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大营中,李克用黑着脸把玩着手中那把黝黑的断刀,一言不发。
原本八尺长的大刀断裂后还剩下近五尺长,刀身漆黑,也不知何物所铸,做工粗糙,刀柄上只草草缠了几圈麻绳,若不是亲眼见到它的威力,谁又能想到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他伸手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在刀锋上轻轻一碰,那剑便当啷一声从中折断,掉落在地上,彷佛是一块锈铁。
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仍然不时在李克用眼前浮现,那个睁着一双骇人血眼的红色恶魔,就是倒提着这把魔刀闯进连营,开始了一场一个人对十万大军的屠杀。
六千铁甲,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分毫,那些身经百战武艺高强的猛将悍卒却无一人能在她面前走上一合。
两百二十名精兵十一员上将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这把无坚不摧的神兵利刃,若不是关键时刻孝儿挺身而出拚死一战,若不是她砍出断刀的那一刻突然脱力瘫倒,或许李克用真的成了这刀下的一缕冤魂。
李克用缓缓转过头,冲着旁边一名年轻将军说道:“勖儿,我征战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猛将,此女若是能为我所用,何愁天下不得?”
那年轻将军正是他的长子李存勖,他摇了摇头说道:“爹爹,这妖女就是一个疯子,哪有那么容易被我们收服?孩儿听闻她便是当年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大将军,长宁公主战无双,若真是如此,她又怎能甘心屈居人下?若是真把她收了,反倒是养虎为患,以后必遭其祸……”
李存勖还没说完,忽听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大哥,我这辈子战过无数高手,从无一败,昨日却是输的心服口服。爹爹,那疯女人确是厉害,若是有她在,朱温那贱贼哪里还敢在爹爹面前撒野。”
李存孝从大帐门口走了进来,胸前裹着一层厚厚的白布,隐隐有血水从下面渗出。
李存勖话被打断,又见李存孝没规没矩的闯进来,心中不快,训斥道:“你伤还没好,跑出来做什么?那叶青萍是黄巢的妾室,你让爹爹收留她,岂不是落人口实,陷爹爹于不忠?休得再胡言,给我退下。”
李存孝终究不敢顶撞大哥,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
李克用看着手中的断刀又沉思了一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勖儿说得对,这女人留不得。我看还是等抓住黄巢,一起送长安交由陛下发落吧。”
中和四年,黄巢在狼虎谷被齐将林言所杀,全家老小加上姬妾共七十余人全部被俘,押往长安开刀问斩。
至此,历时八年、令中原狼烟遍地的黄巢之乱完全被平息。
然而经此大乱,天下动荡,民心失散,曾经繁盛一时的大唐帝国只能苟延残喘,默默的等待着灭亡那一天的来临。
二月时分,春寒料峭,长安城南门外,一大队彪悍军士押着数十辆囚车缓缓而行。
囚车中都是待斩的黄巢家眷,一个个双眼呆滞,面无表情,只有一个小女孩时不时发出几声低沉的哭泣,平添了几分悲凉。
在队伍的末尾两匹大马拉着一辆特别的囚车,整个囚车竟是由生铁铸造,每根栏杆都有鸭蛋粗细,两边还加了铁板,就是装老虎的笼子也没有如此结实。
囚车中叶青萍披头散发,满脸血污,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精致俏丽。
为了防止叶青萍逃走,李克用临行时命人用木锤打碎了她的双膝双肘和脊柱,一路上全身瘫痪的叶青萍只能保持着半蹲半坐的姿势呆在狭小的囚笼中,若不是还有两根铁梁从腋下穿过将她架起,早就被脖子上的铁枷活活勒死。
验过公文后,囚车队伍进入了长安城,沿着朱雀大街向明康坊的刑场行去。
叶青萍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街边那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从身边掠过,心中一阵感慨。
有多少次,她曾经骑在高头大马上从这里飞驰而过,而今天当她再一次回到了这个令她魂牵梦绕的地方,却是以囚犯的身份,就和十七年前第一次来长安时一样。
“从囚徒到将军,到公主,再到囚徒,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世轮回吧。 ”队伍在一个巨大的广场前停了下来,广场正中间立着一根铁柱,下面堆满了干柴。
对面临时搭建了一座高台,高台正中皇帝端然而座,居高临下看着一辆辆囚车从脚下走过,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
和三年前相比皇帝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一脸风霜之色,显然在蜀中逃亡的日子过得并不快活。
叶青萍望着立在广场中心的那根铁柱,心中一动。
虚无的空间,浮空的城市,宽阔的广场,高耸的铁柱,还有那焚尽一切的大火和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女子,这一切正是那曾经在她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不,那并不是梦。”
她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那个曾经虚无缥缈的东西突然变得实实在在。
恍惚中,叶青萍彷佛又回到了过去。
悬崖上凭风而立面对大海的小女孩,缤纷焰火下的婷婷少女,冰冷的铁牢,喊杀连天的战场……
一幕幕亲身经历过的或是在梦中见到的情景纷至沓来。
高台上,李儇缓缓站起身指着下面一名容貌美艳的女子责问道:“朕认得你,你是工部尚书张琳的女儿,你一家世受国恩,何为连你也从了反贼,成了黄巢的妻妾?”
那女子性格倔强,她心知今日必死,索性抬起头直视着皇帝,从容答道:“反贼凶恶,国家以百万之众不能据贼而迁至巴蜀。今日陛下却来责问我一弱女子,敢问那反贼作恶时,各位公卿将帅在哪里?陛下您又在哪里?”
李儇没想到她一个囚犯也胆敢质问自己,一时无言以对,脸上一红,复不再问,挥了挥手宣布开始行刑。
监斩官见刑场中众多待斩女子实在可怜,便命人取来数坛烈酒,让她们喝醉后再受刑。
这些女子也知道醉倒后便会身首分离,再也无法醒来,但为了免去那断头之苦也只有一边哭一边喝下烈酒,一时间刑场上的哭声凄凄不绝。
监斩官亲自端着一碗酒走到叶青萍身边,小声说道:“将军,您也喝一碗吧。一会免得受那木杖碎骨,烈火焚身的无尽苦楚。”
叶青萍微微一笑道:“你这劣酒如何灌得醉我?我这一辈子活的糊里胡涂,死时总要清清楚楚的才好。”
监斩官见她不喝,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这酒酒性甚烈,不一会那些女子便纷纷醉倒在地,人世不醒。
在监斩官的命令下,刽子手像拖死狗一样将这些喝的酩酊大醉的女人拖到断头台前。
鬼头刀纷飞落下,一颗颗美丽的人头翻滚着飞出,从断颈中狂喷而出的鲜血霎那间染红了大地。
那些失去头颅的娇躯瘫软在血泊中,双腿一蹬便不再动弹,只有几个少女生命力极为顽强,似乎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倒在血污中的残躯时不时微微抽搐一下,显得诡异可怖。
刑场上既没有哭声也没有惨叫声,只有鬼头刀砍入筋肉骨骼发出噗哧噗哧的轻响。
一个时辰过后,七十余名黄巢的妻妾家眷已全部被处决,她们的人头将被插在高杆上示众三日。
而那些曾经娇媚动人的身躯却被散乱的堆在一起,等待着运出城掩埋。
只可怜这些女人死后却连个墓也没有。
两个刽子手走上前来,打开了叶青萍身上的铁枷,将她拖到铁柱前,绑了上去。
“反贼叶青萍,大逆不道,……”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刑场中响起,新任刑部尚书开始宣读她的十大罪状。
叶青萍知道终于轮到了自己,不由一阵冷笑道:“要杀我就快点,说那么多废话作甚。”
罪状宣读完毕后,行刑开始,只见一名刽子手手持一根巨大的木杖走上前来,抱拳说道:“将军,我这也是受命行事,还请您莫怪。”
说罢举起木杖,一仗狠狠砸在叶青萍小腹上。
叶青萍的肚子眼见着瘪了下去,她只觉得腹中的那些肠肚内脏纷纷断裂破碎,疼得浑身一阵颤抖,像杀猪一样扯破嗓子嚎叫起来。
几杖下来,她便再也把持不住,噗哧一声轻响,黄褐色的屎尿从两腿间喷泄而出,洒了一地。
屎尿喷尽后便是大量的鲜血混着内脏碎片沿着她的大腿流下,不多时只见一块血糊糊的肉团从她肚子里掉落,她的子宫竟被硬生生从身体里挤了出来。
随着木杖一下下击打在叶青萍身上,将她全身骨骼尽数敲碎,叶青萍凄厉的嚎叫声越来越弱,最终变成了细弱蚊蝇的呻吟,再不可闻。
她的头软绵绵的耷拉在胸前,浑身一阵微微抽搐便不再动弹。
那刽子手也怕她受刑不过就此死去,赶忙用毛巾沾了冰水,在她脸上胸口擦洗了几下。
叶青萍被冷水一激,缓缓睁开眼睛转醒过来。
她的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突然小嘴一张,将一口鲜血和一半舌头吐了出来,原来她疼痛难忍下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断舌堵住了喉咙,差点将她活活憋死。
监斩官见叶青萍醒来,点了点头,另一个刽子手走上前点燃了她脚下的木柴。
那木柴上放了棉絮油酥等物,见火就着,火苗腾的一下窜起两尺多高,将她的双腿完全吞没。
劈里啪啦的轻响声中,洁白如玉的肌肤纷纷爆开,露出下面粉红色的嫩肉,血混着油脂沿着她的大腿缓缓流下。
烈火焚身所带来的疼痛让她刚刚恢复一些的神志再次模糊起来,叶青萍在火中痛苦的扭动着身躯,做着最后的挣扎,只是此时她再也发不出惨叫声,只能勉强发出几声难以辨别的低沉呜咽。
“就这样结束了吗?”
叶青萍缓缓闭上了眼睛,过度的疼痛早已让她对痛苦麻木。
叶青萍渐渐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的任由那熊熊烈火灼烧她的身体。
突然一阵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叶青萍猛地睁开眼睛,只见长街尽头一匹白马飞驰而来,马上那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用马鞭狠狠抽打着胯下的骏马,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向刀枪林立的刑场直冲过来。
“不,这不是幻觉,是文彬,他终究还是放不下我,赶来见我最后一面……”叶青萍的胸中发出喀拉一声轻响,她的心碎裂成无数碎片后溶化于无形。
“能在死前见到那个让她日夜思念的爱人,就算之后粉身碎骨,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又有何憾!”
叶青萍欣然一笑,闭上了眼睛。
那焚尽一切的烈火终于将她吞没,把她变成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
叶青萍意识渐渐褪去,她感到自己似乎脱离了那具躯壳,随风飘走,越飘越远……
也不知过了过久,她缓缓睁开眼睛,烈火灼烧的痛苦仍然不时从身体各处传来,只是那巨大的广场和被火焰吞噬铁柱早已不见。
叶青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阴湿冰冷的牢房中,一股发霉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虽然地上散乱的铺着些稻草,但彻骨的寒气还是从地下传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难道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可若不是梦,我又怎能在那吞噬一切的大火中活下来?”
叶青萍伸出手,借着从小窗透进来的清冷月光,仔细的凝视着自己的手臂。
只见雪白的小臂上皮肤光滑细嫩,哪里有半点焦痕。
叶青萍双眉紧皱,回想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似乎想起了什么。
就在她心中一片混乱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妹妹,你醒了?”
叶青萍猛地转过身,望着背后那个美丽的女子,惊得张大了嘴:“苏茹,你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苏茹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一记,微笑着说道:“你胡说什么?难道你就那么盼着我死。判决还没下来,或许碰上大赦,你我死不了呢。”
叶青萍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的问:“你说什么?这里难道是死牢?我们还没有做大将军?”
苏茹摇了摇头笑道:“傻丫头,你是不是做梦做迷糊了?什么大将军?你梦中说的些胡话还当真了?”
就在叶青萍无言以对时,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多时只见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中的神秘人物在牢房外停了下来。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黑袍下发出:“你们是苏茹,叶青萍?听说你们都会武功?……我可以让你们不死,不过你们要为我效力一年。若是你们同意,就服下此药,到时便会闭气假死,明日我自有办法将你二人弄出去。”
说着从怀中掏出两颗药丸扔进了牢房。
望着那殷红如血的药丸,叶青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突然一脚将药丸踩的粉碎,如疯了一般仰起头发出一阵大笑。
冷冷的寒夜中,沙哑的笑声在监牢里久久回荡不绝。
海外有仙山,高万丈,直通天庭,山上云雾缭绕,珍禽异兽、奇花异木遍布其中。
山顶一块奇石旁,两位仙人正在对弈,棋盘边一块青玉闪着蒙蒙青光,里面云雾缭绕,自成一个世界。
青玉中光景变换,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中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女孩渐渐长大,跟着姐姐踏上了寻找父亲的漫漫长途。
烟花灿烂的夜晚,烽烟四起的沙场,富丽堂皇的大明宫……
一幕幕情景飞快的在青玉中闪过,十余年的时光在这里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突然那青玉中云雾尽散,变得空空一片。
黄衣仙人咦了一声伸手一招,手中却仍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招到,他自言自语的嘟囔道:“奇了,这乌云晶经地火锻烧千年,乃是世间极坚之物,怎么也能融化?”
对弈的白衣仙人捋着胡子笑道:“乌云晶虽然坚硬,你却偏偏用它铸成人心。这莽莽尘世熔炉,又有什么不能融化呢?”
黄衣仙人沉思了一阵,也释然笑道:“不错,是我输了。”
白衣仙人站起身,叹道:“这尘世因果循环,纷繁变换,你我初悟大道,便想妄测尘世,岂不为人笑话?”
风云聚散之际,两位仙人已然离去,只剩下棋盘上一盘尚未完成的残局。
古道西风,夕阳西下,莽莽荒原上,两匹瘦马在如血的残阳下并肩缓缓行来。
马上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位青年公子,长的一表人才,只不过他此时一副愁眉苦脸,倒像是谁欠了他的银子不还。
与他并肩而行的少女只有十八九岁,姿色天然,容貌清丽无双,一路上如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时不时发出几声银铃般的娇笑,显得满心欢喜。
只听那青年公子苦着脸说道:“叶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我虽然也叫张文彬,却不是你说的那个状元郎,更不是你丈夫。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把我绑来这荒凉之地?你若是要银子,我张家能出的起,自然给你。”
少女笑道:“我若是要银子,自然要多少有多少,又何必来找你。我若不是你的妻子,怎会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和那些隐私秘密?你若不是我丈夫,又怎么会第一眼见我便跟着我出来?”
那公子眼见离长安越来越远,不禁有些急了,哀求道:“我只是看你有些面熟,却不知你是谁。你说的那些前生之事我真的不记得了,不如这样,我们回长安慢慢想。”
少女眨了眨眼说道:“我们这一路去条支有的是时间,我帮你慢慢想起来就是。等你陪我到了地方随了我愿望,或是想起了那些事,我自会放你回家。”
说完开怀大笑,一鞭子抽在青年公子的马臀上。
那马受惊后四蹄飞扬,飞奔而去,少女一催马追了上去,转眼间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已然远去,最终变成了两个小黑点消失在天边。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