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逼入死界

艾尔铁诺历五六八年十二月三日 自由都市 香格里拉

九天之气、九地之气,在相互牵引中汇聚拉成一条粲然白线,贯通天与地,令这个空间的天地元气,以最剧烈的形式融会于一点。

在金鳌岛外的人,只能看见天地大变所造成的种种奇景,但在金鳌岛内部,能亲眼目睹能量汇聚点的人,却看到另一幕壮阔景象。

在澎湃的能量窜动中,先是脑内的天心意识受到震撼,强烈的晕眩感几乎要让人失去清醒,跟着在轰然巨响声中,上方壁顶被粉碎炸开,下方的石壁也被另一股力道给旋转钻开,两股性质相同又截然相反的力量,以一柄寒冰之剑为中心,接触并开始结合。

本来黑暗的空间一下子骤亮了起来,五彩祥云漂浮游移,附近的石壁一下子就被粉碎,消失了边际的限制,但在这祥云朵朵遍布的空间内,却绝对没有平和安静的感觉,因为狂风与冲击波朝四面袭卷,如果护身力量稍有不足,立刻就会被粉碎消灭。

可以亲眼见到这景象的,只有两个人,一对以自己性命做胜负赌注的师徒,为战意所燃烧的炽热目光中,仅有彼此的身影。

“这就是我白鹿洞传承的无上秘技──飞仙之剑吗?”

跟随陆游数百年,白鹿洞的一切公瑾虽然没有尽数修练,但也都知道个大概,一看到这样九天、九地威能汇聚的排场,马上就认出了这门绝技。

“两千年前的孤峰之战,师父使用这一门绝技,诛杀了当时的魔王铁木真;两千年后,师父要用同样的绝技,来诛灭我这个灭世魔头吗?这……可真是令我感到荣幸啊!”

被公认是“当世最冷静理智的天位武者”,当面临这样的猛招,公瑾仍不免感到一阵热血沸腾,内中有着面对师门第一绝学的荣耀,更有着面对强大威胁时的身心昂扬,尤其是因为他知道,恩师陆游就是因为用过飞仙之剑,付出惨痛代价,这才导致肉体重创,两千年来力量难以再有进步。

两千年前的孤峰之战,大魔神王铁木真与陆游之间,有两个天位的差距,但是面对这一记飞仙之剑,仍是惨受重创,足见这一式绝剑的可畏可怖。

今日的海稼轩,比当年的陆游更强,飞仙之剑的浩瀚声威远超昔日,而自己却无法与铁木真相提并论,那么,自己要如何面对这一记绝剑呢?

(飞仙之剑需要时间汇聚天地元气,在圆功之前,处于高度的不稳状态,这应该是最大的弱点……)

公瑾做出了这个判断,假如是多尔衮,或许会等待这一剑圆功后攻来,但公瑾采取的行动却截然相反。

他挥出了刚才拾起的长鞭,凭靠千里神鞭的远攻优势,乱鞭瞬间化为十数头狂舞银龙,朝凝聚能量中的海稼轩攻击。

“想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吗?公瑾你的斗志让为师赞赏,但你以为为师是个随便给敌人机会的莽夫吗?”

手持凝玉剑,竭力稳定住剑刃上的能量波动,海稼轩动也不能动一下,更无法出手防御乱鞭的击来,可是在他的冷笑声中,周围的彩霞云气赫然发生变化。

一朵一朵的五彩祥云,在力量牵引下变化凝聚,形成剑刃的形状,分别朝乱鞭的扫击范围与公瑾飙去,几乎只是眨眼间,绵密的剑雨就把公瑾团团包围,虽然一时间无法突破乱鞭的防御网,却已经把公瑾的攻击逼得递不出去,只能全面防守。

(这不是普通的凝云成剑,剑气里头蕴含着三种不同的劲道,这个……是剑阵!)

领悟到这就是恩师的另一门绝技──抵天剑阵,公瑾并没有方法做什么有效反击。

以抵天三剑为基础,开发出来的密集剑阵,本身就是攻守合一的绝技,尤其是得到周围源源不尽的天地元气补充,力量没有耗竭之虞,每一剑虽然欠缺细致,但在浑厚强劲超越过往的情形下,公瑾的乱鞭龙影被撕裂粉碎,鞭势波涛只能回撤周遭,进行单纯的防御。

趋于劣势,公瑾尝试使用金鳌岛的设备,一方面再次启动合金管线攻击,一方面更开启附近的旋转炮台,要用更强的火力发动袭击。

但是命令下达,也感觉到这些机器立即启动攻击,周围空间却看不出半点变化,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金鳌岛外的另一个世界。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天地元气所形成的防壁之坚厚,更胜预期,所以那些攻击全部被挡在外头,不是被滚滚云气给吞没,就是连带机械也一起给爆破分解了。

而海稼轩虽然占尽上风,但平静的外表下,心里也非常紧张。

这个远胜以往的强化肉体,配合自己的修为,有绝对把握运使飞仙之剑,这点是绝对不会错的……如果能再给自己三个月练习的话。

转换肉体后,局面演化变得太快,这个肉体还没有足够时间好好活动,习惯这种颠峰之战所带来的冲击,腑脏与神经的强韧度都还没有提升到标准,这次使用飞仙之剑,实在是不得不为的冒险之举,而且,香格里拉地理上的特异,让天地元气的汇聚情形远比预期中剧烈,过于庞大的能量高速涌入,险些一下就令肉体崩溃。

公瑾的攻击,帮了一个很大的忙,因为如果没有他吸引天地元气转向,令自己能顺势操纵剑气攻击他,借以宣泄能量,自己可能已经承受不住,而不是只有目前这样虎口炸开、掌心大量出血,但是以这能量的流速之快、来势之汹涌,只怕自己仅能将之融会合一,没有能力让它安定下来了。

(……可恶,马上就要撑不住了……哼,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拼着再残废两千年,我也要为这块大地清掉我造成的罪孽。)

澎湃的能源流,在海稼轩周身,罩上一层淡淡薄雾,若隐若现,海稼轩持剑其中,真个仿似九天神龙游云间,见首不见尾。

忍着背后大量渗出的冷汗,海稼轩目中精芒四射,不住淌流鲜血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凝玉剑,剑刃上灿发的五彩豪光,连同强烈冲击波,一同破入乱鞭的层层防护网中。

“已经是要赎罪的时候了,公瑾,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强风与冲击波,令整个空间造成无数闷雷轰响,根本就无法听见其他声音,但是海稼轩这句话说来,却仍是让公瑾听得清清楚楚。

“有。我想问恩师您,过去您也是凭着无上力量来操控世界,如今我是遵循您的路子,为什么您会否定我的意志?既然大家都背负着同样的道路,您凭什么来诛灭我这个魔头?”

“浑帐,就凭我是你师父!”

长喝一声,清若龙啸,海稼轩飞身半空,凝玉剑爆闪成一团银光,如同天外飞星,笔直飞射向公瑾,人还在大老远,与飞仙之剑同发的沛然天地元气,已经将公瑾的乱鞭摧毁得七零八落,发挥不了半点防御作用。

剑尖一点直指自己而来,在公瑾眼中,飞仙之剑的剑气已经牢牢锁住自己,他甚至已经预料到这一剑斩来的结果。

(……如果继续硬挡下去,我在接触剑气锐锋的一瞬间,就会被飞仙之剑的力量给绞碎,必死无疑……师父,您真的很厉害,我多方部署,还是被您逼到这个地步……逼得我不能够……再有所保留了……)

处于剑气狂潮的最中心,公瑾蓦地双眼一睁,身上骤然发出一股凌厉剑气,在飞仙之剑的第一波冲击中屹立不摇。

公瑾弃鞭用剑,这点令海稼轩微微一奇,但却坦然无惧,因为不管公瑾使用什么剑术来对抗,在白鹿洞的武技之内,不会有能够抗衡飞仙之剑的剑术,在白鹿洞之外更不会有。

(三十六绝技中的上三品剑技,都无法与飞仙之剑抗衡,即使是最具天才的青莲剑歌都不例外,除非……)

一个错愕念头在海稼轩脑里闪过,紧跟着,他觉得手中的凝玉剑刹时间减轻了重量。

激烈旋转、钻旋进入金鳌岛的九天九地之气,突然发生了重大改变。

受到另外一股莫名力量的牵引,这股天地元气的光柱一分为二,一道持续输往海稼轩,另一道却朝公瑾分流而去。

沛然能量迅速注入体内,得到九天九地之气补充的公瑾,身上力量一下子强大了起来,足以与海稼轩攻来的剑气分庭抗礼,护身真气将剑气挡出三尺开外。

“……也是飞仙之剑?”

海稼轩委实错愕,虽然他传徒授艺时从不藏私,但却想不到公瑾已经秘密修练了这套白鹿洞的镇山绝学。

六大弟子之中,对剑术天份最高的李煜都尚未完成,这个徒儿居然……

(就算是飞仙之剑又如何,他只是懂得吸纳九天九地之气的法门,我发招在先,操控天地元气的技巧比他熟练,他挡不住这一剑的!)

脑里迅速研判出情势,海稼轩的凝玉剑不偏不斜,直指对手而去,浑厚剑气虽然与公瑾的护身气墙僵持不下,但是当凝玉剑的锋锐剑锋一到,公瑾的防御气墙就如退潮般散个干净。

这一刻,再没有任何东西阻隔在这对师徒之间,而蕴藏着天地威能所聚的一剑,就这么势如破竹地前进,或许是来势太快,吸摄着天地元气的公瑾竟然没有出手格挡。

“……哼!”

充满痛楚的闷哼声中,粲然鲜血一下子染红了衣衫,就如同早先的情形相反重演,凝玉剑破开了公瑾的护身真气,顺势刺入了公瑾的胸膛。

(他……为何不挡?)

海稼轩对这疑问大惑不解,因为以公瑾的武功,那时候绝对有能力出手防御,虽然在飞仙之剑的浩瀚威力前终归无用,但却可以减低飞仙之剑的部分威力,让创伤减低,好过这样子被剑锋透胸而过,尽管偏向右边没命中心脏,可是飞仙之剑的巨大威力在体内爆发,什么脏器骨肉都会被压成糜烂。

已经无暇细想,海稼轩照着一个剑手的本能,当剑锋刺入敌人的身体后,他就把蕴含于剑锋上的力量一次爆发,要彻底地重创对手、杀死敌人。

然而,剑刃虽然透体而过,但是当海稼轩鼓劲催力,要把飞仙之剑的威力完全爆发,他却骤然惊觉剑上的威力源源不绝地外散,自己越是鼓劲,剑气越是一发难收,如同泥牛入海般迅速消失。

“天、天魔功?”

太过根深蒂固的观念,海稼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件事,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因为天魔功所产生的霸道吸蚀异劲,与此刻的感觉完全不同,剑上所感觉到的,是一股泊泊然、绵绵然,深邃厚实的平和力量,像是一个浩瀚辽阔的海洋,将激流入海所造成的憾天冲击,毫无保留地吸纳。

只是短短一瞬间,飞仙之剑的强绝威力已经被吸纳殆尽,海稼轩错愕莫名,唯一的念头就是拔剑再攻,但是当他尝试运起力量,却骤然感到一阵全身酸麻,强烈的麻痹感由手腕迅速蔓延整个身体,胸中一片空荡荡的,什么力量都运不起来。

(这是……怎么搞的?他用什么手法接下了飞仙之剑?)

海稼轩没有放弃努力,但是连运几次力量,全都徒劳无功,在把几个可能的答案一一排除后,海稼轩脑中只剩下一个令他浑身颤栗的答案。

(我……我的力量被封锁住了?)

要封锁住敌对武者的力量,有很多种方法,但是无论是武学或是术法,都需要相当的时间或器具辅佐。

在海稼轩的知识里,唯一能够不借助器物,动念之间就封锁敌人力量的法门,只有一种,那个技巧的名称是……

“你、你已能够……”

海稼轩的声音充满惊愕,内心受到的冲击,远比刚刚得知公瑾能使用飞仙之剑时更甚。

与海稼轩近距离相对,公瑾的气势已经完全不同了。

金属面具外露出的半张脸庞,再没有半点血战中的激动,看来已经完全回复了平时的冷静,平和表情里找不到胜利的喜悦,眼中只浮现着一抹淡淡忧伤。

“师父,最后我们师徒仍然是以这样的形式作了断,这样子是否能让您了无憾恨呢?”

“你……已经能够使用『万物元气锁』?”

能够这么完美地封锁敌人力量,心念一动,神功即成,这样子的技巧,只有万物元气锁能够做到。

问题是万物元气锁的完美施展,同时也象征了另一件事,据海稼轩所知,近五百年内只有两个人成功使用过完美的万物元气锁,天草四郎与白起……那是海稼轩追求了整整两千年,却始终未能得到的力量。

苦涩与惊诧的情绪,在心里堆积着痛楚,海稼轩从眼前所见的情景,确认了自己的推判。

飞仙之剑被破解,凝玉剑却仍插在公瑾的右胸,可是,出血不但早已经止住,就连本来被撕扯震裂的伤口,都在迅速愈合。

锋锐剑刃迅速倒退出来,情形就与之前海稼轩身上发生的一模一样,但谁都知道公瑾的肉体并没有经过改造,一个普通的正常肉体,不可能有这样的愈合速度。

如果是白字世家的乙太不灭体,或许可以解释这个现象,但海稼轩很清楚,公瑾不曾也不会去修练那个家族的武技,所以尽管心里满是不甘的苦味,他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弟子青出于蓝,完成了自己两千年来未有的突破。

“斋、斋天位力量?为什么你会……”

剑刃已经从公瑾的肉体中退出,尽管衣袍上的血渍仍鲜艳得刺眼,但是所有伤口都已愈合,公瑾回复了最颠峰的战力,对比之下,全身经脉被公瑾封锁的海稼轩,全身软弱无力得几乎站不稳步子,只靠公瑾的刻意维持,才能撑着不倒。

但他仍是不解,不解何以这个得意弟子能够得到这样的突破,超越自己,而自己竟然浑无所觉。

“其实强天位力量,在许久之前我就已经拥有,虽然我从来没有运使过,也从来没有别人知晓,但在一百多年前,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不逊于恩师你的力量,而后与王五的一战,令我有所启发,在前来此地的路上,我终于完成了突破,完成了恩师你的千年梦想。”

公瑾淡淡地说话,语气中的哀伤却越来越浓厚。

假如可以,他确实不希望用这个方式来取胜,这并非是为了隐藏实力,而是明白被人“青出于蓝”时的难受心情,所以他一直尝试用各种战术,甚至卑鄙诡计来获胜,可惜恩师的武功实在太强,外加上强化肉体,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人能以强天位力量败他杀他,结果终究是逼得自己使用斋天位力量。

不过,以恩师一向期盼有强大继承者的心理来说,或许他反而会因此感到安慰也不一定……

“你……既然有了这样的突破,为什么不直接使用,还要受我一剑?”

“因为师父你的飞仙之剑实在太厉害,当年的铁木真何等神功,却仍守不住你一剑,我的斋天位力量初成,或许还有未纯之处,如果直接与你硬拼,未必能够压下飞仙之剑,有很大的机会被你重创,甚至同归于尽。”

在公瑾的平淡说话声中,海稼轩全身抑制不住地冷汗狂流,尽管他身上没有外伤,但是万物元气锁不仅箝制着他的力量,也让他感觉到生命力在一点一滴地消失,这感觉说起来很古怪,却确实地在发生。

“可是,当我同样施展飞仙之剑,九天九地之气不能集中作用,这一剑的威力就被压制,在刺入我体内后,两股力量相互抗衡抵销,飞仙之剑不攻自破,当我再用斋天位力量驱散余劲,痊愈肉体,这一剑已无法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既是力量无敌,同时也是智慧无双,这样子以兵法、战学入武道,海稼轩只能败得心服口服,承认找不出这名弟子的破绽。

当战败已成定局,输掉战斗的人也将赔上生命,海稼轩只想要知道,这个掌握无敌力量的弟子,如今想要做什么?

“师父,你背着这个担子太久了,连你重生回来,本可以挣脱担子获得新生的机会都放弃了,不过,这一次你可以真正从这责任中解脱,以后的人间界不用你操心了。”

公瑾道:“你很好奇往后的人间界会怎么样吗?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我不是神,也从不曾自以为神,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就是香格里拉实在是个人多的好地方,今晚你逝去之后,应该会有个几千万人到下头去与你见面的……”

不祥的话意中透漏着一些讯息,海稼轩闻言,双目圆睁,把所有残余力气集中在握剑的手掌上,想要尽力奋起一击,阻止这个徒弟构思的未来蓝图,无论如何,教导出这个弟子,是自己的责任,只要还有一分力气,自己便责无旁贷地要收拾掉他,不能让他去危害这片土地。

但这个坚持却只能想想而已,在万物元气锁的压制威力下,海稼轩的手软弱得举不起来,虽然勉强握住了剑,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

“该是告别的时候了,在临别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师父你……那一年,你把我从死亡关头前救回来的时候,要是早知道最后的结局是这样,你会不会后悔?”

公瑾的问题很简单,只是他并没有等待海稼轩回答,在问题出口之后,左拳立即往前一送。

早已没有半丝真气护体,海稼轩虚弱得一如常人,挨了公瑾一拳之后,整个身体激飞出去,撞穿身后的厚重石壁,笔直倒飞,沿途也不知道碰撞到多少东西,但却全然感觉不到痛楚,所有挡住路的东西,才一沾到身体就被摧毁殆尽。

公瑾的这记攻击非常古怪,不似一般的重击那样,打穿身体或断骨,甚至连血丝也没有飘散出来,但海稼轩在往后飞坠的过程中,身体却出现了分解状态,从脚底开始,连带穿着的衣物,渐渐化为尘末,消散在空中。

以万物元气锁的变化为基础,公瑾打算一招就粉碎海稼轩的肉体,这也是应付他强化肉体的唯一方略,只有把整个身体分解消散,他才没有可能重生复原。

这个手法极为毒辣,当海稼轩不知道又撞穿多少层地下甲板,在一声轻响中穿破金鳌岛的边缘,飞坠在万尺高空中,他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大半,仅存的意识也渐渐模糊,唯一存在于脑海的念头,除了遗憾自己未能清除过错,留下一个危害这块大地的灾祸外,就是憾恨没有能够见到某个人。

(如果早知道这样,我应该……)

疲惫得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越来越冰冷,短暂的懊悔,快速掠过海稼轩的心头。

这一战之前,他已经有过准备,只待战事一了,就要与源五郎分道扬镳,去寻找自己的另一个梦,但这打算却不敢在战前实现,因为如果这时候令自己松懈,没法全神贯注去面对战局,那就会增添师徒对决的凶险,况且,对自己而言,面对她……或许是一场比师徒对决更需要勇气的战役。

假如与源五郎联手,战胜的机会确实高得多,但这做法却不合自己的心意,因为这是属于师徒之间的一场了断,不管谁胜谁败,都不应该有外人参与,相信公瑾也是这样的想法,而事实证明,没有把源五郎拖进来是正确的,在公瑾斋天位的万物元气锁压制下,即使自己与源五郎联手,也不会改变此刻的结局。

(朋友,往后你自己保重吧,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脑里连续冒出许多念头,海稼轩不禁有点奇怪,因为以自己的伤势之重,肉体分解的速度之快,现在早就应该死了,为何还有那么多的时间思考?

虽然常言总说心念如电,可是这也太异常了点……

异常的感觉不只如此,在海稼轩察觉情形古怪后,他更发现一股暖意由身体末端渐渐蔓延开来,不但令心头始终保持温暖,还逐步驱走了体内的冰冷寒意,到后来,整个身体像是浸泡在一池温暖的热水中,相当舒适。

……而这无疑不是一个濒死者该有的感觉……

在满心的疑惑中,海稼轩睁开眼睛,不解地望向眼前的世界。

自己仍漂浮在高空,上方的夜星看来好近,距离地面好远,但是高空所应有的强风却没有出现,仰目所见,一个银白色的辉亮光罩,圣洁无瑕,将自己包裹在里头,而一阵一阵的暖流则透过光罩输入体内,驱走冰冷,也阻止了肉体进一步的崩解分散。

制造出并维持这个银月光罩的术者,是一名艳丽得令人赞叹的红裳丽人,在银月光辉的照映下,她紧抿红唇的担忧表情,比任何的仙女更要动人。

平素穿着的魔法师袍,在蜕身变化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碎裂散落到哪儿去了,一袭红色的中空背心与短裤,全然掩不住婀娜丰腴的美好身段。

斜斜地侧看过去,纤细的腰身衬出饱满的胸线;只套到膝盖的短裤,让雪白匀称的小腿看来更加细致,鲜红的皮革质料,使得修长的腿臀曲线,分外玲珑圆润。

白皙的小腿上,有一些奇异的紫色花纹,像是花朵与藤蔓的纹路,但不是刺青,反而有些像是兽人们的兽斑,这些魔力紫纹,本来是用以封印力量,变化肉体型态的辅助图腾,但由于急促解开封印的关系,释放出来的力量极不稳定,深紫色的纹路在白皙小腿上缭绕舞动,看来极是妖异。

“你……你来了……”

没有意识到自己获救,只想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海稼轩对于事情的急遽转变有些理解不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该接“我没想过你会来”,还是接些什么别的话语。

银月光罩外头的世界,高空的风势很强,她的紫红长发随风飞舞,在背心所没有遮到的腰际左右摇摆,大片雪白肌肤在拂拭而过的云雾中忽隐忽现,当长发一下子被风吹压到右边,露出了那张绝艳面容,海稼轩的脑里登时受到重大冲击。

完美的鹅蛋脸,光洁的额头有一络浏海,微向上挑的眉毛,像柳叶一样的长睫毛,鼻梁挺直,小巧嘴唇如擦过胭脂般樱红,嘴角淡淡的微笑,自在大方,构成了一张无懈可击的美丽容颜……除了那一道由左上斜拖至右下的狰狞剑痕,将这张绝艳仙容切割为二的丑陋红疤。

海稼轩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条丑陋剑痕是因何而来,在过去的两千年中,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愧疚,但他却不曾实际看过这道疤痕。

她素来爱漂亮,很珍惜自身的容颜,当自己在九州大战后再有机会见到她时,就已经是那一副天真可爱的女童模样,剑疤被魔法隐藏遮蔽,女童的面容洁润无瑕,自己的愧疚不减,但终究不曾实际面对这项自己的罪孽。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伤了她什么,让这本来被父兄高高捧在掌心的凤凰娇女,一再尝遍被出卖、欺骗的苦楚滋味,最后国破家亡,一个人孤零零地流浪在异族的世界……

“我、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我……”

悔疚不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是听在对方的耳里,她的表情却没有什么改变,仍是焦急而担忧,为着手上全力以赴却不知能否成功的努力,全神贯注地运使着力量。

当神智回复清醒,海稼轩立刻意识到梅琳正在作什么,在心里激动的同时,他用身上仅余的力气叫喊着。

“不、不要为我浪费力量……我已经没救了……别因为这样而……”

自己受的伤非同一般,那是公瑾以斋天位力量所创伤,除非有同位阶的绝顶高手能够先驱除公瑾的力量,解开万物元气锁,否则根本无法救治。

但即使能解开公瑾的力量,自己的肉体已经分崩离析,如此重伤根本回天乏术,不可能进行救治。

这具改造过的强化肉体,虽然痊愈极速,但终究没有到无中生有的地步。

当过半肉体都已经被分解消失,要从这样的重创中回复过来,不是修练过乙太不灭体的高手,就是拥有斋天位力量的武者,能够以自身力量催愈肉体,但即使是斋天位武者,那种超人的再生异能也仅限于自身,不能凭着这力量去救人。

梅琳现在所做的事,就是以强大力量结成护罩,与公瑾的万物元气锁相抗衡,阻止身体的进一步分解,保住海稼轩的最后一丝生机。

但是这样子的做法,极损元气,甚至可以说是拼着散尽力量的风险,将自身力量高速消耗着,最后甚至危及性命。

事实上,由于要全力维持光罩的稳定,梅琳已经没有余力去控制定位,漂浮在空中的两人正随着强风吹拂,迅速地远离金鳌岛,不知会往哪里去。

如果死亡是无可避免的,海稼轩绝不希望多拖累一个人下来。

能够在死前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已经可以说是了无憾恨,从来不把神明放在眼里的海稼轩,甚至因此想要感谢上苍,但梅琳此刻的付出却让他极度焦急,不想她再做着这样的无谓牺牲。

“不要说多余的话,你这样子会让我力气消耗得更快……”

短短几句话,连串汗珠就从梅琳额前流淌下来。

要镇压住这股力量,比预期中还要困难许多,这都是因为自己接手得太晚,当看到海稼轩穿破金鳌岛而出,将他救护下来,身体已经消失掉大半,而仓促解开封印的力量不纯,无法发挥颠峰状态,所以维持起来非常吃力,连多说一句话,都感觉到体内那股令人衰竭的疲惫。

如果有多一点的时间,完全解开封印,那么现在就能轻松不少,但彻底解去封印需要时间,而现在只要自己一撒手,光罩破灭,这个男人就必死无疑,所以根本没有那种闲功夫。

更何况,即使能够完全镇压公瑾的万物元气锁,这个身体……

“你听我说,即使……即使你有能力解去万物元气锁,这具肉体伤成这样,也没得救了,你别浪费时间,就让我……”

“别吵我!什么也别对我说,我不会让你死……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在我面前的!”

激动之余,梅琳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用尽力气说出来的,她的表情是那么地认真,眼中闪烁的水光亮得灼痛人心,但出口的声音却那么微弱。

“我很讨厌我现在的样子……那天在摘星树下,我一直等到所有星星都消失,太阳升起……你没有来,在那一天我就已经对你彻底死心了……后来的两千年,我用了好长的时间,才让自己不再想你,不再恨那个任你摆布的自己,可是刚刚看到你飞出来,我还是克制不住要帮你……我觉得自己又变成那个讨厌的蠢女人了。”

海稼轩还记得那个约会。

当时自己透过天草四郎,约梅琳在两人定情的摘星树下见面,但当梅琳在摘星树下空等时,自己与义兄弟正在孤峰顶上进行生命中最艰险的一战,直到长夜将尽,梅琳察觉自己再次被人利用,赶了回来,得知铁木真已死,一切早成定局。

这个谎言,是海稼轩最大的遗憾,尤其是看见此刻梅琳悲伤的眼神,他更加愿意付出一切去弥补。

“……但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想要你死,因为如果就这样让你死在我面前,我在接下来的余生里,会一直不停地想着你……我希望你一直好好地活下去,在我……在我听到你亲口道歉之前,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

看着那朦胧的泪眼,恍惚中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仍然是那么地温柔,很容易就为着一点事情而热泪盈眶,即使在此刻对待自己这个丑恶的东西,她仍付出了宽恕。

海稼轩没有再说什么了,尽管他仍然认为自己不会得救,也认为梅琳是在浪费力气,但是这一刻,他只想安静下来,好好地与身旁这名女子在一起,不管会在强风中漂流到哪里去,即使直到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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