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志跑出三清观外一看,天色已经渐渐转黑,今日天阴沉沉的,山头上到了午后便开始风起云涌,在内院深处陪伴天丰和慧敦禅师等人喝酒说话,不觉已是时日飞过,料来这第六日……也快要步入黄昏。
杨宗志此刻没心思想着十日之约,而是驻足四处查看,见到大院门外鱼贯走入一帮男子,其中有老有少,当先一个……面色威严,双目精光闪闪,额下的胡须却是一半黑,一半白,岂不正是师父东堂公。
杨宗志大喜过望,快步穿过席边的人群,迎到了大门口,一见面便拜下身子,恭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嗫嚅唤道:“师父……师父……”
秦东堂陪着一干人等说话,来到武当山的正厅,还没走两步,便见到一个人影拜倒自己面前,耳中听着他亲切而又略带哽咽的呼唤,秦东堂大吃一惊,定眼向下看去,见到个蓝衫戎装的少年,此刻这少年面朝黄土,脸庞却看不到,只能见到这少年身高挺翘,端地好人才,秦东堂回味这少年的声音,不觉动容的猛拉他一把,止息道:“是……是小九儿么?”
他一把拉起身前的少年,便见到俊脸上挂了一串泪水的杨宗志,秦东堂开颜的哈哈大笑,手指上力道透出,捏住他沉稳的肩头,高声笑道:“真是小九儿,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便再要也说不出别的话来,直觉心头快慰无比,当浮三大杯。
杨宗志再见到师父那威怒却又亲切的面容,心头也是激动无比,这次回到洛都,爹娘都已过世,这世上唯一还有的长辈亲人,便是这六岁之后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杨宗志的性子虽坚强,连逢遭遇到如此多的事故和波折,却也百折不挠,但是……只有在师父的面前,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心情和脆弱,便会真情毕露。
此刻睹物思人,不觉想起远在天国的爹娘,杨宗志更是激荡难禁,身边山呼海啸般的汉子们嘈杂喝声,听在耳中也如同蚊蝇一样小声哼哼,秦东堂油然湿了眼角,嘴上却是哈哈大笑道:“好九儿,你……你没给师父丢脸,你的事情,师父全都知道了,你总算对得起我们点苍剑派四个大字。”
身边吵杂的呼喝声也被秦东堂这震颤之语盖住,千百汉子们一时止住说笑高谈,而是……转头瞧着这大门口站着的一群褐色怪衣打扮的人,有些见识的,忍不住对一边窃窃私语道:“是……是滇南领导群伦的秦老英雄到了。”
还有人道:“那少年便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弟子,点苍山的风老九。”
身边静下来了,杨宗志才立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虽然面对师父他不需要掩饰性情,但是这千百人面前的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好像小孩子那般又哭又笑的胡闹,他却是做不出来,杨宗志羞赫的回望几眼,这里人多,他视线便看不实,只能看到自己身后不远处,一个轻烟般妙媚的姑娘,对着自己的脸颊上眨了眨亮若星辰的秀眸,轻轻吐了吐嫣红的小舌头,怪异的一阵巧笑。
杨宗志一呆,转而去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还有几滴冰凉的泪水挂在上面,杨宗志不好意思的抹了开去,转头看着师父身后,又亲热叫道:“大师兄,五师兄,还有……七师兄,八师兄,你们……你们也来了。”
邓先笛,费决,沈阙为和张松生束手恭敬的站在秦东堂身后,邓先笛哈哈笑道:“九弟,咱们兄弟好久不见,你这一向可好么?”
杨宗志羞赫的点了点头,小声应道:“好!”
他方才一时情难自禁,此刻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可笑失态的紧,身边凑过来武当派的知客子弟们,牵引着他们来到素席之上,秦东堂大手拉着杨宗志,笑道:“小九儿,你跟师父过来,师父有好多话要对你说说。”
杨宗志点一点头,正要举步跟上去,却又……却又转头回去看秀凤,只见她微微躲避在人群中,一双清丽的眼眸瞬也不瞬的倪视着自己,嘴角噙着温柔甜蜜的笑意,并没有跟上来,杨宗志想要叫她,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师父大力的拉扯到了素席边。
秀凤静静的站在人群中,眼神好生的旖旎妩媚,杨宗志方才在身前真性情毕露,她不但没有一丝调笑之心,反而……还心底柔柔的想要陪他堕下几滴开心却酸楚的清泪,她在少林寺碰面后,便暗中调查,对杨宗志的身世一清二楚,也知道秦东堂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想起亲人……秀凤便想到了远在大漠的父王和妹妹,秀凤自幼长在温暖潮湿的神玉山上,少与家人见面,自然也可以深切体会到家人亲情的温馨甜蜜,乃是人世间不可多得的感情,无论有什么原因……也……也不能丢弃掉。
秀凤幽幽的叹了口气,天色更加黯淡,不远处已经有武当派的弟子们燃起了火把,她不是索紫儿那般娇痴无依的女子,而因为身份经历特殊,她更加懂得人情冷暖,迎奉人心,此刻若是索紫儿在场,定是想也不想的便会跟上前去,挤入杨宗志的怀里,听着他与师父师兄们说话,咯咯的娇笑不止。
但是秀凤却只会遥遥的站在远处,孤寂的静看着杨宗志被老怀大慰的秦东堂拉在身边,一边与他饮酒一边笑哈哈的问话,一如那日夜里她静静的等在树荫之下,看着杨宗志送酥软无力的费幼梅回去。
点苍剑派的来人自成一桌,大多都围在杨宗志的身边,渐渐的,杨宗志被掩在人群当中,便是秀凤也看不真切了。
秀凤的脸色微微一黯,一直挂在嘴角的似笑非笑的娇美表情,蓦地悄然逝去,火把反射在她的眸子里,透射出依依不舍,却又伤感不已,万般无奈的神色,正在这时……她看到一个身着红火衣裙,精致的好像布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神情娇怯的踽踽走到杨宗志的身后,小姑娘的眼神闪烁了好一会,才一咬细碎的玉齿,悄悄伸出一只小手去,在杨宗志身后的衣襟上拉了一拉。
杨宗志茫然的回过头去,身边的师父和师兄们都转过脸来,凝视那精美的小姑娘,秀凤猛地脸色大变。……
秦东堂喝一口酒,哈哈大笑的喷着酒气道:“小九儿,你在外面作的事情,师父和你几个师兄们大都听说过了,小九儿,你这次出山修业,总算是对得起师父的这张老脸。”
邓先笛给师父斟酒,接口道:“九弟,你可算是把这任性妄为的脾气好好改了一改,前几天,武当派青松真人亲自派人送来拜帖,说是首座弟子成亲,指名道姓的让你去观礼,师父得了这拜帖,心想你在江湖上流浪,不知听没听到消息,赶不赶得及,又不好驳了武当派掌教尊人的脸子,所以……就带着大伙儿一起来了。”
杨宗志嗯的点了点头,他素来知道师父为人极好面子,特别是点苍剑派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以及武林中绝顶高手对他的看法意见,师父得知武当派送来请帖,怎么……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方才在内堂里喝酒,天丰说起到,怕他不知自己成亲的大事,又想着要见一见他,所以亲自写了拜帖,叫了派中的弟子送过去,这在当今武林中可是大有面子的事情,杨宗志不知道天丰在拜帖里到底是如何的措辞相邀,但是想来以天丰师兄敦厚的个性,定然是彬彬有礼,极大的夸耀了一番自己,而且按照方才慧敦禅师所说,说不定……说不定他们更会暗地里多讲自己的好话,以好让自己早日回归点苍山门。
杨宗志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转头看过去,见到五师兄,八师兄的眼神都精光闪闪的罩住自己,目中隐有钦佩和佩服之意,只有……七师兄的脑袋转到一边,仿佛看着身边的群豪,看的出神。
五师兄费决凑过扎呼呼,不修边幅的头脸来,悄声问道:“九弟,我听说你在少林寺里与人比武,运起云龙九转的身法,可以一个筋斗翻了九个身子,这……这到底是真是假。”
费决对这机灵的九弟向来佩服,前次在点苍的后山便隐隐透露出希望他成为传代之人的意思,杨宗志轻笑道:“江湖误传,怎可尽信?师父……师父他老人家都只能翻六七个,我怎么会翻得出九个来?”
费决和张松生一听,不觉一道哦了一声,江湖上向来以讹传讹的事情层出不穷,九弟在少林寺内得了当今少年英侠的魁首,所以外人传起话来便有些夸大其词,这也大有可能,他们二人一时心头才觉释然。
邓先笛饮一口酒,忽然眼神一亮,又问道:“这可不对,这龙翻九身的事情,乃是武当派来人的拜帖里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师父看了拜帖之后,给咱们大伙儿每人都传看了一遍,我看的清清楚楚,决计错不了,若是一般江湖人士传话,咱们自然将信将疑,但是这话若是武当派的人讲出来的么……”
他话说到这里,眼神便斜斜的看向了杨宗志。
杨宗志面色一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分辩,他得逢多次机缘,一身内力修为早已臻入化境,只是眼内还有秀凤的纯阴真气叨扰,不然的话,遇到何等对手都不必怕。
杨宗志回身一看,见到师父的一对目光也凝视到自己的身上,显然也有疑问,他沉吟片刻,正待说话,此时却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一拉,接着一个娇滴滴的飘渺女子嗓音,在耳边轻唤道:“喂……”
桌上众人一道回过头来看过去,即便是一直转头看着四周的沈阙为也看了过来,沈阙为热切的瞧了一眼,见到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小姑娘,娇怯十足的站在席后,两只小手儿紧张的乱搓在身前,大家还没说话作势,那小姑娘却已羞红了双颊,看着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娇甜如同苹果。
沈阙为心下暗叹一声,倒又转回头去不看,心中失落的道:“怎么……怎么不是小师妹?”
杨宗志看个清楚,不觉开颜笑道:“若红师……”
话刚出口,便想起这若红师妹早已不是那个娇滴滴的峨嵋派小姑娘,而是……而是御史言官柯宴柯大人的小女儿,这柯宴形迹可疑,更是与自己爹娘的死脱不开关系,这些事情杨宗志早就认定,此刻再见柯若红,只觉得心头一冷,不冷不热的道:“好巧啊,若红师妹。”
杨宗志的语气先热后冷,这些柯若红听得清楚分明,她听了杨宗志冷冰冰的招呼声,不觉小脑袋整个都垂到胸脯儿之上,更是半点不敢抬头见人,此刻她来找杨宗志,虽说是想要帮助岳师姐,但是小心思里,也隐隐明白全是源于自己的意愿,她一见杨宗志便有些颤巍巍的害怕,再听到他这般冷言冷语,更是整个小娇躯都抖成了一团,想要脱口的恳求话,便一句也不能说的咽了回去。
秦东堂呵呵笑道:“这小姑娘好可爱,你是什么门派的,师父又是哪位呀?”
秦东堂虽然为人严肃,但是对着秦玉婉却是说不出的慈爱慈祥,但见这粉雕玉镯的小姑娘走过来,神情娇怯依人,比起自己的女儿来,还小着一两岁,便更显娇痴婉约,他倒是语气柔和的多。
柯若红的内心惶恐害怕,珠翠的小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却又兀自不敢滴落下来,直到听了秦东堂这慈爱无比的苍迈嗓音,才是隐隐联想到爹爹,呀的一声扑倒秦东堂的怀中,大哭起来道:“大……伯!大伯!你救我!”
桌上尽是豪迈之士,听了这等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大喊救命,不觉都是怒气轩眉,费决大声道:“小姑娘你别怕,谁要害你,我们点苍剑派的人第一个便不会答应,你说说,是谁要害你!”
柯若红躲在秦东堂的怀里,娇媚的眼神却是偷偷的去瞥面色尴尬的杨宗志,待得见到这胡须拉茬的汉子跳出来打抱不平,柯若红才是猛地止住哭泣声,珠泪残留,口中却是咯咯一下娇笑了出来,小手指微微向身前一指,喷香的小嘴中弥出一股似麝的香味,痴痴道:“就是……就是他,他要害我,你们点苍派的大侠们可要保护我哟。”
桌上众人转头一看,一道面色窒住,嘴巴大张兀自合不拢,柯若红那羊脂白玉一般的小手,指向的无巧不巧正是一脸尴尬笑意的九弟,邓先笛傻呆呆的道:“九……九弟,你……你又在外面胡闹闯祸了?”
杨宗志气的七窍生烟,他素来知道这小狐狸一般的若红师妹,在峨嵋派中得了师父师伯们的宠爱,打蛇随着棍上的本事那是天下无双,此刻容得她在师父和师兄们面前胡闹一番,自己本来就不好的形象便会更糟。
他转头慌张的看过去,见到师父的面色果然已经不愉,方才一直喜笑颜开的老脸,渐渐阴沉了下来,杨宗志咬着牙齿轻吼道:“若红师妹,你知道这位老人家是我的什么人么,你……你怎么还在胡搅蛮缠,还不……还不快快给我滚出来。”
柯若红一见,顿时又红了眼眶,盈盈欲滴的清泪顺着甜美的脸颊,堕落下来,她赶紧又躲在秦东堂的怀里去,一丝也不敢出来见人,小嘴里只是娇声嗡嗡的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他又骂我了。”
秦东堂皱眉发话道:“小九儿,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有个小姑娘跑到我这里来说你要害她,你……你若是没有行为不端,人家怎么不找你大师兄,不找你五师兄,偏偏找到了你头上?”
他话说到最后,已经渐渐转为严厉,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杨宗志叹了口气,回道:“师父,这位……这位峨嵋派的小师妹,她……她……”
杨宗志本想说她性子自来就是这样,古灵精怪的喜爱胡闹,但是此刻见到师父的脸色,心知就算自己这么说了,师父也不会相信。
秦东堂一听,却是大惊失色,轻轻的扶起柯若红媚红晕波的小脑袋,颤声的道:“姑娘,你……你是峨嵋派的?你认不认识……你认不认识……咳!……咳咳咳!”
秦东堂说话间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他咳嗽几声,不觉涨红了老脸,话音稍止。
杨宗志看着师父的苍老模样,忽然心中一动,暗道:“师父……师父这是想起师娘了!”
回想起在少林寺中遇见峨嵋派的梅师叔,后来带着婉儿去与梅师叔相认,没想到这梅师叔果然便是师娘,更没想到的是……师娘竟然没与婉儿一道回去点苍山,而是……而是要让婉儿跟着她去峨眉,如此婉儿才会不答应,而是偷偷的跑回洛都去找自己。
过去在点苍山的夜里,杨宗志曾经无意间听到师父与婉儿说话,婉儿问起师娘的事情,师父总是闭口不答,后来师父独自在房中喝多了酒,老泪纵横的轻唤师娘的名字,这些都被杨宗志记在心底,他更是记得师父一生有两大憾事,第一件便是将自己赶出了点苍山,而第二件……却是不能与师娘幸福团圆。
杨宗志心下一柔,对着秦东堂拜礼道:“师父,徒儿错了,徒儿不该惹您生气……”
他说到这里,暗暗朝秦东堂怀中躲避着的柯若红打了几个眼色,然后伸手一拉,将柔若无骨的小丫头拉到了自己的身边,再道:“师父,我这就跟着这位师妹去赔礼道歉,您老人家等等我,我一会便会回来。”
说完话拉着浑身乱颤的柯若红,避开席上的众人,走向了孤寂漆黑的后山。……
大家的质疑,让我加快了对秀凤的写实,过去都是虚化处理,就是只描述动作语言,不写内心活动,现在开始加入一些,本来可能会更晚才会切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