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站在流浪汉的身边,用浑厚的男中音说道:“你们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吗?”
躺在地上的流浪汉看上去很年轻,透出一份老实与忠厚,有些腼腆地笑笑,没有回答。
“你们是哪儿人?”那中年男人继续问道。
“河南。”流浪青年带着豫音说道,天下遭致骂名中,河南总是首当其冲。
“河南?你们到上海来做什么?”中年男人问道。
“做工。”
“做工怎么在这地方呢?”
“找不到工作。”流浪青年干脆了当地说道。
那中年男人无言地望着地上的人,似乎一时哑然。
他的表情甚是和蔼,在这样的时刻,关注起无家可归的人,倒使人对他的身份产生了一点怀疑。
小穆也觉得好奇,侧过身去,看着这中年男人与地上的青年的一问一答。
那中年男人掉过头,朝小穆笑笑,有些无奈。
他的宽厚的笑容,倒使小穆失去了戒心。
人们都说,南京路上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里的看上去窝囊邋遢之人,也许是沪上一个著名的人物。
小穆倒不由自主地对这人动了这么一点猜测的心思。
那中年男人抱歉地耸了耸肩,他的身上透出一股热情的劲儿,很是感染人。他转过身,对小穆问道:“你呢,你是上海人吗?”
小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是上海人。”
“那你是出差,还是来玩的?”那中年男人问道。
“不,我在上海打工。”
“打什么工?”那中年男人单刀直入地问道。
“我……电脑。”小穆突然感到有一些心慌,发觉这个男人的提问真有一股穿透力,脸上顿时升起滚热的红潮。
“对上海的印象如何?”
“也就是这样了。还好。”
“你对五卅纪念墙有什么看法?”
“这个……还算可以吧。”小穆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一堵抽象的纪念墙,他还没有留意对它们作着评价。
“你有没有觉得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比如什么说明之类的。”
“这我倒没有感觉到。无所谓了。”小穆有些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知道五卅的来历吗?”中年男人温和而深入地问道。
“算是知道一点吧,不就是一个打工者被打死了吗?”
“噢,你有这样的看法?”
“这是为纪念一个打工者死去而建造的墙。然而,现在这个城市却不是属于打工者的,多少年前倒在血泊里的是一个打工者,今天的打工者依旧躺在露天地里。打工者夺取了城市,今天依然有另一批打工者在这里流浪。”
小穆一时失言地说道。
“噢,你这小伙子倒有这些看法。”中年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小穆不由有些警戒起来,“我看你是记者吧?”
“不完全是。”
“那你是搞写作的?”
“写一点东西。”
“那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在高校里,正在接手一个城市建设的调研项目。一个非常大的项目。”
“什么高校?”
“复旦大学。”
“那是教授了?你在调研的是什么样的项目呢?”、
“就是调研一下上海的建筑是否能适应人们的需要,比如一些纪念性的标志,是否与这里的地域特征、城市环境相适应,比如我提到这个五卅纪念碑,南京路上还有一个标志,你知道吧,是否有一些太高了。就是这些。还有比如晚上游客是否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下雨了是否有足够的避雨的空间。主要是调研这一些。”
“原来如此。”小穆一时迈不开腿,听着那教授侃侃而谈。
莎比在边上见小穆陷了进去,担心他言多必失,便果断地走了上去,拉住小穆的手,“天不早了,我们走吧。”
刚才泠漠的莎比突然对小穆显现出特别的热情,令小穆有些喜出望外,他像一块铁被磁石吸引,倾斜着向莎比偎去。
那个教授意犹未尽,很高兴能找到小穆这样的一个交谈者,望着两个人亲热的神情,说:“小伙子不错,找到一个上海的女朋友。”
他开朗的笑声在后边传来,刚才被莎比冷漠拒绝了小穆感到一种自尊的满足。
男人的虚荣是以身边的女孩为衡量单位的。
虽然小穆知道莎比并不一定愿意与他有特别的发展,但他还是以与这样一个时尚的上海女孩走在这样的暧昧的夜色里感到荣耀。
小穆与莎比套着手臂,走进了人民路地铁中转站,在即将步入地下通道的时候,莎比把手放了下来,刚才的亲热无间的神情荡然无存,她冷冰冰地说道:“不要与外人多搭讪,侬晓得伐?”
她的声音中含着一种特别的责怪,但上海语的特别发音,倒使得她的音调里蕴含着一种撒娇的亲切,小穆没有感到她指责中的批评力度,倒有一股令人承受不起的软软的温存,便乖乖地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