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天边笼罩了一片雾霞,登上客栈二楼的木梯,影子折射在梯道上,侧耳可以听见不远处河水拍岸的轻滔,苏瑶烟端着一碗炖好的热汤,轻手轻脚的推门。
房中甚为漆黑,没有点上灯烛,靠窗边的床头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脑袋垂下,一动不动的盯着小床。
苏瑶烟看的心思一柔,却也暗暗带些酸酸的味道,那床上的姑娘和自己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可从未见过他,好像这样苦苦的守住自己,守上几个时辰都不动弹。
今日虞凤晕倒之后,杨宗志抱着她往回走,出了未安关,径自回到风雪渡头,才算找到了一家上好的客栈,他们本是向南赶路,可是南边正烽火如荼,抱着病弱的虞凤显然是穿不过去的,因此杨宗志想也不想的,便转身往回,苏瑶烟和朱晃跟在他身后,不敢劝阻,更不敢去问他。
来到客栈后,杨宗志便一直这么坐着,仿佛石化了一般再也没有动过一根手指头,脸色和眼神呆呆的,空无一物,苏瑶烟的小嘴一撇,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也不敢惊动他,将手中滚烫的瓷碗放在桌面上,转而打燃了火石点上灯。
灯火一亮,房内顿时透出一股温馨之意,苏瑶烟站在杨宗志背后,低头向床上看去,口中滋滋品味,“这丫头,就算是瘦成这样,也这么的好看。”
床上的虞凤双眸紧闭,或许早真的是累得紧了,睡得好生娇痴妩媚,脸蛋红彤彤的,眼睑轻闪,白天那狠厉的眼神便再也消失不见,显露出娇痴的容颜。
且不说她的身份地位有多高,只说她这面容长相,当真是得天独厚,苏瑶烟伸手摸着自己同样的脸颊,就好像对着一面铜镜子,要是杨宗志也能这样着紧自己的话,自己就算香消玉殒,为他消得人憔悴,也是断然无悔的。
可惜啊……在杨宗志的心目中,她就是个处处不饶人的魔女,她自家知道自家事,这形象……一时半会是改变不过来了,况且她将似玉功练到了最高,有时候会忍不住喜怒无常,她不知道自己每次这样的时候,杨宗志是怎么看的,是不是好生瞧不起,总之……绝没露出过沉迷之色。
“嘤咛……”
虞凤轻轻转了一个身,呼吸微微变得急促,这时候杨宗志动了,轻手轻脚的给她掖好被子,害怕她被冷风吹到一丝一毫,苏瑶烟俏眉一束,“哼……好体贴呀!”
心中酸酸的这么想,可脑中不得不承认,虞凤这丫头的确十足可怜,她贵为公主,本应该高高在上,没有任何烦恼的,可是偏偏作为一个凡尘女子,亲情和爱恋在一瞬间全都失去了,想想虞凤骑马飞奔之前,口中说什么“女儿家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遇人不淑。”
苏瑶烟幽幽的叹了一口香气,心下暗暗认同不已,是啊……一个女儿家,夫君便是她的天,是她的所有凭仗,没人爱怜的姑娘,真的是活得生不如死,况且还是这么个心有所属的丫头。
几个月前在皇宫大婚之时,苏瑶烟偶然同虞凤相遇,她便是闭着眼睛,也能够轻易的品断出这丫头有多么依恋杨宗志,爱他爱得有多么痴怨,大婚出阁之前,这丫头听说自己要代她出头,那眼神中浓浓的失望之色,让苏瑶烟都忍不住为之动容,那时候苏瑶烟对她没有任何好感,私心下也不期望她能嫁给杨宗志,看到眼前这一幕后,苏瑶烟隐隐的有一些后悔了。
说来说去,她变成这样,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杨宗志心头愧疚,任由她打骂撕咬也不愿还手还口,苏瑶烟站在后面心疼的不行,本想去把所有责任都承担下来,但是她知道杨宗志的性子,这种时候,外人很难插进手去。
想想这一路跟着出了幽州城,苏瑶烟心底的欢愉挥抹不去,衷心期盼着每一天的早早到来,跟着他走走看看,说些调笑无忌的风流话,间或也会打情骂俏,杨宗志在这种时候,总是极为懂得风情的,顺着她的意思,陪她作这作那,苏瑶烟快要沉醉的不知所措时,偏偏这丫头出现了,哎……
杨宗志的手一动,虞凤便倏地惊醒过来,睁开双眼迷茫的看看,她飞快的坐起身,惊悚的问道:“方才……谁打赢了?”
杨宗志黯然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攻城之战,一时半会是不会分出胜负的,而且洛都城墙高立,外有援军,内有骁骑营,想要拿下也并非瞬息间可以做到。”
虞凤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挣扎着坐起来,杨宗志转身端起苏瑶烟带来的热汤,徐徐的吹了一口气,唤道:“凤儿,来,把这碗汤喝下了,你今天可能是受了风寒。”
虞凤听得面容一呆,傻傻的看着杨宗志端起热汤,凑到自己的唇下,她小嘴紧紧的抿着,可是扑簌簌的泪珠儿却是叮叮当当的落在汤碗里,想想他拼着性命将自己从马阵中解救出来,便是要补过么。
虞凤翠白的小牙咬得吱吱作响,死活也不愿张嘴喝上一口,杨宗志叹道:“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啊,吃完东西后,我坐在这里任你打骂,好不好?”
虞凤拧着嗓音娇哼道:“哟……素来最高傲的杨大人什么时候学会这么低眉的陪脸子了?你走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也有今天?”
苏瑶烟在对面听得俏眉一动,忍住了没有发话,杨宗志苦笑道:“是,都是我不好,现在说什么也是迟了,你不原谅我……也对,你若是不愿看见我,我便让烟儿来喂你!”
“我也不要她!”
虞凤高声娇叱一句,“烟儿……烟儿,好亲热呀,自你第一次说起烟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便知道她跟你不清不楚的了,果然就是她,在大婚的那一天跑来闹事,你跟她走了,就不要再见到我!”
苏瑶烟瞪着眉头道:“喂,你说话……”
话音还没落下,杨宗志挥手一阻,将她生生的截断住,他叹道:“那你自己喝,好不好,吃过饭后,你要去哪里,我便送你过去。”
“我要去……”
虞凤听得凄容一呆,是啊,我要去哪里啊,我……我压根就没有地方可以去的,就算是一个最最普通的老者带着孙子,也能到北郡去重新安家,可自己哪里还有亲人挚友啊,孤身茕茕孑立的一人,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家。
虞凤放声大哭一下,劈手打开了杨宗志手中的汤碗,掀开被窝飞快的跑了出去,滚烫的热水溅了杨宗志一身,这儒衫乃是小婵彻夜赶制,他也来不及多看一眼,而是大叫着“凤儿……”
飞身跟了出去。
来到客栈下,面前一道宽阔的黄河奔流穿过,河水浑浊,映照出头顶皎洁的月光,虞凤蹲在河边放声大哭,几乎栽倒在河水中。
杨宗志跑到河边,皱着眉头看着她细弱的背影,心下真是后悔不迭,当日一时糊涂,狠下心肠不辞而别,却给这丫头造成这样的伤害,伤口如同被利剑刻在心上的疤痕,稍稍一碰,顿时便会血流不止。
河中心不时有返程的舟子路过,惊奇的看着河边的这几个人,过了不知多久,虞凤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杨宗志走到她背后,低声叹道:“快回去吧,这里夜露风大……”
虞凤抬头冷冷的道:“我要回洛都城去……”
她伸手抹干自己素淡脸颊上的泪痕,一字一顿的再说一遍:“我要回皇宫去,今日虽然偷偷逃了出来,可是……可是我又不愿走了,我要回去亲眼看看,三哥和皇兄,他们到底能斗得如何你死我活。”
“你……”
杨宗志心下一阵郁结,这倔强的丫头,她回去又能顶什么作用,可偏偏开口让她留下的话,又决然说不出口,默然滞纳半晌,虞凤拍拍小手儿站起来,淡淡的道:“我走啦,你多保重。”
杨宗志抬手道:“凤儿,我送你吧。”
虞凤愠怒的蹙眉道:“不要再叫我凤儿啦,洛都城,你……你敢去么?”
她的嘴角带着冷冷的笑意,快步冲到杨宗志面前,扑的一声拔下他额角一根长长的胡须,搓手一吹香气,咯咯冷笑道:“你要是敢去,便不会带着这些劳什子啦,化成这么一个老丑的家伙,这样子,难看的要命!咯咯……”
杨宗志听的心头热血一涌,当真想什么都不顾,陪着她一直回洛都城好了,临了皱眉细想良久,颓然叹气道:“这样吧,在洛都城外督军的江平大人,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帮你修书一封,让他派人护送你进城。”
挥手招过来一个舟子,付好银资,让朱晃去借来纸笔,写好一封书信放在虞凤的手中,虞凤展开小蛮足跳上舟子,横身立在侧面,舟子吆喝一声,便要荡开离岸而去。
杨宗志依依不舍的看着船上的虞凤,虞凤却是别过了小脸,决不回头对望,蓦地……她转过头来抹泪道:“你……你,我求你一件事好么?”
杨宗志大声道:“你说。”
河风吹起,荡开虞凤的衣裙,她娇声哽咽的道:“我听说,你在北郡带兵,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蛮子铁骑,现在全天下,或许……或许只有你能阻止三哥和皇兄,你去……你去劝他们罢手,成不成?”
杨宗志哎的一声长叹,闭目不语,柯宴曾经对他说道:“中原混战,外人切忌不可沾上边。”
他倒并不是怕死,而是害怕越搅越乱,这其中错综复杂的仇恨和关系,当真是罄竹难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虞凤泪眼涟涟的望着岸边,杨宗志睁眼叹息道:“我作不了……”
见到虞凤泪眼婆娑的霓光中泛出失望之色,显得那么孤苦无依,杨宗志心头一疼,弯着眉头道:“小时候,我被人带到长白山避祸,那里有个老人家一直在教我念道德经,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那个时候我才三岁大,哪里懂得这么多道理,不但把他的经书烧了,看他嘴中还在不停的念叨,甚至把他的胡子也拔下来无数……现在我长大了,才知道那老人家说的字字都是箴言……嘶!”
虞凤痴痴的听他说到这里,隐约可以回想起来,他小时候竟然跑到了那么遥远的地方躲避追杀,他躲避的,便是自己的父皇吧,她的心头一恸,直到最后听见杨宗志发出嘶的一声怪叫,她奇怪的抬眼看过去,见到杨宗志一时脸色大变,眉头苦苦的皱着,一只手摸到了后脑勺。
虞凤茫然一呆,舟子正在向河中央化去,她距杨宗志也越来越远,隐约的……只能看见杨宗志大叫一声,跌倒了河岸里,两只脚甚至踏到冰凉的水中,翻起一片波粼。
虞凤的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想:“他……他怎么了,好像是得了羊癫疯一般……”
转念又狐疑:“他……不会是作出可怜相,骗我回去的吧?”
杨宗志的足智多谋天下闻名,虞凤曾经无数次的上过他的恶当,不过彼时乃是爱恋中男女的调笑,这会子……却又不同了,虞凤的双手捏紧书信,书信被河风吹得哗哗作响,朱晃和苏瑶烟飞快的跑到河边来,朱晃用力伸手摁住杨宗志,大叫道:“快……杨兄弟的癫狂症又犯了。”
苏瑶烟却是只懂得哭,不知该如何是好,虞凤在月色下远远的看着,一时只觉得心儿如被大锤击中,她脸色苍白的转头对舟子娇喊道:“劳驾……快送我回去。”
舟子手中的劲力一卸,呆呆的望着虞凤,虞凤大哭道:“快划回去呀!”
什么也不顾了,纵身从船边跳下,扑进浑浊的河水里,所幸舟子划开不远,河水也不太深,她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扭着柔细的腰肢拼命向回跑着。
娇喘吁吁的跑到岸边,垂头一看,杨宗志痛的满地打滚,朱晃粗重的身子也摁不住他,他的一只手正在拼命的抓挠后脑勺,虞凤吓得脸色如土,戚戚然向前走了两步,苏瑶烟再也忍不住,拼命的将她推开,嘶声道:“你别过来,你别再来害他了,你……你只知道自己有多痛苦,全都发泄到别人的头上,你有没有想过,他从小到大,哪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
苏瑶烟娇啼一声,抹着眼泪儿尖声道:“他的父王被你父王害死了,造成他从小在天涯到处流浪,他有没有抱怨过?他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为了你们家的江山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到头来,你的皇兄却是百般的猜忌他,陷害他,你以为你的婚典是被他一手破坏的,你的三哥要借势造反,你的皇兄丑事败露,要将所有知都杀掉,你以为他不想和你好好的成婚吗,那是因为你的皇兄,对他拼命威胁,说有你便没有我们所有人。”
苏瑶烟说到这里,哼哼冷笑一声,瞪圆了媚眼决然道:“是啊,你是可怜之极,寻死觅活的,看不惯了便对人又撕又咬,可是他有这么多委屈伤心,却从来没有对人吐露过只字片语,现在他脑后面被人插了一根银针,想不得十岁前的任何事,你快意了?大仇得报了?你……你给我远远的滚开!”
这席话她憋在心底里一整天,若是换了史艾可等人,早就忍不住冲出去打了虞凤几耳光,对她什么都说了,可是苏瑶烟却是知道杨宗志的性子,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说这些,但是看到杨宗志凄惨的模样,她实在是忍不住,将怒火对着虞凤全数发泄了出来。
虞凤听得如同坠落冰窖当中,小身子花枝乱颤,河风一吹,她湿透了的宫衣下冰凉,却顶不住心底里的凉气上冒,苏瑶烟说的这些话,她过去闻所未闻,若是在几日之前,人家告诉她,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但是今日看到洛都城外惨烈的战况,虞凤才是恍然大悟,想起杨宗志在衣冠大殿上对自己欲言又止,那个时候……他便在彷徨苦闷的不知如何处理了呀,虞凤的嘴唇轻颤着,娇魇失色,杨宗志啊的惨叫一声。
虞凤再也受不住,没命的扑了过去,滚到杨宗志的身边躺下,阖手抱住他的脑袋,紧紧的贴在自己的胸前,小嘴中喃喃的大哭道:“相公,你……你要是太疼了,便抓我咬我,凤儿……错怪了你!”
就这么抱了不知多久,虞凤的小手儿都已经微微发麻了,杨宗志才渐渐安宁下来,口中喘着粗气,抬头眼神复杂的瞥了虞凤一眼,虞凤俏丽的眼神暗淡无光,避过了他的目光。
见到杨宗志已经转好,虞凤轻轻的站起身,孤零零的走到舟子上站定,杨宗志唤道:“凤儿……”
虞凤不敢回头,心下暗暗凄切:“相公,凤儿……凤儿配不上你的。”
晶莹的泪珠儿如同寒玉一般落入河心,舟子大喝一声,再度起航离岸,远处河面上有徐徐的歌吹,余音顺风而来:“心中想的……还是他,任凭梦里……三千落花,走遍天涯,心随他起落……”
虞凤听得心头一痴,泪光模糊了自己的双眼,“是呀……心中想的,一直都是他啊。”
不管是强装无碍也好,是高傲冷漠也罢,俱都是为了掩藏住心底里对他依依不断的思念,这时举手相看泪眼,船下波光粼粼,分不清楚哪里是自己的泪水,哪里是河光。
这一年多以来,有哪一天不是这般渡过呢,陪伴着他的身影,不论在身边也好,不在身边也罢,便是这股子缠人的思念,就叫自己过得无比充实,身后杨宗志隔岸高高叫道:“凤儿……”
虞凤大哭一声,回头频频挥手,抹着香腮哭喊道:“相公,皇兄他要将我再嫁给你,你要是还想要凤儿的话,凤儿……凤儿就在宫里面等你,你……你办完外面的事情,便来御花园找我,我……我一直等着你来!”
声音如珠落玉盘,恍如那一夜洛水分别的场面,又重临眼前,杨宗志和苏瑶烟静静的站在岸上,看着面前波涛翻起,送着那一叶扁舟渐行渐远,直到小的再也看不见,面前一阵河风吹过,杨宗志长叹了一口气,心下一时不禁痴了。
……
码这一章的时候,一直在听这首歌《心中想的还是他》一部卡通片的主题曲,说真的,意境无比的贴切,哎,傻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