丁寿更加烦躁,“马上传讯曹雄,速速会合才部堂,回师花马营。”
“才部堂志在捣巢,事若未竟怕不会轻易折返。”事不关己,曹元立即恢复了朝廷大员的从容镇定,你当大军出塞是小孩子过家家呢,来去随意,再说他才汝栗也不会听我曹以贞的。
“就怕事情成不得啦!”丁寿抢步窜到曹元面前,急吼道:“锦衣卫传来密讯,鞑子在沙窝预有埋伏。”
“这……这怎会……”曹元闻讯失措,张皇道:“部堂出兵前再三确认,鞑虏主力已东侵宣大,如何还有兵力设伏,哪里的消息?会不会有误?”
见丁寿面沉似水,曹元也觉自己这话问得多余,才宽孤悬塞外,军情纵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轻忽,讪讪道:“只是大军出塞,行踪不定,前次得到消息还在羱羊泉,如今何处还不可知啊。”
曹元说的也是实情,即便是锦衣卫随军,他们的信鸽也只能飞回驯养之地,无法联系到途中行军,丁寿略一思忖,沉声道:“马上派边军夜不收,分路出塞,务必尽快将消息送到曹雄军中。”
曹元捋须颔首,“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那还不快去!”丁寿擡眼见杵在那里装深沉的曹元,气不打一处来,猛拍了一下桌子。
曹元冷不丁被吓了一哆嗦,略一拱手,立即三步并两步向外奔去。
“慢着。”
“缇帅还有何吩咐?”曹元自己都觉得这个巡抚当得窝囊。
“告诉曹雄,接不回才部堂,他的总兵官也不要做了。”丁寿冷声道,杨一清这些旧部没一个让他省心的,只能重锤敲响鼓,逼上一逼了。
曹元面色一变,见丁寿目光阴冷,连忙点头应声,逃也似的跑回去安排布置。
“第一次啊,希望锦衣卫的消息是假的……”跌坐椅上,丁寿扶额苦笑,再度展开了掌心标有锦衣卫暗记的纸团,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沙窝有伏,大军危矣!
暗探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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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呼啸,大雪漫天。
皑皑白雪早被鲜血染红,滚滚黄沙也已被人马尸体掩盖,刀枪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双方将士争杀嘶喊在风声中显得暗哑低沉,听来凄厉非常。
一座孤零零的沙丘,明军大纛在寒风中猎猎飞舞,帅旗下三边总制才宽端坐在一副空马鞍上,铁甲上覆了厚厚一层白雪,花白胡须冰霜微挂,他仍如岩石般岿然不动,冷眼观察周边战事。
铺天盖地的草原胡骑遍布在沙丘四周,队伍虽散不乱,马上骑士俱是皮甲毡帽,剽悍轻捷,大呼小叫如狼群般向沙丘不断冲击。
明军则以随军驮马辎重为壁垒,背靠沙丘下马结阵,近丈长的骑枪分为三重攒簇向外,好似刺猬般让胡骑无从下嘴,阵内更有军士不断张弓放箭,居高临下向鞑子骑军投出一波波箭雨。
鞑骑张开两翼,无数骑士手挽骑弓,策马奔驰中娴熟地从马鞍两侧箭袋中取出重箭,搭弓认弦,压制明军射手。
眼看两军相距渐近,明军阵前突然亮起一片红光,伴随着浓浓硝烟的是连续不绝的震天爆响,胡骑还未冲近阵前,前锋便被明军三眼铳轰得人仰马翻,人马倒地,卷起大片黄沙。
后队骑士毫无惧意,反而激发心底凶性,仍旧义无反顾朝前蜂拥,连连催动坐骑向严阵以待的明军枪阵迎头撞去。
交战多年,这些草原胡骑也熟知明军火器底细,威力强大不假,可装填缓慢也是真,只要舍得死人,自能闯出一条道路,可惜他们却忘了,今日面对的并非昔日常用火器列阵的明军步兵,而是下马作战的精锐边骑。
明军边骑尤擅软弓长箭,便是在马背上也可在颠簸运动中使用软弓轻松瞄准骑射,此时下马而战,开弓更加迅速,数百张弓弦不断从满月和半圆往复变化,羽箭如飞蝗般向胡骑射去,配有五寸余箭铤的明军长箭,毫不费力地穿透鞑子皮甲,带走一条条鲜活生命。
后阵之中,号角声连连响起,不理前军伤亡,只是不断催促向前,冲锋的蒙古骑士此时也发了狠,纷纷抛了弓箭,紧紧握住手中兵刃,只是跃马向前,和汉蛮以矛对矛,以刀换刀,搏个生死分晓。
在付出惨重代价后,胡骑终于狠狠撞入了枪阵,在一片人喊马嘶的嘈杂声中,混杂着刀枪入肉的闷响,双方兵士惨叫怒吼着以命换命,纷纷倒地,凭着冲锋积攒的马力不断冲击,明军防线渐渐不支松动。
安然端坐的才宽终于动了,扭头向身旁中军旗牌官点了点头,中军高高举起令旗,连续挥舞了数圈。
明军侧翼随着令旗挥动,分开一道阵门,一二百名骑兵由阵中奔出,清一色的西番骏马,足轻体健,马上骑士无一不是精壮大汉,手中挥舞着雪亮长刀,向猬集在阵前的鞑骑冲来。
沙丘不大,一次可投入攻击的兵力不过千余,正在冲击步军防线的蒙古兵士大部分猬集阵前,脱身不得,这时明军冲至,再想拨马迎击已然不及,只有少数还未投入战斗的胡骑强拨马头,回身迎敌。
见此情景,蒙古后军同样一片人喊马嘶的声音,大队骑军从各阵中涌出,纷纷朝这里打马增援,南蛮龟缩在沙丘上也就罢了,而今竟想出阵与草原勇士野战,既然想要寻死,那便成全了他们。
边骑精锐所恃者除了软弓长箭,尚有快马轻刀,明亮如水的刀锋轻薄如纸,在快马疾驰中灵活飞舞,瞅准在鞑骑身上轻轻一抹,瞬间便是一道血雾喷出,只一个短暂交锋,还未提起马速的鞑骑便有数十人哀嚎落马。
冲破阻碍的边军骑兵一步未停,直冲纠结阵前的蒙人队伍,进攻中胶着的鞑兵胡骑回身不及,瞬间被杀得七零八落,大呼小叫着掉头后撤,马匹已折在阵前的骑士,也是拼着命四散奔逃,运气不好的成了阵中箭手的活动靶子,挂着背后箭支埋首在黄沙积雪之中。
待后军鞑骑赶到阵前,这支边军精骑早已回归本阵,迎接他们的又是重新整队已毕的明军枪林,胡骑无奈之下只得抢了同伴尸体,恨恨退却。
眼见鞑子被杀退,明军将士同声大呼,呼声撼天,震得漫天飞舞的雪花都为之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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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文快步登上沙丘,叉手一礼,“禀军门,鞑兵又被杀退,我军伤亡也是不小。”
才宽默然点头。
“军门,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否?”周尚文踌躇不决,心中烦躁,顺手摘了兜鍪,虽处风雪之中,他头顶上还是冒着腾腾白气。
“有甚话等穿戴好再说,”才宽瞥了周尚文一眼,淡淡道:“周将军熟知军伍,便是不为军中仪容,也要小心”卸甲风“才是。”
“谢军门提醒。”周尚文讪讪将兜鍪重新戴上,犹豫不决道:“末将还是想请军门三思,尽早突围。”
“哦?”才宽眼皮微擡,不置可否。
既然已经开口了,周尚文索性说清楚:“鞑子伏兵骤然四出,军门身处重围,急切间下令退守沙丘,结阵自保,虽是应变得宜,可也身陷险地,如今鞑子层层围困,我军孤立无援,纵然能击退他一次两次,甚或十次八次,总有力竭之时,不如趁如今人马尚有余力时,拼死突围,尚有一线生机。”
才宽面容如古井无波,半晌不语,周尚文心中惴惴。
“走得脱么?”才宽突然道。
“能!”周尚文兴奋道,“军中士卒多受军门恩遇,甘愿效死殿后,申居敬等中军夜不收皆是敢死能战之辈,吾等誓死护得军门周全。”
“老夫是说他们……”
顺着才宽目光望去,沙丘下静躺着许多阵亡将士的尸身,还有不绝如缕的伤者呻吟阵阵传来。
周尚文神色一黯,这些人也是他的袍泽手足,如何割舍得下,可情势如此,又能如何,艰难道:“逝者已矣,军门……”
“老夫急功近利,一念之差,以至多少陕西健儿埋骨黄沙,如今有何面目舍弃他们,更遑论为我舍命断后……”才宽凄凉一笑,“若真如此苟且得生,老夫无颜立足朝堂,更无脸面见三秦父老!!”
“军门……”周尚文还要再劝。
才宽挥手打断,“将军好意心领,我军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不说为捣巢之便军器准备充足,便是曹总镇接应大军与我等首尾相顾,旦夕可达,鞑子若真有胆与老夫在这里来一次决战,老夫求之不得,就怕他们舍不得下这个本钱,哈哈哈……”
周尚文却没有才宽的乐观,急声道:“曹总镇后军若能来,早便来了,他是杨总制提拔任用,军门却是刘公公举荐而起,其间已然有隙,况且……”
“况且什么?”才宽沉声问道。
“况且军门虽厚待士卒,却寡恩将吏,曹雄对此早有微词,那些因畏葸避战被军门游营之将校也多心存怨念,指望他们拼死来援,还不如马上自救来得妥当!”周尚文也是豁出去了,直言无讳。
“大胆周尚文!为谋脱身出围,竟敢诋毁上峰同僚,真当本帅不敢阵前杀将么!”才宽怒声厉叱。
周尚文先是一愣,随即面色涨红,大声道:“军门若疑末将贪生怕死,标下愿自领命断后!!”
“罢了,且寄你一条性命。”才宽转眼已恢复镇静,淡然道:“传讯众将,岳武穆曾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本帅位列左班,尚不惜以死报国,尔等赳赳武夫,不及我这垂垂老朽乎!”
才宽已存死志,周尚文知晓多说无益,躬身行礼道:“军门倘执意如此,标下等自当以命相随,我等关西将种,生死等闲事尔,何须激将。”
皓首微扬,才宽凝视周尚文缓缓点头,“好,此番老夫若是不死,定对关西武臣另眼相看。”
周尚文施了一礼,准备转身离去,忽听四方呜呜号角之声连天响起,他霍然转身,身上鱼鳞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撞击出一阵脆响,疑惑道:“这不是鞑子攻击的号声?”
从沙丘上望下,只见在号角声中,原本松散的蒙古骑兵逐渐列成一个个骑兵方阵,方阵之间空出一个很大的间隙,仿佛一条宽阔大道般,紧接着大队大队的蒙古骑兵,似乎无穷无尽地在方阵通道间涌出,让周尚文震惊的是,新涌出的骑兵穿着的并不是鞑子惯常使用的皮甲,而是个个披着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全身铁甲!
几乎转瞬之间,铁甲骑兵便填满了通道,后队似乎还在源源而出,前面涌出的骑兵在阵前两翼分列,一片片铁盔高低起伏,一排排的长矛如林树立,望之如同钢铁城墙,坚不可摧。
一杆黑纛苏鲁锭高高举起,九九八十一匹枣红公马黑鬃搓成的缨子随风摆舞,原本安静的蒙军方阵间爆发出了震天呼啸,声势骇人,沙丘上的明军都为这声势所慑,不少人禁不住退了几步才稳住心神。
才宽从马鞍上缓缓站起,轻声道:“正主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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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纛苏鲁锭战旗之下,重重铁甲护卫之中,几个蒙古贵人端坐马上窃窃私语。
一名身高体壮,披着一身名贵抹金甲的蒙人将领正摇着自己肥硕头颅,“火筛,南蛮并不如你说的那般好打,如今平白损了许多勇士,该怎地说?”
金甲将领身边那人比他个头略矮,皮肤较其他人更为白皙,穿着也最为华丽,不但甲胄下衬了在汉地也价值不菲的锦绣彩缎,便是头戴的貂帽上也插了数根长长雉尾,闻言立即颔首,马鞭指着沙丘道:“你哄我们说南人孱弱,让我等出兵助你,破关所得之财尽归我等,只这数千南蛮便如此难缠,陕西还有十余万边军,如何破关而入!?”
被二人问话那人身姿魁伟,赤红脸膛,身上穿得虽也是草原上寻常难见的全副铁甲,却少了许多装饰,看来简单实用,听了质问也不着恼,微笑道:“中原地大,汉人众多,有些许能战勇士也不足为奇,太师与平章大人亦常带兵破边,当知某所言不虚。”
对话这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蒙古右翼三万户领主,着金甲的是鄂尔多斯万户领主满都赉阿古勒呼,戴雉鸡翎的是永谢布万户太师亦不剌,回答二人问话的红脸大汉则是不久前破关抄掠才吃了暗亏的蒙古驸马——火筛塔布囊。
“那可未必,以前明军好打是因为中原皇帝是那个弘治汗,如今汉人已经换了皇帝,若是这正德汗也像当年的成化汗一般任贤用将,不说打草谷了,怕是你这河套也呆不久咯!”亦不剌是应火筛之请,趁着黄河冰封率军渡河进入河套,这种风凉话说起来毫无负担。
“太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任中原换哪个皇帝,蒙古勇士不还是大草原的雄鹰!”火筛个人勇武绝伦,东至辽东,西至贺兰,大明九边千里防线,皆是他牧马驰骋之地,故对亦不剌所说不以为然。
“太师所言是真是假,问问你那父汗最是清楚!”
满都赉突然接口,随即与亦不剌两人放肆大笑。
火筛的一张赤面近乎涨成紫色,挽着马缰的手背上青筋鼓起,可见怒气压抑之深,他的夫人伊可锡公主乃满都古勒汗与满都海所生次女,满都古勒汗满都鲁死后无嗣,满都海下嫁满都鲁曾侄孙巴图孟克,他一下子从人家的姑祖父变成了便宜女婿。
其实辈分跌惨点倒无所谓,反正蒙古各部之间互相联姻,辈分本就论不清楚,今天你娶我女儿,明日我当你女婿的事并不鲜见,本就是一本烂账,火筛也不太在意这点名分,只是巴图孟克称汗以后,那位岳母大人满都海把蒙古各部几乎都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遍,曾经盛极一时的瓦剌部直接就被撵到吐鲁番北面去啃哈密瓜了,满都赉与亦不剌两个领主同是出身瓦剌部,对他这个为岳父母摇旗呐喊甚至亲自带人下场助威的便宜女婿自然戒心重重,处处提防。
见火筛越生气,二人越开心,鄂尔多斯和永谢布都被那只母狼教过做人,如今臣服达延,非是自愿,而是不敢不从,将那对夫妻在威宁海被南朝太监和将军联手教训的“丰功伟绩”没事拿出来提提,也是对他们受伤心灵聊作慰藉,何乐不为。
“几位大人,过往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加紧消灭这支南蛮才是正理,适才差一点便可踏破汉蛮阵型,这次不妨多派些人手,一鼓作气冲上沙丘。”一个老者突然插言道。
这人也是一身精良甲胄,粗脖短颈,虎背熊腰,坐在马上如熊罴一般,不怒自威,正是和丁寿有过节的那个布日固德的老子,蒙古少师孟克类。
孟克类虽在永谢布万户旗下,却独立掌管有着大量部众的布里亚特和巴尔虎两部,势力强大,说来他同样出身瓦剌,其父便是曾袭杀也先的巴图特万户阿剌知院,有这么个搞内讧的亲爹,再加上他爱女古实又成为了巴图孟克的哈屯,亦不剌对孟克类有多忌讳自不用说,此时听他插口,心里极不痛快。
“少师大人,我部勇士听塔布囊安排调遣,前去阻截明军大队,哪里还有勇士可以增派。”亦不剌冷冷道。
满都赉也仰天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鄂尔多斯的勇士在方才进攻中损耗不小,暂时难以出动,少师有意,可请巴图特健儿出手,我等也不在乎你抢了头功,待将来掠得南朝财物,少不得有你一份。”
孟克类左右看看,只见两部人马四下遍布,士饱马腾,蠢蠢欲动,这二人简直睁着眼说瞎话,不由恼道:“难道我部勇士便没参与征战,为了诱使南蛮出兵,各部健儿东出佯动,若是巴图特与蒙郭勒津勇士在此,何须你们出手!”
“便依少师之意。”亦不剌抚掌连声称好,“少师大人果然老当益壮,某也早闻巴图特勇士之名,既然少师大人麾下甘为前驱,我等部族战士愿随其后。”
我意?
我什么意?
如今某身边哪还有巴尔虎和布里亚特的勇士?
孟克类略一思忖,顿时明了亦不剌之意,他是想让自己身边的亲卫青甲士作为马前先锋,岂有此理!
几人身边环卫的数千具装甲士,乃各部菁华所在,那一件件铁甲都是各部通过边市走私,一点点攒集拼凑,得来不易,哪个敢随意牺牲,这厮分明想伤巴图特的根基元气,孟克类不由怒气勃发。
未等孟克类发作,火筛已经抢声道:“若是撕开了明军防线,又当如何?”
亦不剌与满都赉相视一眼,沉声道:“那何须说,照原来约定,大家合力吃了这支轻骑,分路破关,趁着白灾未到,狠狠抄掠一番,回驻地过冬。”
“一言为定?”火筛再度确认。
满都赉不耐道:“某连圣主可汗的哈日苏鲁锭都带来了,还不够诚意么!”
鄂尔多斯负责守护、祭祀、迁移成吉思汗八白宫,同时握有代表成吉思汗战神标志的哈日苏鲁锭,在蒙古诸部之中尊贵非凡,听满都赉如此说,火筛才算满意点头,拨马前出。
“塔布囊,难道真要用亲卫去给那两条喂不饱的豺狗闯出一条通路?”孟克类催马赶上,不解问道。
“又能如何,铁柱泉俺们大意失了算计,剩下那点牛羊生口还不够填补损失的,若不趁着机会再入关一次,今年的冬天怕不易过啊!”火筛浓眉紧锁,吐出一口浊气。
“那如往常一般,挖开边墙冲进去抢就是,边军来了就换个地方,何苦啃这块硬骨头?”
“某就是要全歼南朝这支精锐,让汉蛮今后龟缩城堡,再不敢出来与我等捣乱!”火筛狠狠说道。
孟克类一怔,随即醒悟火筛今日此举的真实意图,若是今后打草谷时,南朝边军再时不时猛地来上一记,部落可禁不起这样三番两次的骚扰损失,只有将南朝打疼打怕,才可一劳永逸,放心大胆地入关劫掠。
“那便将你我的亲卫合起来,一起投进去,彻底压垮明军。”虽是明白其中道理,孟克类心中仍觉肉痛。
“不急,草原勇士的性命不能这般白白填进去,”火筛注视沙丘顶端高高竖立的明军大纛,平静说道:“南人军心稳固,还不是进攻之机。”
在孟克类瞠目结舌的目光中,火筛单人独骑向明军驻守的沙丘缓缓走去,虽只一人,自有一股一往无前的豪杰气度,便是素来与他不睦的亦不剌二人也暗暗心折。
行至明军阵前一箭之地,火筛朗声道:“吾乃大元土默特万户蒙郭勒津部领主、彻库特之火筛塔布囊,南朝军将何人领军,可敢出来答话?”
万军注目中明盔乌甲,单骑向前,面对明军枪林泰然自若,只这般威风气势,便让崇武尚勇的蒙古胡骑人人振奋不已,挥舞着手中兵器大声疾呼:
“火筛塔布囊!”
明军相顾愕然,敌人首脑将领便这样来到阵前,虽有一射之地,可若军中神射未必不能将他射落马下,便是遣出精骑,在鞑骑赶来之前将人擒下的机会也有六成以上,只是……这么做是否不太地道?
正当明军不知所以,耳听后阵金鼓响动,前排明军不知其故,还是遵照金鼓号令如潮水般两侧分开。
只见沙丘上那杆屹立不动的大纛快速向下移动,一名身披重甲的高大汉子捧着帅旗策马奔出,寒风之中旗帜翻卷,猎猎作响,旗下是一名裹着黑色披风的老者,金盔铁甲端坐马上,一见老者现身,明军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浪。
才宽微微压手,明军声浪渐息,“本帅才宽,皇明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奉吾皇旨总制陕西三边军务。”
才宽年纪虽大,却中气十足,声若洪钟,此时三军阒寂,听起来分外响亮。
火筛微微错愕,本以为与三大万户对阵的是明军宿将,没想到是一介文臣,更未想到对方身份竟如此之高,心中主意更是坚定。
“原来是才老大人当面,火筛见礼来迟,还请恕罪。”火筛在马上单手抚胸,施了一礼。
“好说好说,不知蒙古驸马驾到,老夫若有得罪之处,万勿见怪。”才宽在马上拱手回礼。
二人对面彬彬有礼,话语间却词锋敏锐,唇枪舌剑。
“老大人身陷重围,援兵受阻,突围无望,当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为麾下将士安危计,下马归顺,我家大汗素有爱才之心,火筛愿保大人平章重任,岂不两全!”火筛攻心为上,一口便道出才宽所部身陷死地。
“老朽不才,自幼读书明理,深晓夷夏之辨,麾下儿郎便是粗鄙不文,也知国仇家恨,陕西三边屡遭鞑虏兵燹,几许家园被焚,多少亲人受戮,彼此仇深似海,吾等岂可做卖身投敌,屈膝侍贼的禽兽之举!”才宽并不否认,几句话激起将士同仇。
火筛皱眉道:“你们汉人有言:良禽择木而栖,又说”除死无大事“,些许虚名,何须挂怀!”
才宽大笑:“老朽书读多了,心思自不及驸马活泛,比如一些认孙为父的变通之道,更是拍马不及。”老大人虽在阵前,刻薄利嘴的功力可是丝毫未减。
果然,火筛闻言面罩寒霜,冷冷道:“南朝权阉当道,君昏臣暗,你为这样一个朝廷死战到底,可觉值得?”
才宽略微一顿,提气纵声道:“生为明人,死为汉鬼,身即百死,无怨无悔!”
朗朗清音,响彻天地,回声不绝,周遭明军热血沸腾,一圈圈重复下去,最后是数千人同声大呼:“无怨无悔,无怨无悔……”
火筛见扰乱军心不成,反被他激起三军士气,拨转马头,阴声道:“好,某便成全大人。”
明军正为才宽之语激得热血沸腾,那拨马回营的火筛突然飞速摘弓搭箭,回身一式“犀牛望月”,羽箭破空而出,森寒箭镞直直向才宽飞去。
周尚文一直护卫在才宽身侧,火筛单骑叫阵,虽是敌手,周尚文心中也存了几分敬意,没想到这家伙来时光明正大到了极点,去时也卑鄙到了极致,突发暗箭,才宽还未隐入阵门,那一箭已到了近前。
急切间周尚文挥刀格挡不及,只好伸手去抓,哪知火筛所用之弓力道强劲,他所处位置对旁人来说是强弩之末,对他而言箭势仍劲,锋利的锥型箭镞电闪间破开才宽铁甲,透胸而入,周尚文能抓住的——只有一截箭尾。
才宽在马上晃了几晃,在众人忧心的目光中身子一歪,栽了下去,周尚文急忙揽住才宽身躯,明军帅旗下登时大乱。
火筛冷笑中纵马驰回本阵,对身后明军追射的羽箭看也不看,三军失帅,看这支明军还能撑住多久。
面对笑迎出来的孟克类,火筛才想说笑几句,忽见老伙计笑容凝滞,呆呆地看向沙丘方向。
火筛霍地扭身,只见沙丘上明军大纛再度立起,旗下屹立的高瘦身影不是才宽还能有谁。
“早闻火筛塔布囊草原英雄,勇冠大漠,今日一见,不过是一偷施暗箭的卑鄙懦夫,可笑可笑!”
才宽纵声大笑,身边军士也一层层传了下去,明军齐声哄笑,更有通蒙语的兵士将这些话换成蒙语,大声呐喊,嘲笑鞑子卑鄙无耻。
火筛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本来蒙人生于苦寒漠北,豺狼心性,战场上既尊重无敌勇士,也不以狡狯欺敌为耻,但前提你要是最终胜者,如今使了这下作手段,非但不胜,反被敌人嘲笑,自家人也觉脸面无光,不但亦不剌等人一副幸灾乐祸的笑容,便是底层军士也觉火筛此举,丢尽蒙人脸面,目光中尽是鄙夷之色。
“青甲士上,某要看看,那老儿究竟有多命大!”恼羞成怒的火筛狠狠下令,自己足可射雕的神射之技,竟然在一个南朝老朽身上失了准头。
麾下养精蓄锐的亲卫甲士轰然应诺,纷纷上马,向明军沙丘冲去。
他二人麾下亲卫甲士合在一处足有上千,这一次便投入八百之数,人马具装,铁面护脸,只在盔沿眉庇下露出一双眼睛,个个都散发着饿狼一般的光芒!
具装甲士身后及两翼配有各部拼凑出的轻骑射手,这些人连甲也未曾披覆半件,只是皮衣毡帽,反正族中贵人交待,他们只负责抛射压制明军弓手,冲阵这些力气活,自有前面这些铁罐子来干,若是明军骑兵还敢杀出来,等待他们的便是如狼群般的草原精骑!
沉闷的马蹄卷起厚厚黄沙,在狂舞的飞雪之中,蒙人甲骑如同一尊尊地下涌出的九幽魔神,亟待择人而噬。
弓弦响动,箭如飞蝗,明军软弓连续不断地快速发射,箭雨飞洒到沉重铁甲上,只是溅射起星星火花,甲叶上挂满羽箭的蒙古甲士,看起来形状更加可怖。
火光迸现,伴着震耳欲聋的火器发射,终于有具装人马不支倒地,如山一般的身躯滚落黄沙,发出沉重闷响,后续骑士并无畏惧,坐骑逐渐加快步伐,当先骑士已将手中长枪端平,向明军阵线直冲过来。
脆弱骑枪组成的临时枪阵毕竟不比拒马,在铁骑冲锋下枪杆纷纷断裂,尽管也有战马甲士在长枪攒刺下哀鸣惨呼倒地,可明军的三重枪阵仍是无法阻挡一个个移动堡垒,明军防线轰然崩塌,在蒙古甲士的冲击下如海浪倒卷,向沙丘顶端漫去。
申居敬一把抓住敌人长矛,挥舞着手中放空的三眼铳,狠狠砸在对方战马的头颅上,战马一声哀鸣,带着马上骑士轰然坠地,不等蒙古甲士爬起,申居敬丢掉三眼铳,拔出腰间短刀一跃扑上,反手在甲士颈间横刀一抹,一股污血喷出,溅了他一头满脸。
抹掉脸上血迹,申居敬举目四看,明军已被身披重甲的蒙古甲士压迫得频频后退,胆气弱的已然掉头窜逃。
“不要跑!结阵!顶住!”申居敬声嘶力竭地长呼,却无人肯听他的,连他本人都被败退人潮裹挟着向丘顶涌去。
“顶住,顶住啊,一退就全完啦!”申居敬虎目含泪,大声呼喊。
疯狂溃退的人群岂会有人听从,申居敬喉咙中发出的嘶哑呼号,与人嘶马鸣,兵刃撞击,还有将士负创的哀嚎惨叫,混杂一处,显得孤弱无力。
罢了,罢了,大势已去,就这么死了,也好早日与地下弟兄们团聚,申居敬万念俱灰,颓然丢掉兵器,被逃兵推搡着跌跌撞撞向沙丘顶端挤去。
浑浑噩噩之中,申居敬觉察逃散的人潮不知何时突然静止,他向上望去,只见呼拉拉作响的帅旗大纛下,才宽如岩石般坚定屹立,深邃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众人,明军无一人敢与他目光对视,纷纷赧然垂首。
“你们听!”才宽指着沙丘下,风声中传来鞑子屠戮残余明军的狞笑,以及垂死将士的悲呼,溃逃的明军羞惭畏惧,不敢擡头。
“临阵溃逃者,斩!”周尚文按刀前出。
众人心中一凛,冷静下来才想起军法严厉。
才宽止住气势汹汹的周尚文,沉声道:“你们要逃只管去逃,坡上便有战马,能挣出性命也是个人缘法。”
“军门,你……”周尚文急声劝阻。
一众溃兵也面露不解,疑惑地看着这个治军素来严苛的三边大帅。
“本帅便在这里,等着鞑子过来拆了我这把老骨头。”才宽说完两眼微眯,看也不看众人一眼。
明军溃兵怔住了,看得出才宽是下定决心要死在此处,才宽上任以来,严整军纪,对有过将领苛行军法,可也多次为军士请赏,三边军士俱感其恩,若便这样将他丢在此处,在场众人无一能迈得开腿。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身陷鞑子重围,还想侥幸活着不成,如这样窝囊死了,到地底下也没脸见战死的弟兄们,是汉子的,随我杀回去!”人群中的申居敬振臂大呼,分开众人,率先杀了回去。
人群中嗡的一下乱了,杂七杂八乱声不绝:
“回去回去,军门这等尊贵之身都不惧死,我等厮杀汉贱命一条,怕个蛋啊!”
“左右是死,拉他几个鞑子做垫背啊!”
纷扰声中,溃兵爆发出了一阵古怪呼号,蓦身全都冲了回去。
“你也去!”才宽睁开眼睛,环顾身后亲卫,“带着他们一起去。”
周尚文悚然一惊,“军门,末将自去便是,你身边也要有人护卫啊!!”
“老夫不需要了。”才宽淡淡道,神色间说不出的疲惫。
周尚文握紧手中半截箭杆,狠狠一咬牙,“走,去杀鞑子!”
明军布置在沙丘上充作壁垒的驮马辎重终于起了作用,蒙古具装甲士很难在一个又一个捆倒马蹄背驮辎重的驮马障碍间策马奔驰,这些青甲士索性下马步战,反正他们都是蒙郭勒津和巴图特各部精选出来的战士,杀法娴熟,马上步下均可一战,还可顺道将那些受伤倒地的南蛮解决个干净,不使一个漏网。
正当青甲士们披着沉重厚铠,一步步向山顶杀去时,忽听坡顶传来古怪的尖啸声,迷惘擡头,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些刚才还仓惶逃遁的明军,如今一个个面容扭曲,喉咙里也不知发着什么声音的嚎叫,又向他们冲了过来。
那些轻骑射手此时也都下了马,尾随青甲士跟进,随手还可在那些明军尸身和辎重上捞些好处,近几年大草原年景也不得好,黑灾白灾交替不断,日子难熬啊。
突然杀返的明军同样惊呆了他们,难道这些南蛮都杀不怕么!
尽管心中惊疑不定,这些部族弓手从小练出的箭术却未受影响,弓弦拨动,数百支羽箭顿时激射而出。
羽箭如雨一般泼下,冲来的明军只是拼命拨打,任由棉甲上挂着箭羽,毫无退缩避让地冲进了蒙人队伍中。
飞雪飘落,黄沙漫天,两军初一交接,便是血肉横飞之象,许多明军丝毫不避让对手兵刃,只是以命换命的绝户打法,你戳我一枪,我砍你一刀,只要不死,便是用牙齿,也要撕掉鞑子一块血肉。
一名青甲士挥刀劈开一个冲来的明军,耳听身后风声,才要转身迎敌,被脚下一名受伤明军死死抱住大腿,还未等他转过身来,一记铁骨朵已狠狠敲中他的后脑,任是甲胄精良,这甲士也是两眼一黑,一头栽倒。
只不过短短交锋,蒙古甲士转眼便折损了四五十人,明军死伤则更多,可无一退缩,沙丘上尸身遍布,黄沙都已染成了血色,不断飘落的大雪也遮之不尽。
申居敬正与一名蒙古甲士翻滚在一起,好不容易再将敌人压制在地,反手拔下身上一支带血的箭头,冲着他左眼狠狠扎去,长箭贯脑,那名甲士捂眼嚎叫不止,申居敬立即抢了他的佩刀,一刀结果,少了耳畔啰唣。
“痛快!真他娘痛快!”
申居敬哈哈怪笑,一擡头,只见刀光一闪,一柄雪亮长刀冲他斜肩带背地砍了过来。
申居敬此时骑在鞑子尸身上,躲避不及,千钧一发之际,飞来一箭快若流星,直从挥刀鞑子眉心射入,鞑子一声未出,整个小山一般的身躯硬被带飞了出去。
“好箭法!”申居敬大赞一声,扭头看去,惊喜叫道:“周将军?!”
周尚文一言不发,抛下步弓,拔出雪亮腰刀,振臂一挥:“杀鞑子!”
“杀鞑子!!”他身后上百精兵齐声怒吼,吼声似夹杂风雷之音,无数雄壮身躯义无反顾,直扑而上。
周尚文长刀飞舞,挡者披靡,两个蒙古甲士疯狂抢上,挺枪攒刺,周尚文闪身避过一枪,抢过另一支枪头,刀光如练,带走一颗大好人头,他也不回身,直接震腕反挥,坚硬的夹钢刀柄直接砸在那人面甲上,将那名蒙古甲士砸得鼻梁凹陷,眼珠都迸出了眼眶,仰面栽倒。
周尚文一步不停,长枪飞掷,又直接贯穿了一名蒙古甲士,将他生生钉在了地上。
见其勇猛,更多的蒙古甲士疯狂涌上,周尚文毫无惧色,只是扭头望了眼高处仍旧屹立的孤独身影,舌绽春雷:“杀!!”
在浑身浴血的周尚文带领下,已冲上半腰的蒙古甲士竟被压迫着逐渐退后,那些轻骑射手更是战心全无,纷纷寻找自己马匹,急于逃回本阵,他们只是奉命征召而来的各部牧民,虽说草原上全民皆兵,可他们的战意自无法与各帐的精锐甲士相比。
沉重的号角声呜呜响起,各部轻骑听出其中催促逼战之意,短暂的面面相觑后,终于也呐喊着再度冲了回去,蒙古军法严酷,不遵号令者,财产牛羊析分族人,妻儿还靠何生活,这可比死了还要严重!
正在交锋的蒙古甲士,闻听号角也战意抖擞,再不后退半步,草原健儿与关西豪杰便在沙窝荒丘上,舍生忘死,殊死搏杀,草原蒙语与陕西声腔发出的呐喊声,直冲云霄。
“南朝也有勇士啊!”
骑在马上眺望的亦不剌摇头轻吁,明军骁勇敢战出乎他的意料。
“这时候便将儿郎投进去,是不是早了些?”满都赉在马上叉着腰,怎么看都像捧着他那圆球般的大肚子。
瞥了眼不远处铁青着脸,关注沙丘战事的火筛二人,亦不剌微微摇头,“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只是想削弱蒙郭勒津和巴图特,可别把土默特和永谢布势力损耗太多,让巴图孟克那狼崽子捡了便宜。”
满都赉点头,“也好,让火筛他们看看,鄂尔多斯的勇士们是如何打仗的。”
号角一遍遍吹响,各部方阵开始逐渐调动,大队大队的草原胡骑向沙丘涌去,人数之众,几乎可将沙丘上的人马尽数淹没。
烟尘之中,明军的喊杀声也越来越弱,除了依稀可辨的陕西俚语喝骂,几乎已见不到明军人影,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人犹在浴血坚持。
大局已定,黑纛苏鲁锭下,满都赉亲热地拍着孟克类的肩头,“少师大人,儿郎们这仗打得辛苦,某与太师看在眼里,此次入关所得生口可多分你们一些。”
孟克类心痛帐下甲士损失,冷哼一声,对满都赉这得了便宜卖乖之举不屑一顾。
火筛马上欠身,“某多谢平章大人了。”
“草原汉子,何须客气。”满都赉非常大度地不与孟克类计较。
几人正虚情假意地套近乎,就听远骑哨探的刺耳唿哨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
众人放眼向南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发疯一般向这里狂赶。
亦不剌眯眼端详,辨认出了来人相貌,“是斡尔笃思!怎么回事?”
“阿爸,不好了,南蛮大军压过来啦。”一名与亦不剌容貌相近的青年,狼狈滚落马鞍,向亦不剌连声大叫。
“你野乜克力部的人马呢?塔布囊不是教你故布疑阵,迟延明军即可嘛!”孟克类怒吼道。
“孟克类,不需你来替某教儿子!”亦不剌怒对孟克类叫道,又看儿子身上几处血迹,连声关切道:“你受伤了?伤在何处?”
“没事,一点皮外伤,要不是讷古哷凯拼死相救,我差点回不来!”斡尔笃思心有余悸道。
望了眼一旁肩头挂彩的讷古哷凯,亦不剌欣慰道:“好,不愧是扎赉尔部的勇士,某必将厚报。”
“讷古哷凯,你说怎么回事?”孟克类急切问道。
“本来一切都好,按照塔布囊的吩咐,做出各部大军云集假象,南朝军将一直不敢向前,可不知怎么,南朝大军突然像发了情的公牛,不顾一切横冲直撞,儿郎布置分散,一下便被冲垮,俺们只得收集人马,保着斡尔笃思赶来与太师会合。”讷古哷凯道。
火筛脸色一变,“南蛮大队追着你们来了?”
也无须讷古哷凯回答了,只见远处烟尘斗乱,盔缨晃动,无数轻捷骑士的身影好似平地跳跃而出,他们之后则是一排排半具装的边军重骑,无穷无尽,如山洪一般直涌过来,万千马蹄的踩踏声,震得大地都要塌陷。
孟克类一把抓住亦不剌手臂,“太师,马上纠集各部,趁着南蛮步军未到,彻底打垮这支骑军。”
冷冷扫了一眼孟克类,亦不剌向满都赉点了点头。
满都赉立即会意,挥手下令,“走!”
“走?平章大人,南蛮立足未稳,各部精锐都在,胜负犹未可知啊!”孟克类大声叫道。
满都赉与亦不剌不理孟克类叫喊,带着帐下亲卫骑马而去,高高的黑纛苏鲁锭轻轻晃动,各部方阵随着苏鲁锭所指方向潮水般退却。
“少师,不要喊了,便是必胜之战,他们也不愿损耗这个实力的。”火筛叹息道。
“为何?”孟克类脱口问道。
“汗廷。”
火筛话一出口,孟克类便已明了,亦不剌等人只是名义上臣服达延汗,担心本部力量消耗太大,巴图孟克乘虚而入,接管永谢布和鄂尔多斯,这场仗,败了他们固然输不起,便是惨胜,一样是赢不起。
“我们也快走吧。”火筛轻声道。
“走?那些亲卫甲士怎么办?”孟克类一指沙丘,那些甲士正与明军纠缠一团,如何说撤便撤得出来。
“看他们自己造化吧。”火筛再不废话,打马而去。
孟克类看看越来越近的明军,再望向厮杀不停的沙丘,狠狠一咬牙,猛抽坐骑,奔着亦不剌等人的方向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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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尚文披创十余处,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血都快要流干,只是将长刀拄地,摇摇晃晃强撑不倒。
活下的明军多与他一样,浑身是伤,在他们脚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正是蒙古各部引以为傲的精锐青甲士,明军大队赶到时,他们正被沙丘明军狠狠拖住,便是能上马脱开战场的,也被随后赶到的明军轻骑所吞没,那冲锋破阵的一身重甲,反倒成了逃出生天的最大阻碍,八百青甲士,近乎全军覆没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沙丘下。
“军门?军门在何处?标下曹雄接应你来啦!”全副盔甲的曹雄带着手下部将亲军,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涌上沙丘。
“你是……周将军?”端详半天,曹雄才辨认出了血人般的周尚文。
周尚文却连点头的力气都没了。
曹雄左顾右看,只见满地尸首,提心吊胆地问道:“军门……他无恙吧?”
周尚文骤然生出一股力气,回身扭过头去,望着明军大纛下那尊如雕像般伫立的老人。
“军门,谢天谢地,您老人家安然无恙,否则标下如何向缇帅交待……”曹雄手足并用地爬上坡顶,正自庆幸不已,待看清才宽形貌时,所有的话又都咽进肚内。
去了兜鍪的才宽手扶帅旗,一双深邃眸子已失了往日神彩,呆呆凝视前方,花白鬓发在寒风中轻轻抖动,整个身躯彷如岩石,冰冷而僵硬,胸前铁甲上一大片血迹晕染,好似傲雪红梅,炫人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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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府,锦衣卫公署。
“白莲贼藏匿黄龙山的财货粮食,已陆续起出,不但有此番劫自各县的,连贼人历年所积也全数充公,将士犒赏与百姓安置皆有着落了。”安惟学心中大石落地,一派轻松。
丁寿微微点头,“粮食不得不发,也不可全发,需留一些充实常平和预备仓储。”
“缇帅放心,下官省得。”安惟学与马炳然起身应诺。
揉揉发胀的脑袋,丁寿看向曹元,“军门,曹总镇那里还未有消息传来么?”
同样心事重重的曹元摇头苦笑,“缇骑的军情传递当比边军更快,缇帅若还未得讯,老朽这里……唉!”
“各尽人事,各安天命吧。”丁寿同样一声喟叹,让不明情由的安、马二人诧异不已。
“卫帅,花马池有密信到。”一名锦衣卫快步而入。
“军门,曹总镇军情急递。”几乎前后脚,一名风尘仆仆的塘骑扑进了大堂。
丁寿与曹元相视一眼,各自接过了属下信报。
曹元撕开羽檄,展开塘报一看瞠目哑然,信笺顺着指尖无声落下。
明知不合规矩,安惟学和马炳然还是忍不住拾起地上塘报,并头一看,尽皆失色。
“三千捣巢精锐,幸存不足五百,连才总制也……”
丁寿昏昏沉沉,扶案支撑着沉重身躯,嗓音晦涩艰难:“备马,去花马池,接部堂与将士们归家……”
注:才宽字汝栗,直隶迁安县人,成化戊戌进士,授商河知县,升石州知州调潞州,后升南京刑部员外郎、郎中、淮安府知府,以忧去,服阕,改西安府,升山西右参政,河南左右布政使,擢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甘肃地方,正德三年升刑部左侍郎迁兵部左侍郎,刘瑾喜其才能,进工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制陕西等处军务。
其为人跌宕不羁,在州郡时好为长夜之饮,往往至醉,然吏事亦不废,及领边镇,颇任权智,遇将吏寡恩,遂及于难。
(《明武宗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