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头顶上星辰还未消失,一轮残月仍旧高挂天际。
山里的夜晚总是会起雾,迷蒙的雾气四处弥漫。一个人无声无息在雾气中穿行,目标是正中央那片大棚。
走到门前,他的嘴巴牵动几下,默念几句咒文,手里画了道符就要穿门而入。
“周大夫,深更半夜的你来这里干什么?”迷雾中突然响起谢小玉的声音。
那个偷偷摸摸的家伙正是忠义堂的左军师。此刻他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咳嗽一声道:“我睡不着,所以随便走走。”
“那里是我们养鸡的地方,又臭又脏,你想散步也没必要跑到那里面去吧?现在又是半夜,把鸡吵醒的话,它们乱叫起来,其他人还能睡觉吗?”
谢小玉说话不怎么客气。
他本来想和忠义堂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做不到。
十二天前,老矿头、李光宗、苏明成和忠义堂的人去了城里,唯独这位军师死皮赖脸要求留下。
因为对方好意来通报消息,所以他不好意思拒绝,没想到接下来麻烦就没断过。
这个人有事没事就找那群傻小子聊天,千方百计套他们的话,还老是东张西望,对大棚、灵眼石洞这类重要的地方特别感兴趣。
周大夫显然也知道谢小玉对他越来越不满,他也厌倦这种捉迷藏一样的把戏。
“明说了吧,这几天下来我已经发现你们养的这些鸡不简单,鸡肉里没有一点毒素,就算评不上一等,至少也是两、三等。我很好奇你们怎么养出这些鸡的?”他没像以往那样搪塞。
“凭什么告诉你?”谢小玉没兴趣保持表面上的客气。
“我们想买下你那套方法,价码任你开。”周大夫非常清楚这件事的价值绝对比一个炼丹师更高。
丹药不是人人能吃,也不是天天都要,吃饭就不同了,每个人都离不开。
在天宝州想要干净食材,要不得去五千里外的外海捕捞,不说其中的凶险,来回的路程就很长,不可能驾驶普通渔船。
只能使用飞天船,代价大,收获却不多;要不整理出一块灵田,这就需要一条灵脉,开辟出来的田亩也有限。
“凭什么给你们?”谢小玉仍旧是那句话,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们离开已经十二天,差不多该回来了。他们回来后,把东西放下,你们就全都可以走人了。”
“这是在下逐客令?”周大夫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我们好心好意来通风报信,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们?”
谢小玉哈哈一笑,然后一脸鄙夷地说道:“看,伪君子的嘴脸露出来了。表面上急公好义,实际上是有目的而来,想要别人报答,最好是别人有什么就让你们拿什么。”
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谢小玉继续骂道:“和你们比起来,我更喜欢信乐堂。那是一帮真小人,他们得了消息只会拿来和我做交易,两边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要是谈不拢,他们立刻拍屁股走人。你们不一样,先把消息说出来,似乎没想过什么好处,私底下把自己当作救命恩人,认定对方应该结草衔环,把所有东西都献出来。”
“你……你……”周大夫气得双手发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我明知道安阳刘家在背后捣鬼,仍旧打算接受征召。”谢小玉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我不想接受你们的‘好意’。”
话说得很绝,点明他不承认什么救命之恩,忠义堂只是通风报信罢了,没什么了不起。
周大夫想反驳,但是话到了嘴边却感到心虚。
官府上上下下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土蛮开始聚集,没有忠义堂通风报信,信乐堂晚几天也会跑过来。
“你们不会认为我像李光宗那么傻吧?用一部残缺得离谱的功法换走一株七宝紫芝,还让李光宗感恩戴德二十多年。”谢小玉不无讥讽地说道。
周大夫心头一惊,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李光宗对他们不冷不热,而且去了一趟忠义堂之后,丝毫没有回归堂口的意思。
原本他们都认为李光宗攀上了高枝变得目中无人,却没想到是当年那件事的后遗症。
他当然不觉得当年做错了。
普通人在修士的眼里只是蝼蚁,普通帮众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小卒,对方拿过来的东西叫“供奉”,他们拿出去的东西叫“赏赐”,根本不可能对等。
问题是,一只蝼蚁、一个小卒突然变成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人……
周大夫拱了拱手,垂头丧气地走了。
谢小玉却不能走,他还得在这里守着。那个人逗留一天他就要守一天。
天亮了,谢小玉松了口气,这种防贼的日子已经让他厌倦了。
白天,老白、长叔和超叔三个人会盯着那位周大夫,他们不是天宝州的人,以前没得过忠义堂的好处,不像李婶那样拉不下脸,也不像二子、二子媳妇和戏子那样畏惧忠义堂的势力,又不像那群小子缺乏阅历。
“小哥,你昨天晚上又自己吃好料。”李福禄大剌剌地走了过来。
昨晚闲得没事,谢小玉进棚子里抓了一只鸡出来,替自己做了一盘爆炒鸡片。他杀鸡拔毛不觉得麻烦,却不喜欢刷锅洗碗,这是男人的通病。
“我值了一晚上的夜,容易吗?换你来试试。”谢小玉一瞪眼。
李福禄心领神会朝着周大夫住的石室看了一眼。
这小子一开始对周大夫没什么恶感,但是被套了几次话,回去之后被老娘、二子媳妇和姐姐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被老白、超叔唠叨好几次,从那以后看到这位大夫就像看到瘟神一样。
“俺爹今儿个应该回来了吧?”李福禄抬头看着天空,现在也巴不得姓周的早点滚蛋。
“差不多。”谢小玉琢磨着也就这两天了。
“俺爹回来之后,是不是俺们都能有一件法器?”李福禄两眼放光。
谢小玉一阵愕然。他现在才明白这个家伙盼着自己老爹回来居然是为了法器,实在是个不孝子。
之前苏明成离开的时候,他将那些豪猪刺拿出来,让苏明成带去信乐堂炼成法器。
“哪有这么快?炼一件法器少说要半个月,恐怕出发之前那些法器才能打造完工。”谢小玉有意打击下这个傻小子。
“这么久啊!”李福禄的脸垮了下来。
“我说过还几遍,那里的东西比法器更好。”谢小玉指了指远处的凹地打趣道,那是苏明成养蛊的地方。
李福禄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俺讨厌虫子,俺们都讨厌虫子。俺姐也说了,俺如果敢养虫子,她就不再做饭给俺吃。”
“讨厌也得养。”谢小玉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再怎么练,短时间里也练不出什么名堂,反倒是学会施蛊可以增加不少战力。想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想以后继续跟我学东西,就给我乖乖听话。”
“俺听你的。”李福禄立刻回答道:“只要让俺学东西,让俺做什么都行。”
突然,他笑嘻嘻的凑了上来问道:“小哥,这十多天你只让俺们练突刺,俺们明白这是打根基,不过现在时间紧迫,你总要教俺们两手绝活吧?”
“你爹不是还没回来吗,我不想教两次。”谢小玉早就有了计划,他连教什么都已经有打算。
“等俺爹啊……”李福禄说不出话来,垂头丧气地走了。
洗脸、漱口、吃过早饭,一群小子拎着长刺开始练突刺。
他们的练法与众不同,九个人围成一圈,中间竖着一根杆子,杆子上用细绳拴着九个拳头大小的木球,红橙黄绿蓝紫黑白,颜色都不同,每颗木球代表一个人。
他们必须护住自己的那颗彩球,还要刺中别的球。
而且他们不只是站着刺,还要坐着刺、躺着刺、趴着刺、滚着刺、跑着刺……
修士练武技比一般武者强得多,因为他们能将真气外放,可以凌空摄物,也可以锁定目标。
才十二天的时间这几个人已经练得像模像样,他们或是直取目标,或是斜戳一枪将别人全都挡开,或是几人连手,一个主攻,其他防守。
李福禄不愧是李光宗的儿子,手中一根长刺舞动如飞,一个人挡住三五个人的夹击。
当然他的那颗球也最惨,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孔,都快成马蜂窝了。
这一练就是一个上午。
眼看就要到中午,远处传来“呼呼呼呼”风轮转动的声音,这声音太熟悉了,众人再没心思做任何事,全都停下手聚集到降落点。
远处的云层下,一道黑影正朝着这边而来,那是飞天船。
飞天船越来越近,然后开始降落。
船上的人很多,李光宗、老矿头、苏明成都在,旁边跟着一大堆人。
船一停稳李光宗第一个跳下来,双手各提着一个箩筐,里面满满放着很多东西。
“小哥,东西全都要来了,你看能不能用?我不懂这个。”
箩筐里放着的全都是纳物袋,每个袋子里都放着一套神行甲马,只要将这东西贴在脚上就能日行千里。
“小兄弟,我这边的东西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跟在李光宗后面下来的是算命先生。
在他身后,一群忠义堂的成员抬着一筐筐的药材从船上下来。
“阁下太自说自话了吧?我有说要这么多药材吗?”谢小玉现在对这帮人一点都没客气的意思。
“东西都运来了,总不好再运回去吧?不如放在这里,你有兴趣就开上一炉,没兴趣就放在一边。”算命先生说话倒也客气。
不过谢小玉绝对不会上当。他让周大夫留下就已经尝尽苦头,不可能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为什么不能运回去?当初说好数量,清单上也写得明明白白,你弄了这么多药材来那是你们的事,我绝对不会收。如果你们觉得不舒服,不想作这笔交易也行,反正能提供药材的不只忠义堂一家。”谢小玉的话毫无转圜的余地。
算命先生看了人群后面的周大夫一眼,示意周大夫帮忙说两句好话。他原本以为十几天下来,周大夫肯定已经和谢小玉打成一片。
怪不得他会这么想。
在他看来,谢小玉能够和李光宗这样的粗人结交,又能够和苏明成这样的旁门左道化敌为友,肯定很好相处。
他们是天门弟子、正道中人,不管怎么说都比旁门左道强,应该更容易结交。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苏明成是拿《剑符真解》开道,给了谢小玉一份天大的机缘,这才得了认可;而且苏明成根本不是旁门左道出身,反倒是玄门正宗传人,根基远比借助功德修行的天门弟子要硬。
所以,当他看到周大夫无可奈何地摇头,顿时傻眼。
眼珠一转,这位算命先生立刻有了打算,连忙说道:“全都运回去就不必了。小兄弟之前不是炼成解毒丹吗?那东西是常用之物,你不如多炼成几炉,我们同样用药材来换。”
谢小玉微微皱了皱眉头。刚才他只是讨厌对方自说自话,并没往深处想,此刻他多少有些明白对方带这么多药材来的意图。
他执意应征召,决定上战场,所以忠义堂不看好他,认为此行凶多吉少,所以想利用他最后一次,能炼几炉丹就炼几炉丹。
明白过来的他心中颇为恼怒。上战场之前的这段日子非常宝贵,他有很多东西要准备,还要尽可能提升实力。
以前忠义堂只是心怀不善,现在可以说是恶意了。谢小玉暗自决定,以后有机会要给忠义堂一点颜色看看。
不过恼怒的同时,他也有一些想法。
上战场肯定需要补气补血的丹药,也需要治疗内伤、外伤;上战场之前的这段日子为了让所有的人加快修练速度,还需要一些辅助修练的丹药。
药材可以从信乐堂弄,但是丹方就不同,信乐堂也有丹方,不过很一般。
忠义堂藏有太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丹炉,而且那张养护经脉的丹方也不简单。
养护经脉只是其中一个用途,它还有洗毛伐髓、易筋换脉之效,绝对是练气六重之前最好的丹药,完全可以和门派里发的朱玉丹媲美。
这样的丹炉、这样的丹方,只可能是得了某个炼丹大师的遗物。
“炼丹可以,不过我没兴趣炼同一种丹药。而且我要为不久之后的战事做准备,所以我会另外开几张药材清单。当然你们也可以提供更好的丹方,炼出来的丹药一人一半。”谢小玉用了一手抛砖引玉。
炼丹师有一套规矩,如果丹方是炼丹师的,为了保证丹方不会外泄,开列的材料清单肯定会多几样药材,分量也不成比例。
大部分药材并不会用到,所以炼丹师拿出来的丹药会很少,提供药材的一方会很亏,如果不想吃亏,只能自己提供丹方,炼丹师发誓不外传,甚至连徒弟都不教。
身为天门弟子,算命先生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奥妙。他想了半天,最后点头道:“也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说这话言不由衷,却也没别的办法。
“老周,你还是留下来帮忙吧。”算命先生朝着周大夫说道。
后者刚要点头,就听到谢小玉怒道:“不行!你们如果留人,交易全部取消。”
“这就不对了。既然这是交易,而且炼出丹来你我一人一半,总要留个见证。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规矩就是这样。”算命先生也开始斤斤计较起来。
他说的规矩确有其事。不过炼丹师地位极高,难免心高气傲,如果真有人拿规矩说事,很多炼丹师只会拍拍屁股走人。
他这是漫天要价,并不真的想让周大夫盯着谢小玉炼丹,只求能让周大夫留下来。
“你们带着药材走吧,这笔生意不做也罢,这十二天来我已经烦透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天门名为正派,行善天下,广积功德,私底下做的却是买卖情报的勾当。各大门派的子弟在出外行走之前,都会被告诫绝对不能和天门众人为伍。我以前还不信,现在信了。你这位师弟不但对我的炼丹之法感兴趣、对饲育灵禽的方法感兴趣,甚至还对辅助修练的阵法、对灵洞的布置感兴趣。天门意欲何为?”
谢小玉一下子扯来一面大旗,而且说话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算命先生被呛得满脸通红,周大夫在一旁也说不出话来,忠义堂的人早就不耐烦,想跳出来帮忙,却都被这番话堵了回去。
这涉及门派之争,还涉及大门派对天门的看法,更涉及大门派对自家秘密的控制。
算命先生和周大夫脸色铁青,但是他们无法反驳。
天门确实暗中买卖情报,这是公开的秘密;他们俩对谢小玉手里的东西也确实有所企图,一半是为了忠义堂,一半也是为了天门。
但是这话不能说,也不敢说。
一旦说出口,立刻回招来灭顶之灾。
谢小玉的身份让他们俩恐惧,就连他们的堂主都忌惮异常。
大门派不会为了一个流放的弟子出头,可一旦知道门下的弟子遭到胁迫、泄漏门派的秘密,他们绝对会派人过来杀掉所有涉及此事的人。
这样的事在天宝州至少发生过五起。
三十年前,临海城就有一个帮派因为这个原因被灭,那血腥的一幕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小老儿受教。”算命先生退了回去,不敢争了。
飞天船走了,带着一帮碍眼的家伙走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
李光宗已经从老婆和儿子嘴里知道这十二天发生的事,知道谢小玉连着十二天没睡觉,耽误修练,天天守夜。
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当初他不提议去忠义堂买丹方,就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小哥,实在不行的话,将那些药材还回去算了,忠义堂……唉!”李光宗越想越恼火。
“没必要。这笔交易还是不错,只要以后多盯着点就是。”谢小玉并不在乎,和他得到的好处相比,这点麻烦算不了什么。
谢小玉抬头看了看天色,午时已过,已经不能开炉了。
他倒也不失望,转身对众人说道:“明天开始我要炼丹,今天正好教你们一些东西。”
“今天教俺们遁法吧。”李福禄手里拎着一堆马甲兴奋地嚷嚷着。
“这是小道,让苏舵主教你们吧,我没空。”谢小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李福禄的头顿时垂了下来,但是李光宗、超叔这两个明白人的眼睛里却亮了起来。谢小玉说这是小道,那么他教他们的东西肯定更好。
“从明天开始,你们上午仍旧练习突刺,不过以后刺的就不是木球,而是活物。我会去抓一些蜜蜂,半个月后换成毒蜂,再过半个月我会从池子里捞一些毒虫出来。”谢小玉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不过,这丝微笑在那帮小子眼里要多邪恶就有多邪恶,就和老猫抓住老鼠却不忙着吞下时的模样差不多。
“下午你们就练‘懒驴打滚’。”谢小玉终于说出他要教的东西。
“懒驴打滚?这也要教吗?”大呆第一个嚷嚷着。
“俺三岁就会咧。”二呆也跟着说道。
“两个呆子给我闭嘴。再敢说话,饿你们三天。”李光宗训斥道,还异常严厉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怕自己的儿子跟着犯傻。
训斥完两个小子,李光宗满脸和气地问道:“小哥,你就别卖关子了。你这‘懒驴打滚’肯定不一样吧。”
他比其他人多了几分见识,听说过越平常的东西往往越不平常,和尚最喜欢讲这个,道士偶尔也说。
他还知道凡是这类东西全都高深莫测,一般人根本不明白,明白的都是高人。
“这是我当年随着师父去另外一个大门派做客时,在藏经阁的杂书项里找到的东西。那是一本自传,名为《秋岚录》。这个叫秋岚的修士半生坎坷,早年丧父丧母,又被叔叔所卖,成为大户人家的奴仆,后来战争爆发,他成了一名亲兵,被自家主人带上战场。没想到他的那支军队成了孤军,在一个绝地死守一年,他九死一生杀出来讨救兵,却得知军队已经投降,他被抓进囚牢,等候秋后问斩。万不得已,他杀掉狱卒逃了出来,从此亡命天涯。”
“此人早年修练的武功很杂,有主家所赐,也有军中传授,更有一些是偷来抢来的;中年之后他有一番奇遇,得到了了不得的传承,那时恰逢大乱,修练有成的他大展身手,成了天底下有数的人物。此人一生遭遇无数凶险,靠着早年军旅生涯练出来的本能,屡屡死里逃生。在自传中,他总结出保命六招,第一招就是‘懒驴打滚’。”
谢小玉又开始讲古。
其他人听得津津有味,苏明成则苦思冥想,拼命猜那个叫秋岚的修士是谁。
以他对谢小玉的了解,那肯定是一个大人物,而且是惊天动地的那种。想了半天,他不得不放弃。
“秋岚是谁?”他问道。
“他姓李。成名之后取了一个‘太虚’的道号。”谢小玉微笑着说道。
“太虚道尊!”苏明成骇然变色。他猜到会是个大人物,没想到大到这等地步。那是当今第一道门的开派始祖,万年前天地大劫的人族领袖。
苏明成把外面那件长衫脱下往旁边一扔,决定跟着一起练。
万年前天下第一人用来保命的绝学就算不是什么无上大法,也绝对值得一学。
看到苏明成脱衣服,李光宗和那几个小子全都精神百倍。
他们仍旧不知道李太虚是谁,也不知道太虚道尊有多大名头,但是他们知道自己马上要学到不得了的东西。
谢小玉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他很满意这个结果。
李太虚确实叫李秋岚,前半生坎坷跌宕,早年当过兵、入过伍,其他部分则都是杜撰。
保命六招是他在牢里得到的。
创出这六招的是一个有名的毛贼。
此人出身下九流,修为不过练气六重,只会一些最基本的法术,胆子却大得离谱,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最后惹得各大门派连手追杀。
即便这样,居然也让他逍遥十几年,最后还是同党出手设了个局,才将他抓住。
“这招‘懒驴打滚’不只是在翻滚中躲过一击,其后还有三十六种变化。这三十六种变化里,有十二种是反击之法,十二种是逃遁之法,十二种是隐匿之法。三十六种变化只是基础,不同的变化还可以相互组合,可以在反击的同时隐匿,也可以隐匿之后逃遁,还可以逃遁之后立刻反击。”
“十二种反击之法绝不简单,每一种都能演化为一门杀伐之术,有的出招凌厉,有的变幻诡异,你们可以自己琢磨,能够研究出多少看各自的造化。”
“十二种逃遁之法其实就是十二门遁术,是从佛门、道门、旁门、魔门之中十二种有名的遁术简化而来,将来你们或许可以还其本来面目……”
谢小玉仔细解说起来,每解说一种就立刻演示一遍。
那个毛贼能够逍遥如此之久并非没有道理,这套“懒驴打滚”称得上化腐朽为神奇,简简单单的一滚却有无穷变化,每一种变化又都是各门各派的精华简化而来。
能够弄到那么多秘法就不容易,还要以练气六重的境界练成,然后推陈出新,自创新义,最后还要融为一炉,这简直是一派宗师所为。
可惜此人修为太浅,又没走上正道,而且心思也不在修练上,白白浪费一身才华。
这一番连说带练,直看得众人心旷神怡,就连苏明成也目不转睛。
此刻,他已经确信这是太虚道尊留下的绝学,否则哪来如此泱泱无尽的宗师气派?
操场上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一群人在拼命苦练,不但整个下午都花在上面,吃过晚饭后,那几个小子又去练习,一直练到深更半夜,身上的瘀青和伤痕更不用说。
第二天,这些人继续发疯。
谢小玉却不陪着他们,午时未到,他就回到自己的石洞里。
材料早已经准备好了,这些工作现在是二子和戏子在做。
他要炼的是养护经脉的丹药,名字很土,就叫“大还丹”,简直就像江湖人用的东西,或许是这个缘故,忠义堂才没怎么在意,让谢小玉占了天大的便宜。
和解毒丹相比,大还丹要麻烦许多,主料就有二十八味之多,辅料有三十几种,每一种都被研磨成极细粉末放在玉盒里。
开炉、预热,然后一点一点加入各种材料。不过和上次不同,这次他没生搬硬套完全按照丹方上的指示做,而是根据自己的感觉。
这十几天来他天天守夜,闲着没事就抓一只鸡给自己做顿宵夜,做着做着,居然让他发觉了些门道。
万事万物皆有至理,厨道也是道,不在三千大道之中,属于旁门小道,但是厨道和丹道相通。
在厨道里,任何一道菜各种多少都不是确定不变。夏季多放盐,冬季多点甜,北人喜重味,南人嗜清淡,用大火和用小火也不一样。
子午孕丹就像文火慢煮,不同于大火急烹,用料自然有所不同。
谢小玉并不指望一次成功,炼丹本来就要不停尝试,一张丹方不知道凝聚前人多少心血。
盖上炉盖,他和上一次炼解毒丹时一样,将心神融入丹炉之中,随着丹炉一起吞吐调息。
炼丹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幸好修士全都是耐得住枯燥的人。
谢小玉不时会调节下底盘上的旋钮,有时候也会适当添加一些药材,重新调整药材的比例。
做这一切都凭感觉。
厨道讲究大味调和,不管是五味合一还是五味分明,全都注重调和。
而调和又不同于平衡,食物肯定或咸、或甜、或酸、或辣。
一味为主,诸味相辅,其中的奥妙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丹道也是一样,只不过味道变成药性,而药性又更复杂得多,不像酸、甜、苦、辣、咸总一成不变,药性会变,可能从温热变成辛热,甚至变成燥热,有时候还会从热性变成寒性,更别说是从补益变成剧毒。
难就难在这个变字。
药性不变,只是君臣辅佐,那只是药,不是丹;药性变了,然后融为一体,这才是丹。
谢小玉一边炼丹,一边也印证着自己的修练之道。
师父曾经说过:丹道、器道、符道、阵道和修练之道殊途同归。当初他不懂,现在懂了。
以前修练的《紫府天箓》虽然等级不高,却堂皇大气,完全符合大味调和的道理。
他现在修练的《六如法》高深奥妙,梦、幻、泡、影、露、电表面上说的是刹那光阴,内里还隐藏着永恒的奥义。
梦、幻、泡、影、露、电全都短暂,刹那间由生而灭,但很快又会有新的梦、幻、泡、影、露、电出现,这可以看做轮回,可以看做往复,也可以看做永恒。
再引申下去,芸芸众生几十年光阴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再往大方向想,这方天地同样也有诞生和寂灭,对这方土地的人来说,天地生灭近乎于永恒,但是对于跳出这方天地的人来说,或许也不过是稍微长一些的刹那罢了。
越研究《六如法》,就越觉得醇厚绵延,回味无穷,绝对是调和到极致的味道。
他修练的另外一部功法就不同了。
《剑符真解》少了很多东西,最致命的是缺少一根主轴,就仿佛把一大堆材料放在面前,却没有菜谱。
他种下本命剑符,把真气转换成剑气,只相当于汆水过油,这样弄过的食物,勉强可以下口,但是绝对谈不上什么滋味。
有意思的是,他顺手拈来的玄冥阴煞迷心毒符剑蛊,反倒隐然间有了一丝大味调和的意思。
知道不足,就要补。
必须让《剑符真解》变得完整。
他不指望把《剑符真解》补得完美无缺,以他现在的厨艺,做一盘家常小炒绝对没问题,但是让他来一桌龙凤大宴,那就不行了。
他可以试试先白灼或者清蒸,那简单。
已经有了的玄冥阴煞迷心毒符剑蛊,可以算是臭卤腌渍,味道怪,却也有人喜欢。
药在炉中相混相融,以往种种所学在心中梳理整齐,然后互相拼凑着,谢小玉不知不觉中开始寻求起自己的道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西下,日头落山,地盘碰出的光线戛然而止,丹炉的温度慢慢降低,炉里各种药物的混合已然完成,一粒粒丹种渐渐浮现。
又是浑沌初开,洪荒始现的景象,清气升,浊气降……然后有了生机。
有过一次失败的经验,谢小玉没有再忘记打出丹诀,一时间他心中突动,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诀印打了进去。
原本异常缓慢的凝结速度,一下子变得快了许多,那些丹种飞速旋转着,周围的药气先是聚拢成一团,变成厚密的云雾,然后迅速收缩、沉淀、堆积。
看到这一幕,谢小玉若有所悟。
修练的时候,为了提高效率,总是会用聚灵阵汇聚灵气。
子午孕丹术是自然凝结,少了这一步,所以时间就长。
不过刚才那套诀印是从哪里来的?
谢小玉感觉到异常迷糊,似乎有些印象,好像是从哪本书里面看来的,却又懵懵懂懂,总是想不起来。
丹炉轻微地震动着,过了片刻,又不动了。
谢小玉打开炉顶,随着一声霹雳震响,十几道暗红光华从炉口喷涌而出。
幸好他早有准备,一只手幻化成无数残影,在半空中一阵乱捞。这是分光捉影之法,一直练下去就是玄功变化,奥妙无穷。
所有的暗红光华一个都没逃掉,全都被他捞在手里。
每一点光华就是一颗丹丸,大如龙眼,色泽暗红,表面犹如金玉,隐泛宝光,更有如云般的暗纹漫卷着。
有宝光,有丹纹,这些丹药已经可以入品了,不过丹分七品,一品道丹,二品天丹,三品灵丹,四品宝丹,五品金丹,六品紫丹,七品大丹。
这些丹只能算最低的大丹。
把其他丹药全都收进玉瓶里面,谢小玉留下了一颗品相最好的丹药。
这颗丹药散发出阵阵清香,表面如同磨亮的紫铜,里面的暗纹最为清晰,而且层次分明。
他把丹药扔进嘴里。
丹不同于散,药力一点一点化散开来,丝丝缕缕沿着奇经八脉流转着,所到之处,经脉全都如同得了春雨滋润,变得生机勃勃,原本因为剑气运转而出现的损伤,也在药力催化下迅速弥合。
随着药力完全化开,他的身体渐渐麻痒起来,五脏六腑还有一丝刀割的感觉。
这是洗毛伐髓。
谢小玉已经经历过这个步骤,入门之后,门派里就会发下洗毛伐髓的丹药,《紫府天箓》第四重也能洗毛伐髓、易筋换脉。
现在这些反应是因为毒素在体内沉积造成,排毒丹只能排除大部分毒素,仍旧有一部分残毒在体内。
药力渐渐发挥,他身上开始冒汗,汗水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汗渍,不过比十几天前排毒的时候好多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药力终于发挥干净,他又捻起一粒大还丹塞进嘴里。
这东西吃多了用处不大,多余的药力都顶多滋养一下经脉和脏腑。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享受一下奢侈的修练方式。
在山门里的时候,他不是那些天之骄子,不可能享受太多资源,住的地方不算好,丹药的配给也非常有限。
他是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也可以尽情服用丹药。
现在梦想总算实现了。
他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那么一丝喜悦,不过更多的却是悲哀。
看了看手里的玉瓶,这些丹药是炼来给李光宗他们服用的。
这些家伙居然比大门派出身的自己更加幸运,一想到这里,谢小玉的心里有些不平衡。
瞬间,他的脑子里闪出一张药方。
这张药方只用几味很普通的药,却能够改变大还丹的药性,将原来药性平和的一味温养丹变成烈性的虎狼药,吃下去之后绝对肝肠寸断、经脉逆转,如同刮骨割肉,又如扒皮抽筋,让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睡觉都会做恶梦。
第二天一早,大家还没吃饭,谢小玉把玉瓶放在桌上。
“丹药我已经炼出来了,效果比想象的还要好,不但可以养护经脉,还有洗毛伐髓、易筋换脉的功效,吃一颗顶得上你们苦练半年。”谢小玉满嘴诱惑之词。
李光宗和李福禄同时伸出手去,两个人都有些迫不及待。
“慢。”谢小玉立刻阻止:“丑话说在前面。这丹药有点问题,吃下去就像进了地狱一样,比抽筋扒皮下油锅还痛苦好几倍。”
李光宗和李福禄的手都停住了,两个人面面相觑。
同样脸颊抽搐的还有苏明成。
别人吃这药是锦上添花,他就不同了,他和谢小玉一样,练的也是《剑符真解》,也要将真气转化为剑气,如果不想经脉寸断变成一个废人,必须服用养护经脉的丹药。
他倒是有其他选择,他可以等。几个月前,他已经请人从中土带养护经脉的丹药回来,等多大半年,丹药就可以到他的手里。
苏明成异常犹豫。
不只是这件事,这十几天来,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和谢小玉共进退。
他和这个矿一点关系都没有,用不着上战场。
去的话,从此他就成这群人的一员,不管是修练上的指点还是丹药,绝对少不了他一份;不过和土蛮开战异常凶险,十有八九会命丧黄泉。
不去的话,以后关系就会疏远,就算再有指点也不会尽心尽力,丹药倒不成问题,有那么一点香火之情,交易还是可以。
他正在犹豫,李光宗已经拔掉瓶塞倒了一瓶丹药在手里,一下子扔进嘴里。
片刻的工夫,李光宗就知道厉害。他的脸扭曲起来,汗水不断往外冒,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了出来。
“哇——痛死我了!”李光宗大呼出声,双手抓住桌子边沿,硬生生扣下五个手印。
黑色的汗渍从他的脸上、手上、所有裸露的部位渗透出来,这是真正的汗毛伐髓,排出来的汗渍不比那天排毒少,而且味道更加腥臭,让周围人阵阵作呕。
“俺也来。”李福禄一把抢过玉瓶,也倒了一颗扔进嘴里,然后跑到空地上满地打滚去了。
他又是另一种风格,像小孩子撒泼一样躺在地上嚎叫,不停地捶打地面。
“俺的娘,这得疼成啥样啊?”二呆脸色发白自言自语着。
“怕痛的是孬种。”大呆胸脯一挺道。说完,他也拿了一颗丹药走了,也学着李福禄跑到一片空地上。
人渐渐少了,躺在地上嚎叫的人却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老矿头和二子,连戏子都拿了一颗丹丸找个角落苦熬着去了。
看到这番情景,苏明成苦笑一声,也取了一颗丹药。
人总是要脸面,他如果不这么干的话,以后连那些粗人都会看不起他。
丹药入肚,苏明成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些傻小子会满地打滚了。
这药力霸道之极,就像无数利刃在体内乱搓乱绞,而且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没有一处不痛。
一般人痛到这种程度很快就会变得麻木,但是这枚丹药却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一点麻木的感觉都没有,反倒更痛。
苏明成不知道自己怎么挺过去的,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他看了看四周,其他人已经叫不动了,全都躺在那里手脚抽搐。
老白、超叔、长叔、戏子已经吐白沫了,这几个人身子骨比较差,意志力也不那么坚强,没那些小子顶得住。
苏明成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油腻腻的,上面满是丝丝缕缕的汗渍。
他也经历过洗毛伐髓,身体远比常人通透清灵得多,现在居然还冒出这么多汗渍,除了证明天宝州的瘴毒实在太厉害,对修练太不利,也证明这种丹药确实洗毛伐髓更加彻底。
“这丹药我要一百颗。”苏明成咬着牙说道。
这样的好事不能独享,一定要拿回去让堂口里其他人也享受享受,特别是堂主这头老狐狸绝对不能放过。
“你倒是很明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道理。”谢小玉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不也一样?”苏明成没有往日的尊敬了。
“你现在可以转化剑气了。我有点心得,你想不想听听?”谢小玉打一棒后给颗甜果。
“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我已经决定要跟你们一起走。”苏明成终于想通了。
他刚才是为了脸面,为了不让那些粗人看轻,才硬着头皮吞下丹药。
同样的道理,这些粗人肯定会得到谢小玉悉心指点,《力士经》又容易成就,只要他们能够活下来,用不了五六年就会超越他现在的成就。
他可没忘记谢小玉曾经说过,在大门派里练《力士经》的人有两成能够成为真人,有半成可以更进一步成就真君之位。
这还是不予重视,任其自生自灭的结果,如果悉心指点,丹药不缺,那比例还不知道多大!
苏明成的心中有了危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