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慈母别离

这天晚上,在夫妻上床后,炎荒羽一反寻常地没有和阿玉嬉闹。

看着炎荒羽在床上焦躁不安的样子,阿玉便知道,丈夫不是为了思念九公,而中别有隐情。

既然知道不是为了九公,那么另外一个原因便自然呼之欲出了。

“阿羽,是不是在想阿瑶?”阿玉轻舒玉臂,从后面抱住了炎荒羽,试探地柔声问道——虽然她很有把握肯定他是为了阿瑶。

果然,炎荒羽听她突然这么直穿入心的一句问话,登时全身便僵住了!

阿玉暗暗叹了一口气,还是被自己料中了。

她也知道丈夫同蓝星瑶之间从小青梅竹马的深刻感情,也知道蓝星瑶目前面临的处境,但更知道,在这方面,自己是怎么也帮不上忙的……

“阿羽,你不要这样一个人闷着头想,这样会伤身体的……有心事就说出来,大家一起来想办法么……”阿玉还是忍不住关心,又柔声劝道。

长长地叹了口气,炎荒羽将身子转了过来。

一见丈夫转过身来,阿玉立刻乖觉地抬起头来,让炎荒羽的健臂伸过来圈在自己的颈后,然后再放下头,任他将自己拥进怀里。

“是啊,阿玉你说的对,我是在为阿瑶的事情烦哩……”炎荒羽轻吻着鼻下散发着幽香的秀发承认道。

“我知道你烦,可是老闷在心里头也不是个事啊!咱们好歹是夫妻,有什么事情两个人商量总比一个人要管用吧?”阿玉轻轻地又道,同时柔软的纤手在炎荒羽的胸膛上轻柔地来回抚摸,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的烦躁平静下来一些似的。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想过了,那狸子皮都送过了,可是现在看起来不怎么管用呐!阿瑶还不是被她阿爸阿妈给锁起来了?”炎荒羽郁闷地道。

“这我知道……可是阿羽,你有没有替青叔和青婶想过呢?她们为什么一定要把阿瑶嫁到山外面去呢?如果能不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呢?”阿玉叹着气劝解丈夫道。

炎荒羽听着一言不发,但却颇为动容。

“其实依我看,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虽然说起来是为了小儿子阿峰,但是若不是因为山外面的生活比山里要好,女儿嫁出去后不会吃苦,他们何必这么麻烦地托人出去呢?在我看来,他们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小峰,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女儿能有一个好的出路……”阿玉轻轻缓缓地说道。

炎荒羽听着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道:“听你这样说,好象去过阿瑶家里?”

“唉——”阿玉轻叹一声,苦笑了下,从炎荒羽的怀里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丈夫的脸,声音柔柔地道:“阿羽啊,你是我的男人呐……你的事情,做婆娘的哪能不放在心上呢?……我今天一大早忙完手里的事情后就却了阿瑶家——好在青叔青婶他们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又知道我平时是一个人的,所以只以为我是平常来串门子的,就一五一十地全告诉我了……”

“他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炎荒羽忍不住追问道,同时呼吸也不自主地急促了起来,热热的鼻息呼到阿玉的脸上,弄得阿玉好一阵闭上了眼睛。

“他们就说了那些啊……”阿玉苦笑了下,又道:“你知道,我现在和你又没有什么名份的,我也不好劝他们——我男人阿羽和你们阿瑶情投意合,早就想在一起了?”

炎荒羽听了不禁一愕,却没有笑出来。

他天道阿玉能这样做,已经是很难为她的了,自己又怎么好对她要求太多呢?

两人沉静良久,黑暗中只听见二人的呼吸声轻轻地此起彼伏,

“对了,我看不如这样,”阿玉象是想起来什么,开口说道。

炎荒羽一听,忙问她:“怎样?你说不如怎样?”

“依我看,不如把那五张皮子一并给了青叔青婶,说不定他们是嫌一张太少了!你看呢?”阿玉揣度着青叔青婶两口子的心理道。

炎荒羽一呆,本想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转而一又想不对!

如果这样做的话,那么阿妈和阿玉明年的生活就会有问题了。

要知道,家里实在是紧巴了——由于地少,就连米粮都要跟邻居们借啊!

“不行,这不成!”炎荒羽断然否定了阿玉的提议。

这一回反轮到阿玉呆了一下。

但是她随即便想了过来,知道炎荒羽是在顾及家里,心里顿时一阵感动,忙道:“阿羽,不要这样,这次给了,以后还会有的么——要是这回阿瑶走了,那可就没有机会啦……”

炎荒羽终于长叹一口气,道:“阿玉,你们都把事情想得简单啦!青叔青婶并不是因为这些钱的问题,而是为了地方啊——他们是想让阿瑶到山外去生活!给他们再多的狸子皮,也不能改变这个穷山坳子啊!”停了下,他又道:“除非我到山外去,然后再回来娶阿瑶,否则是怎么都不成的哩!”说完这些后,炎荒羽越想越沮丧,竟忍不住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阿玉这回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一件事来,便对炎荒羽道:“对了,阿羽,我忘了告诉你了,今天地质队的刘队长让他们队的华医生来给坳子上老小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身体,可惜你们出去的人都没轮上……”

“那没关系啊,明天我们可以再补嘛,”说到这里,炎荒羽便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废话,因为明天他们还要进山,又哪里会有空去让刘队长他们检查身体呢?

念头一转,想起了一直身体不怎么好的阿妈,便又问道:“那么阿妈检查的结果怎么样呢——对了,还有你,也都没事吧?”

听丈夫问起婆婆,阿玉的脸色禁不住一郁,声音也低了下来:“阿妈她不太好……”

炎荒羽一听,顿时心里一紧,忍不住一下箍紧了她,沉声问道:“阿妈她怎么不好?快告诉我!”

阿玉头一回感到丈夫的紧紧拥抱是件苦事——她都有些气喘不过来了。

“那个华医生说了,阿妈因为常年操劳过度,把身子累坏了……”阿玉低低地说着,刚说了一半便被炎荒羽打断:“那不要紧,以后这家里的事情就我们做好了,让阿妈歇着就是了!”

却听阿玉又摇头道:“不单是这个问题……重要的是,华医生说阿妈的肝有问题,而且很重……”

炎荒羽听得头脑登时“嗡”地一片响,同时心里不停地默念,老天爷啊,千万不要让阿妈真的有病啊!

但他也知道,这种祈祷根本没有用处——因为在九公还活着时候,就曾经说过阿妈的身体不是很好。

为此九公还专门精心开了一副药方子,着他按上面的开列进山采药给阿妈熬了喝。

可是现在那个华医生居然还说阿妈身体有病,而且更明确地指出是肝有病,这如何不让炎荒羽害怕呢?

一时间,炎荒羽只觉得周身发冷,心神不定,总觉得阿妈似乎会发生什么事情。

阿玉明显地感觉到了丈夫的变化。

炎荒羽那惊悸的反应立即沿着两人紧贴的肌肤传到了她的心里,那冰凉的感应令得她的心里不禁一阵一阵的发颤!

“阿羽……阿羽你又怎么啦?你……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冷啊……”阿玉终忍不住惊叫起来,同时将自己柔软的身体更紧紧地贴着炎荒羽。

“阿玉,我……我有种不好的感觉……”炎荒羽的声音也涩哑了起来,更显得他的精神极为紧张。

“什……什么不好的感觉……”阿玉本能地紧跟着问道。

受炎荒羽的影响,她的身子也开始颤栗起来。

“我……我好怕……我怕阿妈她会……”炎荒羽再也不也说下去——应该说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不……你不要乱说……阿妈不会……不会有事的!”阿玉急不停地摇头道,到最后一句时,声音竟不觉也大了起来!

阿玉陡然失控的声音一下将沉浸在心悸中的炎荒羽唤醒了过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不但于事无补,相反,还会影响了阿玉!

自己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失常了!

一旦意识到这点,他便立刻有意识地将神思内映,观照体内“混沌真气”的运行。

仅片刻间,便因奔腾不息的内元而逐渐平定了心神……

感觉丈夫身上的温度一下又回升,并且不再悸栗,阿玉受其影响,也不觉心神稍安。

“阿羽,你……”她忍不住奇怪道。

她实在想不通为何丈夫会有前后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要紧……我没事……”炎荒羽的心神重新回到身边的阿玉上来,虽然不安的感觉仍然存在,但毕竟要好得多了。

他紧紧地搂着阿玉,心里想着该如何排解两人之间的惊惶气氛。

想着想着,他的手不觉习惯地摸到了阿玉的乳房,心中一动,便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然后在阿玉的耳边低声道:“阿玉,不想得太多啦……想不想要……”说着运功催动势柱勃了起来,在阿玉的股间探探戳戳。

阿玉哪里会有心情做这档子事呢?

但是由于是丈夫想要,便也只好轻轻“嗯”地应了一声。

炎荒羽立即挺枪便入!

岂料那里面的干涩紧张竟迫得他进入的势子为之一阻,居然使他一时间无法竟克全功!

在接连两三次的努力后,才总算尽根没入了。

但已经是兴致更乏了……

一面挺动,炎荒羽一面竭力把心神放在阿玉的身子上来,放到两人敦伦的事情上来。

然而现在虽阿玉亲热着,但是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却愈发的强烈,强烈得令他居然一直都不能成功地坚挺起来。

以致于同阿玉成亲以来第一次,两人的交接半途而废。

黎明时分,他那越来越难受的感觉终于得到了应验。

阿妈出事了。

在小阿屏惊慌的啼哭声刚一响起的时候,炎荒羽便“腾”地坐了起来!

身边一直没有睡沉的阿玉也被他的动作给惊醒了过来,也跟着坐了起来,同时紧紧地偎在丈夫的臂膀上,紧张地颤声问道:“怎么啦?阿羽?”

炎荒羽浑身一片冰凉。

“不好!阿妈有事了!”话音刚落,他便迅速翻身下床,连外衫也未及穿上便径直向阿妈的屋子跑去!

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在炎荒羽的周身迅速漫延。

这种清晰的感觉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阿妈是真的出事了!

他的预感一定是对的!

一进门,炎荒羽便先扑到墙洞上的油灯处,摸着火折子点亮了油灯。

随着灯光明起,炎荒羽看到,床上的阿妈正浑身抽搐痉挛,蜷缩成了一团。

小阿屏哭着喊着在摇晃她的身子,嘴里兀自含混不清地直喊:“奶……呜……奶……呜……”

炎荒羽心如刀绞地急扑上前,却见阿妈原本腊黄的脸上正泛着难看的青灰色,上面大颗大颗的汗珠正不停地沁出。

“阿妈!阿妈你怎么了?”他一面颤抖着手将阿妈紧紧地搂进怀里,一面不迭口地失声叫道。

可惜阿妈没有回应他的问话,只是在那里没口地低声呻吟……

炎荒羽见她手手紧紧地摁在腹部,忙将她手移开,自己去替她揉——

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天哪!这是什么啊!

他看到,在阿妈的手捂着的地方,竟是一只茶杯!

那茶杯尤自深深地陷进了她的身体!

炎荒羽本能地拿起那只茶杯,登时惊得头皮发栗!

天啊!

阿妈的这个地方怎么是个深深的洞啊!

这个洞居然足有他小半个拳头大小!

而其它的地方却异常地鼓凸了出来……

炎荒羽顿时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的!

这时阿玉也赶了过来,不过却一手端着一碗药,一手拿着炎荒羽的衣服,一进来后,便先给他披上了。

“阿羽,来快些把衣服穿上,当心着凉,再把这药给阿妈喝了——呀!这是……”阿玉刚说了半句,便看见了炎荒羽手下的那个深洞,也不禁失声惊叫了起来!

“怎么……阿妈怎么会……”她不禁也惊骇地结舌起来。

这时阿妈的呻吟声突地大了起来,嘴里还含混地喊着什么。

夫妻二人忙凑上去细听。

只听阿妈断断续续地呻吟道:“阿羽……阿玉……”因为“羽”“玉”二字实在含混得分不清楚,二人便忙齐齐应了一声。

似乎是听到了两人的回应,炎女吃力地睁开了因疼痛而紧闭的双眼。

无神的目光在两人面扫过一遍后,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神情。

似乎两个孩子在她身边,痛苦也减轻了好多,她渐渐止住了呻吟。

见她止住了呻吟,两人赶忙扶她起来,把泛着热气的药汁给她喂下去。

“阿妈……阿妈你好些了吗?”阿玉忍不住颤声问道。

阿妈腹上那个深洞给她的震骇实在太大了。

“唉……我看我是不行了……”重新躺下后,炎女微弱地叹了口气,自家事自家知地道。

炎荒羽顿时一颗心猛地一抽,脱口叫道:“不!阿妈你不会有事的……”说着,眼泪早滚滚地倾泄而出了。

这里只见阿妈身子陡地一颤,突又呻吟起来,那大颗大颗的汗珠再次从额角沁了出来!

想不到九公配制的那一向都很管用的药汁这次竟然没有了效果!

“阿羽,我们不能光这么看呀,你快想个办法啊……”阿玉登时急得不停地流泪,只在一旁双手紧紧地抓着炎荒羽的骼膊摇晃。

“对了,快!快去地质队找刘队长——叫他们的华医生来!”脑中灵光一现,炎荒羽想起了地质队的华平医生,脱口而出喊道。

阿玉经他这一提醒,也想了起来,忙抬手抹了把眼泪,不迭地点头应道:“喔!我知道了,我……我这就去喊他们!”说毕便急站起身来,朝门口拔脚跑去。

此时小阿屏早哭得一脸的涕泗,满脸都是惊恐之色。

“乖,阿屏乖,不怕,啊?大大在,不用怕……”派发了阿玉后,炎荒羽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哄哭个不停的小阿屏。

这时阿妈又开始痛得呻吟了起来。

那阵阵呻吟直听得炎荒羽揪心地难受。

有什么办法能让阿妈不痛呢?

看着阿妈痛苦的样子,炎荒羽紧张地在脑子里飞速搜索可能的方法。

蓦地!

他想起了已逝的九公曾经告诉他的一个特别的方法——循经走穴!

据九公所教的,每个人的气血流注都是按照一定的时辰、规律运行的,而这种运行又是循着人体各处的经络进行的,那穴位,便是集聚人体气血精华之所在,点击适当的穴位,将会刺激人体相应的经络气血运行,进而在人体产生酸、麻、痛、痒、胀、涩、紧等不同的反应。

炎荒羽竭力平息心绪的浮躁混乱,努力调整“混沌六知”的的平衡,然后先将双掌平平按在阿妈的身上——一只按在腹脘部位,一只按在膻中部位。

当真是关心生乱。不探则已,一探之下炎荒羽的心又是重重地沉!

他没有想到阿妈的周身气脉竟然紊乱虚弱至斯!

那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就象是有万千蚁虫四散无头奔行,那原本应该按部就位的经络,甚至都已经出现支离破碎的迹象,那血脉自然无法畅通行止。

尤其是阿妈的肝脏部位,根本就已经失去了脏器应有的生发气息,变得死气沉沉。

更叫炎荒羽惊悸的是,阿妈的心脉居然也开始出现死寂的趋向!

那本来应该是人体最有生机的心气血脉竟然阻滞断续,再无法供给人体应得的热元之息!

心绪烦乱下,炎荒羽的“混沌真气”也受到影响开始起伏波动,“混沌六知”更是为之散乱不聚。

“呃……”阿妈一声痛苦的呻吟将炎荒羽从烦乱的神思中惊醒。

他忙重新静定心神,开始替阿妈循经走穴。

替阿妈循经走穴实在是件艰难的工作。

因着她体内无绪的经络,他根本无法将散在各处的人体内元聚起来来。

在再三尝试无果后,他终于决定放弃循经,直接进行走穴。

由于无经可循,这走穴也自然变成了空泛之举。

不过炎荒羽已经顾及不到这点了,他要以自身的真元强行替阿妈聚经注穴!

随着腹脘一带的穴道被炎荒羽强行注入真元,那原本阻滞的气血终于开始焕发出隐隐的生机——虽然仅仅局限在腹脘一片区域,但是对阿妈来说却已经大大地减轻了痛苦了。

但是炎荒羽却知道,他的方法只能暂时压住那疼痛的产生而已,于根本的救治没有丝毫的补救帮助。

因为阿妈肝区的生机已经完全地死去,没有一个地方存在生发的希望。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坏死的肝脏正在急遽影响扩散到其余的内脏,大量的腹水虽因着他的努力而暂时有所抑制生产,但却仍在缓慢而无助地渗出……

门外响起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炎荒羽知道,刘队长他们终于来了!

他还听到坳子里其他人也赶来了,其中就有村长老龙叔。

众人紧张地看着队医华平,看着他摆弄着一大堆发亮闪烁的小玩艺。

忽然之间,炎荒羽觉得那些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的物件充满了神奇的魔力,他的内心诚挚地祈祷这些神奇的东西能够带来奇迹,令他那相依为命,吃了一辈子苦的阿妈好转过来……

诊断终于结束了。

华平紧锁着眉头,从耳上取下听诊器,站了起来。

“怎么样?到底怎么样?炎女她会不会有事啊?”老龙叔抢先回道。

看着满屋子期待的眼神,华平苦笑了下,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事情很棘手……老人得的是肝癌晚期并发严重肝腹水和心力衰竭……”

“不要说这些,说说到底还有没救!”队长刘江勇一口打断了华平文绉绉的专用术语,直切主题地截然问道。

炎荒羽立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时刘诺文也早已经紧紧站在他的身边了,再过去就是玉版——只是少了蓝星瑶……

“这个……恐怕要打开腹腔,动大手术。先得把腹腔里的积水作引流,然后再把里面的癌变肿瘤切除,这样还能再看看。不过……”说到这里华平犹豫了一下,一旁坳子里的村民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听语气还是听得出来的,见他迟疑,但耐不住纷纷催叫了起来:“不过什么呀?快说呀,别象个娘儿们——有屁快放!”这最后一句粗话却是老龙叔一嘴炮制出来的。

华平听了不禁面色一变,但阿妈便理解地苦笑了下。

不再看其他人,他只看着队长刘江勇,道:“不过要动手术的话,在这里恐怕是不行的了——只有到山外镇上的医院去,那里的医疗条件怎么说也要比这里好……”

“那还等什么呢?赶紧送走啊!”刘江勇终于急怒起来。

华平看看他,张了张嘴欲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是,我知道了——来,大家来帮个忙,小王,你赶紧把咱们队里的那副合金担架拎过来!你们,”他又转向旁边的众人吩咐道:“你们去准备抽出十个人——要身体壮实的男人,再准备好足够的干粮和钱——只有半个小时,大家要尽快一点!”一边说着,他一边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针筒,和一支药水。

见炎荒羽不解地看着他,便向他解释道:“这是局部止痛剂,打了以后你阿妈就暂时不会痛得很厉害了。”说着手脚麻利地一手捋起了炎女的衣襟,用沾着消毒药水的棉花在肌肤上擦了两下,便将注射器推了上去。

注射了止痛剂后不久,因病痛折磨了大半夜的炎女终因过度疲倦而沉沉地睡了过去……

炎荒羽本来以为见到阿妈腹部的深洞时,华平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岂知他竟然视若无睹,正惊异间,却听他说道:“从你阿妈这腹上的洞就可以看出来,她得这个病已经有好多年了!诺,这个洞就是她每次疼得厉害的时候用东西顶着的,时间长了,就慢慢地压进去,形成了这个深洞……”炎荒羽这才明白过来,但随即心里更是酸楚——想不到阿妈痛苦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告诉他这个做儿子的,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这种病痛……

“可是很奇怪呀,象这种程度的病症的话,应该撑不到今天的啊?怎么能坚持这么久的呢?”华平一面以指测量那个深洞,一面不解地自语道。

“哦,是这样的,九公以前曾经给阿妈配过药——以前每次喝了他的药以后,阿妈都会管好多天都没事的……可是这一次,怎么喝都没用了……”炎荒羽唏嘘着道,他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握着阿妈冰凉的一只手。

“喔……是这样啊,难怪会撑这么久呢……”华平又仔细替炎女检查了一番后,叹了一口气,道:“唉,九公给阿妈配的药说不定就能治好她的病的,只可惜……唉!”他摇了摇头,又叹息了一声。

“只可惜什么?”炎荒羽忍不住追问道。

“只可惜你阿妈操劳过度了,致使这药效大大地打了折扣!”停了停,华平替炎女合上了被子,又道:“要知道,这肝病的最大忌讳就是劳累。得了肝病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休息,再配合以有效的药物治疗手段,那么这种病应该问题不会很大的!可是从你阿妈同时并发的心力衰竭的症状来看的话,她分明是没有得到良好的休息,完全是劳累过度的迹象!”

内心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如同毒蛇蚀咬一般,华平这番话说得炎荒羽心如刀割!

他好后悔,后悔没有能在家里多为阿妈做些事情!

后悔没有能多照顾关心阿妈,以致于今后可能他再无法再尽到自己的人子之孝了!

因为他知道,姑且不论华平医生的诊断如何,就他自己的探查结果来看,依着阿妈那乱如破麻的脉息,她根本就是没救的啊!

其实刚才华平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炎荒羽已经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做为一名医生,他仍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治一个病人而已!

这时,旁边传来了玉版和阿玉的对话:

“阿玉嫂,幸亏你发现了,不然阿妈不知道会怎么样子……”

“唉……”

“对了,阿玉嫂,怎么会是你发现阿妈生病的呢?阿羽他怎么没有先发现……”

炎荒羽不禁心头一紧,知道细心的玉版对他和阿玉产生了怀疑。

心下正为阿玉担心时,却听她道:

“哦……你说这个啊……这样的,昨晚阿屏闹着要跟阿婆玩,我就只好带着她和阿妈一起睡了,结果就发现她……”

炎荒羽不禁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心道阿玉果真是机敏过人。

“玉版,你来一下!”生怕玉版再多问什么,炎荒羽忙把她叫过来。

看着炎荒羽面色苍白,神情憔悴的样子,玉版不禁心头一痛,忙道:“阿羽,你有什么事情就尽管说吧……”

炎荒羽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道:“麻烦你帮我出去招呼一下叔伯婶子们……我要陪着阿妈……”

玉版一听,心头顿时一喜,知道炎荒羽这么说,就是不把自己当作外人看了,忙应声去了。

深深和阿玉对视了一眼后,炎荒羽转回到华平医生身上。

华平正在整理他的药箱。

“对了,华队医,要是我阿妈开了刀了,应该就没事了吧?”毕竟对医术不是很懂,尽管从脉象上已经知道阿妈很危险,但是炎荒羽仍对真正的医生抱着崇敬的心理,认为他们一定很行的。

“这个……我也不好说……”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华平想了想,正视炎荒羽道:“阿羽,我想有件事情你应该有个准备,”炎荒羽听得心里“咚”地剧跳了一下,只听他接着道:“你阿妈很可能这次过不了关口……”说到这儿,华平停了下来,看着炎荒羽,观察他的反应。

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迅猛地将炎荒羽淹没……

一直在一旁忙着准备被褥的阿玉也震骇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但是,出奇的,虽然悲痛到了极点,炎荒羽却反而头脑更加的清醒了,全不似不久前九公去世时他昏昏噩噩的样子。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内心的痛苦是如何地翻腾!

但是令他更加惊骇的是,在他感觉到内心痛苦变化的一点一滴的同时,那痛苦竟然随着他的感觉而迅速地消减,变成了一种无悲无喜的情感!

不!不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炎荒羽在内心深处狂呼道。

他对这种从未经历过的莫名的事情感到了恐慌!

一股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山崩地裂般扑面而来,在昏过去的前一刻,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炎荒羽是在不停的颠簸中醒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行动中的担架上。

猎猎的山风吹着他露在外面的头发——他身上居然还盖着被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躺在这个东西上面?

随着一连串的疑问,记忆如潮水般涌了回来。

阿妈……阿妈!

炎荒羽陡地睁大了眼睛,“呼”地从担架上坐了起来!

由于事出突然,前后抬担架的两个人一时没准备下,身子重心不稳,手上便一歪,担架倾斜了过来。

但炎荒羽此时既已清醒,又岂会摔着?

在一阵惊呼声中,他顺势就着担架的倾斜一滚,然后双足一伸,腰一挺,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哎呀!阿羽醒过来啦!”身边立即响起一片欢呼声。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刘诺文那揉和了焦急、关切和欣喜的小脸。

“阿羽哥哥,你总算醒过来啦——你把我们吓得可不轻啊!”刘诺文劈面便是一句。

但炎荒羽的心已经放在了阿妈的身上,哪里会注意到她对自己关注的心情呢?

当下他只随口应了一声,便沉声道:“我阿妈呢?她怎么样了?”

走在山道上,炎荒羽紧紧地跟在炎女的身边,时不时为阿妈掖掖被角。

由于被华平医生周期性地注射止痛剂,没有了病痛的折磨,她的脸上精神看起来要好多了,这也令炎荒羽生出了不实际的幻想,幻想着阿妈这次去山外的镇上能把病治好。

刘诺文一直都紧随身边——出乎意料的,刘江勇这次没有阻止女儿和炎荒羽接触。

从刘诺文不停说的话里,炎荒羽终于得知了发生在自己身上事情的前前后后。

令他大感心愕的是,事实的情况跟他内心的感受竟然大相径庭!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昏过去前所有的心理变化。

然而从刘诺文嘴里,他当时的情况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据刘诺文说,当时华平医生和阿玉看到,在华平医生说出“阿妈可能过不了关口”这句话的时候,他立刻痛哭了起来,一面还不停地说着对不起阿妈,没有照顾好阿妈等等的话,最后竟哭昏了过去!

本来大家怜悯他,想把他留在家里的,还是地质队队长刘江勇提出应该把他也带上,不然要是炎女想儿子,抑或是炎荒羽想阿妈了,见不着面的话,岂不很悲惨。

因此才决定另外扎了一副担架把他给一起带上路了。

炎荒羽这件怪事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他当时的感觉分明不是如此的啊……

蓦地,他想起当时自己在昏过去之前,好象听到有人说过一句话,好象是说什么“你太累了……休息一下吧……”

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问刘诺文道:“那文文,我昏过去前,可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刘诺文一愣,随即一笑道:“你这人真是的,那个时候在你耳边说话的人多着哩!”

炎荒羽一听,精神一振,忙问道:“那都说些什么,你还知道吗?”

对炎荒羽问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刘诺文不禁呆了一呆,不觉反问道:“阿羽哥哥,你怎么忽然会问起这个问题来呢?你……你是不是不舒服?”说着,她便拿手去试炎荒羽的额头。

炎荒羽自然不会让她这么摸一下,他也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但他也知道,只有把这个问题问清楚了,自己才能判断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此,出于这个目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又问道:“不啊……我只是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队医华平也一直跟在一边,听他老这么问,便摇摇头答道:“当时我们就是不停地摇晃你,说要你醒醒的话啊,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啊?”

炎荒羽这下无言以对了。

“那……华医生谢谢你了——还麻烦你们把我阿妈送到镇上去。来来回回的……”炎荒羽又回忆起当时地质队热心帮忙的情景,忙对华平等人感激道。

“哪里呀!阿羽,其实我们这次正好也要回去的——顺便把你阿妈带到镇上去进行治疗的,你不用多在意的啦!”华平笑笑解释道。

“你们要回去了?”炎荒羽喃喃地念道,眼中不觉漾起一片迷茫。

他看到,刘诺文正有意无意地避开他的视线……

天亮了。又是一天到来了。

约摸还有十来天的路程……

“阿羽……阿……羽……”耳边忽然传来炎女微弱的呼喊声。

心神一直挂在阿妈身上的炎荒羽急忙弯腰附耳上前,轻声道:“阿妈,有什么事吗?”

却听阿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了句:“阿羽……阿妈……阿妈……”那声音却是越来越微弱。

炎荒羽的心禁不住连连剧跳!他预感到,该来的终究来了……

“阿妈!阿妈!”他失声连连大叫起来,但看着阿妈平静地合上的眼睛,他知道,阿妈终于还是走了……

炎荒羽呆呆地站住了。

这一次他的心情很平静,他又体会到了那种无悲无喜的感觉……

……

……

“痛苦积累到了极致,会是怎么样的呢?”在一次艰难的训练结束后,幼小的炎荒羽喘着粗气,按摩着酸痛无比的肌肉和关节,苦着一张扭曲过分的小脸向一旁的九公提出了这个问题。

“对啊,痛苦积累到了极致,会是怎么样的呢?这个答案恐怕要阿羽你用自己的切身去体会了——相信以后你会找到答案的。”

……

……

炎荒羽感到,自己现在的感受,大概就是他当时提出的那个幼稚的问题的答案了吧……

一旁的地质队员和坳子里的汉子们早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在一番确切的诊断后,华平终于宣布了大家早已猜到的结果——

炎女死了。

所有人的目光在华平宣布结果的同时,一齐转向了炎荒羽。

人人的心里都在为这个从小就不知道父亲,不久前失去了九公,现在又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而感到怜惜。

“阿羽哥哥……”刘诺文心里实在担心炎荒羽,忍不住开口轻唤了一声。

炎荒羽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妈安祥的脸容,轻轻地抬起一只手,挥了挥。

然后目光转到华平脸上,一字一句地问道:“华医生,我只想知道……阿妈她临走的时候,有没有感到痛苦……”

看着炎荒羽出奇澄澈发亮平静的眼眸,华平竟反而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对……她没有痛苦——止痛剂的效果很好……”华平无法再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急转过了身子——他的眼圈已然发红了……

“嗯,这样就好。”炎荒羽仍是用出奇平静的语气说着。

然后便在阿妈遗体面前跪了下来,将她扶起来,然后把那两只尚未硬僵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微一用力,便将阿妈的遗体背在了背上。

一切弄妥后,他又轻轻地道:“好啦!阿妈,阿羽带您回家去啦!”

围在一旁的众人都看得呆了。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炎荒羽竟然会用这种方法来表达对母亲的感情!

要知道,这山路可不是好走的!

他们已经过了好个个险窄的危崖栈道,十多个人轮流抬着担架,过了十多天的时间才到达这个地方的!

炎荒羽这么一个半大的孩子背着母亲回家,谈何容易!

“不行!阿羽你不能这个样子——你会出事的!”老龙叔首先站了出来,拦在炎荒羽的前面。

紧接着坳子里的其他汉子也围了上来,纷纷出言劝阻炎荒羽。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说,炎荒羽却始终是那副平静的神情,目光只是平视前方,似乎周围的一切言语只是过耳的山风一般。

“阿羽哥哥——”刘诺文终忍不住哭了出来,一把扑在炎荒羽的身上。

炎荒羽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转到了面前这个文秀纤弱的少女身上。

他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没有说出话来,而是忽地一昂首,分开众人,弓着身子,背着阿妈的遗体,大踏步地向回家的路走去……

看着炎荒羽执拗前行的背影,在场每个人的视线都变得湿润模糊起来……

炎荒羽低着头执着地在山道上行走着,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把阿妈带回家去。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命运的多桀并不会因为某个人遭受的痛苦多而放过他,正所谓“祸不单行”,在坳子里还有着不幸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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