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结伴回到幽州城时,城内的巷战兀自还未结束,这一战,直杀了六七个时辰,从清晨打到了黄昏,城内的蛮子竟然还未杀绝,零星的战火依然在四处打响。
城中的青石板长街上躺着尸横遍野,枝头花池中,殷红的鲜血将这里打扮的分外刺目,北风一吹,落下的白雪又将红色掩埋在了里面,杨宗志等人踏着大步入关,转眼到处看看,心下不禁都是一片唏嘘,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自南朝和北方四国有战史以来,从未有过一次,能将蛮子兵围在城中,如此肆意砍杀,脚下面踏着蛮子兵冰凉的尸体,残肢和头颅扔的遍地都是,这场面……看着既是凄凉,又是让人心升豪迈。
城头上已经点燃了熊熊火把,一干人候在西门下,杨宗志就着火把的微光看了几眼,慌忙跑过去见礼道:“史老帮主,青松道长,宏法大师。”
面前的三人,正是此时南朝武林的三大泰山北斗,无怪乎这一次能邀约来十万计的豪杰,也只有他们一齐出面,才能号令天下群雄,造成如此大的动静。
三老者的衣襟上,也同样染满了鲜血,神情足见欢愉,他们相对哈哈一笑,将杨宗志轻轻扶起来道:“当不起的,当不起的。”
青松道长捻须苦笑着说道:门“杨贤侄你瞒得我们好苦啊,我们都只以为你是东堂公的小九儿,却没想到你原来还是当朝兵马大将,杨居正的养子,老道士,老和尚和老叫花子听到消息后,惊得三天三夜说不出话来,你呀你呀……”
身后众人一齐哈哈大笑,倒是自豪居多,尴尬尽去,杨宗志嘿嘿轻笑着,他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原是觉得不屑于打着朝廷的旗号,自古官与民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自想他这些身份,在江湖豪杰面前狗屁都不算,因此并不是故作恭谦。
史敬装腔作势的瞪眼道:“要不是看在今天幽州城大胜的份上,老叫花子真恨不得痛揍你一顿才好,你这小子,知道我找你找得多么辛苦的么,在北郡,在江南,我们两次擦肩而过,老叫花子想不到你一直都在身边的,哎……东堂公啊东堂公,他收了个好弟子,不但文武出众,而且还诡计多端,把我们这些老江湖都当了猴耍啦。”
大家听他说得有趣,一起哄堂大笑起来,西门下站了数千豪杰,人人都踮起脚尖,盼望能亲眼目睹杨宗志的英貌,史敬的话音刚刚落下,杨宗志的背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嗓音,尖叫道:“谁要打我哥哥呀,谁呀,我可决不答应……”
史艾可和柯若红跟着杨宗志追杀一路,两个小丫头累得几乎半死,回程的时候,便远远的落在了后面,直到此刻方才赶上来,她听到有人口出狂言,要痛打杨宗志,顿时管不住自己实在已经抬不起小指头,而是飞快的跳出来,挡在了杨宗志的面前。
众人低头一看,跳出来一个纯真无暇的小姑娘,穿着一套水绿色的窄小短裙,足下蹬着俏皮的鹿头小靴子,腰悬金丝带,看着姿彩飘飘欲仙,众人哈哈一笑,抬眼甚是有趣的盯着史敬。
史敬翻着白眼,没好气的招手道:“可儿……你这丫头又在这里胡闹。”
“啊……”
史艾可看得目瞪口呆,城头上有熊熊的火光,照在大家的脸上泛起了红色的热气,她的小嘴长得溜圆,大大的杏眼怒睁着,小舌头一吐,顿时飞快的扑了过去,娇声唤道:“爷爷……”
欢天喜地的喊了一嗓子,却又埋头大哭起来,史敬粗糙的大手柔柔的抚摸在她绸缎般的秀发上,秀发已经留到了腰际,再也不是过去那齐耳的短髻,史敬叹道:“小丫头,快抬起头让爷爷好好看看。”
史艾可乖巧的嘤咛一声,自豪的扬起小脸,脸蛋上倒是带些灰黑,但是唇齿眉目依稀可见,这丫头的确是长大了,史敬看得老怀大慰,哈哈大笑道:“嗯,长胖了不少,果然是大丫头了,大丫头了。”
史艾可龇着细碎的小牙扑哧一笑,左右看看,瞧见一群江湖豪杰的眼光集中到她的脸蛋上,她的脸蛋没来由的一红,登时心慌意乱了起来,不但是豪杰们,就连那大屁股丫头,也躲在杨宗志的身边,朝她一刮一刮的羞臊不已,史艾可的小脸更是红得好像绢布一般,心尖酥软的一颤。
爷爷说她长胖了,大家听见了或许只觉得平常的紧,但是史艾可和柯若红却心知,那都是因为……该死的哥哥对她说了什么:“等可儿你的这对小,长得哥哥一只手都握不住的时候,哥哥便来要了可儿你的小身子。”
不管杨宗志那是玩笑话也好,真心话也罢,史艾可当时羞气的捶了他几拳后,实则暗暗放在了心底,自那以后,她每天都会强迫自己多多吃肉,在义军最拮据,大家都吃不好的时候,她还会去抢柯若红的碗中菜。
柯若红瞧见了,不由得好生奇怪,几番私自审问之下,终于被她套出了事情究竟,因此史敬笑话她胖了过后,柯若红第一个便会跳出来羞臊她。
这是两个十六岁小女儿家心中的秘密,城下的万千男子豪杰们哪里能理会的了,柯若红静静的看着可儿被人取笑,促狭的圆圆小脸慢慢滞纳下来,目中若有所思:“哎……可儿她,可真幸福,能与家人,师哥团聚在一起。”
杨宗志和史敬等人闲话片刻,许冲等便在身后催问道:“杨大人,您该跟着下官去见见范大人,是不是?”
杨宗志沉眉想了一会,点头道:“应该如此。”
转而与史敬等人打了招呼,便待同许冲离去,史敬快步赶上来,拉住他,小声问道:“杨贤侄,我听天丰他们都说了,这范蕲是一个狗官,差点把幽州城交给蛮子,你去见他,不怕他借势拿你问罪?”
杨宗志笑着摇头道:“不妨事的,蛮子已败,范蕲他应当能认得清眼下形势。”
史敬蹙眉道:“还是不妥,我让几个属下跟你同去,一旦范蕲翻脸,你也好全身而退。”
杨宗志笑道:“不怕的,我身边几个兄弟对我忠心耿耿,他们不嫌弃我身为反贼……”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指头点了点朱晃和忽日列等人,史敬转头一看,稍稍安心道:“好,你的逃命功夫我自然信得过,我们就在幽州城内等你,今日完败蛮子,人心大慰,这消息不日就会传遍天下,杨贤侄,老叫花子听说你喜好饮酒,让人给你准备了几大坛江南的玉壶春藏酒,嘿嘿。”
杨宗志听的哈哈大笑,转头向众人挥了挥手,和一干联军将领们迈入夜色下,他们踏着满街的成尸,互相间打趣着说话,倒是没有什么隔膜,来到城东知事官邸府外,见到门房紧闭,门口也无人看守打更。
许冲狐疑的道:“范大人睡下了?”
走上前去哗哗的拍起门来,杨宗志站在他身后也不阻止,心下不禁暗暗好笑,范蕲恭迎固摄入城,却没想到反被他所利用,暗设伏杀,蛮子之败,全因他们太过自大,他们以为将联军打得节节败退,整个北郡便再无强硬的对手了,料不到这是在南朝的境内,豪迈之士,总是杀不绝的,而范蕲在当中,也是不可或缺的。
范蕲听到消息后,现下在府内不知该如何忐忑不安,果不其然,许冲在前面拍门老久,门内也无人答应,温如知站出来忧心忡忡的道:“范大人府上,不会遭了祸事了吧?”
今日城中大乱,谁还能管得到百姓居室还是知事官邸呢,万一有几个蛮子兵逃进去,躲避起来,挟持了范蕲,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将领们互相转头看看,樊一极跳出来,怦的一脚蹬在门闩上,府门应声而开。
大家提起钢刀,点起火把,一个个抢身入内,见到府内倒还有灯烟,下人们瑟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伙强人纵步而入,许冲当先扯起一个下人,大叫道:“范大人在哪里?”
那下人的唇齿格格打架,竟连话都说不圆润,他伸手向内一指,许冲嘿的一声丢下他,带领一干人快步向内跑去,来到书园外的客堂中,这里燃满了烛火,面前的圆桌上摆满了酒菜,只不过酒已冷,菜已凉,余温不存,圆桌下不时的传来磕嗤磕嗤的琐碎声响。
许冲眉头一怒,钢刀霍得砍在桌面上,大喝道:“是谁,站出来!”
酒桌下哆哆嗦嗦的爬出个独影,大家凑上前一看,那人须发聊乱,身上穿着官服,步子还未站好,瞥见桌头上的刀光,顿时又哎哟一声,跌回到了圆桌下。
“范大人……”
众将抢出身来,手忙脚乱的扶了过去,看清楚这人正是北郡的父母官范蕲,大家心想:“看来他被蛮子气势吓得不轻。”
暗自却更是佩服不已,蛮子凶神恶煞的,就连他们这些武将都甚为害怕,范蕲作为一个文官,吓得无法站立,那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了。
况且范蕲在这种局面下,还敢号召城内百姓奋勇一战,他的作为更是让人无法不被其折服,大家心头不敢稍存小觑,而是衷心感戴的将范蕲扶着坐起来,然后举手拜道:“大人。”
范蕲满脸苍白的左右看看,他派自己的管家范德诚去迎固摄入城,却没想到范德诚竟再也没有回来,城内杀声震天,他只以为固摄反悔,要带兵屠尽幽州城内的所有人,到了这时候,他的心中不由得后悔不跌,想想望月城的凄惨下场,他直恨不得大抽自己耳光。
他知道,固摄既然已经背信弃义,那么他范蕲的性命必然是不会放过的,他逃无可逃,索性在家中作起了缩头乌龟,让下人们将门房紧闭,谁来都不许开门,待得被人扶着坐起来后,看仔细些,原来进门的,都是北郡的各城守将,许冲在前,人人对他卑躬屈膝。
范蕲的喉头哽住,痴愣愣的道:“你们……你们……”
许冲哈哈大笑道:“范大人,我们大获全胜啦,蛮子只逃回去万余人,那固摄也被我们杀掉啦。”
许冲话音一出,客堂内人人兴奋大叫,范蕲被他们喊得头晕脑胀,闭目细思片刻,忽然眉头一动,犹自不相信的道:“真的?蛮子真的被赶走了?”
“是啊!”
众将异口同声的叫道:“这一切还拜范大人所赐呀!”
范蕲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讷讷的道:“本官……我……我。”
许冲眉飞色舞的道:“范大人好计谋啊……”
他一竖大拇指,笑道:“要不是您用计引得蛮子兵入城,在城内号召百姓共抗外敌,我们又哪有机会堵住北门,来他个瓮中捉鳖呢,范大人,你老人家高瞻远瞩,只有杨壮士能看的出来,您老果然是棋高一着啊。”
范蕲听得合不拢嘴,胸膛渐渐挺立起来,讪笑道:“真的如此……真的如此……”
待得听到杨壮士三个字,他的眉头跳动起来,转眼道:“那大反……杨,杨,他也来了?”
众将退开两边,对他说道:“这就是杨壮士。”
范蕲眯着昏花的老眼,见到堂门前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长得俊美不凡,身穿天蓝色的戎装,发髻高梳,嘴角噙着淡淡微笑,如同玉石般光彩耀眼,他赫赫一声抽了一口凉气,脸上皮肉抽搐的道:“原……原来就是你了。”
杨宗志和朱晃等人大步而入,来到范蕲面前行礼道:“范大人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范蕲拂袖道:“免了……”
转头对许冲肃然道:“许统领,这个……这个……”
许冲闻言回话道:“启禀大人,咱们此次能大败蛮子,您当居首功,但是嘛……杨壮士也出力不少,我们过去曾答应他,一旦他带兵打退了蛮子,便为他去向皇上求情,您看看……嗯……”
范蕲听得眉头一皱,经过一整天的担惊受怕后,晚上听到了这般喜讯,让他大喜过望,而且从许冲等人的面色上看来,他私自投靠固摄的经过并未事发,现下范德诚死了,固摄也死了,那么他丧权辱国的罪孽便会随着死人灰飞烟灭,只要一想到这,他忍不住都要开心的跳起来。
再听到许冲等人前来为杨宗志求情,他不禁又打起了小算盘,“前面答应姓杨的,全都是为了敷衍于他,怎么……许冲连这个都忘记了?这姓杨的是个大反贼,我们是要捉他下狱的,怎么还能为他去求情?”
看着许冲,温如知,樊一极和詹伟达等人的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范蕲的老脸一红,看得出来他们的话出自真心,倒是果真盼着自己去皇上那里求求情的,笑话了,洛都城中尚且大乱,日后皇上是谁都还不知道呢,这时候……范蕲怎么可能去洛都城触犯霉头。
万一新皇登基后,想要杀一儆百,他范蕲守卫北郡的天大功劳,只怕都抵不住维护反贼的罪过,范蕲思忖片刻,笑道:“嗯,这样,杨……杨壮士且先在幽州城宽住一段时日,等待天下大定了之后,本官自会为你作主,你看可好?”
杨宗志哈哈大笑道:“多谢大人!”
言罢一鞠到底,再踏前一步,来到范蕲的面前,浅笑道:“小民还有一事要禀告大人,嗯……小民一刀结果蛮子固摄之时,他……他……”
“他什么……”
范蕲急问一声,面孔登时涨得通红,转头左右看看,又拂袖吩咐道:“哦,你们都先下去,本官有些私里话要对杨壮士说。”
许冲等人毕恭毕敬的道:“是。”
依次转身走出堂门。
范蕲眼睛死死的瞪着杨宗志,强自镇定的道:“那……那固摄他临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杨宗志微笑道:“固摄死之前,犹在对天破口大骂,他说……他说大人背信弃义,实在是个反复无常的小儿。”
“这有什么?”
范蕲的嘴角抽搐一阵,怒道:“你也看见了,我引他入城,派人将他拿下,他当然会对我心怀愤恨,我这……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呀。”
“是啊。”
杨宗志笑嘻嘻的道,再朝范蕲走近几步,挤眼道:“固摄说范大人总是自比伍员,他就早该想到,那伍子胥便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率人攻破楚都,用鞭子抽了楚平王的尸体,咳咳……可惜固摄想不到,大人是将他当作了真正的靠山呀,哎……固摄死的何其冤枉。”
范蕲跳起身子,身上的官服猎猎作响,惶遽道:“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杨宗志嗤的一声,嘿嘿冷笑道:“小民是人所共知的大反贼,而大人却是个暗藏着,不露行迹的叛臣,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互相心照不宣就罢了,大人日后不来管我,小民自然也记不起大人的事情,若大人心怀不轨,想把我当成平步青云的踏脚石的话,那……可别怪我杨宗志翻脸不认啦。”
他低声说到这里,最后一句大口道出,言罢仰天哈哈大笑一声,转身朝堂外扬长而去,笑声经久不息,听得既是轻狂,又无比的刺耳,范蕲站在圆桌旁,如同坠入冰窟一般,胸口上下急剧起伏,忽然抬手将满桌的酒菜都掀翻在地,叮叮当当的脆响乱成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