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苏青来到独立团的时候情报系统就在了,但线多人多,彼此交错职责不清,比较繁杂,现被敌人彻底拔掉了,一切都要从零开始,这次可以由自己亲手来创建,凭经验苏青准备创建一套精简方案。
这次决定只做两条线,平行处理不交叉。
一条是眼线,负责观察军营出入,城门出入,公路出入,计数查人,收集明面上的情况。
另一条是地下线,任务是设法接触重要人员目标,获得敌人内部情报;综合梅县的环境因素,她决定从“成衣店”入手,需要一个会裁缝成衣的人,为此已经向师里打了报告请求师里帮助调派。
买得起衣服的只能是商绅、汉奸、伪军军官等等这类人,喜欢光顾成衣店的大部分会是他们的家眷亲人,利用买卖做成朋友,自然会有情报不知不觉地出现。
现在苏青要做的是亲自进入县城去考察,最好的店面是哪一家,调查它的背景,然后设法“低调和气”地把店盘过来,由自己人开始运作。
多年工作在危机中的苏青深信一个经验,参与者越少,暴露的可能性越低,所以调查情报环境的事情她会一个人亲自负责。
但是另外还有两件事,调查二十一号李真和除掉二号叛徒冯忠。
思来想去,调查李真这件事决定交由李有才来做,因为这件事事关李有才自己的安危,他比谁都在意,不用督促,他会卖力做。
至于进县城除掉二号叛徒冯忠,苏青犹豫不决了,这是最危险的工作,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她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水边,出现在那棵皂荚树下,宁静的河水,倒映着白皙的脸,齐颈的短发,和婀娜军装。
其实这个任务的人选不难找,视死如归的战士独立团里大把有,甚至连听到风声的警卫排小丙都私下里来主动请求接受任务。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不停闪过那张宽眉细眼的男人之脸,不知道为什么,不自觉地想要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所以她来到河边,想要寻找答案。
她告诉河水说:“他是个杀人机器,他总能杀死敌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任务,所以我想让他去做。”
河水宁静,无波;树也不动,无风。
后来她又说:“好吧我承认,我仍然恨他!我公报私仇!我想要他死!我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现在你满意了吗!”
水还是水,树仍是树,世界静得出奇。
后来她冷静下来了,无力地说:“我不是想用这个借口再见到他……我不是想要再靠着他宽厚的胸膛流过奔腾的河水……我不是下贱的女人……我真的不是……”
她跌坐在树下,开始低声啜泣。
于是突然起风了,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吹得树叶沙沙响,好像在回答她:“你是个虚伪的女人,你是个自私的女人,你是个女人,你是个女人……”
政委最终同意了苏青的要求,进城执行三项任务,知道苏青已经定了人选,但并不知道人选都是谁。
一方面是因为政委没有过多干涉,另一方面是因为苏青刻意不提,否则如果政委听说胡义去做刺杀任务,不反对才怪。
打仗是他在行的,但是这种刺杀的活儿胡义没干过,全无经验。
苏青单独与胡义交谈,想要征求胡义的意见,但是胡义想都没想,直接同意了,杀个人的事,何难。
于是苏青开始给胡义交代注意事项:
第一,什么都不要带,免得进城的时候出问题;
第二,李有才会先确认二号叛徒的所住位置以及具体情况,你记住一个地点,进城后第二天与李有才碰头由他告诉你;
第三,尽量使用声音不大的手段解决目标,因为一旦出动静你很难跑掉;
第四,只要动了手,无论目标是否死掉你的任务都算完成,必须当场撤退;
第五,你不会获得任何支援和协助,包括撤退方案也得你自己想办法,因为现在城里没我们的人,即便有我也不会让他们因刺杀行动受牵连;
第六,不能被俘,只有生死。
两人当夜换装,顺河而下,到绿水铺见李有才。
调查出羊头计划的嫌疑人是谁,李有才是很有兴趣的,二话不说带着两人进城。
装扮成行商的苏青冠冕堂皇地去找客栈,汉奸李有才奔了宪兵队,刺客胡义就惨了,除了一身破烂衣服啥都没有,进城后找了个偏僻的垃圾堆,瞪眼看天熬了一天一夜,终于熬到了与李有才碰头。
刺杀目标当初在梅县地下组织中的代号是二号,名叫冯忠,叛变后成了鬼子的助理,住进了宪兵队,自知危险时时在,所以几乎不出门,只在鬼子控制的范围内晃悠。
李有才手绘了一张宪兵队的草图,标出冯忠所住位置,他住在宪兵队大院角落中的一栋二层宿舍楼的一〇七房,又叙述了其样貌,最对胡义说道:“我看啊,这事悬。他住宪兵队里根本不出来,你能把他怎么办?”
胡义心里也无奈,但是应下了就得做到底,任务挑兵,而不是兵挑任务,没搭李有才的话茬,反而道:“把你的枪给我。”
“你要枪?大哥,这是县城不是青山村,只要枪一响你就完了!再说我这还得去办事呢,没了枪我归队怎么交代,这可不是绿水铺。”
这才想起李有才还有他的任务呢,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把你身上的钱给我。”
李有才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昨天一进城,我身上的钱都被苏姐要走了,一分都没给我留啊。呵呵,不信你搜。”
胡义终于无语了,没枪没钱,是只有我这个刺客这么惨,还是天下所有的刺客都遭罪?这个行业太坑人了!
“那没你事了,赶紧滚吧!”
李有才笑了笑掉头走,可是几步后又停住,回过头:“胡长官,这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我很高兴不必再看见你。”
“我就不明白了,这明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明知道是去送死,你为什么还……”
“我已经死了!”
“看来是因为……她讨厌你。”没头没脑撂下这句话后,李有才真的走了。
胡义的身影随之消失在胡同间。
……
一段时间后,李有才出现在另一个碰头地点,见到了苏青。
“这是你要的良民证,另外那个二号冯忠的情况我已经告诉他了。”
苏青接过证件验看了一遍收好,随口问:“冯忠的情况怎么样?”
李有才介绍了一遍,苏青越听眼睛越大,直到愣在当场。
原本她以为这个叛徒可能是在侦缉队里,由侦缉队的人保护着,万万没想到是在日军宪兵队,并且不出门。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暗杀行动必须取消,因为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说,执行任务的人必死无疑,怎么可能活着出来?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他取消任务?你傻吗!”苏青已经完全失态了,语气里带着愤怒,本能地将李有才看成一个属下。
“我,我哪知道你们这任务还可以改的?这跟我没关系吧?再说……我瞧着你好像看不上胡长官,以为你这是公报私仇呢,我这个局外人哪敢瞎掺合!”李有才怔怔回答。
他可不会冲动地把苏青当成领导,本身就是局外人,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苏青终于意识到找错宣泄对象了,这件事是自己这个筹划者的疏忽,虽然继续进行刺杀任务在工作上不算失职,只要任务成功哪怕牺牲也值得,但是她心里的感觉不是这样的,反而猛然间空落落的。
她匆匆跑向李有才与胡义接头过的地点,穿街过巷,跑得惊慌失态,跑得目光恍惚喘不过气来,经过的一切都是恍惚的,仿佛快速流过的色彩之河。
当她狼狈地到达了那个地点,又怎么会找到早已出发的胡义呢。
夜幕下,苏青推开了二楼上的窗,静静地看着同一条街上那个宪兵队大门口。
今天下午她退掉了原来订下的客栈,换到了这一家旅馆的二楼,因为这里能够看到宪兵队。
苏青现在没有心思去进行她该进行的商铺调查了,只想站在这里一直看,今天,明天,后天。
既想看到宪兵队会发生什么,又不想看到宪兵队会发生什么。
月色下,一袭素色旗袍,倚在窗畔,齐颈发丝被路过窗边的夜风偶尔撩拨,散乱地半遮她失神的眼。
……
县城中的某一偏僻处,胡义看了看天色,扔下最后一块鸡骨头,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油腻,开始将一段约两米长的短绳与铁钩捆连起来,动作仔仔细细一丝不苟。
捆好之后全力拽了拽,又将铁钩抛上旁边的墙头,站在下面扯了扯,感觉还算顺手。
正因为胡义没有刺杀经验,所以他的想法和别人不一样,宪兵队是虎穴没错,但是正因为它是虎穴,所以没人敢摸老虎屁股。
如果偏偏去摸,那么老虎会想到么?
可能是有去无回,但是执行命令是军人天性,没有经验无从下手,那么就从看待战斗的角度下手,将这次任务看做偷袭拔点,然后突围。
阴谋诡计实在不是强项,看成战斗就简单多了。
计划分为两步,首先于一侧展开佯攻,然后主力从其他方向偷袭,突击得手后只能依靠一个字:跑!
当然这佯攻和主攻都是胡义一个人,更复杂的战术无法做到,能跑多远也不知道,倒霉的话当场就死了。
甩绳摘下了挂在墙头的铁钩,用手指肚试了试锋利的钩尖,然后缠绕在腰间,最后拎起刚刚弄好的一个简易燃烧瓶,认真挂好。
光线渐渐暗淡,夜色如期而至,宵禁的时间也到了,然后他的身影坚定地走进了黑暗,去迎接战斗……
警队大门紧闭,四面院墙围起了一栋二层小楼和一趟平房,门房内的马灯亮着,光线透过窗照亮了大门内的一小片地方,警察不是军人,下班后家住城里的当然回家了,院内当中的二层办公楼上也有一间办公室亮着灯光,那里是个值班警官在守电话。
这一切在看惯了敌人阵地的胡义眼里,连纸糊的防御都算不上,与宪兵队一墙之隔的警队就是胡义的佯攻目标,既能吸引宪兵队的注意力,又能搞得到枪。
尽管苏青强调要低调,尽管李有才说枪响了就跑不掉了,但胡义不是专业刺客,没有枪没有刺刀他觉得浑身不爽,既然任务是我来做,那么我只按自己喜欢的方法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当手电的晃动光线显示两个巡逻的警察再次返回了后面的平房值班室,铁钩飞上了墙头,随后是身影拽绳攀上来,然后收绳落地,以军人躲避弹雨的姿势猫下腰狸猫般快速冲向办公楼。
到达二层走廊,可以看到其中的一扇门缝里微微透着灯光,至少那扇门是没锁的,于是一步步稳定地朝这那扇门走。
一点都不紧张,真的不紧张,相比于拎着手榴弹摸鬼子的火力点,此刻这能算什么呢?
做好了准备冲击的心理准备,握着铁钩的右手低垂在身侧后,左手轻握住门把手,缓缓推开,门轴发出了细微的轻响。
看到了一张办公桌,一个警察趴伏在桌上的电话边,因听到门响而揉着惺忪双眼刚抬起头,胡义左手猛地捂上了他的嘴鼻,猛力将他的头推撞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听到了他颈骨被靠背顶端猛烈撞击时发出的断裂响,这时将右手的铁钩放在那个因头部后仰而凸起的喉咙上,横向猛地一扯。
灯光里,能看到黑洞洞的气管因被铁钩生生扯破正在不停地冒血泡,伴发着古怪的出气声。
收起铁钩,从尸体身上的枪套里抽出一支驳壳枪,验了弹仓,然后上膛,将枪摆在桌面上,把尸体扯落一边,坐在办公桌后,细狭双眼在灯光里看着屋门外的黑暗走廊发呆。
她说两不相欠了,但是怎么可能呢?如果我死了,能不能算两不相欠呢?好像也不能……至少她会解脱罢。
隔了一会,深深叹了一口气,拿起桌面上的枪揣起来,从旁边摘下了一串标有数字的钥匙串,拎起桌边的手电筒,起身走出房间。
逛了枪械室,逛了库房,逛了证物室……当胡义再次回到值班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上多了些东西。
灯光下,一个漂亮的枣红色木质驳壳枪套泛着淡淡暖光,坐在椅子上的他打开枪套,抽出了一把近乎九成新的驳壳枪。
这是m1932型,它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枪身左侧多出了一个快慢机。
认真专注地验了枪,然后卸下了原枪的十发容量活置弹夹,将子弹压满,又将搜罗来的两个二十发容量长弹夹也装满子弹,最后将一个长弹夹装进枪。
随后,看了摆在桌上的一套崭新警服一会,终于起身开始换穿。
其实穿什么衣服都无所谓,但是今天很可能会死,不想在最后的时候太难看,并且警服也有腰带和武装肩带,束缚在身上的时候会感觉踏实,不觉得空落落,习惯了制服,只是习惯了,警服就警服吧。
这是一套旧式标准警服,只是没有了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穿起来会被百姓们暗地里骂为黑狗子。
黑皮鞋鞋带系紧,白色绑腿布一圈圈缠住黑色警裤两条小腿位置,笔挺的黑色上装系紧棕色牛皮腰带,武装皮带斜挎过肩仔细调好长度和角度,枪套随之斜挎在身后,最后拿起了黑檐黑顶白围边的大盖帽,认真专注地缓缓戴正。
时间差不多了,他将一长一短两个备用弹夹揣进右侧裤袋里,把最早的那支驳壳枪里的子弹卸出来,跟桌面上收集来的一堆子弹一起装进上衣的右下口袋,然后把栓绳的带血铁钩随意缠绕几圈,挂在腰后的皮带上。
本来以为要费些波折,所以准备了一个燃烧瓶,现在不用麻烦了,直接将瓶口的麻布扯开,然后开始往房间里倒。
扔下空瓶子,提起桌面上的马灯走到门口,扔下摔碎,头也不回地晃悠进走廊的黑暗里。
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终于响起了急促的警哨声,警队大院里,十几个跑出宿舍的警察惊慌地试图冲进办公楼里灭火……
隔壁的宪兵队随后也响起了紧急集合号声,所有在岗的鬼子卫兵都在呆呆看着一墙之隔的冲天火光,他们不会因任何事离开岗位,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烈焰腾空。
睡梦中的鬼子忙乱地匆匆集合,然后由军官带着,拎起锅碗瓢盆等顺手工具,去警队那边帮助阻止火势蔓延。
冯忠醒了,是被那些嘈杂的警哨声和走廊里匆匆奔跑的脚步声吵醒的,迷糊中本能地扯出压在枕头下的那把撸子,想要往床底下钻,注意到窗外照进来的火红,听清了有人在远处喊救火,这才放下了惊慌,抹掉额头上的冷汗,跑到窗前去看情况。
这里是宪兵队大院角落中的一栋二层宿舍楼,冯忠住在一楼中段的一个房间,之所以选了这栋楼来住,也是因为看上了那些封窗的栅栏,不必担心被人潜入,还能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么?
宪兵队宿舍楼门口边站着一个值哨的鬼子宪兵,不时的看向远处墙外的冲天火光,听着火场那边传来的嘈杂叫喊,心里胡乱地猜测着起火原因。
后来他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冷,想回头看看,却突然感觉头一晃荡,似乎无法呼吸,这感觉更像是不需要呼吸。
倒在地上以后他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无法看到自己那已经被铁钩豁断的喉咙,只能看到一个警察的背影旁若无人地走进了楼门口。
走廊里有点昏暗,但并不漆黑,有些房间的门敞开着,胡义将铁钩和绳收挂在腰后,抽出了那支使用了长弹夹的m1932垂拎在右手里,开始一步步慢慢向前走。
经过第一扇敞开的房间门时,光线猛然照亮了他随意拎着的那支驳壳枪,闪出了漂亮的烤蓝色,明明不是很亮,偏偏刺眼,清晰。
脚下铺了地板,皮鞋每向前迈出一次,都会发出一次落响,偶尔还会伴发地板松翘处的吱嘎声。
但行走在昏暗中的胡义似乎并不介意,因为他的步伐不急不缓,也不刻意放轻脚步,只是慢慢往前走,更像个黑乎乎的僵尸。
一〇七。胡义在一扇关闭的门前停下来,枪口随即抬起指向了门。
胡义猛地一脚踹开了,动作速率突然变得迅捷警惕枪口指向过道,晃动两次后突然指向一间空厅,指向桌下,指向窗边,接着指向对面的一扇门。
根本不顾及目标是否已经因破门声而用枪口瞄着门后,毫不犹豫再次一脚猛地踹开,那一瞬间,扳机已经被他压到了过半行程,随时可能走火了。
枪口猛地指向了屋里的床,被子掀开着,床空着。
迅疾调转枪口指向侧面的角落,那里只摆着一把椅子。
窗外的火光照亮了黑亮帽檐下的冷脸,胡义在思考,冯忠不在一〇七?
……
二楼的视野更大,所以看的更方便。走上二楼的某个房间冯忠看着墙外的火场,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
当叛徒没有想象中那么惬意,叛变前答应的是让他远走高飞,等该干的活儿都干完了,却成了在宪兵队里挂职,继续为天皇服务,从此每天活在胆战心惊里。
冯忠突然听到一楼似乎有动静,不知道这是不是哪个皇军回来了,于是离开窗边出门,一步步走下楼梯,习惯性地拽出了别在腰后的手枪。
当一楼那时明时暗的走廊完全出现在视野后,冯忠却突然僵住了,没有迈下最后几级台阶。
一个警察的身影静静站在他的一〇七房间门口,随意地垂拎着枪,正面对着楼梯这里。
门里漏出的昏暗光线照亮了一袭笔挺警装,格外的黑,帽檐下的眉眼也黑得看不见,只有下巴反着些微光。
冯忠觉得脊背发凉,凉得似乎出现了幻觉,似乎看到那个黑帽檐下的黑暗中亮起了两个红瞳。
这一刻,连时间都冷到静止了……
胡义拎着m1932,冯忠拎着一把南部十四。
冯忠知道宪兵队这里不可能有警察,这个警察必然是进来来杀他的,何况还站在他的房间门口。
所以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了。
感觉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感觉只是一瞬,冯忠猛然抬起枪口,开始扣扳机;而胡义,在不约而同的刹那选择了反身猛跑冲上楼梯。
快速的射击声在昏暗狭长的走廊里格外刺耳,脚步一次次重踩楼梯的声音里伴随着子弹一次次击中台阶的声音,昏黑中有碎屑划破了冯忠那张惊惧的脸,狂奔的他却感觉不到。
冯忠想要逃避死亡,拼尽全力地逃避,已经冲上了楼梯拐角,枪声已经停了,冯忠仍然不敢停,精神即将崩溃的他已经连卡住楼梯口的勇气都没有,直接冲进二楼走廊,顺着走廊不管不顾地继续冲,他只想离开这,离那个穿着警服的魔鬼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当他惊慌摔倒在昏暗的走廊尽头,才恢复了神智,记起了这栋楼是多么的安全,安全得只有一个出口。
这时,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了皮鞋踩踏楼梯的声音,一步又一步,不疾不徐,自然得像是某个人下班回家,听在冯忠耳里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刺耳丧钟。
长长的走廊是昏暗的,两端都看不清另一端尽头上的黑暗,绝望的冯忠顾不得爬起来,抓着手枪回头猛打。
呯呯呯呯……恐惧的脸在枪口焰的照耀下连续闪亮着,最后一颗子弹出膛后他还在试图拼命地抠扳机,看起来更像是手指在抽搐,紧接着冯忠像打了鸡血一样玩命的窜进身边的房间。
冯忠崩溃了,不顾一切了,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窗,砸向那唯一的生机。
哗啦——玻璃和窗框猛然碎裂,连椅子腿都一并砸断了。
他发疯般地冲上窗台,死命地扯拽那些钉在窗外的铁栅,拉,推,踹,然后跳了出去。
胡义冲进房间,不犹豫地冲向窗口,举枪,瞄准楼下那个模糊不清的狼狈奔跑身影。
呯呯呯呯呯……
第十一发子弹出膛的时候,模糊目标还在踉跄地跑,但是身后走廊里的脚步声已经停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任务失败了,结束了。
胡义猛然转身开始朝门口射击,那一瞬间门口追兵的枪也响了。
……
“我是冯忠!他在那!他要杀我!”冯忠朝迎面奔跑过来的宪兵惊慌大喊着,同时朝身后楼上一端那个刚刚归于黑暗和寂静的窗口比划着。
当宪兵们跑过身边,冲向那栋楼,无力的冯忠捂着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一个经过冯忠身边的宪兵士官停下来,看了看狼狈的冯忠,忽然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没事,被玻璃划破了几个口子而已,我没事。”
“你确定?”宪兵士官再次提醒。
冯忠这才低下头,火光里他的白色衬衣近腰位置非常明显的一大片血湿,下意识松开捂着的手掌,那明显不是玻璃划的,而是个仍在冒血的弹洞,然后冯忠的脸色瞬间苍白。
……
苏青从看到警队办公楼失火的时候开始,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窗口,这一定是他做的,因为那隔壁就是宪兵队。
但她宁愿像别人一样以为这是一场意外的火灾,而不是他要开始进行死亡任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青那颗紧绷的心终于觉得轻松了一点,也许这真的是一场意外,与他无关。
于是终于反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可是杯还未触唇,枪声却传来,似乎来自宪兵队里。
所以杯子当场滑落了,一瓣瓣变成粉碎。
不久后枪声停歇,她的两个手臂再也撑不住窗台,身体无力地顺着窗根内慢慢滑坐在地上。
枪声意味着他动手了,枪声的结束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对他说过“只有生死,没有被俘”,从不担心他做不到这个,所以他死了。
曾经希望他死,现在他真的死了,高兴么?解脱了么?不知道。
呆呆看着月光下的地板,才发现自己的心和地上的那些泛着晶莹月光的玻璃碎片一样,也碎了,彻骨的疼。
后来有泪滑落,后来她终于有点懂了,如果恨一个人恨得久了,心同样会被他填满。
在那些碎裂的残骸中,全都是他,早已盛不下别的东西。
“我恨你!”她在低泣声中说,然后泪水猛然决堤。
突然再次有枪声传进了窗口,传入蜷缩在窗根下痛哭的她耳中。
这让她弹簧般不顾一切地跳起来,瞪大了悲伤泪眼去看,去努力听,浑然不觉上半身已经探出窗外好远一截,再远怕要跌落楼下了。
这次的枪声位置不在宪兵队里了,而是离开了宪兵队一段距离。
虽然不专业,她也能听得出有一支驳壳枪在响,那种紧密的射击韵律不时被喧嚣杂乱的其他枪声淹没,时断时续。
那一定是他,他与众不同,他是逃兵,他总能逃掉的,逃兵不会死。
美丽的泪眼中重新开始闪着光,使泪水显得愈发晶莹,流露出心底的祈盼,惶恐地凝视黑夜。
……
胡义奔跑在黑暗里,步伐并不踉跄,但是呼吸不顺畅,紊乱得没有规律,并且粗重,听起来似乎蕴含着疲累,蕴含着痛楚。
坚定地向前奔跑,哪怕听得到身后那些追逐的脚步声,哪怕眼前这条巷是笔直的,也不改变方向。
因为敌人一定在逐步封锁路口,一定想着包抄,现在他们是在后面,一旦改变了方向很快就会变成四面楚歌。
跑出巷道,横转一小段,终于碰到了死胡同,前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墙,于是松开了一路捂着腹部的沾满鲜血左手,去扯腰后的钩绳。
痛苦地翻过了墙,穿过院子,从对面再翻出去,终于感到力不从心,身上的几处伤口在疼痛,但是腹部挨这一枪再也熬不住了,身体正处于崩溃的临界点,手臂颤抖得摘不下挂在墙头的铁钩。
无奈地放弃,任钩绳留在墙头,开始继续走,因为已无力再跑,只能忍着痛努力走。
渐渐的开始觉得阵阵恍惚,不得不扶着身边的墙停下来,捂紧腹部弓下腰,大口地喘,努力不使自己晕倒,汗滴和血滴同时落在昏暗的地面却看不见。
刚刚到了一个昏暗的街角,胡义的身影猛地停住了。
拐角另一边不远处,一栋建筑的门前亮着灯光,两个鬼子卫兵在大门里凑在一起,互相点燃香烟。
胡义的视线忍不住顺着建筑向上抬高,隐约看到了建筑上挂着的两面类似旗帜,一面是膏药旗,另一面是红十字标,这是日军医院。
默默注视了一会,终于打开了枪上的保险,放弃了开火的想法,放弃了等死的念头。
灯下黑,活到天亮前的想法应该可以实现了。
于是凝聚剩余的最后力气,穿过街,利用黑暗,悄悄向那片区域接近。
……
日军医院
一个活动病床被戴口罩的女护士推出手术室,穿过走廊送往病房,同时对跟在旁边的一个侦缉队打扮的人用生硬的汉语说:“子弹,取出了。伤口,不能动,还危险。记得么?”
“明白,明白,谢谢惠子护士!”
跟班连声应了,从护士手里接过病床推进病房,忍不住朝昏迷在病床上的冯忠嘀咕道:“你这叛徒命真够大的,他娘的苦了我了,这得伺候你多少天?丧气,还不如死了呢!”
惠子护士返回走廊示意其他人员将一个受伤的鬼子宪兵送进手术室,然后走入等候区,查看那些伤员的伤情,区分轻重,排列治疗次序。
伤员有的是宪兵,有的是警察,有的是侦缉队员。
甄别出需要手术的几个,给他们安排了手术顺序,然后将轻伤员和烧伤的分出来,将他们送往诊室消毒包扎,忙得一团乱,走廊里满是伤者的呻吟声和医务人员匆匆来往的脚步声。
警队大火还在烧,宪兵队警队侦缉队还在满街设防,抓捕那条漏网之鱼,医院里这十几个伤员全是拜他所赐。
惠子护士匆匆出了诊室,顺着走廊要去库房补充药品,那些伤员们的交流她也听到了,不过她不关心这些,只是觉得疲劳困乏,盼着天早些亮,盼着换班休息,这个夜晚太累了。
医院侧后方,黑暗中的一扇窗虚掩着,如果借着微弱光线仔细分辨,能看出窗台上有个隐隐的手印,血色的手印。
进入这扇窗,是一间漆黑的杂物室,门把手上有血迹,但是因为漆黑看不出来。
这扇门后是走廊,走廊的顶棚上间隔很远才吊扣着一个白色馒头型灯罩,照亮着曲折的走廊,又不算太亮。
门前的地面上有一滴血,隔了几步远又有一滴,顺着走廊延伸,两次转角之后,最后一滴血留在一个房间门口。
房间内,光线很差,适应一下才能看清环境,这是间库房。
胡义的身影不再挺拔,他的一只手扶着身边的药物架子,驼着背,垂着头,痛苦压抑地喘。
试图寻找纱布止血,可惜这里只有一排排的药瓶子,力不从心了,不想再动了。
胡义忽然很想念青山村的明媚山坡,不想躺在黑暗里。
有点失神,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亮起了光,身后的门开了,走廊里的光线从门框漏进来铺在脚下,地面上的影子显示有个人正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后背看。
翻找止血纱布的时候枪已经入了套,时断时续的恍惚感让自己连走廊上的脚步声都没听到,保持着姿势,搭在架子上的手慢慢地攥紧了一把镊子,努力积蓄最后的力量,准备返身进行致命一击。
“你的,不能,到这里!要听安排。”身后响起了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腔调有点生硬,语气十分不满。
啪地一声开关响,室内突然亮起了灯,让垂着头的胡义不禁眯起了眼。
“出来,跟我去诊室。”
胡义努力直起腰,缓缓转过身,看到了门口站着一位个子不高,胸部高挺,戴着口罩的护士,一对圆圆的眼睛正在皱着眉头打量过来,看向自己身上那些渗血的位置,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满布杀机的双眼。
当她的视线放在胡义腹部那个最重的伤口位置时,表情似乎惊讶了一下,立即走进了门,将头伸到胡义腋窝下,一把架起了胡义的胳膊:“看来,你的,去手术室。”
不知道为什么,胡义就这样被这个护士稀里糊涂架了出去,可能是因为神智有点恍惚,可能是因为猎物主动投怀送抱而导致猎人手足无措。
胡义拼命想要移开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承认这个护士的胸部确实很大,被护士搀着走过一段走廊,走过一个拐角,胡义突然停住,本能想要去摸身后的枪套。
因为前面的走廊里有鬼子宪兵,有侦缉队,有警察一大群人;有的坐在长椅上闲聊,有的靠在候诊区等待,有的躺在病床或担架上呻吟。
那个大胸护士以为胡义走不动了,立即用日语朝前边喊了一句,然后某个房间里匆匆跑出两个护士过来:“惠子护士,要帮忙吗?”
又有人帮忙推着个带轮的病床出来。
胡义茫然了,平生第一次经历这种茫然,这些敌人应该都是伤在自己手里的,但是他们仅仅往自己这里瞧一眼就不再看了,可能众人都只是觉得,这里又多了一个倒霉的受伤警察而已。
这种感觉很怪异,胡义的第一想法不是轻松或者紧张,而是遗憾身上没有手榴弹,当面扔给他们会是怎样的感觉?两颗就够了吧?
思绪还没厘清,人已经躺在了病床上,被护士推着穿过走廊,经过警察眼前,经过宪兵身边,跟另外几张躺着伤员的床靠在一起。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惠子护士一边去取器械,准备先为胡义包扎大腿和肩膀上那些流血的外伤伤口,一边问。
“高一刀。”胡义回答。
“你得等一下,前面有手术,我先帮你处理下伤口。”惠子护士和另一名护士来脱下了他的衣物。
胡义歪过头,看了看排在前面的几个伤员,都是鬼子宪兵,警察和侦缉队之流自然的在等待着。
然后,胡义感到他的枪套被拿开了,衣物被解开了,连内裤也被脱下了,耳边传来“哇,好大……”的惊呼声和护士嗤嗤的笑声……
胡义在等待中一阵阵疲惫袭来,终于渐渐阖上了不支的双眼,静静躺在这群亲手射伤的敌人们中间,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