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志只觉得手心中忽的一空,再转头看过去,只见到茫茫夜色下,何淼儿高挑的身子在空中微微一拧,斜着飞入了道边的乱石丛中,身后吐蕃人追击的甚紧,一眨眼间,便已经来到身后不过十几尺的地方。
杨宗志急叫道:“淼儿。”
转身又跑了回来,从乱石丛里将何淼儿拉着站立了起来,可是这么一番耽误下来,身后的吐蕃人霎时便到了近前,何淼儿娇喘细细,本来脸色就有些苍白,再陡然听见背后震天的大叫声,虽然她听不懂这些吐蕃人叫的是什么,但是想来不过也是一些“杀啊,冲啊!”
之类的摄敌之语。
何淼儿抬头依恋的瞥了杨宗志一眼,忽而松开他握住自己的大手,娇声道:“冤家,你……你身子不好,你快走,这里我替你挡一挡。”
她本来心头惶恐害怕的紧,但是又想起杨宗志在下午便从战马上险些坠落了下来,而且他是这大军的主帅,他若出事,这西来出使之行,便算是有来无回,因此片刻之下她反而渐渐镇定下来了,高挑的娇躯也站立的挺直了些。
杨宗志猛地拉回她的小手,紧紧的握住在手心里,只觉得那小手上冰凉一片,津津的布满了冷汗。
杨宗志高声道:“你说什么胡话,你和我一道离了西蜀出来,我自也是好端端的带着你回去,否则岂不是妄自为人了!”
何淼儿仰面看着那些愈来愈近的吐蕃人,甚至可以在月色下看清楚他们脸庞上可怖的虬髯,和反射月光的炽热眼神,她听了杨宗志的话,忍不住回头细细的凝视杨宗志,嘴角荡起一丝柔柔的微笑,轻声温言道:“好冤家,我若是早些听你说了这些话,便是……便是为你死了,也是值得的。”
杨宗志不由得想起当日在西来罗天教的马棚中,何若仪对着众人向自己逼婚,自己当时为了筠儿,也为了自己的颜面,曾经无情的拒绝了这清丽的少女,念起那日她伤心欲绝的跪伏在乱草地面上,眼中的泪水如同山泉一般倾流而下,怎么止也是止不住,他握住何淼儿的大手忍不住又紧了一紧,用力将她妙媚的身子拉到自己身边,正待说话。
冲到最前面的吐蕃军士怒喝一声,挥舞着弯刀迎面劈了下来,杨宗志看也不看,右手向后一挥,握住那人的手腕,一面温柔的对何淼儿道:“好淼儿,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舍你而去,若我违背了这句誓言,便好像这把弯刀一样。”
他说话间,右手用力向上一搅,那军士手中吃不住力,弯刀脱手而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森森的冷芒,远远的飞下了山崖,迟迟听不到坠下之音。
何淼儿万万预料不到,在这样一个凄冷的寒夜里,在身后千百敌寇追击之下,自己居然得偿了日思夜想的心愿,前次她依了秦玉婉的主意,试探出了杨宗志对自己的关心紧张,但是她依然对着自己毫无自信,虽然她后来百般忍住羞怯,将自己一心一意的交托给了他,可这些日子以来,杨宗志总是忙于大军的军务,对她却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因此何淼儿心头忍不住更加惴惴不安,不知这自己爱煞的冤家到底怎么看待自己,是不是也好像自己一样,全副心思都在对方身上,而她的性格也决定了即便她再孤苦无依,也不会多说一句求饶话来,因此她对着杨宗志反而多了些恨恨的厉色,少了筠儿那般的情丝缠绕。
现下虽然身边喊杀声震天,但是杨宗志那浓浓的一句话仍是听得深入骨髓,何淼儿只感到心情从未有过的甜蜜柔意,泪水却又瞬时漫住了大大的杏眼,红红小嘴中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娇吟,猛地抱住了杨宗志的腰身。
杨宗志一面轻轻拍了拍她柔软的香背,一面不得不应敌招架。
他功力一朝得复,寻常十几,几十个军士根本不是其对手,但是身后的吐蕃人看看密密麻麻,挤满了狭窄的山道,他依然感到双拳难敌四脚,只得且战且退,幸好这山道甚为险峻,而且只有羊肠小道通过,敌寇虽多,但是无法同时涌下来,而是一层又一层的挤在了山道上,杨宗志击倒一些,便又潮水般的涌下来更多,只这样不多久,杨宗志也感到气力有些不济,呼吸已不如先前那般匀细。
何淼儿趴伏在他的胸前,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欣悦之中无法自拔,直到听见胸口传来他大声的喘气,才忽的惊觉过来,暗骂自己一声糊涂,便也起身助其应敌,两人一边抵挡源源不断的吐蕃人,一边缓缓的向土坡下退去。
退了一会,杨宗志与何淼儿便更多了些默契之感,只因为他们二人,一人是阴葵派聂云萝的衣钵传人,另一个体内却是蕴含着曹雄的内力,有些招式动作两人不用出声,只需要一个眼神或是轻轻一瞥,便能意会过来,而且这二人此刻正是情意相连,心意相通之时,都恨不得舍了自己全意照顾对方,这样一来,反而守得滴水不漏。
沿着山道向下后退,山坡越来越陡,退后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只不过吐蕃人也有难言之隐,他们人数众多,可只有最前面的三五个人能够真正与杨宗志他们交上手,其余人只能焦急的堵在后面,口中不断呵斥呐喊,拼命的向前挤去,这么一挤之下,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军士却是立不住脚,往往一刀还没有砍将下去,便被身后潮水一般的大力推搡着,跌落到两边的山崖下,随着愈发接近山脚,这山道也越来越宽,吐蕃人渐渐的排成了方字阵,冲击的幅度也不断张大。
到得山脚下,吐蕃人这才算是放开了手脚,后面的大军迅速涌了下来,摆出人字的阵型,想要将这孤零零的二人团团围住,杨宗志与何淼儿身处阵中,渐渐也有些力不从心,两人的功夫自然是吐蕃人难以企及,但是这些吐蕃大汉们杀之不绝,他二人再有武力,也有用尽的时刻。
何淼儿的呼吸更加急促,好几次险些都着了吐蕃人的弯刀,只是危急时刻总是杨宗志舍命相救,拼着自己挨受了两下,却也照拂得何淼儿安全无恙,只是这般下去,始终也有脱力的时候,只要二人这口气一松懈下来,数百把明晃晃的弯刀便会一齐招呼到他们身上,瞬间便会将他们剁为肉泥。
何淼儿转身看过去,见到杨宗志为了自己,右手的手臂又被吐蕃人砍了一刀,她只觉得心头好生疼痛,仿佛那刀并不是劈在了杨宗志的手臂上,而是活生生的剜在了自己的心上,泪水又洇满了大大的明媚杏眼,她娇呼一声,便想去寻那些吐蕃人拼命,但是力透之下,满头满脑的尽是幻象幻觉,一时看见爹爹与娘亲牵手向自己走了过来,一时却看见在那离别厅中,自己第一次见到杨宗志,两人在酒廊之中勾心斗角的场景,一时还看见在西罗天教中,自己幸福的依偎在冤家的怀中,两人俱是开心甜笑,身边不远处的花丛里,还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跑来跑去,两人谈笑一会,便又蹲下身子,将这些小家伙们都聚拢过来,一个一个的替他们抹去脸上布满的汗珠,这些小家伙们的脸庞,甚至都能清晰的看到,一见之下,只觉得又像是坏冤家那般无赖而又英气,更好像是自己一般的清丽脱俗。
她只感到自己心头仿佛被柔情蜜意充盈,却又无比的遗憾绝望,只因为正当自己对未来充满无限期望的时刻,同时也是自己梦碎的瞬间。
她悲呼一声,现下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更靠近身边的冤家一些,即便是要死,也要死在一处。
此刻突然身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大声娇叱道:“放箭!”
这个声音一落,便有响亮的群声吼叫道:“是!”
接着耳边只有听到嗤嗤的不绝呼啸声过,何淼儿迷糊间,隐约见到嗤嗤的火势燃烧声,此时从那高高燃烧的危楼上飞出两个黑黑的身影,那两人紧紧的抱在一起,在身边众人的惊呼声中安然落下了地,落在地面自己仔细一看,猛地发现其中那个男子潇洒俊逸,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儿,而欢快依偎在他怀中的女子美丽无匹,正是自己又恨又恼的亲妹子,那时自己心头的绝望和苦痛,直到此刻依然深深的印刺不止。
杨宗志回身一看,见到不知何时,山脚下已经排好了一众军士,那些军士都是红色整齐的军服,身后挥扬的大旗正是南朝的旗帜,当先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听声音便知道是婉儿那小丫头,她手中令旗一挥,身后大军便张弓搭箭,响箭一过,漫天的箭雨便射向了自己身后,身后吐蕃军士的人字阵型还没合拢,便被这顿箭雨冲了个七零八落。
今天早前吐蕃人与南朝二千军士有过交手,阵前差点失了自己的主帅,同时追击进山谷中的吐蕃人一个也没有逃脱出来,他们早就折了锐气,此刻森森黑幕下再见到南朝大军严阵以待,夜色浓密下一时也无法辨别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心思活络的吐蕃军士忍不住便想:“莫不是着了南蛮子的道,他们派几个身手矫健的人来引得我们下山,然后聚众围歼?”
联想起日间那些追进山谷中的同伴们,在外面只能听到如同现下一般的箭雨声和惨叫传来,此刻骤然再度听到,吐蕃人不由得吓破了胆,坠在后方的赶紧又向着山坡上逃去。
留在前面的吐蕃人眼见身后同伴们退的飞快,更是无法顾及到杨宗志与何淼儿二人,也随着同伴向山上跑去,只是他们来的也急,退得愈发的急切,一时间涌在一起,狭窄山道上只容数人通过,跑在山道边的,脚下步伐不稳,便被身边的同伴们挤下山崖无数。
秦玉婉镇定的看着吐蕃人飞快向山上逃去,也不挥令阻击,而是任由他们慌乱逃窜,直到山脚下再也见不到一个站着的吐蕃人,她才急急的巡视了一番,猛地跑出阵来,娇呼道:“九哥哥……你快回来!”
杨宗志回身过来一看,忍不住露出一丝勉力的微笑,只是他双手沾满血腥,盔甲胸襟上都染遍了吐蕃人的鲜血,他向身后寻找了一会,伸手用力扶住摇摇欲坠的何淼儿,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何淼儿得他力道支撑,停下了向后倒下的势头,双眼已是迷离的毫无神采,两只小手仍是无意识的四处乱挥,口中不断喃喃娇叱道:“快!……快放开他,你们要杀……便来……便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