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雨(1)

武昌的雨下得不大,却一直没停过,整个楚王宫似乎到处都是水,笼罩在潮湿的世界之中。

雨幕又像是雾,让视线模糊不清,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中正殿的暖阁中,除了建文帝和马皇后,还有一个外廷大臣郭节,他禀报着事儿:“这回没有和王狗儿联络,京里其他人好不容易查实了,诏狱中从未收押过太子。进京几条路上的眼线也陆续问过,此前没见到有押送太子的人马经过。臣以为,王狗儿所奏太子被押送到诏狱的消息极可能是假的……”

朱允炆面有怒色,“这个狗奴婢,竟然胆敢欺君!”

马皇后又气又急:“臣妾早就说了,王狗儿信不过。”

郭节几个月来很不容易地理会着这件事,是得了建文帝的旨,不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马皇后施压。

马皇后把太子朱文奎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这么长时间了音信全无,她一天也没放下过这件事。

之前关于朱文奎只有一个消息,就是落到了朝廷官军手里被关在诏狱里了,这么一个别人说的消息当然不能让她满意。

而且马皇后一向就怀疑自己的儿子和姚夫人等人的阴谋有关;湘王集团通过分享权力稳住了建文一系的官员,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和马皇后进行双方满意的交易,所以这件事在当时暂时搁置,却从未结束。

现在郭节查实,朱文奎没有被关押在诏狱,那他在哪里?

马皇后已经快发疯了,径直问了出来:“文奎在哪里?”

郭节弯着腰,不能回答。建文也沉默不语。似乎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马皇后哽咽道:“文奎是不是被那妖妇母子害死了!不然这么长时间一个活人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郭节忙劝道:“湘王是太子的亲兄弟,不会有这种事的。”

“别以为本宫不清楚,你……你们都被他收买了,给你们一顶乌纱究竟值几个钱,虚的!”

马皇后哭骂起来。

建文突然喝道:“成何体统!”

骂完脸上却也露出了痛心的表情。

郭节小心道:“臣所知之事,已尽数禀报。若皇上和皇后无别的吩咐,臣请告退。”

朱允炆一挥手,什么也没说。郭节忙跪到地上叩首,然后才弯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马皇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脸上已白得毫无血色,伤心的目光中暗藏深深的恨意。

她安静下来,虽然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她明白姚姬等人是绝不可能把真相告诉她的。

……

张宁杵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慢慢爬上了凤仪楼的楼梯,他回头看半空,雨不知何时才能停。

腿上的旧伤,发了一次,可能以后天气不好也难免要重发,有些东西实在难以断根,只要发生了就无法摆脱。

两个侍从在后面跟着,她们本想扶湘王走,但之前就被拒绝了。

到了姚姬住的地方,进门是一个阔厅,她这里的东西仿佛永远都摆放得简洁整齐,一尘不染。

很安静,虽然外面哗哗的雨声就没停过,阔厅里也没有人。

暖阁外面挂着亮晶晶的珠帘,在潮湿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清脆的轻响,让人忍不住想起风铃。

姚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平日是好几天都可能见不到人,今天你腿脚不便,本该少走动,却想起来了?”

张宁说道:“就是想到您这里坐坐,静一静心。”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姚姬掀开帘子走出来,她一头长发随意地挽在头顶,一副居家的模样,天下雨可能她也没想出门。

她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侍从,吩咐道:“你们下去吧,不要让人来打搅。”

白衣侍从弯腰拜道:“是。”

张宁见窗户底下摆着一张案,上面放着棋盘等物,案边的地板上放着两个蒲团,便走过去随意坐在地上。

住在楼阁上有个好处,便是可以席地而坐,盘腿或跪坐都行,而不必在意地气阴湿。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我才是你能够信任的人?”姚姬的目光注视在他的身上,“你对于谦仁至义尽了,如今又如何?”

“是。”张宁突然有点颓然,“只有您才永远不是我的敌人,或得意时,或危及时,抑或走投无路时……”

姚姬走过来,在他的对面跪坐。

她不像张宁有时候很不注意姿态,在地上的蒲团上跪坐的样子也同样有着得体端庄的气质,如同她住的地方,没有邋遢乱糟糟的时候。

她缓下语气来,好言道:“腿上还疼吗?”张宁答道:“时不时发作,阵痛。”

姚姬的目光如一双手一般在他脸上扫过:“你看起来很不好……与我下盘棋,往开阔的地方想。”

张宁一看棋盘便觉有些烦躁,围棋确实不是那么简单,棋子太多了费心。他说道:“那下五子棋罢,我教你,简单得很。”

果然姚姬一学就会,这是种很快餐的游戏,适合现代人打发零碎的时间,但在如今明朝生活节奏缓慢的时代算不上好的东西。

姚姬很快就分心了,简单的棋法无法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面用白葱一般的手指拈起棋子随手落下,一面说:“据说于谦收了汉王降军三万多人,很得军心。咱们现在就像赌钱一样,拿永定营做本钱,看能不能赚到降军三万;若是舍不得本钱,利自然是得不到了。”

她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不过在张宁看来远不止这些因素,巩固江西统治带来的资源、人心,以及战略纵深等难以简单衡量。

他忍不住说道:“您好像很看得开一般……咱们输不起任何一场战争的。而且机会只有一次,绝无光武帝几番重整旗鼓的时机。”

姚姬看着他微笑道:“我要的东西已经有过了,所以没什么想不开的。”

“您要什么东西?”张宁不禁问道。

姚姬回顾明镜的宫室,又指着门外烟雨中的亭台楼阁,柔声说道:“你说过要打下大大的疆土,给我住宽敞的宫殿,如今不是已经得到,我还有什么想要的?人如花开花谢,曾有过便不必遗憾了。”

“唉……”张宁叹了一声,心下有些动容,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自己仿佛额外脆弱低落,难道是雨天的缘故?

二人面对着沉默了一阵,姚姬又问:“瞧你这样子……若是于谦没出事,江西的永定营和降军加起来也打不过从南京来的宣府大同兵?”

“比较困难。”

张宁道,“其实咱们从来都没占过优势,以前有很大的原因是上天眷顾。这回宣德皇帝坐镇南京,进攻江西的统帅极可能是英国公张辅,且不论军力差距,就是张辅此人亦非等闲之辈,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觉得姚姬应该是内在很强大的女子,所以也不必捡好话说,把心里的牢骚一股脑儿抖了出来,“万一丢了江西,让北军重兵到了湖广西面的长江南岸,这里便是四战之地,八面受敌。到时候要想进取,哪边都使不出全力来。困守此地又无险可守,纵我有六百年后的见闻,也难逆天改命了……或许大势终非一介凡人能影响的,只是江海中的一阵小小风浪罢了。若是咱们败了,最后应该如何收场?”

姚姬的眼里闪过一丝郁色,随即又劝道:“你怎总往坏处想?”

张宁想起自己几年来从未懈怠的努力,以及常常怀有的野心,不禁说道:“真是有点不甘心。”

这种心情,因为自己是来自后世的在明朝一下子就有种独特的优越感来,加上又发现是皇子,更是觉得能改变世界为所欲为般的猖狂心理,哪里愿意接受被抹灭的命运?

姚姬看了一眼墙边放着的古筝,说道:“你不是要静静心?我给你弹首曲子罢。”

她说罢起身抱起筝过来放在案上,将几副黄金珠玉雕琢的指套戴上,随手拨弦,便是一串十分协调的音律。

她的造诣似乎已达到了一种境界,不必琴谱也不用曲子,随着心情就能演奏一种情绪。

张宁用心地聆听着,在叮咚的琴声中,他听到姚姬轻轻说道:“你可以靠近一点。”

他便坐到了姚姬的身边,耳边听着好听的声音,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渐渐地好像就忘记了烦恼。

他忍不住欣赏姚姬这种优雅的姿态气质和温柔的动作,她身上美妙的线条,耸立的胸部柔美的腰肢以及跪坐着绷紧的裙腰。

他轻松下来了,有点疲倦,便侧身躺下把头靠在她的腿上,自然而然地好像这是理所当然正大光明的事,丝毫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

姚姬也没有任何抗拒,依旧拨着琴弦,偶然间,她低下头悄悄说道:“至始至终,只有我才是你可以信任依赖的人,你明白吗?”

张宁一时不知她为何重复这样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在这样的气氛中却觉得好像是一句咒语,无法思考、径直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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