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落王身后的大臣们一齐嚯的一声,显然心中由于多勒克的挑拨之语引起了动摇,哈克钦站在其中,转眼四顾一看,忍不住抢出来道:“父王,南朝的将士不远千里赶到吐蕃国,可是来给我们解围助困的,您可不能自乱阵脚。”
他说到这里,转头过来盯着多勒克道:“多勒克,你自己先前也看见了,我们两人本就立定主意要下山去偷袭忽日列,是大哥……他拼命劝阻我们出兵,因此我们才得以全身而退,你现在怎可以诋毁大哥?”
哈克钦一路上跟随杨宗志西征而来,多次眼见他智勇双全,而且对待自己吐蕃人使臣也是彬彬有礼,自是早就对他心悦诚服,眼下他看到吐蕃众臣民受了多勒克言语挑唆,望向南朝军士们的眼光中充满了惊疑和不信任,自是第一个挺身而出。
多勒克闪动着眼眸,接着又道:“小王子殿下说的没错,先前我们确实是承了他的恩。但是……”
他话锋一转,依然将手指转向杨宗志的位置,忿然道:“就算他没有这个嫌疑,但是他手下带了兵马两万人,谁也保不准这些人个个清白,只需要当中有十个八个的,过去与忽日列熟识相交,我们这逻些城可就……可就……”
多勒克话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不说,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朔落王和群臣,朔落王左边望一望,右边望一望,一时没有半点主意,他虽然知道此刻形势危急,处处都需要仰仗眼前的南朝大军,但是若是情况真如多勒克所说那般,这两万大军中混入了奸细探子,躲进逻些城中通风报信,则大势只恐更加不妙,大家方才躲过忽日列攻城之危,现下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朔落王喃喃的自语道:“这个嘛……这个嘛……”
肥胖的脸庞上挂满了尴尬无度的干笑,群臣中有人咕咕囔囔的便小声说起了吐蕃话,这些人轻轻闹作一团,杨宗志等人根本半句也是听不明白,索紫儿展手立在杨宗志身边,她方才见到大家将目光都隐晦的偷偷射向杨宗志身上,口中轻声说的多也是附和多勒克的话,她心头骤然愠怒起来,跺着小脚道:“你……你们胡说!”
索紫儿转头怒视多勒克,娇叱道:“多勒克……你……你……我看你是别有用心的,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诋毁他,本就是因为……”
她说到这里,脸色暗自红了一红,语气轻轻发颤,一口气未能说完。
何淼儿与筠儿几人冷眼旁观咱,她的性子自来刚烈,眼见着杨宗志受了屈辱而难以辩解,便觉得比自己挨了人家耳光还要难受,她快走几步过来,对着杨宗志道:“哼,他们这些愚蠢的吐蕃人,得了别人恩惠也不知道报答,反而百般猜忌我们,傻瓜,我们还要呆在这里作甚么,我们不如回到自己的国家去,免得受尽别人的白眼!”
杨宗志微微阖住眼帘,他方才暗自道:“忽日列我也见过一次,还与他交过一次手,看起来确实是孔武有力,而且依照多勒克先前所说忽日列素来没有什么智谋,大家都未曾反驳,看来说的都是真的,那忽日列又怎么能够提前得知我们下一步计划,反而在狼谷中设下反伏兵……而且他一路来用尽各种假象迷惑我等,然后摆下阵型等着我们自投罗网,这一切看来都是个智谋出众的人物才能布置下来的。”
想到这里,一个下意识的想法从心头跳了出来,道:“难道……难道我南朝大营中,当真是有些奸细的?”
他转念又道:“不会……不会,这些弟兄们跟着自己一路西征,出生入死,自己怎么可以胡乱怀疑猜疑他们?那岂不是和这些吐蕃人一样了么?”
何淼儿对着杨宗志娇嗔了一阵,见到他双眼微闭没有反应,不由得更是气恨的扭腰道:“傻瓜啊,你现在还不走,莫不是要等着人家赶你了才行?”
牛再春方才受了多勒克的挑衅,本就难以忍受,此刻听了何淼儿的话,也嚷嚷道:“杨兄弟,咱们走,不用在这里受些鸟气。”
杨宗志伸手一阻,轻声道:“稍安勿躁。”
他转头对着朔落王道:“陛下,我们远道而来,彼此本就不太熟悉,既然大家心里有些疑虑,也是事属正常,这样我们不如就安营扎寨在这逻些城外的山坡上,来日我们再来拜见陛下,商议下一步定策,您看可好么?”
朔落王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台阶,赶紧顺势答应道:“好,好,好!怕只怕……只怕委屈了各位远来的贵客。”
杨宗志摇头强笑道:“不妨事,我们原本都是军中的粗人,住在城内又或者住在城外当真没有太大分别,陛下也就不必挂在心上了。”
他转头右手一扬,两万大军便依他号令,自逻些城大门向山坡下开进。
众人走了几步,何淼儿突然回头,犹豫了一下,娇唤道:“紫儿……紫儿妹妹,你要不要跟了我们一起去?”
她虽然最初对索紫儿也颇多猜忌,但是后来索紫儿去通报婉儿她们,间接的救下了她与杨宗志,因此她心中对着索紫儿甚为愧疚,也多了些感激,此刻她见到吐蕃人口中冤枉南朝众人,便如同自己过去对待索紫儿一般,只是她对索紫儿虽然态度不好,但是索紫儿总是温柔的笑笑,并不以为意,她这刻心中更是有些后悔,便开口唤她。
索紫儿犹豫的站在吐蕃人群中,痴痴的看着杨宗志离去的方向,她心中多个念头交战,数次举步,又硬生生的止住,听到何淼儿唤她,她才郁郁的摇了摇小脑袋,低声道:“不……不了,我……我要去和爹爹说说话。”
何淼儿和秦玉婉等人心想,她万里迢迢的回到故土,原本就是去中原借兵的,此刻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爹爹,自然应该是陪爹爹多说说话,这也是人之常情,因此她们也没有强留,便随着杨宗志离开了逻些城。
不过多时,大军便驻扎在了忽日列攻城时,安置的大寨中。
四处安置妥当,夜色渐已深沉,可是大家经过这么一番变故,却都没有了睡意,大军今日追击忽日列未果,接着来到逻些城受了夹道欢迎,后来又被吐蕃人猜忌,欢呼热烈为之一冷,现在驻扎在了这荒凉的山坡上,事情可谓是一波三折,骤起骤落。
吐蕃夜晚天空透亮,云层稀少,但是气温可着实很低,狂猛的山风在山坡上刮起,刮得南朝艳红的大旗猎猎作响,也吹得营帐上的布帘呜呜的鸣叫。
牛再春听着这鬼哭一般的乱叫,只觉得心乱如麻,又加上心头气还不顺,他气呼呼的冲到杨宗志的大帐中,高声嚷道:“杨兄弟,我们为何不走,反而要赖在这里受气,我们解救逻些城出生入死,这些吐蕃鬼谢字也没有一个,却是咕咕唧唧的乱嚼舌根,哥哥这口气……可……可实在是咽不下。”
筠儿回来后,着人烧了热水,给杨宗志泡了一杯茶,杨宗志正坐在大帐当中养神,筠儿见大哥今日疲惫的紧,就乖巧的站在他身后给他捏肩,她抬头见到牛再春怒冲冲的闯了进来,赶紧将手指头竖在小嘴边,正待让他噤声,可是牛再春情绪激动之下,根本管不了这么多,便咋咋呼呼的闹了起来。
杨宗志微微睁开双眼,仔细的看了牛再春一番,反问道:“牛大哥,皇上派我们远赴西域,到底是作甚么来的?”
牛再春被问的一愣,气势便低了下去,他讷讷的道:“皇上……皇上自然是派我们来驰援吐蕃国的,这些……这些我们也都做到了呀。”
杨宗志端起面前的茶杯,揭开茶盖吹了口热气,就唇饮了一口,高原上气候多变而干燥,他嘴唇上也有些微微的干裂,只是他喝了一口,却又皱起了眉头,这高原上烧水,因为空气稀薄,水却是烧不开的,拿半开的温水冲茶,自然是再好的茶也喝不出味道。
杨宗志又将茶杯放下,叹息道:“哎,牛大哥,皇上可不是有神机妙算,算准了今日忽日列这场围城,他派我们引兵出发,只是防止万一,若是吐蕃国内局势紧张,我们自己也好有人可用,有兵可领,因此皇上的主旨可不是派我们来打仗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营帐外山风刮得更急,轰轰的乱作一团,帐内的煤灯也是一明一灭,他又道:“皇上这次派我们出发前,曾多次与我嘱咐道:‘我南朝地处中原,地大物博,因此一些边境异族便对我们的富饶物产,生了贪念,咱们自北数来,北有四国乱我之心不死,咱们与他们百年来大小战役不下数十起,一直是不胜不败之局,而西边又有吐蕃,回鹘,葛洛禄等众多国家民族,而且西边还有……嗯还有……咳咳……’”他一语说到“西边还有”几个字时,又硬生生的止住,只因皇上与他述说这些话的时候,原话说的是,西边还有罗天教犯上作乱,却是内贼。
可是现在筠儿就站在自己身后,这样针对她教中的话语自是说不出口,他转了口气,接着又道:“总之一旦这些民族和国家联合起来,咱们腹背受敌,战线拉得也宽,实在是不好应付,一个不好,整个中原便丧于敌手,那样情况的话,天下黎民百姓可就要饱受蛮夷摧残,后果确实不堪设想。”
杨宗志话说的凝重,不但是牛再春,即便是筠儿听了,也觉得有些忧心忡忡,自觉得江山不稳,社稷堪忧。
杨宗志瞥了牛再春一眼,再道:“牛大哥,现下你可知道了皇上派我们来的用意了么?”
牛再春愣愣的点了下头,犹豫的道:“皇上是……是派我们来打探虚实的了?一旦我们查知吐蕃国有侵犯之心,咱们便可以……可以提前下手!嗯,我知道了,难怪那日里我们在变州大营遇见陈通将军,他提起皇上给他的密旨还问我们,皇上为何要让他暗自伏兵在剑南道外侧,看来……看来皇上果真神机妙算,早就预料到吐蕃人对我们怀有不测之心咯。”
杨宗志听得轻轻笑了起来,牛再春被笑的脸色一红,讷讷的道:“杨兄弟,怎么了,难道哥哥我说的不对?”
杨宗志苦笑着摇头,暗道:“只怕皇上这个时候还没有对付吐蕃国的心思,他这番安排,恐怕主要还是要扫平筠儿她爹爹才对。”
筠儿在他给他身后捏肩,听见他只是笑而不答,忍不住也娇声奇怪的道:“怎么了大哥,牛将军说的有什么不对嘛?”
筠儿身着普通南朝军士服,遮掩住她美貌无双的容颜和秀丽,只是她的嗓音实在是天籁般悦耳动听,娇滴滴脆生生,让人为她的软音一催,心头便酥了半截,而且她虽然不施粉黛,但是娇躯上一股魅人的幽幽香味也是掩饰不住,牛再春恍惚意识到筠儿的出奇之处,不由得也多看她几眼。
杨宗志回头笑对筠儿,宠溺的道:“傻丫头,你忘了大哥这次出征得来的头衔了么?嘿嘿……西南道黜置使,奉旨钦差大臣,总领南朝与吐蕃国的外交军事,嗯,皇上这趟派我们来,主要是要和吐蕃国言和的呢,吐蕃国现在内乱不断,我看他们短期内不会对我们南朝存有觊觎之心,反而是忽日列这个人,更让人难以把握一些。”
筠儿听着大哥的语态温柔,虽然牛再春立在一旁,但是大哥眼中的溺爱和柔意自己看的分分明明,筠儿只觉得心头一甜,娇笑着低声道:“我本来就是个傻丫头哩,大哥你可今天才知道么?”
杨宗志微微一笑道:“所以咱们现在若是负气出走,将皇上的嘱托都丢在脑后,只凭自己一时意气了,岂不是正中了一些人的下怀了么?我看吐蕃人虽然对我们有些误会,但是我们只要行得正,立得端,自是问心无愧,何况忽日列的问题没解决之前,咱们一走了之,难保将来忽日列不会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到时候咱们偷袭过他的粮草大营,与他结下了恩怨,他自是不会放过不提,是不是这样?”
奇袭忽日列粮草大营,本是牛再春和马其英生平杰作,他们奔袭成功,解了逻些城多日之围,他听到杨宗志说起这个事情,心头的气也顺了不少,忍不住呵呵笑起来,道:“还是兄弟你说的是,哥哥我……我差点为了意气,坏了皇上的大事。”
他语气之中有了些懊丧之意,又诚心诚意的保证道:“行了兄弟,你尽管放心,哥哥我以后再也不会与吐蕃人争论了,无论他们说些什么,我只当装聋作哑,完全没有听见,只要我们来日得胜回朝,皇上听说了我们的事情,重新启用我牛马两家人,这才是我们此行的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