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这样不可吗?”他轻轻地问。
“啊?”
“我是说,你决定了要离开这里,离开你熟悉的一切,不再回头?”
“恐怕是这样。”清孝凝视着灰色天空和大海,静静地道。回过头来,看着羽,又复一笑,道:“这样不好吗?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但是过去依然存在,但你从此不再有弥补遗憾的机会。
内疚和自责会无时无刻地啃噬着你的心灵,你不会再有真正的快乐。
而你知道这一点。
你所不知道的是,我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尽管心里越来越笃定,越来越清楚前因后果,他还是没有办法当着清孝的面说出来。事实上,面对着那双眼睛,他根本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这件事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不必担心,你会喜欢上新的生活。”清孝向他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农场的生活简单随意,空气和环境都会比呆在城市舒适,民风也比较淳朴。也许慢慢地你也能接受在那里生活的人们。这样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可以好好地过下去。”
“你总是爱说这样的话。很久以前,你就说过,我总是无法自立,万一有一天你死了,我该怎么办。”羽吐出一口长气,满意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淡定,“你在担心什么吗?还是出了什么事?”
清孝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眺望着远方空旷的大海,有灰色的云朵在天空中堆积。海面上有几艘来往的货运船只,玩具似的在波涛中载沉载浮。那些庞大坚硬的钢铁制品,在天与地之间也渺小得可怜。
他不肯放过,继续追问:“或者是你有了什么预感?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他笑了笑,道:“我虽然还没有和你一起分担的能力,但说出来也许会轻松很多。”
清孝回身一笑,宽厚温暖的手掌覆盖住他的手背,道:“并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可是生活嘛,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来一个意外。尤其是我这种人。”
最后那句话让他心悸,迅速开动起脑筋。不,他并不以为他和清孝生活在真空中。一入黑道终身误,他知道真田组自清孝父亲死后就开始走下坡路,清孝一时心软放走卧底警探更让真田组严重受创。不过在此役中不服正彦的堂本死去,内田隐退,倒也加强了真田组的内部凝聚力。清孝及时研制出doom,也让正彦控制住了几个关键人物,稳住了阵脚。
只是doom太过狠毒,清孝并没有将配方拱手相赠,甚至交付的成品用量也只是半年为期,眼下时限早过,正彦不是没有巧取豪夺的打算,两人能平安无事至今,全仗了视清孝如子侄的内田庇佑。
而内田却是清孝非常不愿打交道的人,因为当年西蒙被逼吸毒,下手的正是内田。
这些清孝曾经约略跟他提到过,还有一部分则是清孝刻意回避的,比如那位死里逃生的警探是否还在追查至今。亲情的羁绊,良心的拷问,法律的威严与主流社会的拒绝,想必已让清孝筋疲力尽,才会想到索性避世,不去面对。
这是一种消极的逃避,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爱他,担心他,所以希望他能尽快自立,因为未来是如此渺茫,如此不确定。
所以清孝总是很急躁,总是不切实际地期待着一觉醒来,一切就恢复原样。抱着他紧紧拥吻的时候,有一种恨不得把错过的时光全都追回,连同明天也一并透支掉的狠劲。
他想着清孝注视自己的眼睛,不管有多少人觉得那眼神深寒透骨,凌厉霸气,他看到的,分明只是一个孩子的执着与悲伤。
真相越来越清晰地呈现于眼前,一切宛如水晶般透明。暮色逐渐加浓,起伏的群山,空旷的大海,渲染成幽玄而疏离的背景。清孝的侧影,则在这黄昏的山水中越发清晰:“那些恩怨总要有了结的时候,你知道我不想一直依赖内田。而那个人……”
清孝沉默了片刻,看着羽。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彼此心知肚明那人指的是谁。
“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了结他。”清孝终于开口,简短地道。
他心头微微一震,霎时间五味俱全,面上不自觉变色。手上一紧,却是被清孝紧紧抓住。
清孝看着他,目光正是他所熟悉的那种带着几分忧伤、几分执念,低声道:“你说过,如果真正爱一个人,一定要尊重他的决定,不要自行为他安排人生,即使是为了他好,即使是出于爱。而这次的决定,事先我还是没有和你商量。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愿意的,所以想给你一个惊喜。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分分合合,这一次,我一定没有猜错你的心思,对吧?”
握住他的手是那么紧,显示出主人内心的焦躁不安。他看着清孝的眼睛,满腹心事竟然无法宣之于口,呆了半晌,也只得一个词:“是的。”
于是清孝微笑了,纠结的眉心舒展开来:“你让我对自己有点信心了,小羽。”
伸手牵起了羽的手臂,道:“今天是我们在波士顿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就会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要你答应我几件事情。”
“你说。”
清孝抚摸着羽手指上的戒指,道:“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自己,尽量让自己生活得快乐、幸福,即使身边没有我。答应我你会积极乐观地去面对生活,不逃避,不自虐,以勇气和智慧去解决每一个突如其来的难题,永不放弃。答应我你会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让自己置身险境,因为这世界上有一个人爱你,在乎你,胜过他自己。”
“如果你能做到这些,那我就答应。因为你说的话,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我答应。”
“谢谢你,清孝。我知道你一向言出必践。那么这也是我对你的承诺,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得到,但我会尽力去做的。”
他们对视了一眼,拥抱在一起。风从海面上吹来,飞扬起他们的头发,在沉沉的夜的暗影中,定格成永恒的影像。
他们久久地拥抱,然后放了手,相视一笑:“回去吧,天快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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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交通总是特别繁忙,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他们开车加入到车流中,像一滴水安静地汇入大海。林立的高楼将天空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小块,人如在峡谷底穿行,都市的喧嚣和汽车废气一波一波地蒸腾上来,和灯火通明的夜色交融在一起,构成这夜之华彩的一部分。
他看着车窗外,车辆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象飞速移动的火柴盒子。人们目标明确,行色匆匆,急着赶往各自的目的地。
事隔多年,他再一次置身于闹市,感受到主流社会的生活节奏。这车流和人潮便象是跳动的血脉,支撑起这座以钢铁和水泥搭建的理性之城。
当然,这里还容纳了更多的东西:权力、金钱、阴暗的欲望、野性的激情、明里暗里的规则、翻云覆雨的人情……
坐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一一回想从前。曾经,他非常熟悉这一切,如何在绝境中求生,如何抓住时机出击,如何在盔甲和面具下保护自己,如何在沉沉浮浮中保持自我。在过去一年里,他也反复在电脑屏幕上模拟过一些交易和争斗,遐想着一旦重归社会该如何面对。那些被强行折断的前尘往事,因为当事人的心态转变而重新复苏回放,变化为新的吸引。
而今他隔着玻璃好奇地观看这世情人生,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漠然和不可言说的旧日情怀。因为这城市曾经记录过他和清孝最美好的岁月,即使是在泛白的回忆中也能闪烁出光彩,宛如河床上沉淀的沙金一般。
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和他都该收拾心情,重新出发。
过去的永远不会过去,必将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不会消逝。
车无声无息地停下,清孝侧过头看着他,深思着道:“要不要下去走走?”
他微微一惊,随即笑了:“好。”
车门打开的一刹那,人间烟火扑面而来,伸手可触。这一次,他和这世界再没有丝毫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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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长街,也吹拂过他的高领毛衣,莫名的,有赤 裸感觉。
他下意识地回身一望,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不曾注意这个普通的东方男子。
车来车往,人潮汹涌,一个个行人与他擦身而过,不会因此放缓脚步。是了,他们自有他们的人生,并不与他相关。
心慢慢地镇定下来,曾经困扰过他无数次的轻蔑鄙视的眼神,都没有出现。刚经过一天的劳累,来来往往的人们面上都带着疲惫,再强悍的人到黄昏也不免露出破绽,急于回家修补伪装。
回家。回家。
不知是因为天色昏暗,还是当真如此,只觉满大街人人都面目模糊,形容惨淡。这世界,谁没有一段爱恨情仇、烦恼纠葛,安顿自己都来不及,谁会对一个陌生人多加关注呢?管闲事也是要花精力的。
他站在大街上,仰望头顶那一小块天空。这就是走出来了吗?没有意料中的恐惧惶惑,只有不尽的彷徨和孤独。
那些车从他身边驶过,那些人从他身边走过,并不比幻影更真实。
即使身边走过千人万人,但没有他牵挂的人,一样如同行走在真空里。
他回过头,清孝就在不远处看着他,对他微笑。
也许万事万物都在改变,也许今天的你我已非昨日,但还是有些东西可以战胜时光,战胜命运。
他笑着向清孝走去,投入那温暖的怀抱中,一如既往地找到安心感觉:“清孝。”
“嗯?”
“你那么好,呆在你身边,我怕是永远也没办法独立了。”
“啊?”
他偷偷地笑了,把头往清孝的怀里埋进去一些,悄声道:“所以不要太纵容我,太保护我,不要什么事情都帮我做完,比如那个人……还是交给我自己来处理吧。”
他感到清孝的手臂明显一僵,不觉微笑,反手将清孝抱得更紧一些,道:“你曾经许给我一个天堂,其实只要有你的地方,我就会很快乐了,不管那是天堂还是地狱。”
不要以为你可以扔下我,清孝。
所有的伤悲,我愿与你一起品尝,所有的罪孽,我愿与你一同肩负。
生命那么短,需要一次尽情尽意的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