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雪后,满园的枯枝残叶尽皆掩去,入目只剩霜白。
珠镜殿外梅花生得正好,疏疏的三两枝气息清幽绵长,一阵风过,梅花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分明新蕊初发,却透出难言的萧瑟来。
珠儿捧着廊下刚煎好的药,小宫女抢先一步打起帘子,一阵微苦的味道泛着淡淡甜香扑面而来。
那是往日里贵妃娘娘爱用的苏合,自娘娘殁后,珠镜殿新的女主人并未更改往日的规矩,殿内多是焚苏合,偶尔也用些安息。
此时那殿中却是寂然无声,青白的天光映在烟罗糊的窗棂上,屋里倒比屋外还要亮堂几分。
珠儿轻手轻脚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娘娘?”
无人应答,只有熏笼里的银霜炭毕毕剥剥的响着,已是快烧到微末了。
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小宫女去添火,走到洒金雕花的床笏边,放下手里的洋漆盖碗:“娘娘,该用药了。”
大床上一道剪影如纸,身形娇弱的美人儿坐在垂地的帐幔里,仿佛烟云里笼着一只孤清的鹤。
她的侧影很模糊,模糊到珠儿有一瞬间甚至以为她要消失了。
“……娘娘?”
没等珠儿再次出声,小宫女走了过来,悄悄在她耳旁道:“珠儿姐姐,宫里的炭……不够了。”
“不够?不够那就教人去找惜薪司的人……”
话未说完,她想到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珠镜殿,已是不能再像过去那般随意开口支使人。
别说是二十四衙门,怕是连外头一个守门的老嬷嬷,也能给她脸色看。
她一时无言,想到方才的话恐已被娘娘听了去,愈发不知该如何劝解。
她却不知,此时帐内的少女正一脸茫然。
之所以不答话,不是不愿意,而是不知该怎么答。
毕竟是刚刚投胎转世过来,况且原身的记忆也是丁点不剩。
还好这种状况瑶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这具新身体,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手、玲珑有致的青春身段,据目测……应该十五六岁吧。
那就难怪了,连着几世她都是在原身尚还幼小便投胎而来,虽然也没有原身的记忆,可影响并不大,况且没过多久便渐渐恢复了。
而这次原身已是个少女,可想而知,她至少得花上一年半载才能彻底的身魂融合。
当务之急是先把眼下的局面给对付过去,大脑飞快运转着,瑶姬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点。帐外的那个女子叫她……娘娘?
“伺候我用药罢。”心念电转间,她淡淡道。
珠儿见娘娘终于肯开口吃药,忙勾起帐幔。
“娘娘可万万不要再自苦,”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汤药喂到少女唇边,她声音轻柔中带着一丝焦虑,“贵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不愿看到娘娘如此。”
贵妃娘娘……又是谁?
瑶姬不好出言试探,咽下银匙里的药,差点苦得吐了出来。
这真是……还不如一口灌下去。
奈何她不知原身的性情,怕举止出格引来怀疑,只得忍着苦把一碗药喝光,一边喝,她一边悄悄观察眼前的女子。
看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以瑶姬在宫廷生活过的经历,想来是原身身边得用的大宫女。
再一看殿内,除了喂药的女子外就只有小宫女,联想到二人方才的对话,看来自己的处境不太妙。
事实上不仅是不太妙,随后的几天,她发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殿内伺候她的人来来去去就那几个,两个大宫女分别唤作珠儿宝儿,另并几个稚气未脱的小宫女和小中人。
年纪小的宫女们还藏不住话,有时候她们只当瑶姬睡了,窃窃私语时瑶姬总能听到几个词——
“冷宫”、“太后大怒”、“失宠”、“小皇子要被抱走”。
等等,小,小皇子?
正默默偷听的少女无声无息张大了嘴巴,一睁眼,连娃都有了?!
好在她很快搞清楚了这是个误会,珠儿再来伺候时,瑶姬没有犹豫,直接试探道:“万岁爷……真的要把小皇子抱走?”
珠儿收拾碗匙的手一顿:“娘娘,这就是些没影子的话,万岁爷且还没有旨意下来。”
还没下来,那就是要下来了……她一时间不知该露出什么神色,只听珠儿又道:“况且当初贵妃娘娘临终前特特嘱咐了,小皇子只愿交给娘娘抚养,娘娘与贵妃娘娘是嫡嫡亲的姐妹,娘娘看小皇子便如看亲子一般,母子天伦,万岁爷想必也不忍心。”
一番宽慰,其实根本没什么实际的话,瑶姬还是松了口气,原来是侄子不是儿子……
不过如此看来,这是姐妹同侍一夫?
她的心里不由泛起一股恶心,这段时日以来瑶姬已经弄明白这具身体是失了宠,如果可以,她倒宁愿那位万岁爷别来宠幸自己。
但是因为她失了圣心,连放在身边抚养的小皇子也保不住,虽说那不是自己的儿子,可……
定了定神,瑶姬故意装作失魂落魄的模样喃喃:“也不知小皇子若是被抱走,会交给谁抚养……”
此时宝儿恰掀帘进来,她比珠儿要嘴快,闻言便道:“满宫上下,就小皇子一根独苗苗,宫里哪个娘娘不想放在身边。”
这么看来,小皇子若是送出去应该也能过得不错?
珠儿叹了口气:“蓬莱殿那位不会允的,她是正位中宫,膝下无子,抚养皇子最为妥当。贵妃娘娘在世时与她百般不对付,差点都没能平安诞下小皇子,若是小皇子……”
剩下的话她没说完,那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也让瑶姬只能把小皇子送走的主意给打消了。
不管怎么说,占了原身的身体,至少要帮她还完因果。暗叹一声,少女抬起眼帘:“如今外头是什么局面,你们且与我说一说。”
“我虽失了圣心,但只是一时,绝不是一世。小皇子我是不会让出去的,那是阿姐的骨肉,阿姐既托付于我,我便不能负她。”
她意志消沉了大半个月,珠儿与宝儿都只当这位主子是再爬不起来了,见此情景,俱是眼前一亮。
“娘娘当日盛宠时,那是何等的风光,进宫三日便得封贤妃,未得宠幸,已是压了后宫众人稳稳一头。如今不过一时低谷,只要娘娘有心,奴婢们定当肝脑涂地。”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小宫女的通报声:“娘娘,清思殿派人来了!”
清思殿是皇帝如今日常起居所在,难道……心头一紧,瑶姬忙示意珠儿伺候自己穿衣。
宝儿打起帘子走过去:“来的是哪位公公?”
那小宫女虽然年纪小,惯来稳重,此时却不知为何有些结巴:“是,是柳公公。”
“……柳公公。”宝儿的脸刷一下白了。
瑶姬不明所以,已听到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笃、笃、笃、笃……沉稳有力的声响,仿佛是踏在人的心弦上,竟让她的手心沁出了汗。
刷拉,帘子又一次被人打起。
迎出门外的宝儿垂首躬身,候立一旁,而在她的身边,两列宫女中人俱是垂头肃立,似乎连看也不敢站在门前的那人。
视线上移,她先是看到一双皂靴,继而是绣着彩织四爪蟒纹的大红锦袍——服朱、蟒纹,这是一个位高权重的大宦官。
“娘娘可还安泰?”
柳公公的声音响了起来,奇异的是并不阴柔,反而透着温润。他的话音里,丝毫笑意也没有,更毋宁谄媚,而是淡淡的,向瑶姬下达了宣判。
“若是能起身,抓紧时间,见小皇子最后一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