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类动物

八月的第六天,我决定带姐姐去动物园玩。

这几天姐姐的病情有了很大改善,不再像以前那样,往床上一躺就发呆一整天。

不发病的时候她会安静地坐着,从窗户盯着外面夏日婆娑的鲜绿树叶,或者看我背单词、做家务。

——她有时也会想帮忙,我想着不让姐姐觉得自己没用,一些简单的家务比如洗碗也会让姐姐做。

不过,姐姐的性格应该是被抑郁症永久地改变了吧?

本来姐姐应该算是外向大方的那一类,现在的她不怎么说话,还特别容易脸红,显得畏畏缩缩的。

“姐姐?姐姐?我们今天出去玩吧?”我扬了扬手里的宣传页,“新开了一家动物园,这可是我们县里第一座动物园哦。”

“诶?不好意思……刚刚在发呆。不过、我这样子出去真的没问题吗?”姐姐不知道为什么,脸一下子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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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城市算是典型的十八线小县城,早年间两条主干道就能把整个城市连成一片。

不过这几年发展得还算可以,又在主路外面修了一条环路,将我们的县城扩大了一整圈。

从我记事起,生活的地方还是普通的南方小城,小路多,花多,树也多;环路的两侧则被叫做新城,修了很多高楼大厦,建了两座购物中心,渐渐成为我们县年轻人都喜欢去的地方了。

这座“垒山动物园”算是政府和私人合办的动物园,为了起到吸引年轻人的作用,门票价格并不高。

不过各种设施都修得还行,动物也挺多的,整个动物园大得惊人。

下了出租车,姐姐有些不好意思地驼着背跟在我后面。“果、果然,还是不太想跟人接触呢……”

“没事的,就我们两个,你不用去跟别人说话。”我说。姐姐露出稍微松一口气的神情。

因为正好是八月份,即使是高中生也放暑假了,动物园门口也聚集了不少人,排成长长的队伍。

这给姐姐带去了不小的心理压力。

难道说,长队是动物园的标配吗?

太阳还是挺晒的,我从背包里掏出遮阳伞打开:“姐姐,我们先等排会儿队吧,你要喝水吗?”

姐姐今天穿着宽松的白t恤,外罩一件白色防晒衣,下身则是同样宽松的栗色长裤,将姐姐的身材都遮盖起来了,不过从个人私心来讲,我其实也不愿意姐姐的好身材给别人看。

今天算是姐姐得病之后第一次出来玩,难免会局促不安,这样想着,我牵着姐姐的手。

“诶、诶?”姐姐有些害羞,不过并没有松开手,反而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作为回应。

走到售票处,我对着窗口说:“麻烦来两张通票,成人的。”

售票处的工作人员是个大学生模样的齐刘海年轻女孩,她打量了一下我们俩:“小哥是两个人的话,我们这边有情侣套票的,更优惠哦,要不要考虑下?”

我能感觉到姐姐的手一下子捏紧了,我笑着说:“好的,那就要这个情侣套票吧。”

拿到票,离开售票处的时候,姐姐把另一只手也抱着我的胳膊:“这个、情侣套票什么的,也太羞人了吧!”

“姐姐,不是说我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是啦,可是、在外面这么说,还是会有些害羞啦、”姐姐点着手指,片刻后她回过神来,脸色通红:“在外面不要叫我姐姐嘛……这样会露馅的……”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我有些不解。

“那个、叫我、宝贝什么的……”姐姐脸红得发烫,“毕竟我们那种事都做过了……”

“有些肉麻啊……”我挠着头。

“果然、确、确实会有些不合适吧,那还是算……”

“宝贝,亲爱的,宝宝。”我认真地说。

“诶诶诶!后、后面那个……”

“现在还不能叫吗?我看那些情侣都会这么说的。”

“也、也不讨厌就是了。”姐姐把脸埋在我的胳膊上,我能感觉到姐姐的高温。

走到动物园入口,一个很大的“垒山动物园”招牌映入眼帘,与众不同的是“动物园”的“动”字“云”的两横被换成了一张与世无争的矩形长脸。

正是被称为“情绪最稳定动物”的水豚,看来这个动物园的卖点是水豚吗。

抱着我的胳膊,姐姐也有些好奇地盯着动物园招牌看。

走进动物园百来米,就是一个圆形的水豚池子,里面一眼望去约莫有七八只水豚,正被众多年轻情侣和小学生围着,有的拍照有的上手摸。

“人有点多,我们先逛逛其他的园区吧?等人少了我们再回来看。”不过,姐姐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只被众人围着,安静嚼着食物的水豚。

“抱、抱歉!”感觉到自己确实拖了一点时间,姐姐抱着我的胳膊往动物园深处走去,但头却仍然朝着水豚区看去,颇有一步三回头的感觉。

水豚区后面是猴山,隔着铁网能看到毛色棕灰的猴子爬上爬下。

不过,我们面前的这只猴子动作非常邪恶,它正抓着自己的生殖器扯弄。

这只吗喽透露出桀骜不驯的神情,扯弄生殖器的时候还不忘睥睨猴山下的游客。

“这、这个就是、猴子的……”姐姐红着脸,伸手捂着眼睛,但又忍不住好奇地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猴子也会……不过,比阿文的小多了……”姐姐喃喃自语。

喂喂、为什么这只猴子会导管啊!

还有,拿猴子的跟我的比真的好吗?

我都听到了啊喂!

我嘴角抽搐,把姐姐的眼睛捂住:“这个画面太污秽了,我们去看猩猩吧。”

“好、好的。”可能是姐姐也觉得不合适,她顺从地跟我走到旁边的猩猩区,看大猩猩表演传统节目——拍胸脯。

看着玻璃墙里面拄着双手走路的大猩猩,可能是出于活跃气氛的目的,姐姐讲了我回家以后她的第一个笑话:“阿文,为什么说大猩猩是世界上生气时最安静的动物?”

“安静的动物?”我有些疑惑不解,大学学过动物学的我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这种凶神恶煞又有些憨憨的动物跟“生气时最安静”联系起来,想了一会儿后我放弃了:“为什么?”

姐姐有些局促:“因为它们生气的时候会敲咪咪、哈哈……”她说到这里干笑两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啊啊算了、果然我不会讲笑话……”脸又红了。

“草。”我有些绷不住了,“好冷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哈,有点好笑哈哈哈哈哈~”

姐姐看到我哈哈大笑,明显放松了些,另一只捻着衣角的手终于放松下来环住我的胳膊。

走过猴馆和猩猩馆,夏日的烈阳在石板路上映出斑驳的影子。道路两旁是用大块玻璃围成的猛兽区,能看到里面的猫科动物之流或趴卧或隐匿。

“它们会不会也很可怜呢?”隔着玻璃与一只大猫对视,看着动物幽幽的目光,姐姐这样说。

可怜应该是指它们被关在笼子里每天定点喂食,被剥夺了所谓“自由生存”的权利吧,姐姐会这么说我倒是不意外,大概是有些触景生情想到自己了。

得了抑郁症的人,会不会都曾有过不好的经历?

但如果将这个和动物园里被关起来的吃人猛兽相比,反倒是动物园更仁慈,残酷的自然法则被取代,不必担心受伤感染而死亡,每天都能吃到新鲜的肉食,它们的同类在野外忍饥挨饿之余,是否会羡慕关在笼子里的它们呢?

将我的所思所想告诉姐姐,姐姐黯然:“可是、可是……”

我知道,姐姐是出于朴素的同情心,忍不住将个人情感寄托于这些动物上,有些傻,不过,谁又能说这不正确呢?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曾经提出,同情心是区别人类与仿生人的显着特征。

没什么不好的。想到这里,我牵着姐姐的手,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虎馆、两栖爬行动物馆,姐姐看起来有些落寞,没再开口。是因为我刚才的话,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幽微难明。

然后是草食动物区,我问到:“姐姐,你累了么?要不要我背你?”

“啊?诶、不、不用了,我……”

“这才走了动物园的一半呢,而且你忘了么,我们还要节省体力去看水豚。”

听到我这么说,姐姐总算愿意让我背她,匀称的身体压在我背上,并不是很重,能听到姐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像是疲惫之后终于休息那样。

托住姐姐的臀部站起来,她小声“呀”了一下。她的胸部压在我背上,发丝垂在我肩上,就这样被我背着走。

……

看过草食动物区,我提议先休息一会,于是我们坐在长椅上,买了两支动物园的主题雪糕,上面有着卡通的水豚雕刻。

雪糕的味道有点像小布丁,姐姐小口小口地舔着,眼睛盯着地面,不敢与来来往往的人目光接触。

洒下的被叶隙过滤过显得温暖的阳光。从广场上吹过的凉风,人们的谈笑声。

鹅卵石点缀的水泥路面上,各式各样的人们走过。

“谢谢你……”姐姐说着,“中学和小学,都没来过动物园,中学那个时候想着,只要学习好,什么都能以后再说。”

“嗯。”

“小学的话,爸爸妈妈没带我们来过这种地方,当然那个时候也没有这里就是了。”

童年的时候没能好好玩乐,父母会说长大了,有钱了就能弥补,退休了再玩吧?

到了中学又会觉得,学习才是一切,但是,最有活力的年纪跟书本一起度过了。

结果就是,小时候想玩的没玩到,长大后,在某个繁忙的间隙,想着“来放松一下吧”打开电脑,面对着满满没玩过的游戏,感到无从下手,再没有玩的兴趣。

已经开始跟生活对线的人,没有精力到游戏里历险。

我默默地吃着雪糕,没有说话。

“今天、看了很多没有见过的动物,很好玩……”姐姐继续小口舔着雪糕小声说。

“我总会觉得,得了抑郁症的我,会不会已经自杀了,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死前的一场梦。”

“呀、这个是,玫瑰花瓣吗?”姐姐发现雪糕里面,有着一小片冻干的玫瑰花瓣。

我已经三口两口把雪糕吃完了,拿着上面写着“你跟水豚一样可爱”的雪糕棍,听着姐姐说话。

“我们去看水豚吧。”我开口说着。

看到水豚的人,都会用“头”作为量词,因为近距离看水豚真的很大一只,在池子里,嘴里嚼着食物,安静地站着。

“可以摸吗?”我问过工作人员,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鼓励姐姐摸摸看。

姐姐蹲下来,小心地伸手,轻轻抚摸水豚。

“有点硬?”

这是姐姐的第一感想,厚厚的毛摸起来硬硬的,感觉不到皮肤。

“有点像稻草诶。”

姐姐有些开心地抚摸着水豚。

水豚始终静静地站着,情绪稳定。

“感觉像是在跟某种贤者对话一样。”最后去坐动物园的缆车,缆车上姐姐这么说。

“哦?”会有这种奇妙的感想,我有些吃惊。

姐姐趴在窗边,看着山间的绿树,水豚馆渐渐远去:“今天,真的很开心。”

我不禁想起一周前我带姐姐去复查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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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是今天才知道,负责姐姐的秦医生是女医生。戴着椭圆的无框眼镜,马尾高高扬起,亮色的唇釉显得知性。

看得出我的惊讶,她轻笑起来:“我倒是不意外,能看见你的惊讶表情。上次来的时候,你的心思全在你姐姐身上,担心地不得了呢。连医生是什么模样,想必都没什么心思去看吧。”

姐姐坐在我旁边,有些局促不安。

“目前来看是有好转的迹象的,按时服药,坚持陪伴是康复的关键。”

“不过,你跟我出来一下。”她这么说。

“留姐姐一个人在诊室里面,是不是不太好?”

“这么一小会儿,不会有事的。”她倚在墙上,修长的腿放松地交叉在一起,黑色的丝袜在医院走廊的灯下泛着朦胧的光。

“照顾抑郁症患者,很辛苦吧?”

“只要能让姐姐好起来,再次看到她的笑容,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吗?”她表情有些落寞,“自从硕士毕业后回到家乡,很少能看见像你这样理解照顾抑郁症患者的了。毕竟是小县城,大家都会觉得没什么。”

“我的父母也这么想。毕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大概是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精神太脆弱了吧。”

“呵呵,明明还在读大学,语气却意外的老成呢。”她盯着窗边的绿植,窗外是阳光下在花园散步的病患。

“啊?”我有些疑惑。

“啊,总之,谢谢你愿意照顾她,”秦医生认真地走近,看着我,“我们进去吧唐先生,今天的复查还得再问问你姐姐的情况。”

是错觉吗?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

“啊?哦。”我被整得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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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秦医生有些奇怪,不过为了及时跟她沟通姐姐的情况,我们还是加了微信。这次会带姐姐出来玩也是她提议的。

夕阳从山间撒入缆车的小室,把姐姐的发丝照成金色,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的景色,脸上看不到抑郁症的痕迹。

虽然只是暂时的。

能看到姐姐现在的样子,我已经很满意了。

“姐姐,你开心的时候,眼睛里会有星河。”

“诶、你这样说,我会害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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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的,今天休假来着。医院那边现在是冯医生值班。嗯嗯、好的,再见。”挂掉电话后,女人趴在阳台的边沿上,叼着烟点燃。

“ “只要能让姐姐好起来,再次看到她的笑容”吗?那个时候,要是我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她看着阳台下的车水马龙,落日的余晖下,她的香烟慢慢燃起白色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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