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昨日重现(8)

然而没有路。

门关上了。

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只留给他一片惨白的影子。

他大骇,使劲拉门。可是门纹丝不动,竟象是被人反锁住了。

他瞪着门,步步后退,陡然间反应过来,拼命擂门:“清孝,开门!开开门!”

“清孝,求你了!开开门!”

“清孝!求求你!”

“求求你!”

……

那呼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卑微,然而没有回应。

始终没有回应。

他的嗓子已渐渐沙哑,终于绝望,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没有他的呼救声和拍门声,四周寂静得近乎恐怖,只有那没有指针的时钟滴答作响,踏着虚无的脚步继续前行。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他的心上。

前行的只是时间,被困住的是他。

他注定会被拘禁在这完全密闭的空间里,被人关到老,关到死。

蓦地传来一声尖啸,仿佛皮鞭撕裂空气的声响。他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头。

但这只是错觉,没有人在打他,他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或许就连鞭梢破空声,也只是他精神极度紧张下的错觉。

然而那声音不曾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汇合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冲击着他的耳膜。好像有无数只苍蝇飞进了他的耳朵里,叫嚣着,挖掘着,要钻到他的身体里,啃噬尽他的血肉。

那是什么声音?一下,又一下。

是皮鞭在撕裂皮肉,是批打面颊的掌掴声,抑或只是肉体撞击的淫靡声响?

纷繁复杂的影像纷至沓来,仿佛万花筒中的纸屑不住摇晃。

他看见自己被以趴跪的姿势锁在笼子里。足踝、膝盖、肘关节、手腕,全部被铁环锁在笼子底部,动弹不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他看见自己被迫摆出各种羞耻的姿势,从开始的羞愤欲绝渐渐变得麻木顺从。

他看见自己在皮鞭和酷刑下颤栗,尖叫着,哭喊着,向高高在上的调教师乞求一丝丝怜悯……

“你必须学会服从……”那声音冷冷地道。冰冷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身体,仿佛蜥蜴在他的皮肤上爬行:“你只是奴隶,最卑下的存在。”

疼痛。疼痛。疼痛。

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处不痛。

眼皮重得睁不开,他听见疲惫不堪的自己在强抑着愤怒,低声乞求:“主人,请允许奴隶睡觉……”

沉默。然后是调教师冷漠镇定的回答:“请求不被允许。你必须先回答问题。那个人究竟是谁?”

掌掴。掌掴。掌掴。

他不停地倒下,不停地爬起跪好,不停地重复:“对不起,主人。奴隶不知道……”

可是他必须知道。

他想睡觉,他想这一切停止。

“你必须学会服从……”

是的,他需要服从。只要听话,就可以不挨打。

他匍匐在地上,想舔主人的皮鞋表示臣服。可是主人在哪里?主人在哪里?

他慌乱地在这间密室中爬来爬去,一面拼命地舔着地板,像被遗弃的小狗苦苦寻找主人的气息。

然而有什么不对。

没有他熟悉的主人身上那种松针的清香,飘入鼻端的竟是一股油漆味道。

那本应很刺鼻的气息反倒给了他混乱的头脑以异样的刺激,让他渐渐回过神来:

——怎么会有油漆味?调教师的魔盒里没有油漆。

他像小狗一样顺着那气味爬过去,终于发现了破绽。

本来是窗户的地方,用一张白纸给盖住了。窗框全部新漆成了白色,颜色极为相近,加之光线昏暗,他又太过紧张,第一眼居然没有看出来。

他瞪着那窗户,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半晌,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傻笑。

完全密闭的小屋,没有指针的时钟……慢慢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就是在一间类似的屋子里,他和清孝定下了血的盟誓。

而布置那间屋子,力图将他灵魂撕碎的,就是他的主人。

风间忍。

他的主人,他的仇人。

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直呼那个名字。

他闭上眼睛,感觉泪水正象涨潮一般在他的心里飞涨。

然而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在紧闭的眼皮后面看到了主人的脸。那张苍白的、寂寞的面孔,象死去的月亮,漂浮在梦一般的黑色背景上。

那面孔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象盐消失在水里……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霍地站起身来,撕破了面前的白纸。

窗户重新变得透亮,万道霞光透入屋内,夕阳将整个海面染成血红。高大的杉树直刺云端,一只海鸟尖声鸣叫着,拍打着翅膀横掠过窗前。

他不觉变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这时,背后那个没有指针的时钟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敲了六下。

冥冥中有谁在宣判,声音深沉平静如深夜里的海:“再给你一分钟吧,好好看看四周的一切。”

“现在正是黄昏,六点三十分左右,日将落而未落,月亮刚爬上杉树的树梢,海风很咸,远处有海鸥的叫声。”

“仔细记住这些,今后,每一个相似的景物都会让你恐惧到发抖,因为它们会让你想到今天,想到你今天遇到的每一个细节。”

“那将是你永生永世难以忘记的噩梦,终你一生也无法摆脱。”

他并没有感觉恐惧,他只是无法控制颤抖。身体似乎和大脑脱节,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切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双腿就那么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一直抖一直抖。他想呼喊,但喉咙干沙沙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腿软得又想跪下,他勉强用手扶住窗框支持着身体。窗框上的油漆还没有完全干透,触手处软软腻腻,竟被他扒下一层皮来。

他要逃走。他必须走。再呆下去他一定会死掉。

这是他现在脑子里的唯一念头。

不,他并不害怕,他只是想离开。

时间的大坝就要决堤,他需要赶在那之前离开,然后就可以安全。

他开始奔跑。

他觉得自己在奔跑。

两只脚拼命跑动,跑得那样快,快要飞起来了。

大坝开始崩裂,无数的影像象高压水龙里的水一般从豁开的裂缝里标出来。接着便是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过去的时间追过来,掀起巨大的浪涛,怒吼着朝他当头压下。

然而他已经解脱了。

就在那一声雷鸣般的轰响声中,陆地变成了海洋,而他成功地飞了起来,飞翔在蓝天上。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全身,他轻飘飘地在天上飞着,俯视着时间浪潮里那些破碎的影像:

他温婉的母亲,喝醉酒的养父,满脸厌恶、一口一个“贱货”责骂他的继母,来自山下老师的鞭打和温情……

那张苍白的、寂寞的面孔再度自浪尖涌现,象死去的月亮,漂浮在幽暗的海面上。

他的主人,他的仇人。

风间忍。

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把那个人从死亡的海浪中捞起。便在这时,那张面孔突然变成了一只深褐色的德国牧羊犬,从海里窜出来,向他扑来。那狰狞的狗脑袋往他眼前一凑,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带着腥味,直冲他的面庞。

他终于不可遏制地狂叫起来,身体象断了线的风筝,被风浪抛向到不知名的远方……

身后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世界。

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牙齿格格打颤。他发觉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惊叫,一如自己的双脚仍然停留在原地。

窗外残阳如血,往事汹涌如潮。

那些记忆的碎片,象散落了一地的珠子,此刻终于找到了连接的细线。

他不能忍受,却不能不忍受,因为他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完全迈不动步伐,只能僵立在窗前,任由恐惧象蛇毒一般一点点地蔓延。

夕阳仍挂在那里。海鸟也仍然维持着同样的姿态,翻着白眼,冷冷冷冷地嘲笑着他。

他陡然醒悟,那并不是真实的景象,只是一个巨大的布景板,矗立在窗外。

夕阳、海水、杉树,所有的影像都很逼真。只有那只海鸟,笔调甚是呆板,象只肥肥的鸽子,无精打采地悬挂在云霞间。

但这些影像都是假的。

真实的只有那亘古不休的海浪声,和带着潮湿咸腥味的海的气息,仍不断地从虚假的布景板后飘过来。

他一时仍不能回魂。

昨天和今天,幻觉与现实,在他面前交错出现。

面前是假的黄昏,是布景。而这布景背后是真实的黄昏,真实的海浪。他被这些念头弄糊涂了,恐惧稍微减退了一些,可以搜集一些力气艰难地转身。

清孝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他百感交集,忍不住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想跑过去抱住清孝,想躲进那温暖的怀里寻求安慰,想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告诉对方,自己有多爱他。

可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舌头僵直发麻,发不出一点声音。

于是他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等着清孝走过来抱他。

但清孝并没有过来。

看着他的眼神竟是异常冷漠,或者不是冷漠,是某种他分辨不出的情绪。但他知道,那情绪都是因他而汹涌。

——那眼神让他发寒。

是过了几分钟,还是过了几个小时?他已经不记得了。

清孝终于开口,语音缓慢而平静:“我一直在想,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我对你的好,你难道看不见,感觉不到么?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想着他,一点点机会都不放弃,立刻就来救他?”

凝视他的眼里有说不出来的痛,清孝一字一顿地道:“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他头脑中嗡的一下,这是什么台词,他听不懂。

那眼神就像两把尖刀,让他忍不住瑟缩。他只能拼命往墙壁上靠,腿哆嗦得厉害,像一个被罚站的小孩。

窗外传来的海浪声似乎有了变化,多了一种破碎的嘲笑的调子。或者这不是事实,海浪仍然在继续重复着那单调的声响,永远不变,永远不灭。

那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的,记忆的海。

清孝仍然在继续诉说,英俊的面孔扭曲了,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愤怒?

“我有时候在想,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你可以把我们之间的承诺啊故事啊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就偏偏忘了我?”

腿很软,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觉得自己快支持不住了。但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说出来。他不要那个人那么伤心。

他背着手,整个人都倚在窗台上,调动全身力气准备开口。牙齿缝隙里传出咝咝的气流声,那些话语就在唇边,但说不出来。就是说不出来。

在前方,那双眼睛仍在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

一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某处飘飘渺渺地传来:“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还是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你是不是只想利用我,利用我逃出那个岛,所以才会说你爱我?”

“不然为什么不早不晚,到那个时候才说?”

……

世界开始摇晃,他感觉到晕眩。也许失去意识会比较好过,但在这之前有一件事他必须得做。那些话语卡在嗓子眼里,象被落在糖浆里的小虫,挣扎着爬起又落下。

清孝,清孝,清孝,清孝……

他沉默地喊叫了无数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气流猛地冲出了喉管,他终于发出一声破碎的声响:

“清孝——”

那声音比他预想的小得多,已几乎耗费了他的全部力气。但清孝显然听到了,疑惑地看着他。

他松了口气,话语变得清晰了一点,虽然仍然不太流利:“我,我只是想找到答案……我没有背叛你,没有想……没有想只是利用你……”

腿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快要支持不住身体,他抓紧时间快速地说下去:“或许有一些……但没有,没有全部……如果我的行为伤害了你,我很抱歉。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他本应向这男子说无数句对不起,但只说完了第一个,热泪涌上了他的眼睛。一直支持他的力量刹那间抽空,他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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