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营帐内烧了柴火取暖,木柴在铁桶中噼啪作响,众人一阵默然,吃饭的心思浅了,心中尽是担忧和畏惧,这些人虽有热血激情,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势单力薄的情况下,如何才能取胜,屏拒十多万蛮子大军于国土之外,当真是让人束手无策的。
杨宗志忍不住心想:“倘若爹爹还在世的话,现在此地,他老人家……会如何作?”
杨居正一生刚正不阿,作战时总是领兵冲杀在前,可惜他的性子太过刚烈,不识得转圜敷衍,否则也不会和娘亲一齐撞死在仁宗的宝殿前。
他想到这里,却是猛的摇一摇牙,决绝道:“可儿,你继续说,除了数过军营,算过军旗,还看到些什么?”
史艾可哦的一声,转头见一群人皆被自己的消息说得面无表情,小小声道:“还有……还有……”
她说了两个字,继而面色微微一红,撇着小红唇,似乎说不下去。
杨宗志不禁眉头一皱,变色道:“还有什么,莫非是……他们还有援军不断赶来?”
对他们来说,十二万大军已经是天文一般的数字了,再若有新援加入,只怕不用人家出兵秣马,他们径直投降就是。
史艾可羞赫的嘿嘿一笑,怯使弱道:“那……那倒不是,只不过我说出来了,哥哥你可不许发火。”
杨宗志心头稍息,茫然道:“我发什么火?”
顿了一顿,又恍然悟道:“难道…你不听我的劝说,又去惹是生非了?”
史艾可俏丽的双眸左右顾盼一番,见到朱晃和颜飞花等人俱都看着自己,眼神怪异,不觉羞赫上颜,垂下眼帘道:“也不是啊,本来我们数过军营军阵后,就该回来了,但是我想蛮子就近在眼前,却是一个人都没看清楚过,从山坡上看下去,只能见到比蝼蚁还小的士兵和战马,所以那姓顾的臭小子催我回去,我……我便敷衍了他一下,说是日头太晚,我们歇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出发,他好像也没什么主意,仰头想了一会,就答应下来了。”
杨宗志眉头锁动,暗想:“小十四怎么会没什么主意,只怕是……他对可儿还有些宠溺呵护心,因此才不愿违拗了可儿的想法。”
史艾可娇笑道:“当天晚上我们歇下后,我看那傻小子没过一会就睡熟了,便悄悄的舍了骏马跑下山,想到蛮子的军营里探个究竟,我跑了几个时辰,找了最近的一座军营,看到那里半夜三更都灯火通明,不断地还有战马进出,便不敢打草惊蛇,寻了个草丛躲起来。”
杨宗志点头道:“嗯,难为你还有些主意,没有就这么大喇喇的闯进去。”
虽然明知可儿的胆子大,从小就不怕事,但是听她方才这么说,仍然有些担心,不过眼下可儿和小十四都好端端的回来了,杨宗志便也不想多责怪她,而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史艾可听他语气中毫无嗔怪之意,不觉喜笑颜开,放脱小女儿家烂漫情怀道:“是呀,我也会审时度势的哩,我一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趁军营中宁息下来,悄悄潜了进去,哥哥,原来你说的一点都不错,蛮子兵的身上都有一股难闻的狐臭味,我只刚刚走进军营,便熏得恶心欲呕,我捏着鼻尖,找了个最最像样的大帐走进去,见到里面还有一盏灯火,有一个大个子喝醉了酒,好像你昨晚那般趴在桌子上睡觉,我不敢惊动他,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身边,见到他趴在桌头,腋下压了一张羊皮图纸,露出一个角来,我心想:‘睡着了都把这个带在身边,莫非是个重要的军报?’所以就牵住羊皮纸的一头,往外拉扯,那臭蛮子的身子重的紧,我拉了好半天也没拉出来,听着那家伙鼾声如雷,我就想了一个好主意,去挠他的痒痒呀。”
杨宗志和朱晃等人听的冷汗迭冒,颜飞花扑哧一声娇笑道:“小姑娘,那里驻扎有十二万蛮子士兵,你竟然……你竟然还敢去挠人家的痒痒,那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史艾可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拍着小,妙声道:“其实也不怎么怕人呀,我看蛮子生的也有手有脚,和我们南朝人差不太多,不像北郡人说的那样,都是野人那,我挠了他几下,他身子滚动开去,我便将那羊皮纸抽出来了,心想一点也没意思,就准备回转,结果刚刚想要出大营,就见到一个人趴在地上小声抽泣,把我给吓坏了,天黑的要命,我真以为见到活鬼了……哟……”
史艾可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窒,倏地住了口,讷讷道:“哎……我答应过那顾小子,对他的丑事绝口不提的呢,我……我不说啦。”
杨宗志听的哈哈一笑,心下顿时有几分明白,原来昨晚可儿威胁小十四,说什么他的丑事,便是这件,他只要心头稍稍猜想,便能清楚,定是小十四醒来之后,见到可儿不知去向,就仓皇下山来找,找来找去见不到踪影,又气又急,落出泪来。
顾磊毕竟年纪还小,心志稍显脆弱,前一回他赶到幽州城来报信,说起婷姨等人被衙役捉住后,便哭的天昏地暗,这一趟,定然又在史艾可面前丢了脸子,可儿是顾磊极为看重之人,所以顾磊才会那般害怕她旧事重提。
不过这些小儿女们的懵懂心情,相比起即将开过边境线的十多万蛮子兵来说,实在不值一提,杨宗志面色一片萧索,忽然心头微动,又高声问道:“可儿,你说你取走了那张羊皮纸,现在可带在身边?”
史艾可得意的格格一笑,从怀中拉出来一块巴掌大的褐色羊皮,随手在空中一抖,那折叠着的羊皮,顿时翻成为一块四方的皮布。
杨宗志抢过羊皮,在手心中摊开,众人皆围聚过来,凑在他面前看下去,见到原来这是一张地图一般的皮纸,上面用黝黑的木炭笔画了阡陌纵横,有的地方标注了些辨认不出的小字,顺着一根细细的箭头向下蔓延。
颜飞花蹙眉问道:“这是什么……是北郡地图么?”
杨宗志仔细的看了好一会,随手将羊皮纸放在桌面上,伸手点在上面,道:“这是蛮子采绘的行军图,这一道横线是蛮子国的莴恰河,下面一道粗粗的实线就是阴山山脉,这座山将我们南朝和突厥从中断开,蛮子大军要开过边境,就要沿着这条蜿蜿蜒蜒的细线,翻过阴山,经过北郡的望月城,月州,平州和宋州,才能来到咱们现在所住的幽州城。”
众人一齐哦的一声,顺着他的手指尖看下去,心想:“原来蛮子就按照这条线路打下来。”
杨宗志道:“绘制这幅行军图的目的,只是给那些对南朝地形不熟的将领指路用,毕竟蛮子四国中,有些偏远的部落,一辈子都不曾到过南朝,翻过阴山,初来乍到,总是陌生的紧。”
史艾可听的小眉头紧蹙,暗暗丧气:“原以为给哥哥偷出来这羊皮纸,是一件大功劳哩,却没想到哥哥早就什么都知道啦,那人家冒着凶险,岂不是一无所获么?”
本来这羊皮纸她藏得甚为严实,就连顾磊都没告诉过,正打算用这羊皮纸来哥哥面前邀功请赏,让他好好的亲一回自己的嘴儿,这下子……听杨宗志一番话,却又失望透顶。
李十二娘垂着小脑袋坐在史艾可的身后,方才大家议事说话,她压根不敢开口争论,只是含了一口热饭在小嘴里,却是忘了咀嚼,一直到这口热饭都泡化了,她才回过神来,小声窃窃的说道:“杨……杨公子,吃饭吧,你的饭菜一口都没动哩。”
杨宗志哦的一声,端起面前稍稍变凉的饭菜,随便扒了一口,转头见大家兴致都不高,显然是在担心十二万蛮子兵的事情,他哈哈一笑,对李十二娘道:“李姑娘,你既然入了我们义军,便要知道我们义军的规矩,不是吗?”
李十二娘听得小脸一呆,只以为自己无意间犯下了什么过错,可是……自己小心翼翼的,已经无比收敛了呀,她捧着饭碗,小声惴惴的问道:“什么……什么规矩呀?”
杨宗志咳嗽一声,浅笑道:“我们义军中人,个个都叫我一声杨兄弟,可从来没人叫过我杨公子,你今日新来,我便不怪你,以后切莫再犯啦。”
李十二娘呀的一声娇唤,不禁羞得面红耳赤,只见到杨宗志那一脸揶揄之色,便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说笑的,可是方才讲得恁的凝重,为何又要对自己说这些没羞的臊人话呀。
她低垂着小脑袋,死命扒了一口饭菜进去,鼓起玉质一般的小腮狠狠咀嚼,忽然心头一动,暗自明白了:“原来他是怕大家暗暗忧心,故意这般寻我说话的,好将气氛冲淡。”
看着李十二娘那般娇羞无依的可人模样,杨宗志转头淡然道:“好了,大家还是先吃饭吧,这一战凶险异常,咱们其实早有预料,无论蛮子来的是五六万人,还是十二万人,相对于我们现在的人马数量,都是难以企及的,嘿嘿……蚍蜉撼大树,但是咱们倘若不去战一场,让蛮子将咱们南朝人小瞧了,他们径直挥师打向洛都,甚至岭南都有可能,到那时候,无论咱们躲在哪里,天涯海角,最后都不免落在人家手心中,保不住性命。”
众人听得心头一动,心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其实对他们现有的军力来说,十万敌军还是五万敌军本就没有区别,这一战生死在天,富贵不由人,成败之心只能暂且放下,就算给洛都皇城中人警个醒。
当下众人便一一拾起碗筷吃饭,互相轻快的说起话来,正吃了几口,杨宗志啪得一声将筷子掷在桌面上,忽的问道:“可儿,你刚刚说夜半潜入人家大营,尚有兵马不断出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史艾可吃了一口凉饭,芳心戚戚,好没兴致,听了这话不禁呆呆的答道:“没……没怎么回事呀。”
杨宗志皱眉道:“不对了,夜半催兵,那就是战事很急了,这四十座兵营个个如此么?”
史艾可凝注细眉想了片刻,摇头道:“好像……好像也不是,只有山坡下最近的两座是这样,其他的军营早安静下来了,应该是都睡下了。”
“原来如此……”
杨宗志重重的点了点头,缓缓的道:“看来你进去的这两座,就是这次蛮子探路的两支先锋队了。”……
吃过午饭后,朱晃和忽日列便出门去操练兵马,方才席间听说北方四国的先锋队即将越过阴山,打到眼前,他们忧心如焚,哪里还敢坐下歇息片刻,出门一看,士兵们经过中午的休息,已经自发的开始演练军阵,只不过人群看着稀稀拉拉的,只有一半之数。
忽日列阴沉着脸庞走过去,看个清楚,原来那些过去的北郡子民们都在操练,而那些新来的山贼们,却是围坐在一个魁梧大汉的身边,窃窃私语,懒洋洋的坐了好大一片,忽日列大怒的踢到一个汉子背上,气道:“你们怎的不去练兵?”
那被踢的汉子哎哟一声,滚到了人群中,忽日列这一脚极有分寸,当然不会重伤了他,见那汉子躲在里面,这些山贼出身的家伙,便将目光都转向了那魁梧大汉的身上。
朱晃认得那人正是白老大,过去他曾经在黑风寨的山门口,与这白老大二人大战了一两个时辰,那白老大的武艺和力道,俱都不逊色于自己。
忽日列怒道:“还不起来,难道要等人家的刀子下过来,你们才知道学些本事保命?”
人群松散的半蹲站起,白老大走出来大声道:“住手,你凭什么打我的兄弟?”
忽日列转头瞥了白老大一眼,见他身背一对巨斧,魁伟彪悍,忽日列嗤鼻道:“怎的,你不服气?”
白老大挺起胸膛道:“我们是来从军的,可不是来挨你的打,你让我们去操练,跑来跑去……哼,这些小孩家的玩意,谁人不会,为什么我们要白费力气?”
忽日列气极反笑道:“好啊,小孩家的玩意,这么说……你很能打?”……
“哥哥,什么是……先锋队?”
史艾可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还是忍不住对杨宗志开口来问,虽然这一趟什么功劳都没有,但是哥哥也没有训斥自己闯进人家大营胡闹,就算是将功抵过好啦,没过片刻,史艾可便又恢复到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模样,笑嘻嘻的凑上来问话。
杨宗志嗯的一声,从那羊皮图纸上抬起目光,正要说话,身后一个娇脆的嗓音却是首先开了口:“先锋队就是先遣军,大军出征前,由于地势地貌不熟,害怕中了敌人的埋伏,所以往往会派遣先锋队探路,与主力大军互通声息,因此这先锋军的主将往往智勇双全,善于审时度势,唔……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句话,可儿你总听说过的吧。”
杨宗志回过头来,见到说话之人正是那一脸媚然英气的李十二娘,不觉呵呵笑道:“李姑娘果然是军门后人,对两军交战之事,懂得这么透彻。”
李十二娘被他那清澈的目光一扫,小心思顿时没来由的发起了慌,刚刚还滔滔不绝的俏丽模样蓦地消逝不见,而是垂眉敛首,羞涩之极的道:“杨……杨公子你别笑话我了,我这些都是在说书那听来的,可……可比不了你,见多识广。”
史艾可娇笑道:“哦……那睡得跟臭猪一般的蛮子就是先锋大将了?那他恐怕要大失所望啦,这一趟……咱们这里哪有什么埋伏呀,他们要是杀到幽州城来,只见到咱们六千多小军,只怕笑的三天三夜都停不了。”
杨宗志凝注眉头,叹气道:“是啊……”
两个军营的先锋队,来的最少也有一万七八千人,就是这先锋队,自己便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的,他转念笑道:“就算是这样,蛮子也不敢肆意托大,可儿你难道忘记了,上一次咱们在洛都城外的官道上,追上了一个自称商人的家伙?”
史艾可娇笑道:“你说的是那个什么禄德肆,是不是?”
杨宗志点头道:“正是,后来我们在太行山听人说,蛮子这回出兵,打的旗号是给他们的国师报仇,那禄德肆……或许就是来洛都打探情报的蛮子国师,只不过被我们误打误撞的擒下,他害怕阴谋泄露,咬舌自尽了,他没有如期回归突厥,蛮子便心知他凶多吉少,可是若儿她爹爹给蛮子带去的消息也没有传过去,他们定然还不清楚咱们的虚实,所以才会郑重其事的派来探马和先锋队,以备不测。”
史艾可乖巧的哦了一声,想不到自己那一次捉回来的禄德肆,还有这等用处,芳心顿时自豪起来,笑嘻嘻的道:“那你怎么奖我呀?”
她一边说话,一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挽住杨宗志的脖子笑道:“哥哥,你今天还没好好亲过可儿呢……”
杨宗志的面色一阵尴尬,且不说那李十二娘正在一边看着,便是那颜飞花,吃过午饭后,也舒适的靠坐在自己的将军座椅上,就着光线翻看着一本她随身带来的曲谱书籍,异常惬意,这娇痴的可儿一旦耍起女儿家性子来,可不会管那么多,身边有多少人,她也都不在乎。
杨宗志咳嗽一声,将脸庞稍稍扬起来,避开可儿那的小脸蛋和红馥馥的轻唇,强笑道:“今天不行……”
“不行……为什么不行?”
史艾可凝注小眉头,细思片刻,转念又恍然道:“哦……你是说你的舌尖破了,是不是,你放心啦哥哥,可儿这回一定温柔些,碰不到它的哩。”
史艾可话音一落,便听见身后扑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书册掉落在地面的声音,她心头一转,又想起自己早先的猜测,不觉放开杨宗志,笑嘻嘻的背着小手儿,踱着小步子,凑到那垂头满脸红晕的李十二娘面前,嘿嘿嘿嘿的一阵娇笑。
李十二娘被她笑的发怔,羞涩的抬起小脑袋来,傻傻的问道:“你……你笑什么呀,可儿姑娘?”
史艾可伸出大拇指,脆声赞她道:“十二娘,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帮你说好话,无论如何,也让你加入义军来?”
李十二娘娇艳一楞,茫然道:“为……为什么?”
史艾可咯咯娇笑道:“因为我佩服你呀,这天底下,恐怕只有你一个人,能被我那臭哥哥强吻了之后,不被他勾引到,在他的舌尖上恶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他这几天都不能做坏事啦,苦着脸好生难过哩,嘻嘻……嘻嘻……”
李十二娘呀的一声娇唤,不由羞得满脸红晕,就连那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中也荡起了惑人的秋水,她想要去瞧杨宗志,却又恁的不敢,只得死命的摆着翠玉般的小手儿,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没有,没有那样,你……你弄错了!”
杨宗志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可儿的娇痴大胆,从不会转弯抹角的说话,这些他早有领教,不过眼下这营帐中的气氛却是尴尬异常,他稍稍转过眼神,余光朝那边斜扭着身子的颜飞花扫了一下,见到她正俯下小腰去地上捡书,听了史艾可这话,刚刚捻起一脚的书册又啪得一下掉在地面上,这会子……她书也不捡了,而是鼓着香腮抬起头来,眼神既娇且媚的瞪着他,圆圆的射出各种复杂的神色,有旖旎,有羞臊,还有气怒。
杨宗志伸手捶着额头,咳嗽一下正要接过话,忽然营帐外霍二哥的声音高叫道:“杨兄弟,你……你快出来,外面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