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命

来到吐谷浑大营的王帐,慕容宣迎接到了帐外,礼节甚周全但态度不卑不亢依然颇有王者风范。

薛崇训发现他就算弯腰鞠躬时也不觉有低声下气的感觉,对这个年轻人的气度是很敬佩的。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有如此沉淀,显然是从小在动乱危机中历练出来的,薛崇训和慕容宣见面时常常会产生一个错觉他是个中年人而不是一个少年。

王帐内的色调低沉而黯淡,更显得有些陈旧,但布置得很整洁,正面挂的一些动物骨骼是有些年头了,游牧民族总是喜欢把狩猎的东西挂起来做摆设。

其实中原官府也能隐隐寻到这样的痕迹,衙门一开始叫“牙”门,现在州郡府衙还会用动物的爪牙图案作为装饰。

“晋王请上座。”慕容宣执礼相让,要把自己平日坐的位置让给薛崇训。

薛崇训道:“我们都是王本应平起平坐,今晚我也只把你当成一个故人旧友,一起坐会聊聊如何?”

于是二人便一起坐到了一张案前,只见木案上摆着一盘残棋,木人木马那种西域棋。薛崇训道:“汗王很喜欢下棋啊?”

“挺有意思的,对了我记得晋王不怎么会下这种棋。”

慕容宣笑了笑,他的脸色很苍白,人也比较瘦,乍一看上去倒是没有多少游牧民族人的彪悍,脸上的衣着也是鲜卑浅灰色长袍。

帐篷中烧着好几盆火,暖烘烘的,薛崇训便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脱了下来,旁边的吐谷浑侍从帮上前接了过去。

这时慕容宣不禁多看了薛崇训几眼,因为他身上穿着亮澄澄的铁甲。

现在大军是在行军路上,薛崇训几乎是夜不解甲,盔甲穿戴其实有点费功夫。

乌黑的百炼甲,每一片甲片都是百炼钢,薛崇训已经充分实践了它的坚固,虽然从战场上回来有些破碎修修补补又和新的差不多了。

慕容宣也不问薛崇训夜里见面是否有正事,却淡然说道:“晋王对棋有兴趣么,规则并不难,要不我把棋法教予你。”

薛崇训低头看棋盘,饶有兴致地说道:“好啊。”

于是两人就有说有笑地说起下棋来。

过得一会侍从将沏好的茶端了上来,薛崇训顺手揭开茶杯,顿时一股子茶香飘荡出来,不由得转头一看,之间那茶杯中的茶水清澈和汉人的茶没什么两样,他当下就异样道:“西北大多族人喜欢把茶叶放到牛羊奶中煮成奶茶饮用,不想汗王也用清水沏茶。”

慕容宣笑道:“用雪山上的雪煮化为水,堪比上好的泉水。茶是汉民之物,只有这般饮用才能体现出它的幽香和意境,晋王以为如何?”

薛崇训大笑,一面笑一面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便趁机试探道:“汗王喜爱中原之物,倒与我十分投机。不过鲜卑族人也难免有人心有敌意,加强两族信任任重道远啊……”

慕容宣的神色一黯,“唔”了一声也不多言,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畅,就连口气之中露出的语气词也用汉语,且颇有神韵。

“不知晋王对草原上的游牧族印象如何?”

慕容宣问了一句,见薛崇训默然不答,便说道,“自古以来,中原以外的游牧铁骑多发袭扰,汉人恐怕无多好感甚至恨之如虎狼……”

薛崇训蓦然之间有些感触,便吟了一段诗经,“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真猗……”

这时慕容宣直视薛崇训道:“民生疾苦天下皆同。草原之苦犹胜中原,天道不好或冬天风雪太大苦寒交加人马牛羊冻毙太多,我们就无法过冬,天灾时就有人祸,相互攻伐劫掠入寇中原屡有发生,无论胜败,付出大量族人死亡的代价后才有足够口粮过冬;或遇疫疾干黄,以人为食同族相残屡见不鲜。草原隔壁上旋而兴起,旋而骨肉相残甚至族灭也是常见之事。”

慕容宣叹了一口气又道:“晋王所言极是,王城一直都有贵族认为我们顺服大唐非明智之举,但我认为自己做得没有错……汉皇居天下中央千秋万载长盛不灭,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族愿与大唐长修和睦长远之计,那些受眼前蝇头小利引诱的人鼠目寸光不足为伍。我也希望在吐谷浑艰难难以为继之时,大唐能开边援救或以粮易马或借粮度关,以保我鲜卑子民少受饥寒残杀之苦……”

慕容宣的目光很明亮,诚意不能让人有丝毫怀疑,薛崇训松了一口气道:“那汗王可能制服那些心怀不满之人,以免在关键时候破坏大局?”

“晋王大可放心。”慕容宣自信地微笑道,“我慕容氏被尊为汗不是一代两代的事。”

薛崇训也露出了笑容,端起茶杯道:“明日一早我便率骑兵主力奔袭吐蕃大营,后方辎重粮草就靠汗王的十万铁骑与杨思勖的四万唐军守住阵脚了,以茶代酒,愿联军携手相助,成就大业!”

这句话才是薛崇训今晚造访的目的。

慕容宣道:“世间如棋……我用晋王的话回赠,候你旗开得胜。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功业。”

……

次日五更,薛崇训已集结精锐步骑约六万八千人,以骑兵为主力轻装准备,并与慕容宣和杨思勖告别。

泛白的东方天幕为背景,一列列的汉军骑士扛着长兵器从视线中走过;天刚蒙蒙亮,薛崇训看不清他们一个个的长相,但那大唐盔甲的形状和迎风旗帜中的汉字,是让人那么亲切!

在遥远的西北边陲,了无人烟的荒野,这里聚集了大批的汉人健儿,挺拔的身影好似那族人的脊梁。

薛崇训在马上抱拳与留守的汗王将领道别,看向慕容宣时不禁说道:“昨夜汗王所言民生之疾苦各族相同,我很赞同。但我们都无法阻止这一切攻伐屠戮的发生,那么我的想法很简单:我薛崇训是吃汉民耕种的粟米养活长大的,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这里不顾性命效死社稷的儿郎全部都是,我们就无法怜悯大唐的敌人!”

他说罢策马头也不回地带着部将策马而去,在列列铁甲中大喊道:“一举击破犬戎铁骑,为国家社稷的兴亡而战!”

众军高呼万岁,薛崇训又大声喊道:“薛某与诸将士兄弟并肩作战……出发!”

微微的晨曦中,大营前头的两排号手抱着人高的巨大号角,鼓足了腮帮吹奏出一声声苍凉遒劲的号声,这音乐是如此的单调没有变化,但一声接着一声的重复仿佛不断高升直冲云霄,在辽阔的大地上回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号声之后便是鼓声,由慢而快,一个壮汉用撕裂一般的嗓子嚎起来,薛崇训都没听清歌声中的字眼。

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南渐行渐远,四顾周围,全是马。

路上张五郎等将领问薛崇训道:“此战如何布阵作战?”

薛崇训道:“这么多人还能怎么布阵?追上吐蕃兵之后,待敌迎战便在其正面摆开决战,分左中右三军,轮番进攻,谁强就谁赢。”

众将以为然,薛崇训又向各部将帅下令严明军法:进攻的部队如未接到后退的军令,全军溃败者校尉以上将领皆斩;临阵擅自后退者当场处斩;劫掠到的吐蕃军之马匹财物,不必上交而论功瓜分。

六万多大军轻骑奔袭,日行百余里,走了两天,第二天前军就遇到了吐蕃的零星人马斥候,都以击杀逐散,直到追到了吐蕃的主力。

吐蕃军已经撤出乌海城,并度过了南边的一条黄河支流。

他们带着大量的辎重自然是跑不过唐军的轻兵奔袭,便被迫在河南岸的旷原上摆开迎战。

唐军主力越过乌海城,分兵进城搜索发现没有什么可抢的,只剩一部分吐蕃重伤兵和老弱,于是唐军便把他们全屠杀了。

然后纵火焚城,把城中能烧的房屋都烧了个干净,乌海城转眼之间化为一座废墟死城。

城南面的那条黄河支流又窄又浅,而且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人马通过毫无障碍。

薛崇训便下令在河岸修整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全军渡河在吐蕃阵营的正面摆开,两军南北对峙。

薛崇训率部将策马登上高处先观敌阵,入眼处就是一片人海,黑压压的人马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仿佛平地里长出一个大大的陆内湖,而且有山挡着一部分无法全观……

薛崇训从来没见过五十万人马放在一起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对面的阵营实际有多少人,反正人是非常多。

唐军这边也十分壮观,分阵摆开之后只见漫山遍野都是人。

见吐蕃军没有率先发动进攻的迹象,薛崇训便回顾部将道:“估计犬戎兵一两天之前就已经调出兵马北上袭击我军后方大营了,只希望慕容宣和杨思勖不负我的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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