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那张布满着深如沟壑皱纹的脸庞上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也许在许多年以后,陆斯恩行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他的身旁跟随着陌生的侍者,他抬头仰望着形状相同,却绝对不是多米尼克大陆上那轮日时,他听到罗秀和克莉丝汀夫人的名字,也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只是也许而已,更大的可能是,陆斯恩会微微感叹地重复着她们的名字,然后在阳光下继续拖曳他修长的影子,一步步走向离过去越来越远的未来。
老者对欧德修梵克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不熟悉圣米延修道院的变迁,不知道圣撒格拉朵大教堂的本堂主教制度,也没有对索罗伦斯和坦世丁的欣赏,都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过于新鲜。
格吉尔的姓氏,这却是多米尼克大陆传承自古拉西帝国时代的古老家族姓氏,沐浴在神圣家族的光辉下,随着格吉尔华美的圣徒袍子,而响彻了整片大陆。
“在你承认了你并非圣徒之后,终于又承认了你就是米延。”陆斯恩喟叹道,“很难想象,你过着苦修士的生活,却完全堕落了,依然在心底留存着圣格吉尔的名字,这是你最后的信仰,还是说圣格吉尔的名字存于你的心底,仅仅只是亵渎?”
圣徒格吉尔的清教徒规则,决定了他的弟子只能拥有苦修士的身份,更不可能像伯多禄那样拥有二十余个弟子,在《日经》中记载的聆听过格吉尔教诲的信徒本就不多,被他承认为弟子的更少,米延显然是其中的一个。
现在的米延,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都不再具备圣徒弟子的资格,更不用说他觊觎着的圣徒身份了。
裴娜洛普在第一次听到陆斯恩对于这个老者身份的怀疑论调时,就完全没有放在心里,这时候米延亲口承认,她有些艰难地吞咽着周围似乎稀薄了许多的空气,“可是圣米延修道院的院长虽然并没有担任圣撒格拉朵大教堂本堂主教的惯例,但他们的肖像确实陈列在圣撒格拉朵大教堂里,我见过他的画像!”
这也是裴娜洛普最大的疑惑,她选择这时候才说出来,却是出于和她最开始时完全相反的初衷了,她希望能够证明对方并非米延。
那可是封号为圣的圣米延,圣米延修道院的创始者,圣徒格吉尔的弟子,艾斯潘娜王国众多信徒心目中最亲近的一个圣人,他也是圣米延修道院的象征,完全是一种精神信仰象征,也是裴娜洛普那份信仰里最重要的一个神圣光环,可是现在的米延……
在目睹了索罗·伦斯灵魂的悲惨命运后,裴娜洛普对眼前的这位老者已经厌恶痛恨到了极点,这样一个人物,怎么能够和她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圣人形象重叠起来?
老者却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的目光中似乎没有裴娜洛普的身影,他也不曾去在意裴娜洛普的情绪。
裴娜洛普的心更加寒冷,这个人会是圣米延?他甚至比不上自己的教父和尤索修士。
“那些干尸,你也同意见过他们的肖像,他们应该就是历任的圣米延修道院院长。米延通过汲取他们的生命让自己超脱时间的衰老留存在人世,而你现在看到他的形象,无疑就是最近一位奉献出生命的院长。罪祈祭坛的真相,果然只能是院长才能掌握的秘密,尤索修士掌握着钥匙,等他知道这个秘密时。裴娜洛普,你所看到的米延就会是尤索修士了。”陆斯恩走过去,在纱芭斯蒂安的怀中拾起裴娜洛普的手轻轻地握住。
老者在听到陆斯恩的推断后,那张布满沧桑的脸庞却扭曲起来,用一种充满着怨怼的眼神望着陆斯恩:“当你知道地狱的可怖之后,你就会和我一样不屑一切代价保留自己的生命。”
“现在的你,绝不可能在天国拥有一席之地……因为你不是雅威赫,他可以在屠杀一个种族之后给自己定义一个天国认可的神罚。可是你曾经是圣徒格吉尔亲自接引的弟子,怎么可能在死后走进地狱?”陆斯恩指着无边的黑暗深渊,“这只是你的借口,隐藏在你心底的阴暗才是让你靠近地狱的最终原因。”
“砰!”
米延手中的枯木法杖重重地撞在岩石地面上,一条条龟裂的痕迹四散开去,陆斯恩的脚下一阵颤抖,在头顶掉落下无数的碎裂石头,纷纷掉落,声势惊人。
很难想象这具干枯的身体里蕴含着这样的力量,那根枯木法杖更是奇异地能够承受这种力量,而不像它看上的那么腐朽。
裴娜洛普吓得闭上眼睛,等发现自己暗暗无恙时才发现那些石头都掉落在怀抱着自己的天使身上,而这位美丽善良的天使正微微躬着身体,用自己圣洁的身子帮助裴娜洛普承受石头的撞击。
“你疼吗?”裴娜洛普忍不住伸手抚摸纱芭斯蒂安的脸庞,触手却是一片虚无,她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虚无的身影怎么能够托起自己,并且让自己有好像真的是被人抱住的感觉。
纱芭斯蒂安微微一笑,有些奇怪于这个人类女子居然会关心一个幻影是否会疼。
她摇了摇头,在裴娜洛普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
沐浴在十二翼炽天使神圣光芒中的裴娜洛普睁大着眼睛,即使在被一个天使抱在怀里,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会和一个天使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幸亏这是一名女性天使,不然自己还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羞愧地从这个怀抱地跑出去。
陆斯恩看到这一幕,却不由得想起了纱芭斯蒂安对于芬格尔斯那种无微不至的保护欲,笑了笑,依然转头看着米延。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米延被陆斯恩彻底激怒了,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不只是委屈,更有一种怨恨,作为圣格吉尔的弟子,他可以在天国中继续跟随圣徒的脚步,他可以在多米尼克大陆留下更多的事迹被人传唱,他甚至可以建立一个如同欧德修梵克般的神圣家族。
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罪祈祭坛。”陆斯恩和米延对话的方式,显然缺少诚意,他更希望米延自己说出来,而不是用问答的形象。
“罪祈祭坛?”米延冷笑起来,他侧过身体,毫不避讳地把背影留给了陆斯恩。
“这里通往地狱。”米延望着脚下悬崖旁的黑暗。
裴娜洛普本能地在纱芭斯蒂安的怀抱里蜷缩着身体,她记得陆斯恩也说过这里通往地狱,地狱,那传说中遥不可及却让人避讳恐怖的存在,居然离自己如此之近?
陆斯恩走上前去,和米延并肩站立:“圣徒格吉尔的弟子,成为了地狱的守门人,这真是绝妙的讽刺。”
米延瞟了他一眼,有些讶异于这个年轻人沉稳的心性,如果不是那些向往地狱,祭奉恶魔的异端,很少有人会再明知道前方通往地狱时,还往前走上一步……尤其是一个拥有欧德修梵克姓氏的人。
“这里并不是传说中地狱大门的所在地,但这里确实通往地狱。这是一条裂痕,谁也不知道它怎么产生的,但除了传说中的地狱大门,这里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条可以走进地狱的通道。”米延扬起他的枯木法杖,杖顶燃烧起一团火焰,他将火焰迅速掷进黑暗深渊之中。
火焰不停地坠落,在遥远的深处仿佛已经落到了底部,陆斯恩却可以看到那里有一层流动着无数古朴繁杂符箓的结界封印,那层结界下,无数的怨魂在那里哀嚎挣扎,看到那团火焰,它们先是仿佛被灼伤一般慌忙抛开,却又在更多的怨魂拥挤下,疯狂地撞击着那层结界。
“你说我地狱的守门人没错,但我的职责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掌握着这层封印结界,让那些怨魂不能通过这里返回多米尼克大陆。这就是我不能死的原因,只有能够控制这个封印结界……一旦我死去,这个封印就会慢慢失去效力,你可以想象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米延双手握着法杖,似乎是为了证明给陆斯恩看,他的法杖上漂浮出无数细小天使模样的符文,这些符文飞舞着向结界堕去,在坠落中迅速变大,成为了握着权杖和剑的完整天使形象,纷纷落在结界上的各个位置,结界在泛起数层颜色各异的光芒后,明显地加强了,隔着结界,那些怨魂扭曲的想象变得模糊不堪。
“你如何解释索罗伦斯的灵魂?”陆斯恩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仿佛米延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完全不在意。
“这是一件礼品,最开始并没有地狱中的恶魔发现这条裂痕,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地狱中无处不在的怨魂终于发现了。一个大恶魔来到这里,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绝对属于地狱中的王者,他要求和我做一笔交易,并且把索罗伦斯的灵魂交给我,作为我孤独守候时的消遣。”米延回头看了一眼纱芭斯蒂安,他并不知道索罗伦斯的灵魂是如何被这个虚无的天使形象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直到现在,这个恶魔一直没有出现,他甚至没有告诉过我他希望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米延焦虑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