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左顺门。
司礼太监张雄轻甩手中鹿尾拂尘,向等候接本的许进微微一笑:“许部堂,久候了。”
忐忑难安的许进如今怎敢托大,恭谨回礼道:“哪里哪里,张公公辛苦。”
“都是为陛下办事,谈什么辛苦。”张雄歪头示意,身后跟随的小黄门将手捧的几份奏本交给许进。
“好教部堂知晓,吏部的这几道本子都被封驳了。”
张雄说得漫不经心,许进却是如雷击顶,失声道:“为何?”
“缘故里面票旨写得清楚,咱家便不多做学舌之语了,还有一桩,陛下有旨令南京户部尚书雍泰致仕……”
许进只觉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张雄急忙将他搀住,“哎呦部堂,您老没事吧?”
心头雪亮的许进强颜笑道:“无……无事,年老体衰,一时失态,教张公公见笑了。”
“您老今年都七十多了吧?听咱家一句劝,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部堂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该放下的便放下吧!”张雄语重心长道。
“谢张公公金玉良言。”许进颤巍巍强施了一礼,捧着那摞被驳回的奏本,孤零零转身离去,那伛偻身形,蹒跚脚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余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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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府书房内,许进闭目靠在椅上,神态安详。
“父亲,您找孩儿有事?”许进次子许诰、三子许赞进门施礼。
许进缓缓睁开双眼,略带疲惫地指了下桌面上墨痕未干的奏本,道:“看看吧。”
许家兄弟二人拿起一看,俱都失色,任官翰林检讨的次子许诰惊道:“爹,您要辞官归田?!”
许进苦涩一笑,“自己辞官还能留些体面,若等到如雍世隆般被强令致仕,老夫这点颜面可就丢个干净咯!”
“您不是素来和刘瑾走得近么,怎会……”任职翰林编修的三子许赞百思不解。
许进长叹一声,“唉,老夫一时私心作祟,向刘瑾隐瞒了雍世隆的为官履历,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谁想……”
自嘲一笑,许进摇头道:“弄巧成拙啊!”
许诰犹不死心,建言道:“爹与焦阁老、刘本兵既是同僚,又有乡谊,何不请他们出面说和,刘瑾纵然权势滔天,难道还能连您几位的面子一起驳回不成?”
许进冷笑,扬起手中一本奏章道:“由这奏本封驳中的用词遣句来看,怕就是出自焦孟阳的手笔,至于刘宇,哼,若非有他从中作梗,老夫谅还不至于此!”
许家兄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解老父,许进长吁口气,凝望二子道:“这年余来老夫风头太盛,怕是引了不少人眼热,老夫一走了之,恐他们会迁怒于你二人,故而为父辞官前,欲将你二人先外放地方。”
弟兄二人四目相投,许诰道:“敢问父亲,外放何处?”
“眼前有缺的,只有一个广西全州判官,及一个浙江临海知县。”
许赞急道:“怎么?都仅是七品?”翰林院素称清贵,他兄弟二人俱已官居七品,按照大明朝官员升迁惯例,便是苦熬资历,一步步升到侍讲、侍读,若是官运亨通,进而入礼部任侍郎,甚至官居一部正堂,入阁拜相也并非没有可能,即便如今老子失势,外放怎么也该给提上一级才是。
许进叹了口气,也觉有些愧对儿子,“为父如今能做主的,也仅止于此了,其他官职不是无缺可派,便是要交予廷议,如今这个时候……老夫就不必自取其辱啦!”
见老父笑容苦涩,许诰也是心头酸楚,宽慰道:“既如此,便依照父亲安排,孩儿去全州任判官,让三弟赴任临海知县。”
许赞摇头不依,“二哥,全州在广西烟瘴之地,小弟年轻两岁,该是我去全州才是。”相比位处浙江台州府的临海县,全州确是地处偏远。
“三弟就不要与为兄争了,早闻桂林山水甲于天下,我正好趁此便游玩一番,也算一偿夙愿。”许诰笑道:“况且我原本官职就低你半品,一州通判也算品秩相称,没甚屈就的。”
“好了,便照诰儿说的,赞儿你去临海吧。”许进正色道:“不过到任之后,你兄弟切要谨慎为官,休给人拿到把柄,牵累家门。”
许进说得郑重,兄弟二人立即肃然行礼,“谨遵父亲吩咐。”
“嗯。”眼见二子识得大体,许进颇感欣慰,点头嘉许道:“你二人正值壮年,尚有可为,倘过几年地方政绩卓越,待朝廷行取之时,未尝没有拔擢复起之机。”
许诰可没听了老子话便盲目乐观,拧眉道:“考官铨选之权掌在吏部,爹您去位之后,吏部会是何人主持?”
许进轻哼了一声,“十有八九会是刘宇,否则怎对得起他这一番苦心谋划。”
许赞垮脸道:“既如此,刘至大怎会容我们兄弟出头?”
“刘至大其人么……”许进不屑冷笑,带着几分讥嘲道:“连老夫都晓得他的斤两,刘瑾怎会不知,岂会安心将文臣铨选之权交他独掌?老夫只怕刘至大此番是白忙一场啊!”
“爹您是说……”
许进轻轻摆手,道:“那都是后话,老夫如今只担心远离中枢后,会有小人趁机落井下石,为父主持京察大计,可着实也得罪了不少人……”
许进忧心忡忡,许家兄弟都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一丝隐忧,“既如此,我二人也不要外放了,一同辞官,陪父亲归田,有甚事也好有个照应。”
“因为父之故,已累得你兄弟转职翰林,又外放偏远之地,怎好再耽误了你二人的前程。”许进摇头不允,许家兄弟原本都是科道言官,只因许进加官尚书,而朝廷故事大臣子不得居言职,他二人才改官翰林,老许实在不忍心再拖累儿子一把。
“你二人也无须担心,为父自有盘算。”许进捋髯沉吟,“此事还须着落在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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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许部堂,你老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往丁某府里跑算怎么档子事?”丁寿对于耽搁自己和后院女眷做活塞运动的许进,开口就没个好声气。
“老朽唐突,扰了缇帅清梦,实在罪过。”许进施礼赔情,言辞谦和。
“旁的话就莫要多说了,部堂有话,不妨直说。”丁寿掩嘴打了个哈欠,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现而今许进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即将被拔毛的老瘟鸡,没开口撵人已经是他顾念往日情面了。
许进难堪一笑,“下官本不该叨扰缇帅,只是近日老朽有事欲面求内相,却连吃闭门羹,心急如焚,这才求告到缇帅面前。”
“部堂是想让丁某来做这块敲门砖?”丁寿吊着眼睛眄视许进。
“烦劳缇帅,老朽断不会让缇帅白白辛苦。”许进诚恳言道。
这老小子往日看着是个明白人啊,如今怎恁地糊涂,凭甚以为你两面三刀地耍弄刘瑾,还能安安稳稳坐在吏部正堂上,难道非要把给你留的那点面子折腾干净才算舒坦!
“恕在下爱莫能助,部堂如有公事,可白日在朝房面禀。”丁寿一双桃花眼滴溜乱转,端详着拘谨不安地许进,曾几何时,意气风发的吏部天官沦落至如此境地,真是世事无常啊。
“有些话丁某本不该说,部堂沉浮宦海,老于世故,当知覆水难收之理,与其费心钻营,不妨想着如何存留晚节,真到了将面子撕破的时候,部堂再想全身而退,恐就难了……”看许老头可怜,丁寿终于没忍住,提点了几句。
许进起身深施一礼,“缇帅金玉良言,老朽谢过。其实老朽欲见内相,也仅之有一手本面呈,恳请缇帅玉成。”
言罢许进将一份手本连同一沓银票,一同奉到丁寿面前。
丁寿疑惑地瞥了老许进一眼,单看那露出的银票数目,老家伙是真下了本钱,他也真是好奇,都到这步田地了,许进还想靠什么翻盘。
接过手本,丁寿将银票放到一边,打开一看,双目瞬间睁大:“部堂要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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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府。
不得不说,丁二在刘瑾那里的确有面子,夜半三更硬是将老太监扽起了床。
“听寿哥儿说,你要见我?”刘瑾睡袍虚掩,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就这副打扮出来见客。
“下官一时糊涂,酿成大错,恳请公公见原。”许进可不敢因刘瑾衣着随便就举止轻佻,长揖到地,恭谨非常。
“罢了,你既有意辞官告老,还来见咱家作甚?”
“下官愧对公公,心自难安,离京之前,特送来一些家乡土仪,以为告罪。”许进微微侧身,让出身后摆放的四个乌漆衣箱。
刘瑾踱步向前,许进急忙自将那箱盖一一打开,将一箱箱满满的黄白之物呈现在老太监眼前。
刘瑾俯身拾起两枚金锭,轻轻敲了敲,丁丁脆响,成色甚足,随手又抛了回去,拍拍手道:“部堂这是何意呀?”
“区区土仪,不成敬意,望公公哂纳。”许进堆着满脸褶子笑道。
“咱家却不知,中州之地几时盛产金银了?”
许进笑容一窘,支吾道:“这些都是下官多年宦囊所积……”
“银两或取自俸禄,这金子又从何而得?”刘瑾笑容玩味,“大明朝廷可有用金子发放官俸的先例?”
“下……下官这……”许进期期艾艾,为之语塞。
“或者说是部堂营私舞弊,贪赃纳贿之所得……”
“公公饶命啊!”老太监一句话,吓得许进惊惶跪倒,只当刘瑾余怒未消,要借由头生事,他这一招臭棋,岂不是主动将把柄送到了人家面前!
俯视跪在脚下磕头乞怜的许进,刘瑾轻叹口气,“起来吧,将这些东西也抬回去。”
“公公……”许进扬起涕泪纵横的老脸,惊疑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回乡去安心做个富家翁,只要咱家在朝一日,就无人会寻你的麻烦。”刘瑾淡然道。
“谢公公。”心中大石落地,许进跪地又是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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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许老儿这副可怜样,还真让人有点不落忍……”丁寿啃着不知从哪儿踅摸来的一个梨子,从后堂慢悠悠晃了出来。
“急流勇退,对人对己都是好事,没什么可怜的!”刘瑾甩了下衣袖,在榻上正身坐定。
丁寿叼着梨子凑前,“许季升这一走,吏部真要交给刘至大?”
刘瑾默默点头。
“那兵部呢?”相对铨选文官的吏部,丁寿更关心与己关系更大的兵部由何人接掌。
刘瑾眼睛一眨,沉声道:“调副都御使曹元入京,掌管兵部。”
“这个安排好。”丁寿一听大乐,相比没本事还不愿担责的刘宇,这位陕西巡抚与他相处融洽,也不必担心自己那摊事有人掣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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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韩宅。
“恭贺少将军高升。”两名身形高大的汉子齐齐向座上韩玺施礼道贺。
“恭贺个屁!”韩玺眼睛一翻,没好气道:“不过一个都指挥同知,还是署理,有甚可喜的!”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光头虬髯的汉子道:“少将军不必过谦,想那安国得了状元,也不过才升署指挥使,比您还差得远呐!”
“小爷我本就该授官指挥使,休拿我与那姓安的比!”一提安国,韩玺立即火冒三丈,直接拍起了桌子。
另一个唇边蓄着一圈短髭的汉子忙接口道:“少将军说的是,那姓安的不过走了狗屎运,如何能与您这将门虎子相提并论。”
韩玺这才稍顺了气,乜眼问道:“不让你们即刻回辽东么,怎的还没走?”
短髭汉子搓了搓一双大手,为难道:“回辽东也需路费盘缠,少将军可否将尾数先结给我们兄弟?”
“尾数?什么尾数?”韩玺挑眉冷笑,明知故问。
光头汉子急道:“便是帮少将军夺武状元那桩买卖啊,少将军不是说过,事后还有两千两,莫非忘了不成?”
“小爷是没忘,可这武状元如今落到了旁人身上,爷大度还没与你们计较,你们几个倒还有脸来讨银子!”韩玺嗔目叱呵。
光头汉子登时叫道:“少将军这话却不在理,我们兄弟的确辛苦一夜,将那三人精力虚耗甚多,否则……”
“否则什么?小爷连这榜眼也得不上?”韩玺吊着眼睛,阴阳怪气道:“你二人真该到午门前看看,安国那一刀砸得小爷有多狠,那是气虚力衰之人能使出来的嘛!”
光头大汉憋着一口闷气,沉声道:“可我们兄弟三人辛苦一夜,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那两千两银子怎么也该给结上一半……”
“滚滚滚,”韩玺不耐烦道:“小爷没管你们讨还预付的银子,已经是体谅仁义了,别再蹬鼻子上脸!”
光头汉子在辽东也是纵横一方的人物,如何受得了韩玺这等轻视奚落,恼道:“少将军这等不讲江湖规矩,可莫要后悔才是!”
韩玺“哈”的一声,不屑道:“威胁我?信不信小爷一道令下,剿了你们的贼窝?”
“你……”对方以势压人,光头汉子怒目圆睁。
短须汉子拉住想要冲前的同伴,行了一礼道:“少将军说得对,此番是我们兄弟不是,不敢再叨扰打搅,这便告退。”
韩玺往椅背上一靠,轰苍蝇般连挥手道:“赶快走,别在小爷跟前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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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气冲冲出了韩家,光头汉子余火未消,喝道:“二哥,干嘛不让我教训下韩家那小兔崽子?”
“韩家在辽东树大根深,轻易招惹不得。”短须汉子边走边道。
“不就有几个兵嘛,就算千军万马他还能把人一直拴裤腰上,咱们干了就跑,怕他个鸟啊!”光头汉子摸着腮下虬髯,不以为然。
“咱们兄弟自然不怕,只是怕给堂口惹来麻烦,堂主若是怪罪下来……”短须汉子未再多说,其意不言自明。
想到堂中刑罚,光头汉子倒吸一口凉气,不寒而栗,也不再赘言,紧跟同伴脚步前行,不料短须汉子忽然身形一顿,停了下来。
“二哥……”光头虬髯大汉不知缘故,短须汉子摇手示意他不要多话,鹰隼般锐利目光环视长街四周,喃喃道:“奇怪,街上的人呢?”
“是啊,天还没黑,街面上怎地一个人都没了……”光头汉子挠头不解。
街头蓦地响起一声长笑,一个魁梧汉子负手踱步,出现在二人面前,“几年不见,二位兄弟还是这般警醒啊……”
“杜星野?”虬髯汉子看清来人相貌,一口便叫出了名字。
“难为武兄还记得小弟。”杜星野含笑拱手。
短须汉子打量着杜星野身上官服,皮笑肉不笑道:“江湖传闻杜兄舍了漠南七星堡的基业,投身官府,兄弟还自不信,如今看来,杜兄果然骏马得骑,高官得坐,真是可喜可贺啊!”
杜星野好似没听出对方的讥讽之意,笑道:“海兄过誉,不过混口饭吃而已。”
光头汉子性子鲁直,脱口嚷道:“哪里不能混饭吃,也没必要给官府当走狗吧!”
杜星野瞬间冷下脸来,“武兄说话小心些,莫要对朝廷不敬。”
短须汉子嗤地一笑,“真是官大脾气涨,瞧瞧,这就摆上官威了,既然话不投机,我们兄弟告辞了。”
二人不愿与杜星野碰面,回身欲走,却见另一方长街尽头早并排立着七名官校,从他们手中长剑,自可认出这几人便是杜星野座下的七名弟子。
“果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杜兄进了官场还没忘提携徒弟。”短须汉子转过身来,勾唇冷笑。
“杜某自是比不上两位清高,但不知二位适才去了何处?”
二人脸色一变,彼此交换了下眼色,短须汉子道:“杜大人这是盘查审问?”
杜星野低头踱了两步,抬首笑道:“如今还只是例行询话,两位兄弟若是不肯配合,那就只能换个地方说话了。”
“就凭你?”短须汉子轻蔑一笑,回头又看看身后那七名持剑官校,“和他们几个,就想留住我们兄弟?”
“海东青,你也别自视过高,即便杜某仍在江湖,凭手段要留下你们长白三禽也绰绰有余。”
“姓杜的,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敢这么跟我二哥说话!”光头大汉横眉怒叱。
杜星野嘴角微微下垂,鄙夷道:“武天雕,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早晚有一天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我操你姥姥!”光头大汉武天雕性格暴躁,一声暴喝,抽出厚背薄刃的紫电金光刀,凌空跃起,一招“紫电烧空”,兜头劈下。
这一刀势又快又猛,杜星野不敢怠慢,身形一旋,让过刀锋,手中长剑也已出鞘,剑光寒芒一闪,疾刺武天雕肋下。
武天雕身法迅疾,不啻刀速,一击不中,立即顺势刀锋横扫,将杜星野长剑荡开,二人攻守趋避,转眼战作一团。
见师父遇袭,杜星野七名弟子齐齐飞身向前襄助,海东青亮出袍下飞鹏弯刀,身形一展,如鸟投林,截住七人来路。
论及武功修为,杜星野这七名弟子单打独斗,无人能在海东青手下走出十招,可兄弟七人师出同门,十余年来同习一套七星剑阵,配合可谓天衣无缝,剑光纵横之间招招进逼,海东青不住倒退,不由心中叫苦,无怪杜星野能在漠南称雄多年,七星剑阵果然名不虚传。
“老三,扯呼先。”眼见情势越来越险,海东青不敢再托大轻敌,出声给拜弟示警。
武天雕虽然莽撞冲动,但好在对拜兄的话言听计从,一时间也无暇细想,电光石火间连劈数刀,逼退杜星野,随即纵身起跃,欲从两侧屋脊借道脱身。
杜星野身形后退,见武天雕扑向街旁屋宇,非但未见惶急之色,反露出几分得意冷笑,武天雕人在半空,突然面色大变,只见屋顶上伏着一队官兵,早就张弓以待,见了他人立即箭如飞蝗,朝他射来。
面对箭雨,武天雕猛吸口气,急使千斤坠,使得身形疾速落下,同时狂舞紫电金光刀,护得周身风雨不透,堪堪脱过一劫。
甫一落地,还没等武天雕一口气喘匀,蓦地一个拳头大小拴着细链的铜锤头恍如毒龙出洞,自廊下暗影中飞出。
铜锤快如流星,武天雕闪躲不及,横刀当胸,“当”的一声脆响,武天雕只觉手腕发麻,被震得连退数步,未等他站稳脚步,又是一个锤头接踵而至,此时武天雕空门大开,避无可避,锤头正中胸口,他一声惨叫,仰天跌倒。
“老三!?”盟弟遇险,海东青失声惊呼,只这略一分神,七星剑阵觑得他破绽所在,剑光如潮涌入,海东青左抵右挡,刀法愈加散乱,一个不慎,被一剑抢入中宫,剑尖斜撩,直奔他胸腹要害。
海东青吓出一身冷汗,间不容发下,猛地提气收腹,腹腔瞬间凹陷数寸,总算躲过肠破肚烂的下场,可腹间衣衫破裂,坚硬如铁的凸起腹肌上,纹着一只硕大猛禽,此际一道血线斜穿而过,肌肉外翻,好似将那只巨鸟一刀斩首,血腥可怖。
铜锤从石板地面轻轻拖过,发出一串咯咯脆响,王准带着几分自得笑意,从廊柱后缓缓绕出,巡捕营突然要封锁街面,自然要先跟西司通个声气,郝凯一直不忿杜星野官运亨通,当即要插上一手,明面上是安排王准等人帮忙,实则是想分润一份功劳。
王准笑容忽然凝固,料来不死也要重伤的武天雕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再度跃起,他这对风火流星每个锤头都有十斤上下,挨上一下足能教人骨断筋折,方才那一击明明结结实实打中武天雕的胸口,这家伙竟然还能蹦得起来,莫非铁打的不成!
“咳咳……”才刚跃起的武天雕立足不稳,险些栽倒,单膝跪地,俯身剧烈地咳了几声,一面变了形的护心铜镜自他怀中掉落。
“原来如此。”王准了然一笑,既然还是血肉之躯,就没甚可怕,挨得了一下还顶得住第二下么,缠在双臂上的两只流星锤悠悠荡起,愈转愈快……
武天雕抹去嘴角血痕,眼中凶光大冒,霍地扑上,“暗箭伤人的鹰爪孙,敢偷袭你武爷爷,纳命来吧。”
刀光耀眼,金风压顶,王准面无惧色,一对流星锤缠、绕、抡、砸、摔、劈、击、打,收放自如,指上打下,指南打北,远防近守,千变万化,武天雕有伤在身,应接尚且不暇,只能堪将自保。
杜星野并未急着加入战团围攻,他有足够自信,只要陷入七星剑阵,海东青插翅难逃,至于武天雕,他也认为没有亲自动手的必要。
“王总旗,且退下,让弓箭手来收拾他。”在杜星野看来,任你武功再高,几轮箭雨也能射成刺猬,何必劳神费力逞强斗勇。
杜星野却没想到,王准来时早得了郝凯交待,岂肯将功劳拱手让人,王准笑答道:“杜大人不必费事,且看卑职拿下此贼。”
对方拒不听命,可教杜星野面上无光,偏偏当着巡捕营官兵面前还发作不得,毕竟王准不归自己统属,若是真个争执顶撞起来,倒教人边上看笑话。
王准也心知肚明,倘若抗命让人犯逃了,他同样难脱干系,当下手上连连催动,一对链子流星锤舞得急如风火,左打青龙摆尾,右打猛虎翻身,上打雪花盖顶,下打古树盘根,武天雕偌大身形,俱被笼罩在幢幢锤影之中。
见王准稳操胜算,杜星野也只好耐下性子,静待胜负分出,反正那边海东青也是困兽犹斗,熬不了几个回合。
眼看大局底定,突然房顶上响起一串惊呼尖叫,一道黑色人影如同大蝙蝠般在檐上翻转疾掠,所到之处,张弓搭箭的一众军士如下饺子般纷纷呼喝坠落。
“蝙蝠翻灯舞?”一见对方身法,杜星野便知来人身份,咬牙恨恨道:“蝙蝠伏翼!”
飞天蝙蝠伏翼为三禽之首,杜星野遣人监视韩宅良久,始终未见其人,只当他不在京中,没想却在此时出现。
杜星野足尖点地,飞跃而起,拦住伏翼去路,剑随人走,刷刷刷出手便是连环三剑,伏翼双臂一合,那如同肉翅般的两只大袖登时将他周身遮住,杜星野剑刺袍袖,劲不能入,不禁一愣。
虽早听江湖传说伏翼的蝙蝠宝衣刀枪不入,但真个碰到,杜星野还是吃了一惊,只这分神当口,伏翼大袖双分,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刀,短刀形制甚怪,刀刃弯曲犹如蝠翼,乌光闪闪,直戳杜星野胸口。
杜星野急忙纵身后掠,伏翼也不进逼,身子一低,贴着屋檐滑翔而出,飞快扑向王准后心。
王准听得身后风声大起,不敢怠慢,两手一抖,双锤瞬间收回身前,随着他身形晃动,锤影纷飞交错,织成一张大网,护住他周身上下。
伏翼眼看即要撞入锤网,两臂倏地一张,俯冲之势陡然变向,自王准头顶掠过,飞至武天雕身前。
“老三,走!”伏翼拉住武天雕手臂,向上大力一丢,武天雕借势飞腾,跃上方才被伏翼清理掉弓兵的屋顶,高大身形一闪而没。
伏翼片刻不停,救出武天雕,又向被七星剑阵困住的海东青掠去。
“放箭,拦住他!”杜星野急声大喝,伏翼手段着实古怪,让他失却了往日自信。
另一侧屋顶的官兵纷纷放箭不停,只是箭矢稍一触及伏翼那不知何种材质所制的黑色蝙蝠衣,便滑弹一旁,他斜身一掠,反抄入手中一捆箭支。
伏翼也不耽搁,抄箭到手,立即借花献佛,转手一扬,就势向杜星野的七名弟子投去。
此时双方相距不过丈余,他这一投之势,飞箭又迅又疾,金风带啸,不亚强弓硬弩,七人不敢小觑,立即分出三剑,剑光交错,挑飞箭矢。
几乎同时,伏翼人已扑到,他手脚俱向内一缩,整个身形化成一团两尺余的黑色圆球,径直冲入剑阵,余下四人吃惊不小,匆忙撤剑回防,直刺横削、竖劈斜撩,转眼间伏翼已身中七八剑,却未能伤及他分毫,剑锋只在他滴溜乱转的身形上一触即滑向一边,浑无着力之处,众人不禁惊惶万分,阵脚大乱。
海东青趁此乱状,带伤脱出剑阵,飞身攀上屋顶,一声唿哨,隐身不见,伏翼得了传讯,蓦地张开身形,蝙蝠双刀自袍下如鬼魅般两边探出,七人被他这一招式奇诡的“窍中见日”迫得手忙脚乱,齐齐退开一步。
“谢杜堡主赠箭,后会有期。”伏翼一声怪笑,不待杜星野和王准自后赶上,从七人之中疾掠而出。
不过须臾之间,三禽便逐一脱出重围,眼瞅伏翼身形如蝙蝠出檐,足不点地,转眼便没了踪影,杜星野等人唯有扼腕顿足,恼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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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书房。
“长白三禽?打哪儿冒出来的?”丁寿拄着脑袋,看着几个属下,手指无规律地在桌上乱敲,足见心头烦乱。
“伏翼、海东青、武天雕三人并称”长白三禽“,俱是辽东青龙堂弟子。”杜星野犹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回道。
“怎么又出来个青龙堂?什么来路?”丁寿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辽东青龙堂,与西北快意堂、江南霹雳堂,武林中并称三堂,不过他们一向在辽东出没,甚少涉足中原。”
杜星野继续道:“堂主贺兰昊天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无人知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座下弟子中有七人武功最高,江湖有云:龙山七怪,四鬼三禽,这三禽指的便是伏翼三人。”
“听你说来,和本官曾交过手的便是那伏翼咯,这鸟人的轻身功夫的确邪门,本官见所未见。”丁寿想到那夜伏翼随意空中转向及凌空飞掠的轻功身法,啧啧称赞。
“据属下所知,伏翼的轻功一为天授、一为后天苦练、一为身穿蝙蝠宝衣之故,三者各居其一,旁人纵然勤学苦练,得到宝衣,没有他的天赋异禀,也难得其要。”杜星野觑见丁寿微微扬眉,又急忙道:“自然,卫帅乃天人之姿,伏翼拍马也难望您老项背。”
丁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一旁郝凯却冷笑了一声,“杜兄对那几个贼人既然如此了解,何不早做准备,落得如今竹篮打水,空忙一场!”
杜星野皱眉道:“监控韩家几日,始终未见异动,直到今日海东青等人露面,兄弟方知对方来历,如何多做准备?郝兄这话究竟何意?”
“没甚意思,只是听闻那只蝙蝠临走前还向杜兄道谢来着,杜兄莫不是念着从前同是江湖人的情分,网开一面吧?”
杜星野因出身之故,在锦衣卫中多受轻视,郝凯如今又当着丁寿的面老调重弹,不亚于火上浇油,登时涨红脸道:“含血喷人!你有何凭据?”
郝凯两眼望天,面不改色道:“兄弟不过提出一个猜测,若是不对,杜兄否认即可,何必急躁,莫非……”
郝凯转头凝眸杜星野,撇嘴道:“教兄弟我说中了心思不成?”
“你……”杜星野怒火中烧,猛地踏前一步。
“怎么,想动手?”郝凯寸步不让,迎上道:“怕你不成?”
“够了,老子还没死呢!”丁寿重重拍了下桌子,恼道:“有本事把人给我逮回来,别他娘一个个只在窝里横!”
“属下知罪。”郝、杜二人急忙束手听命,不敢再多话,只是愤愤瞪了对方一眼。
指尖从微蹙的眉宇间轻轻滑过,丁寿思忖着道:“以镇抚司的名头给辽东发份公文,就说那三人袭击官校、图谋不轨,让辽东方面帮着缉拿归案。”
杜星野疑惑道:“卫帅,这三人如果真听命于韩家,怕是辽东镇不会真个用心替我们拿人吧?况且海捕公文还需经手刑部,咱们如今也没有切实证据……”
“有没有证据不重要,本座只是要给韩家父子提个醒儿,他们那点破事儿咱已经知道了,哼,莫以为在京师折腾了一遭,还拿咱们爷们当傻子……”丁寿垂眸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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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缇帅援手,免却文宣等人牢狱之苦,老朽感激不尽。”顾北归领着女儿与庞文宣,登门拜谢。
“前辈言重,晚辈愧不敢当,无端累得庞总管几日拘束,该在下请罪才是。”当着顾采薇的面,丁寿可不敢大剌剌受顾北归的礼,慌忙侧身还礼。
刘瑾发了话,丁寿也不敢把事做得太招摇,庞文宣等一干赌坊人等该收押还得收押,在镇抚司内着实呆了几天,直到顾北归交齐赎罚银两,才俱都开释回去。
顾北归正色道:“缇帅哪里话,那日若非大人您仗义襄助,文宣等人恐早已进了东厂,生死安危孰难预料,文宣,还不谢过缇帅大恩。”
“谢过丁大人救命之恩。”庞文宣端端正正撩袍跪拜。
“使不得,庞总管快快请起。”丁寿举手托住庞文宣双臂,庞文宣接连催了三次内力,却始终不能沉下分毫。
顾北归瞥见庞文宣一张脸涨得通红,而丁寿依旧言笑如常,微微颔首,“既然丁大人执意不肯受,文宣就不必勉强了。”
“呼~”庞文宣长吁出一大口浊气,借势起身,退后两步,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向丁寿拱手示意,话也说不出半句。
顾北归取出一份礼单,“缇帅帮着保全了文宣等人性命,老朽感激不尽,这是老朽一点薄礼,还请缇帅笑纳。”
丁寿瞠目,“顾前辈这是何意?”
“缇帅莫要多想,仅只略表心意而已。”
丁寿不接礼单,斜睃了一眼边上嘟着樱唇满脸不情愿的顾采薇,哂笑道:“顾大爷这是将在下当成以公谋私的贪官污吏了?”
“老朽绝无此意,只是听闻因老朽之故害得缇帅与东厂丘公公生隙,于心不安,权作补偿而已。”
“赌坊之事,在下也是秉公而断,庞总管等人俱都赎罪交保,公事公办,顾大爷此时送礼,可是要在下徇私枉纵,重开赌坊?”
“天子脚下聚众博弈,是老朽思虑不周,缇帅未曾加罪,老朽已然感念大德,岂敢再生妄念。”
“既如此,我等两不相欠,顾大爷不必多此一举。”丁寿艴然拒绝。
“这个……”顾老儿一时为难。
眼见丁寿称呼越来越外道,顾采薇再也旁观不下去,冲上前抢下父亲手中礼单,埋怨道:“什么这个那个的,爹您恁不爽利,早跟你说过,丁大哥两袖清风,不会收礼,再说他又不是外人,帮个忙也是理所应当的,您这样寒了人心不是!”
顾北归攒眉轻斥:“薇儿,不得放肆!”
丁寿呵呵一笑,“采薇说得不错,按理小侄还要称您一声老伯的,顾老伯这般难为小侄,可是心中怨恚在下办事不周,若果真如此,小侄还要自掏荷包,登门赔罪,在下素来悭吝,此举可教小侄肉痛了……”
丁寿说得风趣,顾北归捋须大笑,顾采薇听丁寿称呼重复亲昵,还和父亲更近了几分,芳心甜蜜,巧笑嫣然。
几人重又落座,寒暄了几句,丁寿扫了一眼心事重重的庞文宣,若无其事道:“其实东厂此番举动虽是莽撞,却也并非无端生事,那梁修往日曾接触过什么可疑人等,庞总管回想起来,还望不吝相告。”
庞文宣欠身回道:“大人放心,小人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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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书房。
“属下办事不力,请老爷治罪。”回到顾家,庞文宣便向顾北归磕头请罪。
“文宣,这是何必!”顾北归将庞文宣搀起,宽慰道:“一个赌坊,旁门邪道,还平白招惹一些牛鬼蛇神,关了也好,老夫早有此心。”
“只是还累得老爷破财……”
“银钱身外之物,只要你人平安,老夫散了这家业又有何妨!”顾北归爽朗大笑,用力拍了庞文宣肩膀几下。
庞文宣感动莫名,“老爷恩义,属下没齿难忘。”
“你我兄弟,不说这个,只是那锦衣帅年纪轻轻,内力修为竟如此了得,真是人不可貌相……”顾北归若有所思。
见主人沉吟不语,庞文宣心中疑惑,“老爷……”
“啊?”顾北归回过神来,展颜道:“这些年来文宣你忙里忙外,也没个消停,趁着此番赌坊关张,暂且无事,准你几天假,回去探探亲吧……”
注:
1、(许)进素悻直,敢于犯权贵不避利害,故屡遭挫抑,而名辄随之。
然亦多权术,人不能测,其为吏部,(刘)瑾所用书办官刘遐、刘淮常出入其门,进退百官多徇瑾意,每选私风,丞薄以下能赂瑾者,辄听瑾嘱,与善地以悦瑾。
大学士焦芳、兵部尚书刘宇与进同乡,不相能,二人阴中之,乃得罪去。
进将行,以金银赂瑾觊免后祸,又为瑾所薄,曰:进此银或取诸俸钱及皂隶柴薪,其金则何从得之也。
(《明武宗实录》)
2、雍泰,字世隆,陕西咸宁县人……时吏部尚书许进偶触刘瑾,怒以进之推泰也,列上履历而隐其除名一事为进罪,遂并泰皆勒致仕。
(雍)泰性刚,动必近名,与物多忤,为按察使则杖知府于途,为都御史则杖参将于庭,论者谓其粗暴任情,殊无大臣器度,其屡遭患难亦自掇也。(《明武宗实录》)
3(许)进素与陕西雍泰相善,泰已致仕,进欲起用,屡荐于瑾,改南京操江都御史,寻升南京户部尚书。
朱瀛每欲谋倾进而转刘宇,乘间言于瑾曰:“许尚书佯为恭谨,而外示抗直。如雍泰平昔刚暴,为山西按察使,辱打知府,为都御史巡抚宣府,辱打参将,朝廷屡贬谪不用。今欺公举用,却又扬言于外,曰公因泰同乡用之,非吏部本意。”瑾大怒,立召(张)彩入内,诘问:“雍泰贬谪来历,如何不备入奏内?”彩曰:“奏稿备载,许尚书涂之。”瑾索原奏稿视之,果然。
于是以进为诈直,票旨屡以欺罔斥之。
进惧,遂乞归。
(明 陈洪谟 《继世纪闻》)
4、韩玺例应授指挥使,以中武举升署一级,署都指挥佥事。(小说里给他加了榜眼身份,升署两级)
5、蝙蝠是哺乳动物,不过李时珍是把其归类在禽类里,“伏翼形似鼠,灰黑色,有薄肉翅连合四足及尾如一。”(明 李时珍《本草纲目·禽·伏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