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自首了……”
“什么?”
许恒很平静的说道:“我要去自首了。”
我认为他又在调侃我,但他笑的很自然,天佑的表情虽不自然,却将嘴唇咬的发青,从他们的脸上,我找不出哪怕一丝玩笑的味道——天佑显然早就知道许恒做了这样的决定,那无法理解中的无奈与茫然,不是她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但我还是不信,将茶杯放回桌上,嘲弄道:“是我耳朵坏了,还是你脑子坏了?你该不会以为自首从宽坦白从宽,就能保住你这条命吧?”
且不说许恒是性质极端恶劣、手段极其残忍的故意杀人,单就论潜龙庄园案制造出来的社会影响,他就不得不死!
因为他挑衅了法律的尊严!
许恒颇有几分玩味的说道:“楚先生不忍看我去送死?”
哥们老脸一热,“国有国法,你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你死了才是罪有应得!”天佑本就在忍耐,听了我的话,终于爆发了,红着眼睛冲我咆哮道:“我哥有什么罪?有罪的是龙啸天!国有国法?狗屁!这世界上有法吗?法是用来保护有钱人的,是用来保护有权人的!哪怕他们有罪!龙啸天做尽了坏事,害得我哥家破人亡,法律为什么不制裁他?我哥只不过是杀了一个丧尽天良的畜牲,凭什么叫罪有应得?!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瘦瘦的女孩揪住我的衣领用力的摇晃,我无言以对,以至于无力反抗。
贪婪的欲望可以腐蚀一切,法律是社会的规则,但说到底,规则是由某些人在监督和执行,但凡是人,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欲望,但凡是欲望,就会有被利用或收买的可能,而总有那么一些人,致力于研究将那种可能变成现实的方法,用金钱,用美女,用暴力,用感情……
“住手,天佑。”许恒轻声喝止了天佑,假小子很听话,纵是千万个不服,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罪有应得了,却还是放开了我,恨恨的用手背抹掉了眼角的泪珠。
许恒欣慰的点了点头,说道:“龙啸天有罪,为什么?因为他犯法,社会是有法的,也需要法,那是规则,没有了法,没有了规则,世界上会有更多像龙啸天一样的人,甚至可能都会变成像他一样的人。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规则是理论,人却活在现实之中,于是有些人开始凌驾于规则之上——有钱人有权人创造出了另一种只为他们而存在的规则,我将那称之为某种定律,一个只要有规则,就会有它存在的定律。我杀龙啸天,是因为他是这种定律的受益者,规则没有惩罚他,我杀他,我也违逆了规则,若我不接受制裁,那我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如果只是为了杀他,我大可没必要整出这么多事情,我所以做了这么多事情,就是为了让法律不得不正视那种有钱人制造出来的、凌驾于它尊严之上的定律!让法律去制裁那些和龙啸天有过勾结的人!让法律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而不是成为有钱人有权人的保护伞!楚先生,还记得我在潜龙庄园时说过的话吗?我宁愿堕落,也坚信好人有好报,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改变我看到的、我不满的定律!我并不凌驾于法律之上,因为我不是龙啸天!我认同法律的存在,认同社会规则的存在!我也是为此,才无法认同龙啸天的存在!”
这就是许恒的觉悟吗?
我的血液在躁动,在升温,哪怕我知道他不无为自己杀了龙啸天而极力寻找高尚的借口、好听的理由,哪怕我知道,他的初衷压根就没有那么高尚和伟大,仅仅是被仇恨驱使着……
但,规则之中存在着可以使某些人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定律,的确是这个社会中真真切切存在的悲剧——规则是唯一的正义,当唯一的正义无视了某种不能被社会认同的定律时,定律也变成了法律认同的正义,去挑战正义的定律,结果,要么是一起堕落,要么,是玉石俱焚。
结果,永远是他妈的悲剧!
悲剧中的男主角,总会容易得到人们的同情,哪怕他是十恶不赦的罪犯。
“这就是你犯案之后还一直留在北天的原因?”
“我留在北天的目的不止于此,也是为了扩大龙啸天命案的影响力。权利这东西很奇妙,你不去挑衅它,它就不会真正努力的去还你一个公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尊严啊?呵呵,我交给警方的那些举报材料涉及到了很多大人物大事件,随便哪个人哪件事被扯出来,都会引起不小的轰动,在某些方面引发舆论和质疑,为了大局着想,上面的人难免有顾忌,犹豫到底是查还是不查,而那些证据又十分有限,真要查起来,也不是多容易的一件事情,那份举报材料其实是我从萧战赫手里骗来的,他早些年和龙啸天打过官司,当时递的就是这份材料,结果呢?非但谁也没告倒,还被那些家伙联起手来打压的够呛,为什么?就是因为上面有人压着,不让查,但对外的理由就是四个字:证据不足,所以我才想跟那群孙子玩上一回心理战,迫使他们主动露出马脚,给警察找一个突破口,”许恒颇有自信的说道:“做贼者心虚,我在潜龙庄园那么一闹,社会影响何其巨大?捂不住盖不住了,北天甚至更上面的人就不可能不施压力查,给社会给公众一个交代了,于是这种调查力度,与萧战赫告龙啸天时肯定不能相提并论,多少双眼睛监督着呢,谁敢不让查?谁敢不使劲查?心里有鬼的家伙们免不了就要害怕了,他们即害怕有一天查到他们头上,又不能确定我手里是否还有其他更有力道的证据,更担心我这个疯狂的杀人犯会不会让他们成为下一个龙啸天,恐怕睡觉都睡不踏实吧?因此只要我继续留在北天,他们就会日夜恐惧,于是,能让他们觉得高枕无忧的方法就只剩下一个——抢在警察抓到我之前,将我杀了灭口,我死了,警方就不会得到更多的线索了,上面的人对社会和公众也好歹算是有了个交代,他们呢,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害怕我某一天摸到他们家里去了,多好,于是,为了找到我,他们势必会做点事情出来,这样一来,就免不了要露出马脚,心里没鬼的,找我许恒干嘛?”
“你所谓的他们会做点事情出来,是什么事情?例如绑架在潜龙庄园放走了你,被怀疑成是你同伴的我?”想到沙之舟那个隐患的存在,我刚才的感动全没了,一肚子的怨气。
“这个真的是意外!”许恒亦哭笑不得,“那晚我脱身时所以选楚先生做人质,真的是怕你留在屋里被蛮子他们那群牲口杀掉,事后听说有传言你我是同谋的时候,我也很惊讶,这绝非我所愿,我确实制造了我在北天有同谋的假象,但那个人是萧战赫,当然,我之前也并不知道楚先生你和萧战赫居然也有很深的渊源,不,应该说,我利用萧战赫的时候,根本就不认识楚先生你!我从他手里骗到了他以前和龙啸天打官司时用过的材料拿去举报,是为了让人以为他是我的协助者或者指使者,从而去找他的麻烦,他一黑道老大,不干净的事情做的肯定比我多的多,坑他,我也不至于心里不安不是吗?据我所知,萧战赫为人霸道,还死要面子,无论是警察还是那些和龙啸天有勾结的人,都被他视为死对头,他有事没事的还喜欢主动挑衅甚至干脆去招惹一下他们呢,一旦别人主动惹到他头上,就他那脾气,能善罢甘休?肯定得闹出点动静来吧?即便不会使某些人露出马脚,也能扩大潜龙庄园的舆论影响啊,至少别人会怀疑他真的是我同党吧?不过我没想到,萧战赫居然是个外粗内细的人,察觉到了我的意图,面对警方的怀疑,竟然能忍气吞声,甚至连我曾经骗过他的事情都没有说出来,以至于怀疑他和我有关系的人都不禁犹豫了,以为他是胸怀坦荡,问心无愧呢,到底是老江湖,不容易斗,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人们不去怀疑他了,结果更肯定你才是我的协助者了。”
哥们我欲哭无泪啊……萧三爷没告诉警方许恒的举报材料是从他手里骗走的,其实和许恒的猜测恰恰相反,他是故意要让人加深对他的怀疑,目的有二,一是引那些和龙啸天有过不法勾当的人对他出手,他甘心做许恒的诱饵,以图报复那些坑过他的家伙,二,则是因为妖精的关系,对我的一种保护,人们怀疑他是许恒同伙的时候,自然就不会来怀疑我……
三爷确实外粗内细,但显然还是细的有限,他没想到这份隐忍和坦荡,非但没让人怀疑他,反而加深了对我的怀疑,估计,我和妖精的关系,也被某些人理解为是我故意把疑点往三爷身上转移吧……
我他妈招谁惹谁了啊?
阴差阳错的,最无辜的我居然成了最可疑的人!
许牲口恬不知耻道:“你我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被人误会成老相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缘分?狗粪!
我不会蠢到去相信许恒的每句话都是实话,无力的问道:“说你到底想求我什么事,总不会是想让我带你去警察局自首吧?”
“正是。”许恒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啥?!”
许恒没有理睬我的惊讶,自顾自的说道:“确切的说,不是自首,而是你和冬小姐将我捉拿归案。”
“你确定你脑子没病?”那就是我脑子有病,我怎么理解不了他说的话呢?
“我非常清醒,”许恒笑道:“就像楚先生你说的那样,以我犯下的案子的性质,即便自首也是个死,那被抓和自首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无亲无故,犯不着做出一副迷途知返幡然醒悟的样子去安慰谁吧?老许家就我一根独苗,我死了,也就绝后了,也没必要在乎留给后代的是怎样的声誉,我没后代,况且从我开始犯罪的那一刻,或者说,是从我决定要去犯罪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什么声誉可言了,所以我离开北天七年,形形色色的生活体验了一个遍,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却惟独不曾找个女人。”
我迷惑的看了看天佑,没好意思八卦一句,难道她不是你女人?
而是问道:“为什么非要我抓你归案?世事无绝对,我说归我说,但我毕竟不是法官,如果能证明龙啸天确实十恶不赦,那你的犯罪动机,你对他以及你那几个同伴的举报,再加上主动认罪和协助警方破案的态度,也不是没有保命的可能啊……”
从我见过这假小子开始,她还是第一次对我的话大加赞同,连声道:“是啊,哥,楚小子说的有道……”
“让你抓我归案,是为了证明你和我毫无瓜葛,摆脱你现在的境遇,我没想过要活命,也不怕死,”许恒根本不让天佑说话,没听见一般将她打断,继续对我说道:“潜龙庄园案发后这么久我还没有归案,上面施加下来的压力想必已经足够大了,前几天又有两个局级干部被双开了,陪葬的小鱼小虾有多少我不知道,但那晚出现在龙啸天寿宴上的,都算起来,已经进去七八个了,还有一个跳楼自杀了,一个出车祸死了,都是聪明人,一死百了,即替一些人背了黑锅抗了罪,又给父母妻儿留下了吃喝不愁的财产,不过,这种案子,就和拉瓜秧一样,只要摸着一个,一扯就能扯出一串小瓜蛋子来,跟龙啸天扯上关系的又不全是当官的,当官的死一两个,该破的案子线索也不会断,剩下那些小鱼小虾大鱼大虾的,落网也是迟早的事儿,我再藏着躲着,意义也不大了,如果我现在被抓,反而能刺激刺激上面再施加点压力,来个一鼓作气,痛痛快快的把那些可能漏网的家伙们扒出来见见光,正所谓趁热打铁嘛,呵呵,我今天为了请你,得罪了冬警官,让她抓了我这十恶不赦罪恶滔天的罪犯,也算是对她的补偿吧。”
“对她的补偿?”我不信,许恒没必要在乎冬小夜对他的看法,也不会在乎冬小夜对他的看法。
“补偿这个词确实不太恰当,”许恒笑的有点臭贱气,摆明了故意摆低自己的姿态,指了指天佑,道:“楚先生你和天佑不是有点误会吗?现在警方也在通缉天佑,我希望冬小姐能帮个忙,和上面解释一下,看能不能……”
许恒不用说后面的话,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让警方撤了天佑的案子!
“那个能叫误会吗?大哥,那是绑架!你知道绑架是什么罪吗?是刑事犯罪!”
“我知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求你不是吗?”许恒真的没有威胁我,完全没有视我为鱼肉,哀求道:“楚先生你看看她,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丫头片子,一旦去坐牢,就什么前途都没有了,她是不懂事,但她真的没干过什么坏事,你就给她一次机会吧。”
“哥,你求他,是为了我?!”天佑才反应过来似的,又气又急,道:“你别求他!要杀要剐,小爷不怕!哥你说过,老爷们顶天立地,敢作敢当,姓楚的,不用你告,小爷自己投案去,哥,我陪你去坐牢!”
“你陪个屁!”许恒两眼一瞪,那股子杀人犯的气势像冲决了大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老爷们?你是老爷们吗?你裤裆里长把儿啦?没长就把嘴给我闭上!我养你这么大,没让你饿死,不是为了有一天让你和我一样变成个罪犯!”
许恒这厮,骂起人来是真难听,我脸都红了,天佑却习以为常似的,一点不觉得难为情,估计不是第一次被这么骂了,她只是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不敢说话……
“你养她这么大?”我好奇,许恒不是七年前才离开的北天吗?
许恒叹了口气,却依然瞪着天佑,道:“六年前,我到了某个地方,一下火车就被人抢了手机,追进一条死胡同,发现自己中了套,让一群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的小毛崽子给堵了,要抢劫我,这个死丫头也是其中之一,见我掏出刀子伤了一个,那群崽子一哄而散,只有这个白痴,让人给卖了还帮着人数钱,自己留下来挡着我,我……我他妈活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蠢的!谁对你好点你信谁,谁对你说好听的你信谁……”
“不是!”天佑否认道:“你老骂我,但我信你!”
许恒怒道:“我是杀人犯!”
“所以我可以跟你一起犯罪!”天佑坚定道:“我没亲人,你就像我亲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让我替你死都行!”
“所以我说,你让人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你连对错都分不清楚!到底哪一天才能长大?”
“我早就长大了,只是你不承认!”
天佑的表情和话语,让我想到了楚缘,楚缘也常说,我不肯承认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或许就像她们说的,当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们的话其实并不是幼稚或者逞强,而是我们这些当哥哥的人不肯放弃自己的保护欲望罢了,就如同父母眼中,儿女永远都是操心的对象。
许恒揉着太阳穴,对我道:“那群孩子都是没人管的野孩子,有些是从孤儿院里跑出来的,有些是被贩卖的儿童,逃出来以后找不到家的,还有一些,是受不了家里的打骂,从家里逃出来的,在当地聚集成群,靠欺诈、乞讨、抢劫过活,这丫头小时候家境也算不错,但妈妈是个混蛋,爸爸是个软蛋,根本没人好好教她,她妈整天就知道打麻将,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到底红杏出墙跟一个流氓地痞勾搭上了,结果吃大排档的时候被卷进街头混战,莫名其妙的被人砍了几十刀,死了,她爸为了一个给他戴绿帽的女人痛不欲生,开始吸毒逃避现实,工作都丢了,结果,还算厚实的家底没吸干净呢,他身体熬不住了,也翘辫子了,于是这倒霉丫头六七岁时就被她爸唯一的亲人,她大伯收养了,但她大伯是个财迷,平时兄弟关系就很冷淡,图的只是她爸留下的房子和钱,收养她之后甚至不再让她上学,就为了省她那点学费,送自己的孩子去更好的学校念书,十来岁的时候,她实在受不了那两口子的打骂,偷了他们几千块钱,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辗转几个城市,最后跟那群小崽子们混到了一起,天佑是我给她起的名字,意思是有老天保佑她的意思,这么多年居然没被饿死或者被人打死,她大名叫许小佑,也是我给她起的,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她说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天佑回避了我们的视线,可见她并没有忘了自己的名字,只是不想再用了而已——如果我有那样不负责任的爹妈,大概,我也会像她一样,给自己改个名字……
许恒在诉说天佑身世的时候,用词很直白,甚至有故意挖苦奚落之嫌,但我不是笨蛋,知道他在我这样一个外人,而且还是一个生死掌握在他手里的人质面前,还如此不顾及天佑的感受,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他越是言辞尖酸,怕是越能证明天佑在他心里的位置,丫一准儿是又跟我玩上心理战了!
果不其然,在认为我对他尖酸刻薄揭人伤疤的态度有不满故有可能为此对天佑产生同情之后,许恒这王八羔子腆着那张厚如城墙的脸对我道:“楚先生,这丫头六岁以后就没有继续上过学,你看她人模狗样儿的,打扮的好像个文化人,咯吱窝底下还夹本哲学书,其实大字儿都不识几个,我这些年为了报复龙啸天,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接触的又都是蛮子青蛇他们那样的祸害,所以不敢也不能把她带在身边,难免疏于管教,你说现在这社会,光拳头硬功夫好能顶个屁用啊?总不能还去干那些鸡鸣狗盗烧杀抢掠的勾当吧?没文化没知识没有那一技之长,你活不下去啊,所以,我想拜托楚先生……”
“你给我打住!”我慌忙叫停,打断了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