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武恭恭敬敬的说道:“杨公子,你看我这望月城如此布置一番,可能挡得住蛮子全力一击,能守得了多少时日,还需准备哪些其他的营具?”
杨宗志摇头道:“攻城据守要塞,当要依据情势而为,事先妄断可不太容易了,蛮子人多势众,若是正面来攻,咱们护住北门的话,两万人还是做得到的,但是倘若他们采取夹攻之势,南北交击,其他的城镇无法应援,互相观望的话,那这局势可就危急的很。”
候武听得身子一沉,默然半晌答不出话来,经历早前一战,他对杨宗志的信心很足,况且看过去的战史,杨宗志也有多番取胜蛮子的履历,因此他忙着开口相邀杨宗志入城,便是将所有的寄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自想凭借他自己的本事,怕是机会渺茫得很,但是加上杨宗志的话,或许就能做到万无一失了。
但是听了杨宗志这番话后,候武的心底里又开始打起鼓来了,他捏紧拳头,牙关一咬,毅然道:“实在守不住的话,那我只能出一记下策了。”
杨宗志微微一惊,转头问道:“哦……什么下策?”
候武嘿嘿笑道:“我将这次会看做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好机会,抱着的……便是不成功就成仁的想法,实不相瞒,杨公子,此刻天下业已大乱,洛都皇城被三殿下率兵围攻,已然烽烟四起,咱们若期望别人来救,怕是只能剩下失望,因此候武早已命人在望月城内四周埋下了火石,只待城破之日,候武便会亲手点燃火石,给狗蛮子来他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让他们什么也抢不着。”
杨宗志听的大吃一惊,转头看过去,只见候武站在高高城楼上,眼睛散漫的望着远方,脸上挂着的……却是最最嘲讽的冷笑,嘴角一撇,笑声随风传来,让他也不禁打个寒战。
……
“混账!”
一张羊皮地图,合着滚烫的油灯扑打下来,径直打在哥舒尔特老迈的躯干上,哥舒尔特不敢闪避,甚至连探手抹一下脸颊边孜孜作响的蜡油也不能,而是如同旗杆一般笔直昂首而立。
身子挺得很直,但是眼神却是又惊又恐,谁也料想不到,他刚刚一回到大营,便听见北面传来急促的车轱辘声,士兵们大声欢呼起来,从豪华的车厢里,下来的却是大王子固摄等人,固摄方自入营,便听说了不久前发生的战事,急忙将哥舒尔特等召集入主帐,话没多说两句,固摄便怒不可遏的将座前的羊皮和油灯掀到了哥舒尔特的老脸上。
帐内一时诡异的幽静,或站或坐了数个人,却没一个人敢接话搭茬,蜡油从哥舒尔特褶皱密布的脸颊上滴落下来,滴答……滴答……清晰可闻。
哥舒尔特的老脸上不怒自威,双目直视固摄的眼睛,双拳握得紧紧的,额角上青筋直冒,他过往功勋卓着,就连契丹国的天娄大汗见了哥舒尔特,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大声斥责,更不要说将油灯泼在他的脸上,此番受了固摄之辱,哥舒尔特引为奇耻大恨,若不是大汗出征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讲要重振契丹军威,哥舒尔特当真便要甩袖而去了。
座前的固摄或许也觉得自己太过急躁,稍稍吸气宁定半晌,放低声音道:“那好,你再说说,今日前来袭营的,是哪一路人马,领兵的大将是谁,弼劳奇……又是怎么死在他手下的?”
哥舒尔特木然的道:“来的是南朝的骑兵,领兵的大将叫候……叫……”
“叫什么……”
固摄急不可耐的催问了一句,哥舒尔特却是满心犹豫,若是早前自报姓名的南朝将军,似乎是唤作候武的,但是那候武稀松平常的紧,倒是后来从他背后窜出来的那卫将,武艺端的了得,哥舒尔特并不知道那人的姓名,只得说道:“对方自称叫候武,其余的嘛……”
“候武……哪来的无名鼠辈?”
固摄截断哥舒尔特的话,皱眉道:“弼劳奇便是死在这候武的手下啦?”
“那倒不是。”
哥舒尔特不温不火的回话道:“候武不是弼劳奇的对手,后来候武身后跳出来一个卫将,是那人一枪刺瞎了弼劳奇的双眼,弼劳奇狂性大发,用自己的铜锤,将自己砸死了。”
“狂性大发……”
固摄嗤之以鼻,不屑的道:“他若不是双目失明,自觉成了一个废人,又怎么会在大军面前锤死了自己,好个狂性大发。”
固摄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跳,震惊道:“等等,你说那人用的什么兵器,用的……用的可是一柄银枪?”
哥舒尔特身后有人回答道:“用的确实是枪,不过嘛……银枪可就算不上了,顶多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铁枪。”
固摄眯着眼睛看过去,见到那说话之人乃是阔鲁索,不禁心下有气:“哼……这一回,我突厥和室韦国都折损了大将,只有他大宛国和契丹毫发无损,看这阔鲁索和哥舒尔特的模样,浑然都不着急,他们打的好主意,难道当我是傻子,一点也猜不到的么?”
双方人互相对视,固摄身后站着一个笑嘻嘻的高大年轻人,满头红发,接口道:“铁枪又怎的了,银枪和铁枪,在高人的眼里,可从来没有任何分别的,弼劳奇那小子一身蛮劲,还不是死在人家破枪之下。”
固摄回头道:“扎西哈多,以你来看,这使枪之人,会不会是那个人……前几日听说丹奇,达尔木落难之后,本王便派出探子四下打听,依照消息,南蛮子的北郡现下应当是一片空营,我们取之毫不费力,怎么会凭空窜出来一队大军,而且领兵的人又是使枪的猛士。”
扎西哈多笑态可掬的欠身道:“大王兄,你在问那人是不是杨宗志,对吧,不错,我是与他在少室山中交过手,但是仅凭阔鲁索和哥舒尔特的三言两语,我哪里能猜得到对方的身份呢。”
扎西哈多说话时,满脸轻松无碍的笑意,仿佛那死了的弼劳奇,并非他的属下大将一般。
固摄怒哼一声,转头道:“哥舒尔特,那你继续说,他们几千人打伤了弼劳奇,你带兵去追,为何又在乌拉山下裹足不前,致使大好机会丢失殆尽?”
哥舒尔特叹息一声,回话道:“那是陷阱,原本南蛮子派遣几千人前来偷营,我便觉得奇怪,南蛮子若不是得了失心疯的话,这般作法可大违常理,几千人……就连我们的两座军帐也打不过,更何况他们来时的队形松松垮垮,只被我们大军一吼,便有无数人跌下马来,他们的行藏漏的太过了,只要是明眼人便能瞧出来,这一路人,只是引子,道理和吸引丹奇,达尔木的农夫一样,我率兵追到乌拉山下,果然他们立刻露出马脚,从山崖上往下砸雪球和石块,我若挥师闯过山,立刻就会被他们团团包围,试问如此情形,我又怎能鲁莽行事?”
固摄狐疑的道:“你说他们又在阴山外埋了伏兵,引诱你们入蛊,此话当真?”
哥舒尔特哈哈得意大笑道:“鬼魅小计,用了一次,再用第二次,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子,在一个坑里面栽两个筋斗,那些南蛮子现下定然还伏在阴山外,冒着寒风大雪,可怜的紧。”
固摄高声大喊道:“来人……”
营外有士兵诺了一声,跑进来跪下道:“在。”
固摄挥手道:“你带两千骑兵冲出阴山看看,倘若遇见伏击,切忌不可恋战久留,迅即回来报信。”
那士兵大声道:“是,大王子。”
转身出账,不过一会,便能听见稀溜溜的奔马远去,得得的再也听不见声响。
帐中一时漠然,哥舒尔特眯着老眼紧盯固摄,只待那队士兵被人伏击后,吓得逃回大营,看这固摄还有何话好说,固摄端坐在阴森森的大座前,闭目养神,哥舒尔特心下却是涌起不忿河和不快,瞧固摄穿着一袭锦衣,偏偏脸颊上罩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面罩,将鼻子和嘴巴遮住,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和神态,只留下一对眼睛在外面,此刻眼睛也闭上了,更是难以揣测到他心底里在想些什么。
哥舒尔特鼻下暗哼一声:“哼……装神弄鬼。”
冥王教在北方盛行,四国中也只有契丹国拒绝冥王教的势力入侵,契丹自有古老的雪狼图腾,契丹大汗不愿改宗换祖,因此多番推诿冥王教主入国宣道。
但是这丝毫也阻止不了冥王教在北方的声望鹊起,自从萧太后将冥王教引入突厥后,随着突厥的势力大涨,周边的小族部落纷纷受降,接着室韦国可汗将义子扎西哈多送进凤凰城,大宛国当然坐不住,若不是大宛国的可汗膝下只有一对公主的话,他说不定早已将自己的子孙派到呼伦山上去学艺,为了巴结突厥,他又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了固摄,幸好这门亲事,听说没有配成,那位小公主性格倔强,死活不嫁,被逼急了,变成了失心疯,大宛国的可汗这才无奈作罢。
哥舒尔特心头冷笑不已,固摄这一身打扮,明摆着学的他的师父冥王教主,听说那教主最会装神弄鬼,平日里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容,他一个人住在高高的山巅上,上山没有山路,只有通过吊篮泅上去,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都无法越雷池一步。
两厢里都不说话,各自沉吟,等了不知多久,外面有人大喊着跑进来,跪在地上,喘息道:“回禀大王子殿下,属下等人已经出了乌拉山,前面来报,说山外没有任何人影子,就连野兽也见不到一只。”
这士兵话音一落,帐内一片哗然,哥舒尔特大踏步走到那士兵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喝问道:“你说什么?你们……你们看清楚了么,走了有多远?”
那士兵战战兢兢的回话道:“看清楚了,属下等出一线天后,飞骑朝外跑了十余里,沿途不见一个人,伏兵……更是绝无可能。”
固摄霍然睁开一对精光闪闪的双眸,嘿嘿冷笑道:“哥舒尔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哥舒尔特双眼发呆,方才一直挺得高高的胸膛,渐渐的向下佝偻下来,痴愣愣的颓然道:“我……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扎西哈多笑哈哈的道:“大王兄,哥舒尔特功勋无数,此番虽然中了敌人的空城计,但是谁能想到敌人恁的狡猾,几天之后,再遇到和丹奇达尔木一样的情形,任是谁都会心底犯疑,举步不敢向前的,还望大王兄饶了他这一遭,将功补过,给他一次机会吧。”
固摄冷眉向后看来,见到扎西哈多一脸无辜的笑脸,他不禁暗自泛气,看到营帐中空空如也的三两个人,他此刻决然不敢再杀大将,造成十二万大军无人领兵,无人代征,方才那一番话,全是恫吓哥舒尔特的说辞,只要让他契丹国不敢再有贰心,固摄自然会出面,用温柔手段收买人心。
可偏偏这好听话都让扎西哈多给说尽了,到头来,只显得他固摄强蛮无理,而扎西哈多反而是站在身边的和事老,固摄怒哼一声,咬牙道:“罢了,既然扎西哈多也这么说,本王便饶了你这一遭,哥舒尔特,下面……你可知道自己该怎么作?”
哥舒尔特恭敬的跪下,单掌合胸道:“老将当尽心为大王子领兵,死而后已。”
固摄冷笑道:“死而后已,我们大军未出,便死了三员大将,如此再呆几日,军中哪里还会有士气可言,若不马上打一个大胜仗的话,引起军中哗变,不但是你哥舒尔特,便连我固摄,也要死而后已啦。”
哥舒尔特垂头道:“老将明白……老将明白……”
固摄威怒的截口道:“你不明白,本王这就下令,你哥舒尔特率领六万大军,今夜天黑之前,便把南蛮子的望月城抢到手,屠尽城内的所有男女老少,就连一个活物……都不许留下,你作不作得到?”
哥舒尔特听得额头青筋冒出,垂着头默然不语,固摄冷森森盯着他的额头,讥诮道:“怎么,你没信心把握?还是说老将军你已经太过老迈了,迈不动步子?”
哥舒尔特老脸上冷汗涔涔,不敢伸手去抹开,口中结结巴巴的道:“老将……老将……”
这固摄明摆着是在肆意为难他,一夜夺下望月城,谈何容易,虽然手下兵源充足,但是攻城在于合围,然后蛊惑震慑人心,假以时日让城内自乱,方为上策,若是强横的率兵去攻打,实在是没有半点把握,尤其是在顷刻之间放言拿下,那更是无理之举。
固摄不待他说话,继续道:“还是说你也害怕人家的破铁枪,那好,阔鲁索将军,此行派你和哥舒尔特老将军一同前往,你们二人一个是大宛国的第一猛士,另一个是契丹国资格最老的名将,合你们二人之力,这望月城再没道理拿下来了吧。”
阔鲁索欣然抱胸道:“是,阔鲁索遵命。”
哥舒尔特见阔鲁索满口答应,不禁嗔目结舌,此刻他有把柄落在固摄的手中,更是不敢造次,只得叹息一声,点头道:“老将这就点齐大军出发,大王子请等候老将的好消息。”
说罢和阔鲁索掀开帐门大步而去,营帐内一明又黑,固摄坐在大座上沉思片刻,回头道:“扎西哈多,你看看,他们此战有几分把握获胜。”
扎西哈多笑嘻嘻的道:“哥舒尔特沉稳,阔鲁索刚猛,都是难得的领兵之才,而且我听说南朝北郡无两将,呼铁被调往了洛都,现下行踪不定,咱们兵多将广,这一战获胜……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嘛……”
固摄木然道:“只不过什么?”
扎西哈多笑道:“只不过大王兄逼令他们在一夜之间夺城,这……这似乎唐突了些,别说对方尚有一万多兵马,便是那个姓杨的,便让人忌惮的紧,他若是也在望月城附近,哥舒尔特等人说不得要吃好些苦头了呀,大王兄难道忘记了,那人曾经派兵打到过凤凰城,兵马路数走的是诡异一派,常常不与人硬拼硬碰,而是奇招迭出,哥舒尔特今番遇见了他,怕是难以讨好的。”
固摄拍着桌子怒道:“你怎么就肯定他在望月城,一个破使枪的,别人难道就不能用?”
扎西哈多笑哈哈的道:“大王兄何必要欺人欺己,能够派人伏击丹奇等人,留下他们的首级,又能在十多万大军前刺瞎了弼劳奇,用诡计骗的哥舒尔特不敢去追,除了是他,还能是谁?”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从莴恰河赶来之时,不断听到探子们回报,说北郡凭空多了一路义军,义军……义军呀,那小子现在是个反 贼,举国通缉,他不组一队人自保,难道要任人鱼肉不成,嘻嘻……义军,那还不是他的垫脚石,他这是想占山为王,趁着洛都大难之时,首先取得北郡,继而进军中原,夺下南朝的江山嘛。”
固摄听得瞳孔一阵剧烈收缩,下意识的探手捏了捏自己的黄金面罩,这面罩下,盖住的一只鼻子歪了……江南北斗旗比武那场,固摄被杨宗志用尽全力撞在鼻尖上,两人一起晕倒在擂台上,杨宗志让秀凤制住,固摄这才被手下人抬起送走,醒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鼻息酸痛,用手一捏,这鼻子竟然歪向一边,再也无法扶正。
固摄用一个金面罩将鼻子套在里面,从不让任何人看到,也不敢对人说起,一旦有人提到杨宗志,前有抢夺赛凤之仇,今有毁容之耻,他这心底里滔天的恨意仿佛排山倒海一般的涌起,实在无法抑制,他大吼一声,身后劈开座下的凳子,一脚蹬在桌子上,将桌子踢得倒飞而去,狂吼道:“我却是巴不得他就在望月城里,哼哼……他不是想自立为王嘛,本王偏偏就不让他好过,扎西哈多,你这就派人,去找找他的老营在哪里,身边还有些什么人,这姓杨的蛮狗,本王不但要将他挫骨扬灰,便是与他说过话的,对过眼的人,本王也全都不会放过。”
扎西哈多站在他身后,一脸笑嘻嘻的面不改色,心下不禁暗骂:“蠢才,你和我二人,难道没有与他说过话,对过眼,难得你连我也不会放过了?”
他暗暗叹了口气,面色沉下,转念又道:“一旦他得了天下,或许……真的是不愿放过我的,师父让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毁掉南朝的皇族,说这是天下罪恶的渊源,必须一个也不留下,他老人家……可没有说过,我们互相毁掉,究竟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