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回 捷北榜薛蝌破天荒 犯西台蒋琪钻狗洞

话说王夫人打发绣鸾去寻宝钗,为的是这年乡试,将次发榜。贾政平时看八股最有眼力,看过薛蝌和宝琴姑爷的闱作,都说是必中的。却想到薛姨妈素来心思重,怕他在家里等榜心焦,因此寻宝钗商量:等发榜那天,请薛姨妈和宝琴、邢岫烟来逛园子,借此混混。

一时宝钗来至上房,王夫人便和他说了。宝钗道:“我妈妈那别扭脾气,什么事都想不开。这一向因为我哥哥走了,心里总是不痛快,出来散荡一天也好。还请什么人呢?”王夫人道:“你珍大嫂子有空么?”宝钗道:“珍大嫂子那天从甄家回来,受了感冒,至今还没好。纹妹妹、绮妹妹还是新娘子,也不便请,只可就是家里人凑凑罢。”王夫人道:“园子里各处都逛腻了,咱们想个新鲜地方才好。”宝钗道:“缀锦阁太敞,藉香榭近水又太凉。我想稻香村因为大嫂子住着,从来没在那里宴会,新近我叫他们收拾了,又种了许多菊花秧子,这两天刚开了,咱们在那里摆席,看看野景罢。”王夫人也说很好。宝钗下来,便打发人去请薛姨妈诸人,一面预备布置起来。

那天正好天气晴爽,薛姨妈带着邢岫烟老早就来了。邢岫烟先往栊翠庵去寻惜春、湘云,薛姨妈扶着臻儿径至王夫人处。

老姐妹好几天不见,谈了些家长里短。将近晌午,王夫人方吩咐预备竹轿,同薛姨妈坐进园去,一路到了稻香村。只见那一带树林,叶子半绿半黄,有些梨树、柿子树,那叶子已全红了,远看着似一架五彩屏风。树林下一片稻田,许多婆子们正在收拾庄稼。王夫人、薛姨妈直至篱门前落轿。

那竹篱前后,遍种着各色菊花,正开得绚烂。探春、惜春、湘云、岫烟已在篱边闲步看花,见王夫人、薛姨妈到了,都迎上来。王夫人道:“你们只顾看花,那边霜叶五色斑谰的,比花还好看呢。”薛姨妈道:“这里仿佛到了乡下似的,可惜没约上刘姥姥。他若来了,说些乡下的故事,再看看这里那点像、那点不像,咱们只当到乡下去了一趟。”探春道:“可不是么,那刘姥姥好久没来了,若有他,咱们热闹得多呢。”湘云道:“没有他也好。他那一回来了,都笑得我肚子疼。亏巧姐儿跟他们怎么过的!”说着,便都跟王夫人去看菊花。王夫人道:“这两年没用花儿匠,这花儿也养得很好。”探春道:“这里从先没种过菊花,是我新近掏换了许多菊花秧子,教老田妈试种的。也亏他培植得好,比花市上买的朵儿还大呢。”

一时,平儿也来了,宝琴先至怡红院,听说姨妈到此,也和宝钗赶来。探春正和平儿说话,见宝钗、宝琴走至篱边,笑道:“你们来晚了。显见得是姐姐妹妹,一来了,就有那么些话说。”湘云手里刚采了一朵玉堂金马,便给宝琴插在鬓旁,笑道:“这就算妹夫联步玉堂的佳兆罢!”探春道:“史妹妹,你太偏心眼了!我给邢妹妹预贺罢!”也折了一朵紫凤翎,给邢岫烟戴上。

大家又绕着竹篱笆看了一回,王夫人对薛姨妈道:“姨太太不怕凉么?咱们花儿也看了,屋里歇歇去罢。”大家听了,都随着王夫人走进屋里。见几案上摆列的都是陶瓦各器,墙上挂着耕织图,又有蔡君谟写的五言对联,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王夫人笑道:“这真是对景挂画。”探春道:“都是宝二嫂子布置的,他忙了好两天哪!”

薛姨妈道:“一向想来逛园子,总没得心闲,今儿可逛着了。刚巧天气又好,再过去可又冷了。”王夫人道:“姨太太总是爱操心,你如今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蟠儿也学好了,家里头又顺当,连宝蟾都懂了理性,这不是捡了来的么?”薛姨妈道:“若说宝蟾,可真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学着做人,也会省俭。他的底子并不坏,所以还变得过来。就拿今天说,我们都来了,只留下他看家,连哥儿也交给他。若是从前,那里行呢?”

薛宝琴道:“这两天江西来信了没有?亲家老爷那边好久没得着信,叫我来趁便问问。”王夫人道:“前儿刚有信来,兰哥儿媳妇添了哥儿,正在月子里,怎么好写家信呢?他到底是大家的姑娘,这回在九江那么危急,处得一丝不乱,真亏得他有见识。”

正说着,梅家打发人来说得了报子,宝琴姑爷中了三十六名,就请宝琴回去。大家都替他道喜。宝钗道:“这就摆席了,琴妹妹坐一坐再走罢,不然人太少了。”一面便催着快摆,一时摆齐,让薛姨妈上坐,其次让宝琴、岫烟,他二人都不肯坐,仍是王夫人次坐相陪。众人也都坐了,只惜春另坐吃素。

席间,探春见岫烟不大说话,似乎有心事似的,便说道:“向来写榜从第六名写起,一名一名的报。此刻才报到三四十名,还有一百多名,早得很呢!若报到五魁,至早也在三更以后。”王夫人道:“巧姐儿的姑爷这回也进场的,不知场里文章做得怎么样,他也没送来看。盼望他早早中了,好叫巧姐儿抬抬头。”宝琴道:“听说他们北皿中的,比南皿容易得多。他那姑爷很肯念书,总要中的罢。”上过三四道菜,宝琴便要回去,王夫人等不便强留,送了他,仍旧入席谈笑。直至日哺席散,尚无薛蝌喜报。王夫人道:“天还早呢,姨太太到上房坐坐罢。”宝钗、平儿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上了竹轿,也同探春、湘云、岫烟等一路说笑,往内院去。

刚出了园门,只见薛家的老婆子喘吁吁的走来,向薛姨妈道:“太太,二爷病了。”薛姨妈道:“我来的时候,他还在外面赴席,怎么会病了呢?”老婆子道:“二爷没回来,有好些人喊了来,说他病重了,我知道他怎么病的?”探春道:“我看一定是中了,有报喜的来。这老婆子听不清,给弄拧了。快叫个明白人去看看罢。”邢岫烟道:“妈妈且在太太那里歇歇,我去看了就来。”说着,便同那婆子去了。这里众人同至上房,不免议论一番,惊疑不定。

等了一会,岫烟回来,说道:“二爷中了一百四十二名,我回去,报喜的正在吵嚷呢。”王夫人和众人听了,都向薛姨妈、邢岫烟道贺。薛姨妈笑道:“这老婆子太难了。上回那妖精媳妇寻死,我打发他到姨太太这里送信,他回去说得颠三倒四的,差点没把我气坏了。今儿不知道是谁又打发他来的!”

王夫人道:“我就猜到八成是说错了,姨太太不信,只管发愁。这可信了罢?”薛姨妈道:“我本要请姨太太和他们小姐妹到我们那里消闲一天,只当还席,这一来可要热闹热闹。只是地方太小,倒叫姑娘、奶奶们受委屈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又不是外客,往后天气凉了,大家挤着点更热忽呢。”

此时,平儿已先回房去。薛姨妈面约了探春、湘云,见惜春、平儿都不在这里,便道:“那四姑娘和平奶奶千万也要请上,我另外替四姑娘预备点净素的。”王夫人道:“四丫头向来不出去的,未必请得动。平儿前一向也不大舒服,这两天刚好点,我叫他多歇歇的;今天因为人少,勉强撑着出来。也许姨太太赏饭吃,他托你的喜气就好啦。”

正说着,贾琏拿了红录进来,他和宝钗是自小见面的,无须回避。见了薛姨妈便说道:“姨太太大喜,那边伙计们撺掇着要送戏呢,我刚才还和他们掂对了戏码。姨太太不要客气,让我们乐一天罢。”薛姨妈道:“往常有什么事,多叫这边爷们受累,好容易有这么一天,正该谢谢诸位。我可不过意叫他们伙计们花钱,回去和蝌儿再斟酌罢。”

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太太,巧姐儿的姑爷和咱们家的蓝小子都中了副榜,这都是太太成全他们的。”王夫人道:“那财主周家没发过科名,这一来巧姐儿可该乐了。蓝儿也算是有出息的,只可惜既中了,为什么不中个正榜呢?”探春、宝钗等听了,又都向贾琏道喜。薛姨妈诧异道:“兰哥儿早就中了,怎么又中了副榜?”王夫人笑道:“不是那个‘兰’字。是我们远房的孙子,这回老爷给他捐监的,提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兰儿生的时候,老爷梦见一盆兰花,才起的这个名字。偏偏这个远房孙子也取名贾兰,老爷和他父亲说,叫他改了的。”

大家又把红录看了:第三十六名是梅承翰,第一百四十二名是薛蝌,籍贯都不错。贾蓝是副榜第二,那副榜末名周文秀,便是巧姐的姑爷。湘云笑道:“小周姑爷怎么中得这么巧,刚刚好扛榜。那蓝哥儿真可惜,再挤上两名,可不就是正榜么!”

王夫人道:“我们家世代做官,科名可很少,这也就难为他了。”贾琏又回道:“老爷从海淀打发人回来,说今天有旨意派了验收陵工大臣,由海淀上东陵去了,大概四五天才能回来,叫回明太太。”王夫人点点头,贾琏便出去了。薛姨妈又坐了一会,方同邢岫烟回去。

果然隔了两天,传了一班小戏,请大家都去听戏。那天,王夫人和宝钗、探春、湘云都从梨香院便门过去,只惜春向来不喜热闹,平儿尚未大愈,又赶上蕙哥儿换奶子,他二人辞了。

薛姨妈非常高兴,将住房重新布置一番,传的是新到的联锦班,脚色行头都好。有一个唱小旦的,名叫畹儿,面貌颇似龄官。

还有个外串,便是锦香院的云儿。那云儿本是薛蟠最赏识的,和贾琏、宝玉也都认识。近来贾琏虽然学好,不干那偷偷摸摸的事,却还不免到花街柳巷走走。云儿年事已长,只做掌班。

那天,贾琏和薛家伙友在锦香院中商定戏码,有人起哄,撺掇着云儿要他消遣一两出。云儿本来会唱,一则却不过众人的情面,二则听说贾府内眷都在那里,也想借此见见,便欣然应允。

当天老早来了,先在台下和贾琏在一处,那位是宝钗,那位是探春、湘云,悄悄的都问过贾琏。

一时他的戏码到了,忙至后台装扮。云锣响处,婷婷袅袅的出来,原来演的是《絮阁》。大家瞧那杨妃果然如花似玉,只台步稍生。那杨妃也时常把眼睛瞟着台下,心想那宝二奶奶和三姑奶奶、史姑奶奶,果然都是第一等人物。又想起宝二爷来,他对待我们都那么温存体贴,怎么撂下家里,一个人出家去了?有人说宝二奶奶没过门的时候就和宝二爷好过,我们外人也不知细底,只看那端庄的样儿,那里像呢?又想到那回和宝二爷同席,蒋琪官说的诗句刚好有“袭人”二字,还是我提醒他的。如今那袭人果然嫁了蒋琪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还有人说袭人像宝二奶奶,我看十成里也比不上一成。

不言云儿胡想。且说探春、宝钗、湘云诸人听说云儿是锦香院来的,都在那里留神看他。宝钗笑道:“这里台上有一个云儿,台上也有一个云儿,你们瞧那一个好?”宝琴道:“这云儿也二十好几了,打扮起来真看不出,还像个十六七岁的。”

探春道:“你听他唱的到底不很熟,也许唱起小调来倒比这个强呢。”湘云道:“你听过他的小调么?”探春道:“从前二哥哥说过,他会的小调不少。二哥哥会弹琵琶,还会唱两句,就是跟他学的。”湘云看着戏笑道:“你看那唐明皇怕得那么样,有了梅妃,又要杨妃;既怕杨妃,又舍不得梅妃。这样没主意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宝钗笑道:“古来尹邢并宠的也多得很,单他被杨妃一个人管得伏伏贴贴的,那杨妃必定有些手段。”探春道:“不是有人说二嫂子像杨妃么?”湘云连忙用眼色拦他,探春自悔失言。刚巧宝琴说道:“你们说什么太虚幻境,不知那鸿都道士到的是不是那个地方?”湘云笑道:“那得问宝姐姐,他是去过的,到底见过杨玉环没有?”众人跟着一阵说笑,才把那句话岔过去了。

紧跟着台上换了畹儿的《游园惊梦》湘云说他像一个人。

大家暗猜了一会,方想出是像龄官。宝钗笑道:“要是龄官还肯唱这出戏么?那回娘娘归省,蔷哥儿要他唱《惊梦》,他始终没唱,说不是他本角的戏。那脾气也够拧的了。”探春说起那龄官如何到南边唱戏,如何哭吵着要嫁给蔷儿,如今珍大爷答应替他赎身,给蔷儿做媳妇。原来都是听平儿说的。湘云说:“这也是一桩好事,难得珍大爷肯这么成全他们。”宝钗道:“珍大哥也是个多情的,才肯做这些事。若遇着老爷,只怕还要挨一顿好打呢!”那天大家听戏,坐了晚席方回。薛姨妈和邢岫烟等整整忙了一天,次日便都乏了。

不料薛蟠却从近畿易州回来。他随同柳芳带队出去,那边草寇知道大军到了,都潜伏不敢轻动,渐渐有散走的。柳芳查出官军里有两个偏佐,一个是李承宗,一个是白增蔚,都有通匪确据,当时拿住,讯问明白,一起就地办了。柳芳因办善后,仍在那里暂驻。薛蟠闻知兄弟中了,先请假回京,偏偏迟到一日,那般热闹戏局没得赶上。薛姨妈见他儿子平安回来,非常欢喜。薛蟠只是憨笑,说道:“妈妈愁这样怕那样的,我不是好好的家来了么?也没见过一回仗,就把事都办完了。”宝蟾道:“这是捡得来的便宜,若真的打起仗来,那刀枪可没有眼的。”薛姨妈听得倒笑了。

此时,薛家各处店铺陆续重开,又是一番气象。张德辉听说薛蟠回来,便自己领头,纠合一般伙友替他摆酒接风。约了贾琏、贾蔷、邢大舅、冯紫英几个至亲好友,也叫了云儿和锦香院两个会唱的,大家听歌畅饮,热闹了一日。宝钗家事虽忙,也抽空回来看过薛蟠。却因蕙哥儿断奶,忙着回去,未能久坐。

残秋易过,天气渐寒。一日,宝钗正在屋里哄蕙哥儿说笑,听得窗外北风吹得唿唿的响,身上颇有寒意。忙叫秋纹、碧痕将薰笼煨上兽炭,挪到暖阁前头。自己也加上一件小毛衣服。

只见莺儿走来道:“姑娘,袭人来了,要上来见见,在我们那屋候着呢。”宝钗道:“叫他进来罢。”

一时袭人进去,见宝钗正拿着铜火筷子拨薰笼里的炭,忙即上前磕头。宝钗一把拉住,留神瞧他只穿着月白绸子半旧的棉袄,系着一条青绢裙子,虽是头光面净,却比先瘦了好些,便说道:“袭姑娘,一向总没得见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袭人要说话没说出,眼泪先滚下来了,勉强说道:“二奶奶一向可好?我自从出去,那一天不惦记着奶奶?可是出这个门儿容易,叫我有什么脸再走进来?起先也想我这苦命,不如死了倒干净,又怕坑了人家,也是造孽。一天一天的挨下去,那晓得苦命的人到那里也好不了!忠顺府是老王爷不知听了谁的闲话,说他在外头私置田产、借势招摇,传进府去打了一顿,房子也封了,铺子立迫着也关了,还不许在京城里唱戏。奶奶您想:我们这种人除掉唱戏,可有什么找钱的活路哪?”宝钗道:“这真是意外的事。你在这儿谁也没把你当丫头看待,差不多人家的小姐还赶不上,如何能过这苦日子?”袭人又道:“这还不算苦呢,好容易求了许多情,老王爷格外恩典,把那所住房赏还了。空着手怎么住呢?只可把他变了几个钱,赁几间小房住着。千不该,万不该,又开了一个小酒铺,那天,一个学徒的不听说,捶了他几下子,他一回去就呜呼了!这又被他讹上,告到巡城都老爷那里,一定要问成抵偿。把我可吓坏了,求爷爷告奶奶的总寻不着一条门路。”说着,不觉痛哭。

宝钗也为恻然,说道:“当时大家劝你走一步,也是为好,这倒坑了你了,可怎么好呢?那都老爷可不是好惹的,上回这里抄了家、问了罪,都是他们哄出来的,谁敢往老虎洞里探头去呢?”袭人哭着道:“奶奶只当行好罢。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来,这位张都老爷是这里小兰大爷的同年,又是老爷的门生。人家都说你是贾府出来的,求一求府里,什么事不完了?只我自己惭愧,几次要来都没敢来,万分无奈,这才来求奶奶的。”

宝钗又拉他起来,道:“太太一向看你很好的,我替你求求太太罢。”又叫莺儿称出二十两银子给袭人,道:“这点银子你先带回去零花罢,太太若答应了,有什么消息,我打发人送信给你。”袭人道:“奶奶给求求老爷、太太,救他一条性命,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这银子可不敢领,我还可以穷对付呢。”

又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的去了。

秋纹送了袭人回来,对碧痕道:“这花哈巴也怪可怜的,他多咱这们哀求过?从先只有人求他的。”碧痕道:“谁叫他多溜达了一步?受点苦也是自找的,到底也当了奶奶啦。”秋纹道:“算了罢,人家到这种地步还说他干什么?留点忠厚罢。”

次日宝钗至王夫人处请安,便把袭人的话回了,又道:“他本要亲自上来求太太,只是脸上磨不开,也很可怜的!”王夫人道:“这一来我又害了他了,谁想到呢?那姓蒋的又犯的是命案,老爷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只可说着瞧罢了。”宝钗道:“老爷若不答应,或是请琏二哥托托人想个法子,也许成了。”

王夫人道:“那再说罢。”那晚上,王夫人向贾政说了。贾政也知道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上回宝玉因为起这个名字,还受过贾政训斥,当然记得。却因素来怕事,见事关人命,始终不允说情。

后来,还是王夫人嘱咐贾琏,托了贾兰一个同年展转去说。

宝钗知道了,即打发焙茗至蒋玉函家中告知袭人,袭人万分感谢。焙茗留神看他的住处,只赁了上房五间,厢房便是别人住的。上房旁边一间灰棚子,便是厨房。院子里放着泔水桶,还养着一群鸡,遍处都是鸡屎。只房内收拾的尚为整齐。焙茗看了,很替袭人难受,如何坐得住?袭人强留他坐坐,说道:“难得来的,茶也没有喝。”一时端出茶来,又红又黑,焙茗勉强喝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才辞了袭人回来,见宝钗替他道谢。

过了几天,中城衙门提讯蒋琪官一案。苦主一口咬定是蒋琪官殴伤致命。蒋琪官只说训责学徒,学徒不听说,用手打了几下。又传了左右邻铺户,问起蒋琪官平日有无凌虐学徒?都说他管得甚严,凌虐是没有的。随后,中城兵马司吏目带同仵作将尸身验过,有棍伤青紫数处,尚非致命。此时,张御史已受了情托,却又提讯一堂,当堂问过两造,即将惊堂木一拍,道:“蒋琪官,据你供手打几下,何以验出有好几处棍伤?分明是你刁赖!”喝令重打四十。那蒋琪官的屁股向来娇嫩,如何禁受得起,只打了一半,便呻吟不绝。张御史仍喝令重打,打完了,见苦主气愤稍平,只含糊断个徒刑了事。袭人又到处求人,打点赎罪,一时不得门路。

那日,贾琏听说蒋玉函的案子结了,寻找这几天京报,要看那中城衙门的奏本。翻了几本,没有见着。好容易瞧见中城一本,却是奏明冬季开办粥厂,请发银两的。又翻了几篇,可巧看见钦差督理剿匪大臣统制忠勇军周琼,奏报追剿邪匪迭次获胜情形一本。贾琏留心从头看去,原来周统制自南阳奉命追剿,一路昼夜赶行,直至赣南。先分兵肃清吉广各处散匪,一面亲率劲旅,直追至大庾岭山南梅坪镇地方,才遇着大股邪匪。

当时即将军队分布兜围,那群匪也知众寡不敌,拚命想突围冲出。被官军截住,血战了一昼夜,斩获大小匪目无数,著名的卢学义、江魁也都在格毙之内。只武大松、白胜二犯因要获活口,被他逃入山内,现在入山搜捕,务期首要悉获,地方永靖。

再看朱批是“该统制奋勇剿匪,克奏大捷,深堪嘉尚。先赏给太子少保衔,并颁给白玉班指、貂皮蟒服,仍着追捕余匪,迅殄元凶,以膺懋赏。出力将弁,准其择尤保奖。”贾琏心想:那土匪可快要办完了,蓉儿现在那里办粮台,这回必可得个异常劳绩,心里也着实欢喜。接着,便是两越节度使请起用废员一本,朱批是“贾化着送部引见”。心想:这不是雨村么?眼看又要起用了。再翻下去,总不见中城奏本,只可搁下。

忽听小厮们回道:“包勇回来了,要上来见二爷。”贾琏即命唤他进见。只见包勇头戴着黑羊皮的帽子,身穿紫貉绒不挂面子的袍子,脸上晒成黑紫色,好像老鞑子似的。见了贾琏,忙打个大声道:“包勇请二爷安。”贾琏问道:“那些荒地你办的怎么样了?”包勇道:“回二爷,那边荒地从前只开垦了几段,有的开到二三成,至多的只开到五成,包勇督着他们都开齐了。还有没开过的一万多晌,目下也开熟了三成。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和卖去牲口各项,也尽够一底一面的了。包勇因为续开各地接着还要下本,赶年前先解来六千银子。还有些大鹿、獐子、狍子、野猪、汤羊,各色皮张、粱米,都在后头大车上,再过三天可以赶到了。”

贾琏道:“这真亏你.我算计你早就该到了。”包勇道:“包勇也是怕爷和奶奶们心焦,一路上都是破站走的,还走子五十来天。偏又赶上两场大雪,大车走不了,在路上耽搁几天,若不然,可不早到了。”贾琏又着实奖励一番,说道:“你还是外荐来的,这么尽心出力。那些根生土长的小子们只知道赚钱,还要欺骗主子,要叫他们跟你学学才好。”包勇道:“包勇有什么能耐?只凭这一点心报效主子。前回,那个天杀的韩老二硬要霸占我们地边的一块地,包勇可和他拚了。可恨那地方官怕他的势力,只不肯办结,后来兰哥儿和节度使说了,下去的公事严紧,他们才不敢捣蛋了。”贾琏道:“那乌进忠管的七八处庄子,今年收成怎么样?”包勇道:“这回从他那里路过,今年只六月里雨水多点,还有八九分年成。他带信给爷奶奶请安,随后也就来的。”贾琏命他下去歇息,包勇又回道:“听说旧主子甄府上太太和玉哥儿都来了,包勇请半天假,到那边看看去。”贾琏道:“这是应该的。”包勇下来又去见宝钗,回明一切情形。宝钗也很奖励。

过了几天,他的粮食车到了,将带来东西一一开单呈上。

另外孝敬哥儿们活狍子两对、黑白兔各两对、活锦鸡四对、珍珠鸡四对。那时,怡红院养的大锦鸡,从前吓过麝月的早已化掉,便把新来的锦鸡、珍珠鸡养在原处。又在稻香村土墙外筑个鹿栅,养那两对狍子,后来孳生了好几对。只那黑白兔仍在竹笼子里养着。蕙哥儿有时要他玩,奶子丫头们便放他出来,在院里四处乱跑,有时钻在山子洞里,蕙哥儿哭着一定要他,累得秋纹、碧痕、莺儿他们费尽法子,才把小兔子捉祝捉着了白的,又跑掉了黑的。都瞒怨包勇道:“这老头子什么不好送,单送这个小崽子,叫人家爬出爬进的,一天也不得消停。”

宝钗听了,也觉得好笑。

转眼年事将近,贾政因为工部熟手,各堂官都推他当家,又有承修工程,忙得不得了。将家事只交与贾琏,里头交与宝钗。幸亏包勇解来这批银子,随后乌进忠来了,除那些杂物粮米外,也还有四千银子,过年还账外,尚有盈余。宝钗回了贾政、王夫人,将余款交给贾琏,把典出去的各处房产陆续收回不少。以后再有敷余,积攒着预备赎那两串珠子。

贾琏一面料理荣府的事,又因贾珍父子都不在家,时常要到东府里,同着贾蔷看那些小厮们预备宗祠春祭。抬围屏,擦抹几案,检点金银供器,换贴门神门封,总也不得空闲一日。

那东府庄头乌进孝见贾珍做到节度使,上眷隆重,自然不敢欺朦。那年解到的比先也多了三四成。贾珍在外,一切年礼春酒都不用应酬,也就从容足用。

那日,贾琏在正厅外白石台阶上看着各房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见贾芸、贾芹也来了。贾芹上回管那些小尼姑、女道士,闹了许多笑话;那贾芸更坏,勾串贾环,串卖巧姐。他二人又引诱贾环,做那无法无天的事,都是贾琏切恨在心的。便命小厮们唤他二人过来,说道:“你二人还有脸来领东西,谁叫你来的?”芸、芹二人垂手回道:“这两年都没有领,昨儿听说又分给我们东西,侄儿可不赶着来了?”贾琏道:“这东西原是分给你们的,你也想想你一向做的事,可对得起祖宗,可对得起叔叔大爷们?只看东西就眼红,靦着脸来领。你估量着你做的事,我都不知道哪?”说得二人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的。

正窘着,兴儿走来回道:“西府里请二爷有事呢。”贾琏道:“我就回去。”不知又有何事,那芹、芸二人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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