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志和苏瑶烟一道抬头看过去,见到半人多高的草丛里嗤的一声,跳出好几个形象古怪的汉子,那些人黝黑,有的头顶插了一根翎毛,有的却是在肩膀上用布捆了一根,翎毛漆黑,脸上画了五颜六色的涂彩,手里拿着的,却是奇形怪状的长矛。
杨宗志面色一愣,暗道:“身后一直跟着的,莫非就是他们?”
这些人一看便是本地汉子打扮,只有南岭充沛的阳光,才能将人晒得又黑又瘦,北方人的,比他们可就的多了。
他随手拉住自己和苏瑶烟的马缰,停下马步看过去,见那些汉子的眼神警惕的盯着他,有人用听不懂的俚语大叫道:“乌那叽叽咕,乌那叽叽咕……”
“什么?”
苏瑶烟诧异的颦住眉头,细长的柳眉化了一道弯弯的弧线,回头问杨宗志道:“他们在说什么?”
杨宗志摇了摇头,半点也是听不明白的,朱晃冲上来,取下背后的金钨铁杵,开口大喝道:“让开路去,饶你们性命。”
话音刚刚落下,只见到草丛中淅沥沥的又窜出来好些个人,由头到尾一数,竟然不下百人之多。
这些人长得矮小黑瘦,穿着切打扮更是奇异的紧,杨宗志的脸色慢慢沉静下来,他看的明白,这些人并非身具内力的武林人士,而只是一般抢匪盗贼之类的响马,不禁暗暗想起在黑风寨遇到的白老大等人,现下虽非割据乱世,但是绿林人物自古便少不了的,穷山恶水之中,更是他们谋财害命的温床。
头顶有浓密的树叶遮住,日光若隐若现的透射下来,这些人跳出来后,将本就十分狭窄的小径堵了个水泄不通,杨宗志等的三匹马全然冲不过去,他们暗暗凝神戒备,知道今日若想安然离去,必然少不了一番苦战。
那些黑瘦汉子们只是虚张声势的大声叫嚷,却并不冲击上来,他们手中的长矛,矛不像矛,叉不像叉,看着十分的古怪,杨宗志三人听不懂他们口中言语,只觉得他们脸上作出恶相,一时都在暗暗踌躇:“莫非……不是抢贼了?”
若是一般绿林大盗,此刻人多势众,早就冲杀过来,将他们三人捆绑拿住才对,而反观这些人气势很足,但是脚下的步子却丝毫也不向前迈,仿佛画地为牢。
正在这时,那些人背后走出一位老者,抬眼打量了杨宗志等人片刻,抱拳道:“三位可是中原来的壮士?”
杨宗志听的一呆,这位老者话音中也带足了俚语,不过却是说的官话,只不过语气生硬突兀的紧,乍一听见,还以为他又是说的本地土话,杨宗志回礼道:“正是,我们只想借过一程,还望老先生能跟各位通禀一番。”
那老者闻言和身后的汉子们打了个招呼,汉子们唿哨几下,倒是收起长矛站立下来,老者笑道:“各位见谅,今夜咱们十八寨祭祀鬼王,入山的道路全都封死了,几位要过山,还请明日赶早。”
杨宗志哦的一声,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些人拦在路中央,是害怕生人进山打扰了祭典,早先也曾听说过本地人信奉鬼王爷,各家各户都自奉为鬼王爷的子孙,这里是化外荒地,百姓们大多愚钝而不开化,将鬼神看成了衣食父母,反而官衙在他们心目中,却是微不足道的。
回头看了看来路,沿着小径已不知走出了多远,要重新返回梧州城去,首先不知道会不会迷路,第二,这一天便算是耽误了,颇为得不偿失。
转念又想:“罢了,还是回去的好。”
毕竟人家是一年一度的大祭典,犯不着去冲了人家的忌讳,一旦得罪了这些人,前路漫漫,连横十八寨可就不会轻易淌过了,过不了十八寨,又怎么能到得了出海口。
杨宗志拉转马头,便要招呼朱晃和苏瑶烟一道离去,那老者在背后高声大叫道:“壮士留步,若不嫌弃的话,请来我们寨子里作客,我们那有上好的果酒果肉,可以拿出来招待贵客。”
杨宗志听的心头一喜,回过身问道:“不会……不方便吧?”
老者道:“不方便倒不至于,只要几位贵客切记,鬼王节只能看,切勿高声喧闹,鬼王作甚么,咱们跟着照做就是。”
杨宗志嗯的一声,点头允诺道:“我们省得。”
下了马跟上老者,老者在前带路,一路向山头上走去,走了一会,打听出这老者姓乌,年已七十古稀,却是精神矍铄,头发和胡须兀自又黑又亮,跟着乌老汉翻过了几道山,穿过浓密的树丛,几个土木寨子便能历历在望。
一路来,朱晃在身后凝神戒备,苏瑶烟却是寸步不移的跟在杨宗志身旁,小手儿拉扯着他的衣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他与乌老汉叙话,粉红小嘴深深的抿着,半点也没有笑嘻嘻和杨宗志打趣的模样,反而甚为紧张。
桂北地势多山,山崖并不太高,奇峰凸起,很多山崖都是孤零零的一座绝壁,绝壁上有风蚀的岩洞,人走在下面抬头仰望,不觉都甚是触目惊心,繁茂的树丛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些土木修成的寨子,一座连着一座,一眼望不到尽头。
越向内走,越是觉得这地方依山而建,乃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塞,茫茫大山中,住了不知多少户人家,门口的栅栏修的又长又陡,隐约的……可以瞧见里面的吊脚楼,古意盎然,或许都有些年头了。
走上一个宽大的广场时,天色慢慢变得擦黑,余霞未散,寨子里燃起了冲天的篝火,树叶反射篝火的光芒,泛起沥沥融意,苏瑶烟忽然凑到杨宗志耳角边,媚声道:“我们……我们干嘛要进来呀,这里阴森森的,好生怕人哩。”
香气扑鼻而来,杨宗志回头笑道:“苏大老板娘也会害怕么,我还以为你胆量不小呢。”
定眼一看,苏瑶烟的小脸上果然泛出一丝,看着倒真是有七分惧意了。
这也难怪,像她这般闯荡过江湖的女儿家,不惧兵来将挡,却是害怕一些鬼神之类的虚无缥缈之事,沿途进来,可以看到许多打扮相似的黑瘦汉子们,抱着柴火和蔬果,一声不吭的向寨子里走去,人人脸色肃穆,甚至带着朝圣一般的紧怯。
在苏瑶烟看来,这些黑汉子们的脸上却是阴气连连,再想想那关于鬼王爷的传闻,说的有七八分的真假难辨,谁知道……世上会不会真的有鬼王,灶王之说,对她们这些小姑娘家,只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但是杨宗志却是另有打算,背后有来历不明的追兵,不弄清楚的话,实在是寝食难安,虽然他自恃头脑武艺不逊于任何人,但是人家在暗,他们在明,总是有些束手束脚的,万一被人缠上了,归期便要大大的拖后,索性跟着土寨之人进来,那些人不敢跟进来便罢了,若是也跟着进来,正好趁这个机会弄清楚人家的身份来历。
乌老汉带着他们进了土寨后,将他们领到一个吊脚楼中,取了一些当地盛产的果蔬,端放在他们面前,亲热笑道:“各位稍坐片刻,一会鸣锣之后,咱们才能去拜祭鬼王,鸣锣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祀坛,我还要去帮忙,先告辞一会,各位听到锣声后,便到祭坛去找我。”
杨宗志点头谢礼,恭敬的送了人家出门,苏瑶烟背着小手儿,在小楼中来回的踱起步子,抬头四顾看看,院内漆黑,小楼中燃了一根幽幽的草灯,灯芯是用麻布搓成,微微在灯台上露出一截,灯火不明不灭的照在墙壁上,可以看到这小楼全是用翠竹作成。
看看翠竹古褐色的色泽,便知道这小楼有些年岁了,或许不下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墙壁四周挂满了毛茸茸的兽皮牛角,正当中的墙壁上,挂了一块鬼气森森的丑面具。
苏瑶烟细长的柳眉一跳,走到丑面具下对它仔细的端详片刻,咬住红唇不知正在想些什么,杨宗志走过来招呼她道:“过来坐坐吧。”
楼中有几个竹凳,杨宗志和朱晃各自坐了一方,见到苏瑶烟神情恍惚的走过来,缓缓的坐在他们对面,杨宗志笑道:“怎么,你看出了什么?”
苏瑶烟讷讷的摇了摇螓首,蹙眉道:“没有呢,只是……只是觉得有些古怪罢了。”
她伸手攀了攀鬓角棕色的垂丝,抬头看着杨宗志,娇声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人家为什么会热情的招呼我们进来哩,我们和这姓乌的素不相识,今日既然是他们的重典之夜,他不怕……我们进来捣乱么?”
杨宗志轻轻露齿一笑,朱晃道:“是啊,所以一路上我都在留意背后,便是害怕这些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不过他们寨子里的人,对我们几乎都不多看一眼,好像……是看不到我们一样。”
杨宗志笑道:“这便是了,说不定人家本就有这样好客的习俗,也不止是我们来参拜过他们的祭礼,过去历年,都有和我们一样的过路人闯进来,人家当然见怪不怪。”
苏瑶烟将香臀儿下的竹凳稍稍朝杨宗志靠近了些,吁了一口香气道:“反正我总觉得不安稳,今晚去看了他们的祭典,不知道回来后……会不会睡不着觉。”
杨宗志和朱晃听得哈哈大笑,他们都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之人,手中也曾染满了血腥,倘若世上真有鬼魂索命一说,他们早就不知被多少冤鬼拿去魂魄了,因此鬼王他们是压根不信的,但是乌老汉诚恳的邀请他们一道入寨旁观祭典,他们却是存了一丝狐疑在心底。
先前派人拦住各个出口,不愿意放任何一人入内,此刻却又变得如此好客,前后反差的确太大了些,只不过一时找不到什么线索,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正中央的果盘上放的果蔬也都奇形怪状的紧,有的色泽通体殷红,有的却是乌溜溜的看着极不起眼,杨宗志三人为了谨慎起见,并不拿起来尝试一番,而是面对面的坐在楼中。
静坐了小半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经变得黑透了,四处黑漆漆的,可以听见蚊虫的鸣叫,这时窗外传来“嘟……嘟嘟嘟”一长三短的四下锣鼓,杨宗志和朱晃对视一眼,均想:“看来时间到了。”
从房中取出一根灯芯,拿在手中,走出小楼一看,四周星星点点,有无数人好像他们一样,捧着灯芯围聚了过去,这些人一个个面无表情,灯光幽幽的照射下,脸上甚至泛出了阴惨惨的惨绿色,苏瑶烟的心儿怦怦乱跳,忍不住探手抱住了杨宗志的胳膊。
跟着众人走到广场的中央,见到四处缓缓聚来了成百上千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中的高石台子上,挂了两面旗幡,旗幡下是猪头牛头等殉礼,台子上燃了熊熊火把,将四处照的透亮。
不过一会,高台后的幕布里走出一个人影,那人浑身上下用黑布裹住,脸上戴了一块金光闪闪的丑面具,正和乌老汉家中的丑面具一模一样,那人在高台上纵火作起了法事,口中叽里咕噜的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语,台子下的人们瞧见了,一个个激动莫名,诚心诚意的跪在地上扼拜起来。
杨宗志三人站在人群后,见到那乌老汉也在人群中五体跪拜,高台的暗影下走过来几个人,却是如同他们三个一样背手站立着,眼光四处乱扫。
杨宗志心头一凛,听到那几人走过来时,其中一个却是赤足而行,脚丫子踩在草根石块上,发出淅沥沥的碎响,这声音……正如他今日在来时道上,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那几个人站在暗影下,面色看不清楚,杨宗志心头冷冷一笑,暗道:“他们也跟进来了?”
如此看来,这些人显然不是顺路过道的,而是真真的在背后跟了一路,他心中的警兆,看来果真应验了,他从北郡出发,化装成一个三十多四十出头的生意人,描了眼眉,也装了鼓囊囊的大肚腩,没想到这样,都能被人家给瞧出端倪来。
转念又想:“桂北有些什么势力,是自己没有料想到的?”
桂北多山,多方势力依山划分,混乱如同一盘散沙,无论是三皇子还是皇上,在这里都没有嫡系和足够的影响力,当地的土族往往是根据民族种群不同,各有各的长者和领头人。
如此沉思良久,台上的那人大喝一声,口中喷出了几股黑红的烟火,台下人看见了,狂热的鼓掌起来,很多人趴在地上流出了激动的眼泪,杨宗志冷眼旁观,见到那人只不过学了些江湖术士的鬼把戏,便在连横十八寨中作威作福,想来平日里也被这里的百姓当做鬼神般供奉,倒是过得轻松惬意。
继而又道,人家有自己的信仰,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千百年来,这样的事情层出不穷,百姓们碌碌无为的活了一辈子,若是没有个念想,不知自己死后会被人超度,过得上太平岁月,迟早会生出霍乱。
历朝历代的天子们,都会用类似的法子愚弄臣民,信奉道教期盼长生不老也好,信奉佛教劝说与人为善,因果报应也罢,只是要让臣民们对天子尽忠而已,这样一来,江山便可以世世代代的稳坐下去。
正在这时,高台上的那人忽然伸手向下一指,对着杨宗志等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杨宗志微微一愣,不知他言下何意,他倒是并不害怕,见过这人的手段之后,他只觉得这人本事有限,并非真的神通广大,或许这人觉得自己没有如同别人那般跪拜,隐有不敬之意。
乌老汉弯着腰走到杨宗志面前,恭恭敬敬的道:“壮士,鬼王爷在上面说,您身边的这位姑娘是有慧根之人,他说愿意给这位姑娘祈福,保佑她世代平安喜乐。”
苏瑶烟听得娇颜一愣,咦的一声,杨宗志合礼笑道:“如此多谢鬼王爷啦。”
乌老汉笑道:“鬼王爷说,要受他亲自祈福,这位姑娘得站在台子上去,鬼王爷会为她专程作法,哎……这位姑娘真是好福气,咱们十八寨中人,被鬼王爷看中的可是寥寥无几,最早的陈阿伯,受了鬼王爷祈福,一直活到了一百开岁呢。”
“是么……”
苏瑶烟狡黠的笑了一声,一双眸子在火把印照下熠熠生辉,她豪耸的娇躯微微向上一挺,转头对杨宗志道:“那……人家真的上去啦?”
杨宗志面上犹豫片刻,抬眼扫视了苏瑶烟几下,见到她满面俏红,似乎被人家几句话说得动心不已,心想:“那人看中了烟儿,岂有这么巧的事情?”
转念又想:“罢了,自己和朱大哥就站在台上,那人就算要做什么手脚,自己还怕了他不成?”
便对苏瑶烟点头道:“嗯,你自己小心些,我在这里看着你。”
苏瑶烟咯咯娇笑一声,倒是并不害怕了,而是甚为觉得有趣的向台子上瞥了一眼,回眸对杨宗志腻笑一声,摆着丰硕的美臀儿向高台上盈盈踏步而去,杨宗志的双眼紧盯着台子边的那几个后来者,见到他们一动不动的束手站立,心下一时念头翻转:“真正要在意的,还是这些人才对。”
无论如何,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跟到了土寨内,说明这些人绝非凑巧赶来,杨宗志暗暗凝神戒备,朝朱晃打了个眼色,眼角向高台上看去,见到苏瑶烟屏开众人,如同俏丽的凤凰一般飒然登台,台下人见到她艳丽无双的风情,不禁暗暗抽气喝彩,连跪拜几乎都忘了。
苏瑶烟抿着红嫩的樱唇,向台子上走两步,便又会回过头来神情的凝视着杨宗志,目光中情丝纠缠,配合着她妖冶的美色,端的中人欲醉,杨宗志也不能独善其身,看着她那酷似虞凤的娇媚脸蛋,不禁涌起情怀涟漪。
“哎……傻丫头,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你要和我打赌,实在是逼着我来要你,可你不明白,我和你在一起,便是如此的开心自在,甚至连老成也不用装了,可以嬉皮笑脸的和你调戏无忌,你对我来说,实在是独一无二,我又怎么舍得,这么快将你纳入宫闱呢?”
苏瑶烟迈着细碎的小莲步,走到台子的正中央站下,那鬼王爷举着一根火把,绕着她的身边围场几周,一边踱步,一边轻喝着什么,苏瑶烟的两只小手儿轻轻束在胸前,稍稍遮盖住怒突的那对圆润瑰宝,眼神在火把下显得亮晶晶,如同天上的星辰耀日。
那鬼王爷走了一会,忽然用手在地面上画了个圈,台下人口中惊呼一声,见到沿着他手臂划过的地方,猛地燃起了大火,而那大火越烧越高,将他和苏瑶烟团团的围在了中间。
朱晃身子一动,暗道:“不好。”
便要踏步跑到台子上去,转念又想:“不对呀。”
那鬼王爷若有什么不轨之心的话,决然不会将他自己也围在大火中的,只得又耐着性子观看,心想这或许就是人家祈福的手法。
杨宗志的眉头微微蹙着,见到火光一起,呛人的硝烟开始在台上弥漫,台下人目瞪口呆的,双目痴痴的盯着台上,有人忍不住又跪在地上呼天抢地,杨宗志的呼吸凝注了,背着手握紧双拳,只要一听见苏瑶烟娇呼声传来,顿时便会跳上高台去。
只是这般等了好一会,硝烟已经将高台都罩住了,里面也听不到苏瑶烟半句嘤咛,这时候,高台上忽然轰的一响,接着火光和硝烟竟然猛然都不见了,大家用力的眨了眨眼睛,仔细看过去,见到高台上冷冷清清的,方才那鬼王爷和娇媚的苏瑶烟,居然凭空都消失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