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暑夜的邂逅

无论哪个国家,哪个民族,都有驾驭超自然力量的手段。

在各色文化中,掌握超自然力量的人有着不同的称呼:道士、僧侣、巫师、神父、萨满、祭司……纷繁多样,不一而足。

这些拥有超凡伟力的奇异人士,有一个共同的名号——“异能者”。

异能者的传说可以追溯至上古,那个神话中的洪荒时代。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他们的身影无处不在。

有如幽灵,有如鬼魂,潜伏在正史的里侧。

近代以来,异能者似乎式微了。新兴的科学技术,尤其是枪炮火药,让异能再无用武之地……

真的是这样吗?答案是否定的。异能者只是换了个方式,融入现代——

吕一航揉了揉因长时间看书而干涩的眼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

他在《庄子集释》中沉浸了将近四个小时,现在回过神来,才感到莫名的疲惫。

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鹏鸟,荫蔽千辆马车的大树,都是稀奇至极的玩意儿。如果现实中能见上一眼,那该多有意思……

他沉浸于书中的世界,恍恍惚惚地拉开房间的门。

门外的世界亮堂得很,他的妹妹吕之华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为了不吵到哥哥,吕之华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很低,以至于室内的吕一航刚才完全没有察觉。

吕一航经过客厅时停下脚步,双臂倚在沙发边上,往屏幕上瞅了一会儿,是《光之美少女》,今天刚出的最新一集,刚播到女主角们变完身的一段,她们花花绿绿地站成一排摆pose,好不风光。

“这集不是上午看过了吗?”吕一航问道。

吕之华抬起头看向哥哥,撅了噘嘴:“看过了也能再看一遍啊。”

搞不懂她为什么对这种子供动画这么沉迷,明明都是大一的学生了,真是一点大人样都没有啊。

不过吕一航自己只比义妹大两个月,而且也同是大一。无论拿年纪,还是拿阅历,都没资格压她就是了。

吕一航一边蹲在玄关换鞋,一边叮嘱道:“早点睡觉啊,明天就要上课了。”

“现在出门吗?这么晚了。”

“嗯,买点夜宵吃。”

吕一航走出了楼,楼前是一片还算宽阔的空地。傍晚刚下过雨,赭红色的地砖一片湿滑,空气也被净化了一番,闻起来有股微甜的气息。

远处那栋标志性的高楼包裹在夜色中,透过行道树的重重阻隔,只能看得见楼顶。

那边就是吕一航与吕之华今年入学的大学,也是由异能者组成的大学——瀛洲大学。

虽然也有专收异能者的小学、初中与高中,但吕一航从小到大,一直读的是普通人的学校。

高中时,吕一航就读于文科班,成绩还算不错,他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考上华师大——这是他的理想学校。

他的人生计划就是这样:考个还可以的大学,找个还可以的工作,同一名两情相悦的女性结婚,过上平凡而有味的人生。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在高考前夕,正当吕一航努力复习时,他被爷爷硬拉来参加瀛洲大学的入学测试。

吕一航自认为发挥得很烂,无论是笔试、面试还是实战测试,都是连蒙带猜、纯拼运气的。

竟然顺利考进了,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放榜的那天晚上,爷爷在酒桌上喝红了脸,抚掌大笑,又说起了他那口头禅:“吕家的小孩就是有出息,我们吕家可是吕洞宾的后人!”

吕一航抿着庆功酒,心里百思不得其解,认定绝对是爷爷搞的鬼。

因为爷爷曾是茅山上清派的弟子,现在担任瀛洲大学的资深教授,地位相当崇高。

十多年以来,一直是爷爷在教吕一航兄妹修炼,但比起吕之华这个道术天才,吕一航在这方面的水平实在丢人,不管什么符箓法术,都使得一塌糊涂。

也不怪吕一航会这样揣测:自己能进瀛洲大学,恐怕就是爷爷开的后门吧?

不过,正是托爷爷的福,他和妹妹用不着住狭窄逼仄的本科寝室,而可以租住在北区的教职工公寓。

这里四室一厅两卫,还带个厨房,对于两个人来说,空间绰绰有余了。

这种优厚待遇,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吕一航缓步走到了北区最南端体育馆边上的全森便利店。

这家店他再熟悉不过了。

住进新居以来的一个星期里,他每天都至少要来一趟。

体育馆早就关门了,但便利店是24小时营业的,还亮着温暖的灯光。

当吕一航走入便利店时,门口的迎宾器自动响起了“欢迎光临”的声响。

听到这响动,站在柜台前的金发女孩侧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望向吕一航。

这位女孩是店中唯一一名客人,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有种摄人心魄的魅力,如同漩涡一般吸引着周围的一切,淡金色的长发扎成繁复的公主辫发型,再加上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容貌简直如洋娃娃一样精致。

她身着一套漆黑的哥特式长裙,唯有领口和裙边镶嵌着白色的蕾丝,脚上穿着一双黑得发亮的乐福鞋,黑裙下露出的一截小腿被纯白长袜覆盖着。

这名哥特萝莉比吕一航要矮上半个头,但不知怎地,吕一航竟有种被睥睨的感觉。

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与哥特萝莉对视了良久,自觉有些失礼,于是主动移开了视线,走入店内。

吕一航想吃柜台上的关东煮,没从货架上拿东西,就排在了哥特萝莉的身后,与她间隔了一臂距离。

在面向异能者的综合型大学当中,瀛洲大学创办得最早,论综合实力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所以留学生的比例相当高,甚至超过40%。

在校园中见到外国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吕一航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早就习以为常了,可穿着这种哥特长裙的少女,他还是第一次见,所以忍不住多偷看了几眼她的背影。

哥特萝莉手上拿着一桶“番茄牛肉面”,真是奇乎怪哉:这么华丽的裙子,跟方便面总不太相称,难道不怕弄脏吗?

吕一航又把目光转向了柜台上的关东煮,思量起了该点些什么,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哥特萝莉结完账。

听店员和她的对话,貌似是忘带饭卡了。

店员提醒道:“如果没有饭卡的话,用○信或支○宝也行啊。”

哥特萝莉秀眉微颦,露出了愧疚的神色:“抱歉……我初来乍到,还没办理过移动支付。”

正当哥特萝莉准备掏出手机时,她注意到吕一航排在自己后面,便有意让出身位,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我来付吧。”吕一航上前一步,把自己的饭卡递给了店员,说,“我跟她的账一块儿结。”

这个举动既出于节约时间的考量,也源自微不足道的善意。哥特萝莉见到吕一航递来饭卡,愣了愣神,随即感激地鞠了一躬:“谢谢你。”

店员接过饭卡结账,哥特萝莉借机瞥到了饭卡上的名字,轻轻地笑了笑。她的笑容很好看,如同雪霁初晴:

“你叫……吕一航?『谁谓河广,一苇杭之』,真是个雅驯不俗的名字啊。”

“你还会背《诗经》?”

哥特萝莉谦虚地说:“读是读过,理解了多少就另当别论了。”

吕一航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因为这名字的由来,跟《诗经》半点关系也没有,而且说实话,起名的过程相当草率,全靠老爸的异想天开。

吕一航刚出生不满一个月时,家人们为取名而冥思苦想,聚在一块儿商量了无数次,也没法达成共识。

在不知第几次家庭会议上,吕一航的武侠迷爸爸正忙里偷闲地重读《白发魔女传》。

轮到他发言了,他做贼心虚地提了个主意:干脆就叫吕一航好了。

岂料其他人一听,竟然称心满意,连声叫好,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过吕一航并不打算把这实情告诉哥特萝莉:即使是熟读《诗经》的外国人,恐怕也未必知晓梁羽生吧?

吕一航端着一杯关东煮离开柜台,用竹签插着的各色肉丸香气扑鼻,盛着热汤的纸杯水汽氤氲。

在大夏天的晚上吃这个,颇有些不合时宜,但他饿极了,吃点肉类比较能填充肚子。

便利店的落地窗前是一排饮食席,吕一航在其中一个座位上坐下。

正当他拣起一根竹签时,哥特萝莉端着泡好的方便面,从容不迫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落座的姿势极其自然,仿佛跟吕一航是多年老友一般。

哥特萝莉凑得那么近,手肘都快碰到吕一航的手肘了。吕一航这才感受到,她身上散发着一股从未见过的魔力。

一股粘稠的、诡异的魔力。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魔力?吕一航回忆起了小学时的一个盛夏,他在厨房地板上捡拾死鱼时,所感受到的黏糊糊的触感。

出于本能反应,吕一航皱起眉头,将身子朝相反的方向倾斜了一点。

但吕一航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这股魔力虽然令人恶心,却不带有任何敌意,也不会对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于是他挪了挪屁股,坐得端正了一些,并努力让面部表情变得舒缓。

只要无视就好了,只要无视就好了……

哥特萝莉好像看出了吕一航脸色不对劲,关切地问道:“你很介意我坐这里吗?”

女孩的嗓音温柔而悦耳,消解了他的一些不适感。

“不,不,你坐吧。”

哥特萝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对不起。”

吕一航为了缓解尴尬,干巴巴地笑道:“不是,为什么你要道歉啊?”

“看你心神恍惚的样子……”

“只是不太习惯你的魔力而已,以前没见过这种。”

吕一航认真思考了一下:她身上的这股魔力到底是什么呢?

她是巫师吗?不是,她的魔力有种令人敬而远之的魄力,与寻常巫师大相径庭。答案好像摆在面前了——

“你会黑魔法吧?”吕一航问,“你的魔力跟别人不太一样。”

这个猜测有不少取巧的成分:因为黑魔法是范围很广的称呼,西方的各种奇技淫巧,都能笼统地归到黑魔法中去。

可他毕竟很少遇到黑魔法师,对黑魔法的门类也不太了解,所以只好含糊其辞。

而且,奇装异服也是黑魔法师的特点之一(虽然是源自道听途说的刻板印象)。猜测她是黑魔法师,并不是毫无依据。

哥特萝莉的微笑中,似乎多了几分得意劲:“没错。真是好眼力,你是如何察觉到的?”

吕一航摆摆手:“这是天生的。我从小就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魔力的流动……你身上的魔力,很夸张啊。”

吕一航不得不承认:按魔力的总量来看,这女孩超出同龄人太多了,要不然也不会让他感到如此不适。

在娇贵脆弱的外表之下,她绝对是个高手。

哥特萝莉饶有兴致地问:“也就是说,你还看得见鬼魂吗?不会连恶魔也能看见吧?哦,用你们的话说,应该叫邪祟。”

“当然看得见。”

“你这种情况,应该叫阴阳眼吧?”哥特萝莉叹服道,“真是了不起的天资啊。为了修炼出类似的能力,像我这样的凡人都得花费多年呢。”

说得没错,就是阴阳眼。

然而,听到这句赞赏,不堪回首的往事络绎不绝地涌入吕一航的脑海。

要是有得选,我还不想要这个天赋呢……哪怕做个什么都没有的平凡人也好啊。

生而知之,意味着无比沉重的代价。

因为一个人能使用的超自然能力是有限的,这是由人体结构决定的,是大自然的铁律,学名叫做“能力排异定律”。

比方说通晓魔法的人学习道术就会无比艰难,而擅长道术的人也难以学习通灵术。

先天异能者也是同理,自从他们出生起,身上就携带着游散的魔力,会与外来的魔力相排斥。

吕一航的先天异能是阴阳眼,人人都可以通过修炼习得的无用能力,反倒令他掌握不好后天法术。

他跟着爷爷学了十二年符箓之术,水平却连刚学一两年的初学者都比不上。

与其说是天赋,还不如说是与生俱来的诅咒。

“不提这个了。”吕一航想把这件伤心事抛在一边,聊点别的话题,却发觉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便问道,“请问你叫什么?”

“抱歉,忘记做自我介绍了。”哥特萝莉微微侧过身来,面对着吕一航,将四指抵在锁骨之间,语调轻快得像一只白鸽,“我的名字是提塔·克林克,是12班的大一新生,叫我提塔就好了。”

“提塔。”吕一航轻声念了一遍,接着在心中默默记了一遍。

“ti ” “ta”两个音节,都要舌尖贴在牙齿上,再轻轻弹开,念起来很有韵律感。

“嗯! ”提塔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看她点头的幅度那么大,真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光靠名字判断不出她是哪里的留学生,不过根据姓氏来看,或许是德国那边来的吧?

提塔所说的普通话相当标准,足以让本地人汗颜——一点都听不出来外国人的口音。

虽然语速不是很快,但是吐字清脆极了,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光是听着就心情爽快。

吕一航佩服地说:“你来这里才没多久,汉语却说得那么好。”

“哪里哪里。我在老家学了很多年。”提塔嘴上自谦着,但她嘴角的笑意是隐藏不掉的,“汉语啊,真是门博大精深的语言。尤其是古汉语,深刻而又典雅。我这几天在读唐诗——当然,是从李杜读起的……”

吕一航一边啃着关东煮,一边听提塔发表关于古典文学的长篇大论。

他原本猜想,提塔是个孤僻阴郁的人,毕竟魔法天才大多都是极不合群的。

没想到她却这么开朗,这么健谈,对着初次见面的人也能絮絮叨叨地讲上这么多话。

由于爷爷的影响,吕一航平时也总爱翻看古籍。

这样一位热爱古典文学的女孩,让他产生了些许亲近感。

他心里其实相当意外:一个外国人,怎么会如此熟习古汉语?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疑问抛在了一边。

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投机。

两人聊起唐诗来,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渐渐地,就连提塔身上的魔力也不再惹人难受了,可能这就是“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吧。

“……我正在读杜诗,但是注释实在是太多了,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看起。”提塔消沉地说。

“你读的是什么版本呢?”

“《杜诗详注》,中华书局的。”

“注杜诗的人有很多,所谓『千家注杜』,感到头大也是在所难免的。你可以看看《杜诗镜铨》,收录其中的注释不那么繁杂……”

提塔边听边点头,还在手机上做着记录,像个乖巧的学生。她连声称赞道:“你对古诗真了解啊,不愧是母语者。”

“你才了不起吧,一个老外居然懂这么多。”吕一航看了看桌上被提塔忽视的方便面纸碗,忍不住提醒道,“喂,最好注意一下你的方便面,快糊了。”

“啊,这就泡太久了吗?”提塔一边慌慌忙忙地揭开纸碗的盖子,一边说,“我还是方便面处女。”

“噗!”吕一航差点把刚喝进去的一口热汤喷了出来,他努力憋出镇定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以前从来没吃过方便面,对吗?”

“嗯呐,就是这个意思。”提塔侧了侧脑袋,两只眼睛像无辜的小羊羔一样。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你大可以换个普通一点的词。”吕一航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嘟哝道。

看来提塔的汉语还没学到家,起码口语还有待加强。

提塔撕开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吕一航偷偷地旁观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吃面的姿势很文雅,纤纤玉手提起筷子,挑起面来,卷成一团再送入嘴中,不发出一点声音。

她细细地嚼着,快嚼成烂泥了才肯咽到肚里。

三分钟过去了,碗中的方便面只少掉一点点。

吕一航好奇地问:“好吃吗?”

“还行。配料很香,但是面就……不怎么好吃了,一点嚼劲都没有。”

吕一航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说道:“你吃多了就知道,天下方便面都是这样的。”

不知何时,提塔把目光聚焦到了吕一航手中的纸杯,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的那份呢?好吃吗?”

“怎么,你想吃吗?”

出乎吕一航的意料,提塔竟乖乖地点了点头,用期待的眼神盯着他纸杯中的珍馐。

吕一航有点犹豫,把自己吃到一半的残羹给她,好像不太合适。于是仔细挑出一个没动过的牛肉丸,连着签子放到了提塔的方便面纸碗中。

提塔道了声谢谢,捏起签子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才咬上一小口。她闭上眼仔细地咀嚼,然后用小手遮住嘴巴,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呜哇,好吃。浸了辣味的汤汁,感觉更香了。”

看到提塔颇有日本美食节目主持人那种一惊一乍的风范,吕一航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边吃边聊,磨磨蹭蹭了半个小时,才把各自的食物吃完。

“天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走到便利店门口时,吕一航提议道。

提塔欣然接受:“好呀。”

瀛洲大学不设围墙,但是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有一条四车道的宽阔马路像城墙一样包围着它。

边界之外是一圈生活区,宿舍、饭店、商场等设施都在那儿,总共分为八个区域。

问了才知道,提塔的住处在东北区。

“大一女生不都住在东南区的宿舍吗?为什么会住东北区呢?”吕一航在心里产生了疑惑,不过也没为此多想。

这家24小时便利店位于北区的最南边,也就是最靠近大学教学区的那端,因此要送提塔回去,等于绕一段远路。

虽然夜色已深,但闲来无事,把这当作消食的散步也未尝不可。

吕一航与提塔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并肩而行。

提塔为了避免自己的哥特长裙被水洼弄湿,走得小心翼翼,时不时还要提起裙摆。

道旁樟树的叶子上挂着无数雨珠子,风一吹满天乱飞,惨白的路灯光照在路边的水洼上,景色显得有些寂寥。

偶尔能见到远处有几位行人,大概是在教学楼晚自习后回寝室的学长学姐们。

再过一段日子,学习生活步入正轨了,自己恐怕也得加入他们的行列了吧。

想到这里,吕一航不禁感慨道:“今天举行完开学典礼,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马上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学生了,我却觉得像是在梦里一样……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提塔侧过头来,注视着吕一航的面颊,轻快地笑道:“哼哼,是吗?”

“嗯。这个暑假太长了,我都快忘了上课是什么感觉。”

“可我很期待校园生活哦,好新鲜啊。能跟同学们一起上课,很开心啊。”

“你是不是那种暑假没过完就盼着新学期快开始的优等生啊……”

在假期综合征的作用下,吕一航倦怠不堪,就算已经休息了近三个月,他还巴不得再多放一个月假。

可是看到提塔心驰神往的表情,他感到有点自惭形秽。

提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喜地说道:“对了,大一都是大课,有些课我们或许会一起上呢。”

“……是啊,说不定还有机会再碰见。”

瀛洲大学大一不分专业,上的都是些通识课、公共课或选修课,直到大二才分专业,到那时候才会有专业课。

这是因为瀛洲大学旨在培养国际化的异能者,要求学生们必须对世界各地的异能流派有所了解。

第一任校长曾说:“现代社会的异能者,要有国际视野,也要有包容精神。”这不光是场面话,而且也是瀛洲大学的教育理念。

通识教育作为瀛洲大学的特色,一直延续到今日。

通识课都是几个班合在一起上的,就算哪节课上偶遇提塔,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街景变得大不相同。

身边的建筑不再是整齐划一的五层住宅楼,而变成了两三层的低矮别墅。

这些别墅的外观虽然略有不同,但大体的风格是一致的:屋顶铺设着红瓦,外墙涂抹着浅色的灰泥,十足的托斯卡纳风格,周围绕着一圈精致的铁艺围栏。

其中有些别墅的窗子还隐约亮着灯光,恐怕那些住户还没入睡吧。

吕一航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他忍住左顾右盼的想法,老老实实地跟着提塔的脚步。他的内心波澜起伏——

传说中的别墅区,不会就是这里吧?

填住宿申请表的时候,最后一个空格是“自主申请”,也就是自行与校方交涉,倘若申请成功,校方会安排别墅区的宿舍。

这是最高级的一档,费用自然是天价,但谁都不晓得具体数目,据说与伦敦市中心的房租不相上下。

对于普通学生来说,“要满足怎样的条件才能住别墅区”是个神秘的都市传说。

反正这些房子的住户,不出意外都是一群狗大户……啊不,富家子弟。

话说回来,提塔举手投足都那么有教养,讲汉语也讲得文绉绉的,浑身都是书卷气,也许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呢。

那么负担得起这里的宿舍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虽然吕一航对西方的异能派系不算了解,但多年下来也有所耳闻:世世代代研习魔法的豪门大族,都是一等一的富有。

他们所撰写的魔法典籍洛阳纸贵,所制作的魔法道具有价无市。

反过来说,要源源不断地消耗各种珍贵的施法材料,也唯有挥金如土的富豪才能做到。

比如贤者之石、龙的骨粉、海妖的翅膀,哪里是能轻易买到的东西?

——魔法,向来不是穷人的游戏。

“到了,我就住这里。”

提塔在一栋三层别墅前停下脚步。在别墅区的所有房屋中,这座别墅也算得上是占地面积最大的一座了。同样是红瓦白墙,看上去静穆而古雅。

透过铁制围栏间的空隙可以窥见院子的景象,院子里并没种什么花木,但是草坪上的芳草茂盛而齐整,应该有好好打理过。

别墅一层是挑高设计的,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很是气派。

然而所有窗子全都拉着窗帘,黑洞洞的,一丝灯光都没透出来,似乎屋里并没有人在。

听到提塔的话,吕一航感到十分惊讶:难道她是独居的吗?这么大的房子,只有一个人住,未免太过奢侈。

不过吕一航转念一想,她愿意奢侈是她自己的事情。出于礼貌,没必要在这方面多嘴多舌,于是什么也没说。

“我就送到这儿了。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上课呢,你也赶紧休息吧。再见喽。”

吕一航挥挥手,转身便欲离开。

提塔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紧张地用手捏住自己的领口,慌忙发问道:“等等。请问能否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呢?”

吕一航一愣。

从出生到现在为止,被女孩子索要联系方式或许还是第一次。

心里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仿佛有股温水涌上了胸膛一般。

看到提塔的蓝宝石般的眼睛正楚楚可怜地注视着自己,吕一航深知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掏出手机,打开○信,故作镇定地说:“我扫你吧。”

“嗯!”

提塔愉快地捧起自己的手机,她用手机用得不太熟练,左滑右滑了好长时间,才得以点开○信的图标。

吕一航无意间瞥见提塔的手机屏幕,她的○信会话连一页都没满。

由此看来,她到这里以后并没交到几个好友。

自己居然忝在这种美少女的好友列表,吕一航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直到离开别墅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吕一航还时不时低头看看手机,盯着提塔的○信头像出神: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妖精般的美少女跟我攀谈呢?

今晚的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

不,不可能是梦。因为交换的这个联系方式,是千真万确的。

提塔走进房门,屋里寂静无声,一片漆黑。她一边脱着鞋,一边抬起右手,随意地往虚空中打了个不出声的响指。

啪嗒。

随着这个响指,墙壁上的一列开关一齐响起了被摁下的声音,高悬的大吊灯登时发出辉煌的金光,走廊若干小灯也如众星拱月一般亮起,屋里一下子变得亮堂了起来。

正当提塔弯下腰换鞋的时候,屋内的楼梯上响起了“咚当咚当”的脚步声,一位身着英式女仆装的银发女子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下了楼。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副平平常常的、淡然的样子。

她走到楼梯口,把两只手端在雪白的围裙前,向提塔鞠了一躬:

“提塔,你回来了。”

女仆的声音温柔而恭敬,也带着一丝倦意。

提塔瞪大了眼睛,惊异地问:“咦,你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回来。一个小时前我去工房给你送点心,结果找不到你,才发现你出门了。”

“我,我就出去转转。”

当提塔经过女仆身前,正要上楼梯时,女仆突然黑下脸说:“我说,提塔。你是不是偷偷溜出去吃东西了?”

提塔停下了脚步,做贼心虚似的移开视线:“啊,咦,欸。你是怎么发现的?”

“身上一股味道。快去洗澡吧,洗澡水已经放好了。”女仆叹了口气,“明明跟我说一声,我就会给你烧吃的。”

“对不起嘛,我只是很想尝尝看方便面是什么味道。上星期逛超市的时候头一回看见,好奇很久了。”

“方便面?”女仆的眉头显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她不满地说,“请你少吃点外面的垃圾食品。那种没营养的食物有什么好吃的?我做的食物都是符合营养学……”

“不,很好吃哦。”提塔嘻嘻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踏上楼梯,“你吃过肉丸吗?便利店柜台上卖的那种。没吃过的话,推荐你也去尝尝。”

女仆望着提塔蹦蹦跳跳地走上楼的背影,杵在原地发愣:大小姐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她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今天是九月一日,大江南北众所周知的开学第一天。

由于早八有课,吕一航不得不克服暑假昼夜颠倒的作息,早早地洗漱出门。

熟读各种奇幻小说的吕一航,对瀛洲大学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瀛洲大学的教学楼不是阴森的古堡,不是神秘的塔楼,而是平凡到有些可悲的五层高楼。

有棱有角,四四方方,跟中学时候的教学楼没什么两样。

虽然楼龄已有二十年以上,但米黄色的外墙显然是新刷的,在清晨的阳光中亮得晃眼。

教学楼之间以几座花坛分割。

现在不是花季,只有叶子兀自郁郁葱葱。

在五号教学楼与六号教学楼之间的天井里,吕一航背着书包,穿行于喧闹的人群当中。

一路走来,没见着会移动的楼梯,也没见着会说话的油画。

这既让他感到失望,也让他感到庆幸。

既然大学校园的设施与中学时代没多大区别,也省去适应新环境的工夫了。

开学第一课是灵视学基础。

这是一门必修课,全校的大一学生都得上。

即便吕一航提早了一刻钟到,足以容纳一百二十人的阶梯教室中,没人坐的座位已所剩无几,其中还有好些椅子被人用一只背包或两三本书宣示主权。

吕一航一边在心里痛骂占座狗,一边搜寻着空座位。

找了老半天,才在第二排最右边靠墙的地方落座,他放下书包,长舒一口气,还好别的同学不愿意坐这么靠前排的位置,才让他捡了个漏。

上课铃声响起的同时,这门课的老师健步如飞地走入了教室。

这是一位来自东方异术系的教授,姓徐。

他满脸皱纹,脸颊却红通通的,留着一束雪白的山羊胡子,穿着一身如相声演员一般的深灰色长衫,看起来很有仙风道骨。

“同学们,在第一堂课的课前,我想先问问大家,为什么要学习灵视?”徐教授的语速很快,好像舌头上安了弹簧一样。

一片死寂。

“有谁知道吗?”徐教授举起手臂,声调抬高了八度。

坐第一排的一位同学回答道:“不然的话,就算恶魔出现在眼前,都没法看到。”

教室里传来了一阵笑声。

——这不是废话吗?

发笑的同学们恐怕都是这么想的。

但教授没有否定那位同学的回答,也笑着说:“这位同学答得很好。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我们异能者,总是要和怪力乱神打交道。既然要和怪力乱神打交道,那要是看不见怪力乱神,怎么行呢?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得看穿恶魔的面目,才有资格一展拳脚——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是有灵视的基础的?”

教室里有将近一半的人举起了手。

其中也包括吕一航,毕竟他是有阴阳眼的人,天生就有高超的灵视水平。

他敢打包票,在这个教室的所有同学里面,他的灵视技巧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很好,很好。对自己灵视够自信的同学,可以申请免听,提前做期末测验,只要通过了,后面的课就不用来了。”徐教授欣慰地说,“讲实话啊,我其实不是很想教这门课。为什么呢?因为懂的人自然懂。教起来很没成就感啊。”

教室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

“我是实话实说啊。灵视的方法又不止一种,同学们掌握的,肯定是不同流派的技艺吧?有多少种门派,就有多少种灵视的方法。道士的地煞七十二法,有通幽驱神的本领;巫师的侦测魔法,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鬼怪;甚至一心钻研武艺的武者,如果内力深厚到一定程度,也有看到超自然事物的眼力……举例子是举不完的,每个人只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就可以了。今天我来粗浅地介绍一下其中一些方法,首先从吐纳开始讲起……”

教授接下来演示起了最基础的吐纳,呼呼复吸吸,呼呼复吸吸。

教室里的同学们也跟着教授的节奏,将心智集中于自己的呼吸。

不过,后面的部分吕一航就没听下去了,灵视考试能有什么花头?

他闭着眼睛都能过,听不听课真无所谓。

他掏出一本《李商隐文编年校注》,在桌底下看了起来。

这是一本他在暑假时没看完的课外书。

里面基本都是些绮丽繁复的骈文,读起来相当费劲,但用来打发时间是正正好。

他一钻进书中,就无法自拔。

两学时的课一下子就快到头了,临近尾声的时候,徐教授让助教把一个空的木质鸟笼端上了讲台,鸟笼边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枯黄的符纸,上面用朱砂写着歪歪扭扭的文字。

“现在来小测一下,这鸟笼里有什么?谁知道?”徐教授高声说。

听到这话,吕一航也抬起了头,看了看讲台上的鸟笼。这问题对他来说太容易了,他只瞥了一眼就有了答案。

徐教授神秘兮兮地与吕一航对视了一眼,用手指着他的方向:“来,第三排那位同学,回答一下。”

吕一航心里咯噔一下,他早有预感自己会被点名了。

由于爷爷和徐教授是同一个系的同事,所以吕一航很早以前就认识徐教授了。

徐教授当然晓得他有一双阴阳眼,之所以请他回答问题,为的是让他做一名“模范学生”吧。

但吕一航刚要起身时,坐他左边的那位矮个子、扎马尾的女同学率先站了起来,她好像误以为教授是在点她的名。

可她咬紧嘴唇,不知所措,沉默了半天也答不上来。

回想一下,在教授询问同学们是否有灵视基础时,她也没举手。

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吧?

只学了一节课的工夫,要看出这鸟笼里有什么,还是太难了点。

吕一航用圆珠笔戳了戳她的手臂,轻声提醒道:“一只长得像蝙蝠一样的恶魔,三只眼睛一条腿。”

“是……是蝙蝠样子的恶魔,三只眼睛一条腿。”女同学慌忙答道。

徐教授赞许地点了点头:“完全正确,细节也很到位,请坐吧。”

恶魔,是常人无法看到的超自然生物的总称。

它们遍布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时常会侵犯人类,攻击人类,有时还会附身于人类之上,俗称“中邪”,指的就是这种现象。

在人类历史上,恶魔带来了无穷的灾难与祸患,因此如何诛灭它们,是各种能人异士永恒不变的课题。

可惜吕一航完全不懂驱魔的方法,见到恶魔向来是绕着道走。

当然,鸟笼里的那只恶魔,只是一只很弱小的恶魔,无论体型还是魔力都太轻量级了,正适合用于课堂展示。

“谢谢……”那位女同学轻声地对吕一航道谢。

“不客气。”

吕一航注意到女同学的椅子边倚着一柄长剑,用布条缠住了剑鞘,或许她下节要去上剑术课吧。

如果她是一名剑士,那么不懂灵视实属正常。

内力越深的武者就有越精微的感知能力,可要达到能看穿恶魔的程度,那得练几年啊?

吕一航不清楚,反正绝对不是刚上大一的黄毛丫头做得到的。

下课铃响了,徐教授一分钟堂也不拖,风一般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同学也组成了一条黑压压的长龙挤在出口处,陆陆续续地赶往下一个课堂。

吕一航上午没别的课了,没必要跟着大部队一起离开。教室里几乎已经没人了,他仍坐在原来的座位上,打着哈欠,无聊地摆弄着手机。

提塔在半小时前发来一条消息:“请问今天中午能否赏脸来我家吃饭呢?十一点来可以吗?”跟在后面的是一个地址。

吕一航看都不用看,就明白是什么位置了,毕竟昨晚送她回家时去过一趟了。

他和妹妹约好,白天有课的日子,午饭各自解决;双方有空的话,晚饭就在家里烧。

今天属于是有课的日子,午饭还没有着落,能去蹭一顿饭也不赖。

“好的,我会来的,多谢你了。”

吕一航敲下这几个字发送回去,模仿着提塔的语气,连标点符号都用得一丝不苟。

对于同龄人交流来说,这样的口气或许过于正式了,再怎么说,总该发发可爱的表情包之类的。

但他在打字时,不自觉地想起了提塔文气十足的说话方式,于是用词更加礼貌了一点。

“不想给美少女留下坏印象啊……”

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何况对方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哥特萝莉黑魔法师呢?

离中午还有段时间,吕一航在教室里继续看起了没看完的书。

但他怎么也集中不了心神,满脑子都是提塔的微笑。

每隔几分钟就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书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好不容易挨到十点半,他抓起书包,一溜烟走人了。

明明是只见过一面的人,此刻却霸占了他的脑海,怎么赶也赶不走。

……这难道是一见钟情吗?

不对,吕一航不认为这种情感称得上是恋爱,顶多算是某种好奇心罢了。在这种好奇心的作用下,吕一航想要更接近提塔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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