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阳光洒落满院,天地间触目皆新。
丹娘正在树下晾晒衣物,头上繁花万点,风来时满枝红杏轻摇,树下的妇人也像这花枝一样,开得正艳。
“娘!”白雪莲挽住母亲的手,把一只凉凉的事物套在她腕上。
那是只玉镯,丹娘皮肤本来就好,凝脂般白滑,衬着碧绿的翠玉愈发鲜美。
母女连心,丹娘没有再说什么,只扬手替女儿理了理衣襟。
“这枝杏花真好。”白雪莲轻盈跃起,攀住杏花折下一枝,挑了朵最大最红的簪在娘的鬓侧,又摘了朵自己带上,终究是女儿家情态。
白雪莲摇着花枝去寻妹妹,问英莲念完书没有,刚走到阶下,就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躲在门框后朝她张望。
白雪莲叉住腰,偏着头,笔吟吟道:“认识我吗?”
男孩小脸俊秀异常,那双乌亮的眼睛尤为灵动,他怯怯道:“你是大姐。”
“知道是大姐还不过来?”
男孩犹豫半晌,慢慢走了过来。
白雪莲蹲下身子,拉住弟弟的小手,柔声道:“想姐姐吗?”
男孩点了点头。
“姐姐也想你啊,白家的命根子。”白雪莲在弟弟鼻尖刮了一下。
白孝儒年近五十才得了这一个儿子,虽然他对子女一视同仁,待英莲也不假辞色,但一家人都把他当成心头肉。
“怎么生得这么漂亮,像是女孩儿呢。”
白英莲小脸发红,愈发像个害羞的女孩。
白雪莲格格笑了来,随手从枝上摘了朵杏花,簪在弟弟耳边,然后起身拉住他的手,“姐姐给英莲也带了东西,英莲看喜欢不喜欢。”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
几名穿着官服的公差,气势汹汹闯进院子,抖开锁链就朝白雪莲颈上套去。
白雪莲翻腕拧住铁链,“你们是什么人?”
那公差使足力气一挣,没能挣动,不由怯了三分。
另一个公差不知深浅,举起水火棍朝白雪莲肩上打去,喝道:“少废话!”
白雪莲眉毛一挑,右手挥出,格的一声脆响,将那根手腕粗的水火棍生生劈断。
公差两手虎口剧震,断棍掉在脚下,痛得他抱脚大叫。
看到公差如狼似虎地闯进院子,丹娘骇得脸色煞白,不知道女儿犯了何事,刚到家半日就被官府找上门来。
白雪莲亮了手功夫,震住众人,朗声道:“无论官民,都是大明百姓,敢问各位公差来自何处,小女子又犯了何罪?”
旁边一名高个儿公差倒是和气,他亮出了腰牌,“我是长宁县衙门捕快孙天羽。县里刘主簿发下批文,要拿你归案,案由我等也不清楚。是非曲直,姑娘去了之后自然能剖析明白。”
长宁县属于江西赣州府,县城距此六七十里,论起来此处离福建武平还近着些,但这三不管地界,谁也说不清省界该如何划分。
白雪莲神情自若,“早说清不就好了,我随你们去又有何妨。”
几名公差想到她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对视一眼之后,说道:“那就请女侠上路。”
“雪莲!”丹娘惊惶地拉住女儿。
“娘,不妨的,你不用担心。”白雪莲笑吟吟地道:“女儿正好去买两只鸡来,晚上我们炖鸡吃。”
丹娘见女儿说得笃定,放心不少。
白孝儒此时才听到动静,匆忙赶出来,正好看到几名公差正拿着一面大枷,给女儿带上,他心头一急,险些滑倒。
白雪莲回首道:“爹爹!不用担心,女儿去去就回。”
从杏花村向西,过饿虎滩,是出山的正路,但几名公差离了客栈,却转上一条岔道,反而向东边深山里走去。
白雪莲心下起疑,“这不是去长宁的路,你们去哪里?”
那个叫孙天羽的捕快说道:“姑娘有所不知,长宁县城离此路途遥远,我们去的是长宁所。”
当时天下分为十八行省,省下为府、州,再下为县,县下不再有常驻官员,一些大县因有军户,另设某所管理。
神仙岭另一侧的福建武平,下面就设有武平所,管理数乡。
想来长宁也是如此。
白雪莲不再作声。对于此行,她没有半点担心。
为平定白莲教逆匪,罗霄派两个月前在门内较艺。
白雪莲以新手出赛,连胜五场,引来无数惊叹。
罗霄派百余年来一直与朝廷交好,与刑部关系最为密切,颇受官府重视,算得上是当朝鹰犬。
白雪莲在比武大会中崭露头角,当即被刑部捕盗司看中,拿了刑部捕快的腰牌。
凭着这块腰牌,白雪莲可在十八省内任意捕拿盗贼,不受地方官府管辖,称得上是天下一等捕快。
到了堂上,只要亮出身份,莫说长宁县下区区一个乡所,就是赣州府也万事皆无。
那面木枷是用杨木制成,长五尺五寸,宽一尺五寸,厚三寸,枷尾刻着尺寸重量,重是二十五斤。
这是枷中最重的一种,只有死囚才戴这等重枷。
白雪莲扛着这面重枷却浑若无事,步履比几名衙役还要轻松。
她不知道那几名衙役跟在后面,目光在自己腰臀间转来转去,恨不得那条白裙撕得粉碎。
走了半个时辰,翻过豺狼坡,离杏花村已有二十余里。
白雪莲脚程太快,几名公差跟得气喘吁吁,孙天羽倒是气色如常,根基明显比同伴强了许多。
坡下有条山涧,沿山涧往上,密林中隐隐露出一道灰墙。
白雪莲记得那里本是一间废弃的庙宇,不知何时竟改成了长宁所的衙门。
进了院门,一股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白雪莲不由得皱起眉头。
原本的大雄宝殿被改为公堂,两厩是刑房和处理文牍的所在。
再往内,破旧的僧舍被重新砌过,连为一整片监房。
进了门,阳光就被阻断,即使昼间房内还要灯火照明。
监房中间是片空场,当中一只火炉烧得正旺,上面架着烙铁,顶上垂着几根黝黑的铁链。
透过火光,隐约能看到两边尽是一间间监牢,三面是厚厚的石墙,朝外一面钉着碗口粗的木桩,里面一览无余,什么桌椅家什都没有,只有一堆稻草算是囚犯的床铺。
牢房内零零乱乱关着十几名囚徒,有男有女,居然还有一个孩子。
各人都是衣衫褴褛,奄奄一息。
木桩、稻草到处沾着发黑的血迹,腐烂的霉味、烧糊的皮肉、血腥味、汗味……诸般气息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
白雪莲虽然刚接到刑部的腰牌,对监狱还不熟悉,但刑律里男监女监必须分开,各由狱卒、狱婆监管,这些常识还是有的。
没想到长宁所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惘顾国法。
看里面一名女子衣不遮体,下身污迹斑斑,八成还受过污辱。
“这就是你们说那个点子?”一名膀大腰圆的狱卒过来打量着白雪莲,淫笑道:“这小娘皮真不赖,这下兄弟们有的乐了。”说着朝白雪莲臀上摸了一把。
白雪莲的目光被木枷挡住,没想到他会如此轻薄,待他手掌摸上才知道受了羞辱。
恼恨之下,白雪莲当即两手一分,坚固的木枷纸扎般篷然迸碎,她柳眉倒竖,劈手抓住那狱卒胸口,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那狱卒半边牙齿都被打落,口鼻中顿时鲜血长流,捂着脸杀猪般叫了起来。
白雪莲粉面生寒,娇咤道:“把主簿叫出来!”
周围人心里格登一声,拿来这么个扎手的硬角色,只怕事情不妙。
孙天羽陪笑道:“女侠息怒,在下这就去请主簿出来相见。”
不多时进来一个穿着官服的黑大胖子,他四十余岁,满脸横肉,一撩袍角,四平八稳坐在椅中,打着官腔问道:“你是何人?犯了何罪啊?”
白雪莲听得稀奇,他们拿贼似的把自己拿来,居然一不知道自己是谁,二不知道自己犯了何事,这算得哪门子公差?
她气得笑了起来,“我是罗霄派门下弟子白雪莲。只因昨晚惩治了几个撒泼的无赖,就被贵属拿到这里。敢问大人,这是哪家的王法?”
那黑胖子板起脸,“本官是此间狱吏阎罗望,你不好生回答本官问话,竟敢咆哮公堂吗!”
狱吏不过一狱之长,不入流的官职,他竟然说得这般煞有其事。
白雪莲冷笑道:“你这狱里男女混杂,已犯了大明天条,主簿何在?让他出来跟我说话!”
孙天羽贴在阎罗望耳边,低声道:“她就是丹娘的女儿。没想到是罗霄派弟子……”
阎罗望满横肉颤了颤,扔了句,“主簿不在!”说罢拂袖而去。
孙天羽陪笑道:“白女侠切莫生气,主簿去了县里公干,明日才能回来,委屈女侠在此等候一日。”
“也好。我就在这里等他。”白雪莲审视着狱中垂死的囚徒,恨声道:“长宁所胆敢如此胡作非为,赣州府岂能饶过你们!”
几名狱卒打扮的汉子坐在室中,一个个面色凝重,气氛甚是沉闷。
上首是阎罗望,旁边一个青白面皮的狱卒是牢头鲍横,留着两撇鼠须的是文书刘辨机,孙天羽也在座,最下面还有一个满脸麻子,肩头扎着绷带的壮汉,却是昨晚在杏花村被白雪莲摘掉手臂那人,此时同样披着黑底红边的狱卒服色。
刘辨机先开了腔,“果真是罗霄派弟子,就不好办了。”
罗霄派是横跨湖、赣两省的大派,一向为官府作事,门里不少弟子都有功名在身,非是寻常的江湖帮会。
鲍横试探道:“要不,咱们把她放了,陪个礼,把这事儿遮掩过去?”
刘辨机两指捻着鼠须,突然道:“老何。”
包着膀子大汉连忙道:“哎,刘爷。”
“昨晚你们在杏花村露了马脚没有?”
何求国想了想,“没有。我们照您的吩咐,都换了便装,腰牌也没带,才吃了那么大亏。”
“另一个女子呢?”
“卓二哥已经带人去追了。”
刘辨机想了半晌,说道:“阎大人,依在下之见,不如送白雪莲离开,只道是一场误会,只要老四他们几个不露面,遮过也就完了。”
周围几人听了都点头同意,孙天羽却笑道:“那丹娘呢?”
这里并非长宁所,甚至不属赣州府长宁县管辖,而是广东潮州府平远县下一所监狱,数月前才移到神仙岭。
狱中连狱吏带狱卒共是十九人,来自各省,都是胆大包天心狠手辣之辈。
此地天高皇帝远,人迹罕至,这些人在此不啻于坐地称王,行事更是无法无天。
狱里的人犯本来都不是重罪,有的是抗租,有的是欠税,但落到他们手里,就如同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白雪莲见到的女子本来是个守寡的小媳妇,不合跟婆婆拌了两句嘴,婆婆一气之下告了忤逆,下了监七转八转,不知怎么转到了这里。
阎望罗在山里正自憋闷,当即就收用了。
十几条汉子轮流折腾,两个月下来,就把个水灵灵的小寡妇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上个月,几名狱卒在山里闲转,路过杏花村正巧撞见丹娘当垆卖酒,那种风流妩媚的俏模样,让人看得眼馋。
回来一说,整个狱里都跑来看。
阎罗望一见之下就起了邪心。
杏花村独居山中,就一个男人还是个迂腐书生,偏生一个丹娘,一个玉莲,大的艳,小的娇,看了让人恨不得吞下肚里。
一伙人盘算几日,欺杏花村内外无人,便让手下换了便装去杏花村闹事,挑个由头就装作衙役到店里拿人。
母女俩到了手里,还不是要圆要扁随意揉捏。
没成想丹娘还有个女儿,出落的花瓣一般,却是罗霄派弟子。
这下众人好比捉蟹反被蟹夹了手,都犯了难。
放吧,今后这杏花村的几朵鲜花就只能看不能摸。
不放,罗霄派哪边怎么解说?
尤其是白雪莲的功夫,真要硬闯,十几个人加起来也挡不住她。
“不成!”阎罗望突然道:“白雪莲绝不能放!”
他把指骨捏得辟啪作响,恨声说:“这贱人既然是罗霄派弟子,与官府有着牵连,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要让她把这里的事捅出去,咱们就是滚汤泼老鼠,一死一窝!”
大明律写得明白,男囚女犯需得分开安置,私奸女囚那是死罪一条。
若是升斗小民,这些吃官粮的当然不惧,可白雪莲是罗霄派弟子,若她不依不饶,把此间情形捅上去,就难以收场了。
众人此时已是骑虎难下,阎罗望一不做二不休,当即让人先稳住白雪莲,然后在她饮食中下药。
白雪莲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她坦然坐在牢里,等待那个子虚乌有的刘主簿回来。
她这趟去广东是接了刑部的密令,送信给广东总捕吴大彪。
吴大彪是白雪莲的师叔,日前捕获白莲教首要人物立下大功,师门大为满意。
白雪莲随身所带的还有一册秘籍,是掌门祖师授予这位得意弟子的镇派内功,罗霄混元气。
到午时,狱卒送到饭食,别人都是一勺米糊,白雪莲却是一碗白米,还有一碟小菜,算是格外的优待。
牢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白雪莲食不下咽,见旁边的男孩眼巴巴看着自己,她把饭菜都递了过去,柔声道:“吃吧。”
自从白雪莲劈碎木枷,就没有人敢再给她带上刑具,那男孩看着这个天仙般的姐姐,不知道她为何会在这里。
过了一会,他抓起白米,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白雪莲看得心酸,这男孩比英莲大不了几岁,不知道为何事关到这里,饿得皮包骨头,身上块块都是伤疤。
旁边的年轻女子也醒了过来,她蜷缩在牢房一角,听到狱卒的脚步声,就吓得浑身发抖。
她的衣服只是几片破布,连奶子大腿都遮掩不住,臀部更是不着寸缕,红肿的秘处一览无余。
狱中还有十几名男犯,来往的狱卒也都是男人,她却没有试图掩住下体,似乎已经习惯了在男人面前暴露羞处,不再有丝毫羞耻。
白雪莲义愤填膺,这伙狱卒如此胡作非为,等见着吴师叔,必要说个明白,为他们讨回公道。
孙天羽端了茶来,和气地说道:“姑娘,请用茶。”
白雪莲质问道:“你们狱中为何会囚有女犯?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孙天羽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监狱原本是军牢,狱卒都是戚帅手下军士,戚帅北调后后改属地方管辖,因县里已经有了狱所,才迁到山中,囚犯都是县里拨来由我等监管。”
他这话有真有假,豺狼坡监狱曾是军牢不假,与戚帅却无关系。
狱卒有的是贬职的军士,有的是外地调来,阎罗望更是海贼出身,招安后才做了狱吏。
戚帅抗倭灭寇,功在社稷,治军天下闻名,白雪莲容色稍霁,此时也有些渴了,举起茶一饮而尽。
转目间,刚才那男孩手里还拿着米团,却靠在栅栏上睡着了。
白雪莲想他是累的,正待放在茶杯,手指一松,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白雪莲突然省悟过来,自己一时大意,竟中了这些人的奸计,“你——”
孙天羽笑道:“姑娘累了,不妨歇息片刻。”
白雪莲竭力稳住了身体,眼前的笑脸却渐渐模糊,她身子一晃,软软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