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向死而生(3)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阿尔贝那双玻璃弹珠似的灰眼睛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盯着他,慢慢地道:“你现在要做的,是把一个根本不属于人类社会的生物硬塞进来,你确定,这真的是对他好么?”

清孝怔了怔,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如果你知道他以前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就绝不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告诉过我,他宁可死也不愿意做奴隶!”

阿尔贝并未被他的慷慨激昂所动,淡然道:“可是他现在是奴隶,并没有自杀。你确定这真的是他的意愿,不是你的想法?”

清孝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郑重地道:“我确定。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在绝对清醒的情况下要求我救他,不要让他成为奴隶。”

阿尔贝无声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只是朋友?”

清孝心中一动,沉吟片刻,抬头看着阿尔贝那双无情的浅灰色眼睛,一字字地道:“不,他是我的爱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阿尔贝吁了口气,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要探听你的性取向,尽管你对我极不诚实,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他轻轻地敲了敲桌子,象是在考虑如何措辞:“你知道我的病人很多,事实上我现在已经不接受新病人了。但你知道我为何会破例见你吗?不是因为你许下的超高报酬,而是因为你这个人,真田清孝。因为你是艾森伯格教授的关门弟子。当然,你现在已经休学了。”

清孝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可能是冷气开得太足,他觉得有些发冷。

阿尔贝不动声色地道:“我和艾森伯格教授的来往并不多,大家都很忙,多数是开国际学术会议的时候才会见面。但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医学界德高望重的缘故。他为人严谨,扶掖后进不遗余力,这只是他诸多美德中的一部分,最主要的是,他很多时候跟我看事情的观点一致。我很荣幸他能把我当朋友,不过在所有后辈里面,他最重视的当然是你,他的最后一个学生。他跟我讲了你的很多事情,我觉得,他是把你当作他儿子在看。”

清孝只觉心如乱麻,阿尔贝浅灰色的眼睛在树脂镜片后闪烁着莫测的光。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他有种被当众剥皮的感觉,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

然而阿尔贝并未就此打住,谈话仍在继续:“他告诉我,你是一个毒枭的儿子,却很有志气,跟家庭断绝了关系,并且决心研制一种有效药物根除人们对毒瘾的依赖。你也很有天分,他非常看好你,常常感叹他已经老了,但希望你能做出成绩。你决定休学的时候,他非常难过,大病了一场。”

说到这里,这个一直冷漠自持的男子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说你在一个下等旅馆里发现了你朋友,他已被主人放弃濒临崩溃。天知道一个被调教得如此驯服的奴隶怎么可能离开主人还能支持到现在,你显然不认为我是心理学专家而只是个智商八十以下的菜鸟。不过我不打算追问,我不想知道了真实情况以后不得不报警,也不想艾森伯格教授知道他最心爱的学生都干了些什么。”

清孝狼狈不堪,阿尔贝目光中毫不掩饰的轻蔑让他难以招架。如果不是看到零还在隔壁跪着,他几乎想夺路而逃,硬着头皮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过他对我真的很重要,请您帮帮我……您是医生不是吗?怎么能眼看着一个人就这样毁了?”

阿尔贝冷冷地道:“我的确会帮他的,这是我做医生的职责,尽管你把我当傻子哄骗,还试图把我拖进一桩刑事案中。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把这奴隶和他的主人分开,但这是一个再蠢不过的行为。如果这奴隶的主人愿意和你合作,反调教的工作将会事半功倍,这奴隶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和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他的主人。对于这种奴隶,传统的管道式面对面交流是行不通的,只能采取葡萄酒式的渗透方法,通过他的主人对他施加影响。而你的愚蠢做法却把事情变得棘手之极。硬生生地把一个软体动物从他的保护壳里拖出来,直接面对日晒雨淋,你期望能得到什么?只能得到一只死蜗牛而已。对了,我忘记了,蜗牛即使被火烤死,也一样缩在壳里。”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道:“只有热情,是不行的。”

清孝给他骂得抬不起头来,事实上从开始知道阿尔贝与导师的渊源之后他就没敢和对方平视,尴尬地转过头去盯着屋角的一盆绿色植物,讷讷地道:“是的,您说的很正确,只有热情是不行的。所以我才会求助于您啊。”

阿尔贝冷峻的面容上总算展现出一丝微笑,冰一样的灰眼睛里也开始有了温度,道:“那么我的建议是你立刻恢复学业。反调教的事情尽力而为,如果不行,也不必沮丧。平静地接受事实,继续你原来的生活,没有必要为自己办不到的事情而自责。因为唯一比一个人的毁灭更惨痛的悲剧,就是两个人的毁灭,特别是你,真田清孝。一个医生不仅属于他的情人,更属于这个社会。”

清孝沉默了,看着对面的观察室。时钟正好指向六点,发出清脆的鸣响。直跪着的零条件反射似的爬向地上的食物,开始进食之前,他再一次望向门口,目光痛苦而茫然。仿佛心被薄刀子轻轻划过,清孝慢慢地道:“对不起,我做不到。看见他这样子,我完全没办法做别的事。”

他看着自己的手,细长而有力的血管从手臂上暴了起来,低声道:“我爱他。”

过了一刻,只听阿尔贝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爱到可以放弃前途,甚至良心?”

他的语音又恢复了惯常的嘲讽,冷冷地道:“十八岁那年,你曾经亲眼目睹你最好的朋友……”说到“最好的朋友”这个词时,他微微一笑,继续道:“目睹你最好的朋友在你面前死去,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迫使你和你的家庭决裂,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你现在那么不顾一切地希望零恢复正常,就是为了弥补那一次的遗憾吧?”

清孝霍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阿尔贝。

阿尔贝平静地点点头,道:“这件事艾森伯格教授告诉过我,包括那个男孩的名字。他叫西蒙*安德鲁斯?”

清孝的面色数变,瞳孔收缩,道:“那么您想告诉我什么呢?”

阿尔贝面无表情地道:“我要说的是那次事故对你的影响持续至今,现在你对反调教零所表现出的非理性热情,只是一种创伤后幸存者的负疚感,属于轻度神经衰弱的一种,虽然你自认为是出于伟大而神圣的爱情。”

寂静再次降临到房间里。清孝沉默地看着对面这个四十多岁仍然未婚的墨西哥男子,那双毫无情感的灰眼睛,厚厚的镜片,以及长久未受过阳光直射的惨白的皮肤。

“有一句话您说对了。”清孝静静地道,“爱情的确不在您的研究范畴内。”他站起身来,向阿尔贝鞠了一躬:“无论如何,谢谢您的帮助和建议。”

然后他拉开椅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散发着冷气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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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出决定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过。清孝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了起来。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他一口气喝完,走进浴室中,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冷水澡。冰冷的水刺激得他全身毛孔收缩,却也让疲惫的大脑随之清醒过来。清爽的漱口水驱散了口中的烟草味,整个人都好像重新活过来。

水滴沿着湿漉漉的发丝流到他的背脊上,打湿了浴袍。他伸手去拿毛巾,却顿住了,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个高大而弓着背的男人,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青惨惨的胡茬和他松垮垮的肩膀。刚刚冲了冷水浴,皮肤凉沁沁的,却因大力的揉搓而有些发红发热,这冷与热奇特对比让他有些不安,就象在阿尔贝那间开足冷气的房间里,内心却被一股莫名的火焰细细炙烤。

“……那个男孩的名字。他叫西蒙*安德鲁斯?”

他无声地笑了笑,三下两下擦干了头发,开始刮胡子。新买的剃须刀太过锋利,一不留神便在下巴上划开一道小口子,鲜红的血顿时从白色泡沫里涌出来。一股无名业火腾地窜上心头,他愤怒地将剃刀一扔,双手颓然按在洗脸台冰冷的瓷砖上,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和无助。

总是这样的。

荒芜的岁月,流逝的青春,不能挽回的是过去,无法仰望的是将来。

他站在生铁般冷峻的现实面前怆然微笑,抹了把脸,重新捡起剃刀继续未完的工程。

好在一切结束之后,他略感欣慰地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虽说不上焕然一新、但至少算得上精神不错的男子。眼眶过分深陷,眼睛也有些发红,配着棱角分明的脸,也自有种坚毅锐利。桀骜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梳拢在脑后,乍一看就象个刚走出写字楼、虽熬了夜但仍意气风发的白领人士。

社会精英啊,嗯哼?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撇撇嘴,阿尔贝的声音又在他耳旁响起:“一个医生不仅属于他的情人,更属于这个社会。”

他不禁冷笑了:世界算什么?他只是个自私的男人。一千年,两千年,既然作为社会主体的人类从未真正进步过,还要身体健康来干嘛?

他抬起右手,轻轻地在骷髅火焰戒指上吻了一下,喃喃地道:“祝我一切顺利吧,我的吉祥物。”

他安静地盯着那惨白的银质枯骨,转身,走入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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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碎石小径通往花园的尽头,那里有座不起眼的两层楼房,是废弃已久的工人房。走廊黑洞洞的,清孝走到地下室,打开铁门。屋里同样一片漆黑,那人大概已经睡下了。清孝冷笑一声,他才不在乎把那人从睡梦中叫醒呢,随手在门边的墙上按下开关,白晃晃的灯光顿时照亮了整间屋子,亮得清孝都不禁眨了一下眼睛才能适应。

这是一间经过改造的地下室,现在成为一间完美的囚室。没有窗户,即使是白天光线也极为昏暗。墙壁和门都填充了软木,即使高声喊叫,声音也无法传递到外界。装修完的木屑和废料并没有打扫清理,乱七八糟地扔在角落里,铺满了灰尘。除了最简单的家具和盥洗设备之外,屋里几乎什么也没有。

清孝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目光突然一凝,他以为早已入睡的那个人竟然一直坐在床上,冷冷地、冷冷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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