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蛮子兵攻击越来越烈,两万联军粮草阵营不足,只能仓皇逃窜,过了平州和月州后,高高的燕山历历在望,燕山北端的下面,便是浩瀚的,被称为北郡第一城的幽州。
杨宗志等人在半道上会合了许冲,詹伟达,听说了范蕲大人再增新兵的许诺,不由得心头稍稍松了口气,再这么打下去,不但难以攥取北蛮强盛的风头,甚至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从这日开始,逃走的士兵和将领倒是几乎没有了,可是众人又疲又乏,连日来吃的不够,休息的不好,正是要找个地方整顿一番,方能重整旗鼓,否则的话,蛮子兵穷追不舍,迟早要落得一败涂地的噩运。
因此杨宗志发下号令,命大军稍事休整,便又再度匆匆起行,径直赶往幽州城,寄望着在城内补给上粮草和军需,会合新兵守城再战。
晌午在山道上吃了一些干菜,拖着沉重的步伐,大军又向南穿山越岭,来到幽州城下时,天色已近黄昏,众人抬头一看,幽州城高高的城门紧闭,四下见不到一个人影子,显得如此荒凉。
许冲奇怪道:“闭门作甚么帮,还不到夜时啊。”
他当先走到城门下,对着城头大喊道:“打开城门……快快放我们进去。”
城楼上冒出一个守军的脑袋,扯着嗓子对下面回道:“范大人有命,自即日起关闭城门,不得放任何人进出。”
许冲气得冒了烟,跳着脚大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我是统领卫将许冲,你再不开门,小心我进城来拧断你的脑袋。”
许冲自思在幽州城为将一年有余,守城兵上上下下定然不会陌生,他一边气怒的喊话,一边扯下头上的银盔,将脑袋扬的高高的,趁着天色未黑,生怕人家看不见。
守城兵视若未见,继续说道:“许大人,小人认得是你,但是范大人有言在先,说我们谁放人进来,日后必定军法处置,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呀。”
“什么?”
许冲听得又惊又怒,“任何人,难道其中也包括我许冲在内,范大人可是亲口对我说过,让我们回转前线,支撑个一两天,他便会派援军接应,现在两天过了,援军一个子都没看到,范大人难道还不许我们入城不可?”
守城兵将脑袋缩回去,过了一会又重新伸出来,回话道:“这小人就不知了,小人只懂得依照命令行事,别的……许大人就要去找范大人问问了呀。”
“我问你他娘的!”
许冲禁不住破口大骂,听了手下答话后,不由勃然大怒,他现在连城门都进不了,怎么去找范蕲大人相问啊,守城兵这么说,分明是在推卸责任而已。
低头一看,杨宗志等人脸上个个都有疲色,还有不少人负了轻伤,再不医治的话,说不定小病要变成大碍,许冲结结巴巴的对杨宗志道:“杨壮士,你看这个……这个……”
杨宗志蹙眉道:“许大人,范大人果真对你说了,让我们放宽心,援军立时可到吗?”
许冲微微一愣,援军立即可到,这话范蕲倒是没说过的,他只说让许冲先回前线,拖延个几日功夫,好为他争取时间,筹集到更多的新军,许冲为了宽大家的心,将这话改成了另一个样子,这会子……却不得不露出原形了。
抬头见那士兵回过话后,又躲到城墙后不见人影,许冲恼恨异常,咬牙道:“定是这不开眼的臭小子误传上谕,自作主张,范大人对我等拍了,说只要宽限两日,他便能筹措到新军,眼下两日还未过完,要不……我们再等一等?”
“等?如何个等法?”
看着伤痕累累的联军众人,杨宗志忽然心头一跳,一个念头窜出来道:“莫非……范蕲是反悔了不成?”
要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关上城门,下令不让联军入内?
但是……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蛮子紧随在身后,最迟明早便能赶到幽州,这幽州城的安防尚且要靠联军把守,难道范蕲认为凭几十个守将,便能将幽州城护得滴水不漏的么,还是说他另有筹谋打算。
杨宗志的心底藏满了疑问,樊一极和一干将领们哪里受得了这般怠慢,一个个站在城门下大声叫骂,但是任由他们喊破了嗓子,城楼上也无人支应,只有暮色黄昏变成愈发暗淡,星空开始在天边浮现,联军无奈,只能在城下驻扎,草草的用过仅剩的干菜,便各自分头睡下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杨宗志忽然惊醒过来,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对劲,他强自支撑起疲累的身体,独步走到城楼下徘徊,一会心想:“范大人到底做的什么打算呢?”
从许冲等人派兵合纵那一刻起,他便觉得事情不同寻常,依照常理,官员们是不屑于和反贼扯上干系的,况且官员手中兵多将广,就算没有名望够高的大将,但是这将兵源交到反贼手中,日后的乌纱帽又怎能保得住?
按照许冲所说,范蕲是一个为名造福的好官,心系天下黎民百姓,那他今日就该延城相迎才对,更没有道理放着手下人不管,他如果担心蛮子兵勇攻城,无论如何也不会像今晚这般作为,他的行事中充满了矛盾,任由杨宗志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事情的源本。
他背着手走到城楼下,不禁想起一年前望月城外的那一幕,白衣翩翩的赛凤闭着眼,从城楼上一跳而下,杨宗志心头一动,回营取了一根长长的绳索和铁爪过来,用绳索将铁爪捆缚住,围着胳膊盘了几圈,再用力将铁爪飞掷上去。
铁爪叮的一声,勾在了城楼外侧,杨宗志运足轻功,飞身向上跳去,幽州城高百尺,平日里就算猿猴也难以攀爬的上,他依靠铁爪和绳索的力道,在空中接力换力,如此往复三四次,终于爬到了铁爪的位置,右脚在铁爪上一踩,身子提纵而起,堪堪来到城楼边。
杨宗志伸手一捉,冰凉的城墙滑不离手,上面落满了白雪和青苔,身子又再度向下坠落,这时候他拿起另一只手上的绳索,飞舞几圈缠在了城墙石壁上,疾速下坠的身体才猛地止住,低头一看,城下一片漆黑的深渊,真个要这么掉下去,便是铁人也要摔碎了,心下不免有些后怕,又带些侥幸。
换了好几口粗气后,这才顺着绳索向上攀爬,来到城墙边一跳而起,见到城楼上没有任何守兵,四处黑漆漆的不见人影,他顺着青石板的楼道走下来,径自向知事大人的官邸走去。
官邸坐落在城东,他过去便打听的清清楚楚,只不过从未想着去拜会过,因此匆匆过了几趟,此时街上行人稀少,他沿着长街一路向东,抬头见到聚义楼中灯火未灭,心头不禁有些缠绵的惊讶。
楼外的窗户上人影重叠,看来那些小丫头们似乎还没睡下,或许正等着他凯旋归来的消息,人人心头不安,因此便连睡意也浅了。
杨宗志强行按捺住回去探望一下的心思,暗忖此刻还是大事要紧,一日不弄清范蕲是怎么想的,总是一个纠结不去的心病,现下联军到了败无可败的地步,再有任何闪失,都是全军覆没的危境。
找到知事官邸后,顺着墙根攀爬过去,见到府内人似乎大多都睡下了,过道上还有一些灯笼照亮,四处不见人影,他沿着小径般的回廊向内走,见到这知事府修的颇为壮观,洛都城有不少的贵人府,气派也不过就是这样,心想:“看来这范蕲过的可不朴素啊,甚至极为奢华。”
丞相卢圭的府邸他也曾去过,卢伯伯的宅院虽大,可却没有眼前这般豪华,卢圭是天下有名的清官贤臣,又位居极品,家中的府库私藏,甚至还比不过这一朝封疆大吏的豪园,杨宗志奚然一笑,心下便有些开始转冷。
碎步入内,一路上不见守夜之人,此刻还不到一更天,院内的深处灯火通明,一个宽大的豪宅中射出烛光,隔着门窗,可以看见有人在里面走动,杨宗志心头一跳,蹑手蹑脚的凑了过去,走到花簇下,隔着门窗的缝隙一看,里面坐着一个老者,身前的空地上站了一个壮年汉子。
那老者伏案疾书,时而又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走几步,便又坐在案前凝神下笔,过了一会,那壮汉恭敬的道:“大人,天色晚了,小的看,您还是迟些时候再想想该怎么措辞吧。”
那大人唉声叹气了几句,没精打采的道:“哪里还有时间等啊,许冲他们回来了,四国大军必然随后就到,再不想该怎么跟人家说,就什么都晚啦!”
杨宗志听到他们对话,不禁心头一动,暗想:“这大人……莫非就是范蕲本人?”
久闻范蕲大名,却从未有缘见过,这位大人隐在宅内,平时极少出门,他仔细向那老者打量过去,见到他年约六十岁,发鬓斑白,精神倒还矍铄,只不过眼下愁眉不展,看着带了一丝病态,心想看他年纪,或许便不会有错的了。
范蕲踌躇道:“当今已是乱世,中原二王争霸之战,在洛都城外轰轰烈烈的打响,三殿下原本势如破竹,可打到洛都城,便再也难以寸进了,洛都虽岌岌可危,但是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打下来的,哎……这可苦了我们这些北地的老家伙哟,国无君主,天无宁日,四国又率众来攻,我们可怎么办呢。”
杨宗志听了这话,心头一惊,暗想:“原来三皇子和鲜于无忌已经攻打到洛都城外了。”
前几日听闻狄野县失守,十万反军扑到了丁山镇,没想到这么快,便又直接打到了洛都,看来三皇子的反军气盛的紧啊。
联系到范蕲口中所言,杨宗志才明白他心底的忧虑,中原战事如火如荼,无论是哪一方,也没有余暇顾及到北郡的战乱,能否将蛮子阻挡在阴山外,一切只能靠北郡官员和百姓自己筹谋,国无君主,就好像军中没有大将一样,迟早是要生乱子的,范蕲经历内忧外患,实在是心头饱受煎熬。
那壮汉劝慰道:“大人,既然我们的人打不过蛮子,小的看,您的打算也是可行的,给突厥大王子固摄去一封信,信中便说愿意对他俯首称臣,等他大军到来之时,我们开门相迎,以示诚意,只要他保证大人的爵位不变,俸禄不少,咱们将北郡交到他手中也是可以的,哎……我看南朝江山气势也尽了,四国出兵之时,中原正在自相残杀,等到大王子的铁骑开过黄河,说不定皇上和三殿下正好你死我活,这不……刚好让固摄捡了个大便宜不是么?”
杨宗志听到这里,心头不由大怒,暗恨:“怎么……这范蕲是想投敌了不成?”
转头一想,不禁又有些恍然:“范蕲听闻许冲带回噩耗后,自然是心头绝望了。”
对朝廷绝望,又对北郡的守军绝望,因此今夜才会闭门不让联军入城。
他呸的一声,暗地怒骂道:“狗官,竟然要作卖国贼,枉费我们这些人在前方出生入死。”
前面看着范蕲时,倒还觉得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刻再见,却觉得他说不出的令人厌恶,便想要跳进窗户去,一人一刀将他们二人结果了。
正在这时,范蕲悲叹道:“哎……若不是的确没有法子,谁愿去作一个被千夫所指的逆臣呢,皇上管不了北郡,我们又自救不成,难道要让这北郡都被蛮子铁骑踏遍吗,听说蛮子攻打望月城时,不惜将城墙都炸掉了,杀光了城内的百姓,绵州的姚健大人,此刻也投靠了固摄,我们幽州……又怎能幸免于难呀,为了百姓免遭荼毒,我……我……”
杨宗志不禁心头阵阵冷笑,这范蕲贪生怕死,倒是很会给自己找借口,若是人人都像他这样,毫无骨气和气节,蛮子大军数十年前,便将中原侵占了,哪里会留下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战史来,他的牙关一咬,就想冲进府中杀人,临了心头猛地自省,暗念:“我杀了他,无人为我作证,我……我便真的成了一个反贼了。”
外人不知道范蕲意图投靠蛮子,只以为他杨宗志蓄意而为,他虽然名为反贼,却时时刻刻都想着给自己洗刷冤名,人家怎么想他管不到,但是他绝不能自暴自弃,真的去作一个名副其实的反贼,这样的话,爹娘十来年的教诲,便要尽数化作东流水。
此刻他心中天人交战,一会害怕杀了范蕲,有口难辩,一会又担心任由范蕲和固摄串谋,最后致使北郡败在他们手中,最终咬了咬牙,大踏步向外走去,暗想:“就算他们密谋又怕什么,此刻我已知道范蕲的打算,堂堂正正的,也不会让他将北郡交给固摄。”
出门后沿街向西,北风吹乱他的发梢,心头不免有些意兴阑珊,全身凉到了脚底,他一心护卫的,便是这样的父母官,这等恬不知耻的,将自己的官帽放的比天下人的骂名还重要的政客,前方战死了数万将士,如果得知他们的大人,正在房中密谋把江山交给外人手中,又会如何的士气低落。
途径聚义楼时,终是忍不住心中的切切思念,转头向楼上走去,来到三楼上,听到楼中传来热烈的说话声,似乎还能听见婷姨那媚到骨子里的软软娇语,杨宗志的心情一松,身子也软绵绵的靠倒下来,凑在房门边叮咚一声轻响。
门内有人警惕的大喝道:“什么人?”
人影一闪而至,飞快的将房门打开,屋内的暖光刺眼的紧,杨宗志下意识闭上双眸,耳听着面前又惊又喜的唤道:“九……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