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莫道天晴

子辟召集余下的家丁,为将兰花圃中的积水排尽,苦干整整一夜。

排水渠建成,子辟便拉着婉晴来看兰花圃。

调养数日过后,婉晴神智恢复了些许,可却只说:“这些兰花许是已死了,如此煞费苦心又有何用?”

子辟淡然道:“且等春来。”

婉晴呆呆的看着子辟,咬着嘴唇不说话。忽然,她紧紧的抱着子辟,哭嚷道:“哥,我听闻,你要走了吗?”

“我今不能取人性命,已没有颜面留在褚府了。”

“不准走……”婉晴无力的拉住子辟的手,沮丧的垂着头。

正午,仕泽接到子辟的飞鸽传书,快马加鞭赶至褚府。

仕泽已听说褚府大变,心里担心子辟和婉晴。

方至后院,仕泽却见到婉晴和子辟在雨中相拥而吻。

遗落的纸伞被风卷远,仕泽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一块地方天塌地陷。

子辟要走,可婉晴却迟迟不松手。两人才分开,婉晴又吻了上去。

子辟与婉晴越是难舍难分,仕泽就越心痛。

然而,仕泽只是驻步在原地,风雨中默默等候。

以理论事,婉晴与子辟相处的时间比自己长,子辟又是自己好友,仕泽心想,自己与其争风吃醋,不如成人之美。

午膳过后,子辟告知仕泽,自己将道别,以后恐怕难以相见。

仕泽不语,心中却有万般言语想诉予子辟。

他想与子辟一同月下豪饮,或曲水流觞,或游遍名山大川,赋上一两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篇。

“我不能再照顾婉晴了。褚府遭不幸,若你……”子辟看看婉晴,再看看仕泽,又说,“婉晴就托付于你了。”

“诺。”

子辟走后,婉晴再没露出过笑容。

褚贲依然卧床不起,余下的家丁忙得不可开交,府中已无人能服侍婉晴。

一日一日过去,婉晴便学着做些粗茶淡饭,勉强填饱自己的肚子。

仕泽几次邀请婉晴去他府上做客。

如今,仕泽已是七品地方官,有自己的府衙和下人,要照顾婉晴也不是麻烦事。

可婉晴每次都拒绝了。

婉晴说:“待春来,哥哥便会带着香兰一起回来。”

冬至,兰花圃盖上了一层白袄。

年关难过,褚贲自知大限将至,驱走了身边所有侍从,召婉晴到他身边,将一直藏在心底的话告诉了婉晴:

十八年前,高帝萧道成还是宋室大臣,权倾朝野,欲废宋顺帝自立。

刘俣之父刘秉不满萧道成把持朝政,密谋除之。

然事情败露,萧道成替宋顺帝拟旨诛杀刘秉一派众人。

褚贲之父褚渊乃萧道成一派,便为其行爪牙之事。

褚贲虽不愿反大宋,可父命难为,只能亲自缉拿刘俣。

不料刘俣负隅顽抗,一战过后,满门尽灭。

褚贲大愧,几欲自刎,不料偶遇携双胞胎逃走的樵叟。

当时,大雨倾盆,樵叟应对追兵不敌,遗落女婴。

褚贲认出女婴腿上的忠君兰印,乃知其为俣之女。

为偿还罪孽,褚贲决心负愧苟活,待女婴若自己亲女儿一般抚养长大。

这女婴便是婉晴。

又为掩人耳目,褚贲在烟花巷拾了一个弃婴,做俣之女的贴身丫鬟。

这弃婴便是香兰。

褚贲的计策很成功,府中上下只知香兰是拾来的弃婴,却不知婉晴的存在。

之后,褚贲雇一盲女做香兰和婉晴的奶娘,又让夫人乔装怀胎数月,暗中抚养婉晴。

直至夫人临盆,婉晴才得见天日。

普天之下,只有褚贲和夫人知道婉晴的身世。

婉晴听罢,颇感惊讶,但很快接受了。

其实,香兰被带走的那日,婉晴便知道了自己腿上那兰化状的“胎记”是何物。

婉晴想,香兰为替自己掩盖身份而入狱,自己就算苟活,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婉晴只盼子辟和香兰早日归来。

婉晴道:“阿父,纵使天下人骂我认贼作父,可养育我长大的人是你。我生父母生我有恩,你育我亦有恩。无论何种仇恨,都早已作罢了。”

褚贲言语有气无力,道:“这十多年,我一直将你当亲生女儿对待……只求你和你兄长能宽恕我……”

“我兄长?”婉晴一怔,道,“阿父,莫非你知道我兄长在何处?”

“正是……去救香兰的家丁……他的真名……刘复,字子辟……”

若知婉晴与子辟的私情,褚贲定是死也要把这话吞进肚子里,可这句话是他撒手人寰前的最后遗言。

“什么……”婉晴腿一软,跪倒在地。

作为褚贲的门生,仕泽虽未见过褚贲几次,但还是见到了褚贲最后一面。他远远听到褚贲在婉晴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婉晴便跪在了地上。

继而,大夫人为褚贲盖上白纱。

仕泽大步上前,抱住栽倒的婉晴,却见婉晴六神无主,说着:“他真的是我的哥哥,他怎么能是我的哥哥……”

“哥哥?你说的是恩公吗?”

言毕,仕泽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见婉晴几近崩溃,仕泽也料想了个大概。他轻抚着婉晴的后背,告诉她一切安好,过眼的不过云烟。

窗外,皑皑白雪纷繁飞舞,零零星星飞跃窗台,落入房中,不知是来悼念逝者,还是来安慰生者。

一个月后,大夫人也随褚贲而去,府中人散尽。

曾经繁华的褚府,如今门庭冷落。

婉晴孤身一人独守偌大个褚府,常叹凄清。

不少豪绅打算买下褚府做自己的新宅院,可都被婉晴拒绝了。

仕泽辞去官职,在褚府对面开了间字画铺。

为官数载,仕泽结识了些文人墨客。

这些雅士欣赏仕泽的高风亮节,经常光顾。

仕泽不会做生意,但倚仗几位朋友,也能支撑下去。

傍晚闲暇时,仕泽会造访褚府,与婉晴一同照料兰花圃。他知道婉晴三餐不定,所以总会带些吃的。

大堂结了蛛网,无人清理。门廊落叶满地,仕泽用脚拨出一条路。整个府中,唯独兰花圃还留着被精心照料的痕迹。

“蒸了桂花糕,吃吗?”

“吃。”

婉晴咬了一口甘甜的糕点,却不禁泪如雨下。

桂花糕确实很甜,婉晴不明白自己的眼泪有何用意。

她只知道自己再也笑不出来,每当她心生悦意,便有泪水取代笑容。

“不喜欢吗?”

“没有的事,很喜欢。”

婉晴含着泪,将糕点吃个精光,连仕泽的份都吃掉了。

忽而,仕泽手一颤,手中提篮落地,盘子摔了个粉碎。

婉晴收拾起碎瓷片,却又忽然感觉手上刺刺的痛。

细看,婉晴的掌心多了一条淡淡的红线。

仕泽将婉晴的伤口含进嘴里,婉晴便一片脸红。

阳春三月,春光乍泄。

不知何时,褚府侧巷外的黑鳞宝剑不翼而飞,婉晴和仕泽搜寻再三而无果。

婉晴每天都等着香兰和子辟归来。子辟在婉晴脑海中的形象逐渐模糊了,但婉晴知道,只要一见到他,心中的云雨便会消散。

春日如梭,即使一日一日的等待扑空,婉晴也没放弃希望。

她总想象香兰和子辟会忽然来到她面前,她便拉着他们的手,告诉他们,一起种下的兰花开了。

兰花终于真的开了,就在春天里。

仕泽出入褚府越发频繁,如今也只有仕泽一个人会进褚府。街头巷尾闲言碎语,婉晴和仕泽只当耳旁风。

日渐炎热,婉晴再没见到香兰和子辟。

也许婉晴早就知道结果如此,并未多失望。

她不再感伤风雨,兀自潸然泪下。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人来人往,在大门前坐下,等待至日落,最后打道回府。

雨天,仕泽撑起一把纸伞,为婉晴遮风挡雨。

“我买了一支银簪,你看喜不喜欢。”

婉晴将簪子戴上,问仕泽何如。

仕泽答:“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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