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离我的家乡万里之遥,这里毕竟没有我几个我可以称为亲人的人。

对于郑好,已经够麻烦她了。

我盯着床头输液管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液体,失神地半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忽然感觉很凄凉。

我望着窗外,窗外是阴沉的天,似乎要下雨。

连天气都是这么让人绝望。

我闭上眼睛,遮掩住眼里涌起的泪花,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希望快点有人进来,不管是谁,我都很感激。

可愈是焦急,时间仿佛过得愈慢,分分秒秒都是煎熬,我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妈妈……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孩的声音蓦地在我耳边响起。

我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张午夜梦回里时时扰我清梦的面孔--儿子。

我不知道要是过去我会怎么样,我只知道,当时我很激动。

我顾不得多想或是扭捏,只是眼光灼灼地看着儿子:“我想上厕所。

儿子大概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见面后,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他明显地愣在那里。

我急急地坐起身,用手指了指输液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儿子看着我有些扭曲的面孔,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处境。

他立刻蹲下身帮我套上拖鞋,摘下输液瓶,一手高举着瓶子,一手搀着我。

好不容易到了厕所,还有很多人在排队,我手捂着肚子,眼泪终于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儿子一下慌了,一边急切地用手为我拭泪,一边迭声地问,“妈妈你怎么了?难受吗?还是忍不住了?“

我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还好,牛老师这时候终于回来了。

在了解了我面临的尴尬后,她扯开喉咙:“前面的姐妹们,麻烦你们了,我妹妹她实在忍不住了,请你们能让她先上,谢谢了。”

牛老师的大嗓门果然有效果,排队的人们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我在大家的注目礼中尴尬地走进了厕所。

牛老师站在厕所门外帮我举着输液瓶,笑嘻嘻地道:“你儿子对你可真好。”

我的尴尬更添几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嗫嚅着哦哦地应着。

牛老师继续道:“我儿子要也能对我这么好,我就满足了。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回到病房,我再次对牛老师表示感谢。

牛老师一边让我别客气一边风风火火地帮我收拾床上的东西。

终于收拾完了,她才有工夫停下来看看小东,嗨,这孩子还那么清秀!

我这才想起来还没给儿子介绍,心里虽然还不想理他但毕竟当着外人没办法,……小东,这是你幼儿园时的牛老师,你都忘了?

儿子看样子已经将牛老师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这孩子很机灵,冲牛老师礼貌地点点头。

然后转过头告诉我是郑好阿姨告诉他我在这里的。

我默默的看着他,从这个孩子眼里,我看到了焦虑。

这让我心里多多少少好受了一些。

儿子在外面和在家里真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谁能想得到他这样一个孩子在家里竟然对自己的妈妈做出那样难以启齿的事情。

这一次见面,我不知道该如何与儿子相处,我没有经验。

过去母子间的亲密,如今的隔阂,怎么样,心里都像有根刺。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造成的病症才慢慢地好转。

我只请了一星期的假,另外,也确实不想在医院住了,就回了家。

临走,我再三的向牛老师表示了感谢,并互相留了电话。

回到家。

我看着这里熟悉的装修,窗帘,灯,餐桌,茶几,沙发,全都没变。

一切好像回到平常的日子又好像没有回到平常的日子。

那个晚上和儿子没说一句话就各自睡了。

第二天我象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去厨房做了早点,然后去叫醒了儿子。

赶快吃,上学别迟到了。

我尽力用着平时的口吻。

吃罢早餐,我简单地收拾碗筷后,和儿子拿着各自的包出了门。这时,对面邻居家的门也开了,一个头发松散,穿黄色居家服的女人提着一袋垃圾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他们,女人主动招呼道:“上班去呢?“

我点点头:“是啊,宋姐,你倒垃圾呢?“

“嗯,顺便买点早餐回来。”女人扬了扬手里的垃圾袋,咧嘴一笑,“家里就三个人,不知道每天怎么会有这么多垃圾?“

我附和着笑了笑,没有作声,三个人一块进了电梯。

女人将垃圾袋放在自己的脚边,旁若无人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橡皮筋,用嘴巴咬住,然后对着电梯里的不锈钢壁,用手梳理起头发来。

电梯在下面的楼层又停顿了几次,先后上来了四、五个人。

女人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依然我行我素地将头发拢在一起扎了个马尾。

我还记得几年前刚搬进我们这个新房的情景。

我和丈夫带着儿子特意拜访了几户邻居。

我知道远亲不如近邻,万一有什么急事首先得靠邻居帮忙,所以要和邻居搞好关系。

第一个拜访的邻居便是对面这户人家,这家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那天刚一敲门,门就开了,原来男主人正准备出去。

男主人四十左右,风度翩翩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皮鞋擦的油光锃亮。

听说是新搬来的邻居,男主人热情地请他们进了屋。

女主人听到动静后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看起来和男主人差不多年纪,那天也是穿着这套黄色的居家服,头发也是很随便地拢在后面,脸远看还好近看嘴角和眼角爬满了细细的皱纹。

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这家的保姆,后来听到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小男孩叫她妈妈,才知道她是这家的女主人。

那个小男孩叫小明,比儿子小几岁,眸子又大又亮,卷俏的睫毛仿佛人工打造一般,粉嫩的红唇微启着,这一切的一切,让我根本看不出他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相对于男主人,女主人显得寒酸多了,甚至有些邋遢。

两个男人互相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

我因此得知,男主人叫胡文忠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女主人叫宋兰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

宋兰早上的生物钟似乎和我一样,他们上班时间正好是她出门倒垃圾、买早点的时间,因此碰面的机会很多。

每次见面宋兰都是这副模样,以至于我有些怀疑她身上的这套居家服是不是很久没有洗过?

下了楼,我没再理儿子,自顾自地走了。

晨风吹拂着我的脸旁,上班的人熙熙攘攘,一切和平时一样,除了那个家,一切都没有改变。

没有人发现我脸上的泪。

站在单位住院楼的十九层的天台上,看着下面变得渺小的人群,,茫然,恍惚,无所适从。

如果那样纵身一跃,几秒后一切烟灰烟灭.呵呵,我笑了.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最多只敢想想而已.我实在佩服那些可以站在几十层楼上往下跃的人.如果可以有这样的勇气,还有什么事没有勇气去做呢?

十点多,去办公室的楼梯上,看见刘健铭和司机匆忙往楼下走,我问他们有什么事吗?

刘健铭见我,笑着说“哦,去北郊处理一点事情,要不要一起去?”看得出他的样子比较急,我想如果事情不大他不会这样紧张。

事情重要吗?……

唉,出了特大交通事故,伤亡达到二十多个人。

市委政府责令立既前往现场处理相关事项。

什么?我根本来不及考虑便答应与他一同前去。

出事了,一辆中巴车在山路急转弯的地方与一辆货车相撞,双方损失惨重。

到了出事地点,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场面太惨烈了,交警正在作记录,测量现场,医院来了好几辆救护队,护士医生全都神情凝重,脚步匆匆在对伤死人员做最妥善的处理。

我走到担架旁,尽量屏住呼吸去看那一张张气息微弱的脸,那是血肉模糊,痛苦不堪的。

虽然生命已经接近于结束,但仍然对生活充满着渴望和依恋。

或许,活着对他们已经是一种受罪,但是,对生命的眷恋让他们的眼神还有一丝残存的光亮。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突然这样害怕死亡,曾经还以为死亡是一种享受。

我想起来就在不久前,我脑海里的那个念头。

现在,面对真实的死亡,我心惊胆战,原来活着便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

中午,一个人坐在院里的草坪上,今天太阳很好,实在是应该把埋藏在心底最底层的那些东西拿出来晒晒,不然会发霉的。

可是又不敢轻易触动那个角落,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被太阳蒸发到空气里,一发不可收拾,还是好好让它们呆在那里吧!

一直以来,在安慰别人的时候总是会说,时间会改变一切的,可是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吗?

我很怀疑,也许时间能淡化一些你所经历过的事情,也许时间会把一些你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深深地埋藏在你心底的一个角落里,也许时间会让你改变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但绝对不会是彻底地改变一切。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还会不会选择同样的一条路?

当然不会,可是,时间也不会倒流。

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快乐的,幸福的,还是悲伤的,绝望的,都是命中注定的。

有人说我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还会相信命中注定,其实很久以前,我是不信的。

但是现在,我信了。有些事并不是事出偶然,也许它就是必然。

太累了。

我的身体,我的精神,我的心。都太累了。

第二天正好单位搞工会活动,借此机会也可以放松一下心情。

一把手邓院长今天心情好像也不错,凑热闹一样也跟着我们一起去了。

我跟随大家来到了一个相当于农家小院的地方。

这里粉墙黛瓦,竹篱茅舍,一派田园风光。

有免费的水果可以摘,免费的鱼儿可以钓,当然,其实钱是算在了餐饮费里的。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快乐,他们看上去似乎都无忧无虑,但在内心里,是不是真的如此呢?

就如我,也许在他们眼里,也是幸福满足的吧。

我们总是喜欢去羡慕别人,其实,在别人眼里,你也恰恰是他们的羡慕对象。

我们拥有同样的世界,但都看到了彼此世界中的美好一面,而忽略了客观存在的阴暗面。

不是我们不想去了解,现实中的每个人似乎都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欲望,虽然这种欲望或弱或强,但不可否认都真实地存在。

人都很虚荣,通常我们都戴着面具生存,习惯后以为面具就是自己的本色。

因此,我们常常能成功地欺骗到别人同时也能欺骗到自己,只是,到最后,我们会可笑地发现,我们已经找不到真正的自我。

不停地笑啊笑,和同事喝酒,打闹,开低级玩笑,互相恭维赞美,看上去是多么和谐的一副画面。

有这样一种女人,我们的心灵一生都在雷霆万钧,而我们的面容却永远地风和日丽,被尊为安详静雅的楷模。

我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同事们谁也从我脸上看不出来我所经历过的那些事。

我知在别人眼里我是端庄内敛又坚强自信的女人,但有谁知我内心的痛苦和悲哀呢?

邓院长最后好像喝得有一些高,有一些醉醺醺的从远处过来坐到我旁边,“小肖你知道吗你不像别的女人,你能让我彻底地轻松,我们总是能谈得来——没有企图,没有客套,没有矫情……而是真正地谈得来。”他语无伦次的告诉我。

我讨厌男人喝醉酒,敷衍着,心里想:我们哪里谈过啊。

你如一缕清新的风,绝对不同于别的女人。

刘健铭最后看着我说。

毕竟是院长,水平就是不一样。

我如一缕清新的风?

我有那么好吗?

只有我最清楚自己是什么样。

因为我在我心目中是可耻的。

姐姐,你活得太累了。”邓院长好容易离开后,郑好凑过来又一次一语中的地评价我。

“你不累吗?”我反问郑好。

头有些晕晕的,我视线朦胧地望着好友。

心里牵扯性的疼痛。

那是对生活的绝望。

等活动结束时间已经下午五点多了,街上车流人流如织,潮红的落日挂在天边。

我站在路边,想拦下一部出租车,但每台车上都坐着人,偶尔有一部空车,司机也赶着交班,根本不停。

我只好放弃了打车的打算,向家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回到家里,我焦躁地来回走动。

阳台上的摇椅、客厅里的音响、书房里的电脑、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洗手间的瓶瓶罐罐、卧室里的床和衣柜……那些异常熟悉的物件对我来说,忽然没有意义了。

厨房已经几天没打扫了,厨柜上落了一层灰尘,我手脚麻利地拿起抹布把灶台擦了一下,打开冰箱准备做饭。

家里一点菜也没有了,冰箱里只有一些做八宝粥的原料默默地呆在瓶子里,这些八宝米还是春节前腊月初八的时候我为了做腊八粥买回来的原料,超市里买的八宝米米多豆少不说,很多原料是鱼目混珠,所以我一般是买了原料自己配,所以儿子特别喜欢喝我熬的八宝粥。

我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一点红豆,又从另外一个瓶子里倒出一些莲子,一共八个瓶子,我倒了八次,这些原料颗粒饱满,晶莹剔透,我把八宝米细细地洗了放进电饭煲,红的红豆,绿的绿豆,晶莹的糯米,胖胖的莲子,都安静地卧在水底,像一幅静默的水粉画。

粥在锅里慢慢地熬,还有一些时间,我忽然觉得自己该干些什么,无意中看到阳台的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玻璃中的女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整个脸庞看起来毫无生气,简直是惨不忍睹的形象,我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我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不修边幅?

从前那个脸色红润,在家里也穿着荷叶边睡衣,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我哪里去了?

晚上,我象往常一样,叫孩子吃饭。

餐桌上,我显得相当不自在,平常的母亲样子,在此刻竟半点也找不到,反倒是儿子像是好整以暇似的,不时盯着我看。

我受不了,我的身上,心上都是腐烂的残痕。

我终于再次痛苦,我拿过了一瓶酒,那是丈夫平时喝的。

窗外,夕阳西下。

当着儿子的面,我一口气喝了半瓶。

也许酒精会暂时的麻醉我,可是醒了之后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双眼一闭,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到了哪里。

神智虽然迷糊,但身体反映渐渐明显。

我的胃开始翻江倒海,里面有种物质不停地想向往外涌,喉咙一阵阵难受,想吐又吐不出来。

我强打起精神,用力睁开眼睛。朦胧中,我看到了儿子的脸。

别欺负妈妈!……我泪流满面地冲他喊。

恍忽中,感觉儿子把我扶到床上,在用湿毛巾为我擦脸。

我胃难受得厉害,不停地呻吟,身子翻来覆去,以便让自己舒服一点。

折腾了一会,胃里的异物总算冒了上来,我身子一栽,尽情地狂吐起来。

感觉儿子在旁边不停地帮我拍背,让我慢点慢点。

吐了之后整个人感觉舒服多了,也清醒很多。

我无精打彩地躺在床上,话也不想说。

儿子小心地将地上的污秽打扫干净,再把窗户全部打开通风,然后打来一盆热水,用毛巾再次将我把脸擦拭,手也乖乖让他放进水里,让他仔细地揉搓,我幽幽地看着他,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此时的他,才像是我的亲人,才是我的儿子。

我松弛地靠着床头,把枕头习惯性地拥在怀里。

软绵绵的枕头使我有了依靠感,这依靠是真实的具体的,是肉体上的直接感触,而心里却空得像个无底洞,仿佛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连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一起消失。

我希望自己的灵魂是纯净的,思想是静默的。

但这仅仅是一种奢望。

在我们的面前确实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障碍,这就是心灵的脆弱。

您说得很对,它是存在的。

当奔跑着的骏马在飞越沟壑时,如果突然感到胆怯,那么它就会跌入深渊,粉身碎骨!

-- 大仲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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