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掌教要亲自行功为伏玉调复气血,严禁外人干扰,连田寇恩都不得不退下,此际莫不是在院外把守着,谁也不让进。
这是彻头彻尾的密室,就差杀人了。
与伏玉的灵魂连结,让他在水崖遇上杀害伏良泽父子的凶手时难掩震动,因而露出马脚,为此他舍弃了伏玉的情感。
直到此刻,梁盛时才发现高估了自己,原来直面真凶的悚栗惊恐,竟是如此难当,根本顾不上审视自己到底演得真不真,藏得够不够深。
龙跨海是窥见过他与李怨麟、吴慕情周旋的,天真无辜的小男孩人设肯定诓不了他,好在天门代掌教位高权重,小屁孩伏玉在这种大人物跟前手足无措些,亦属自然。
“您……您是掌教真人么?”微颤的语声完全不是作伪,而且越说越抖,根本停不下来。“我……我方才在外头见……见过您……”
龙跨海眯起了浅褐色的眼睛,似在评估“小鬼是不是在装蒜”。
梁盛时发现他的五官轮廓有点混血感,不是真像洋人,是如混了点闪米特人的血统般,眼鼻特别深邃,略浅的瞳色也是。
他靠端详“这家伙还有哪里帅”来转移注意力,以免漏馅挂点。
“伏良泽什么都没告诉你么?”粗犷英俊的黑袍男子冷不防问。
“家父……呜……不幸遇害,那晚的事……我都记不得啦!就算爹……就算先父说过什么,我也……呜呜……”
梁盛时不想承认是被眼前形势吓哭的,但对效果颇为自信,毕竟差一步就要吓尿了,谁来看都不能说是假。
果然龙跨海满意地点头,将男童搀起。
“走,这儿风大,咱们还是里头说话。”
正厅的格局就是古装片里常见的那种;翘头案前的主位,是两把太师椅中间夹了张小方几,左右一排四张的僧帽椅,隔厅相对,椅子和椅子间同样是夹着几案的设置,方便客人端杯饮茶。
翘头案是倚墙朝门放的,其上架着两柄连鞘青钢剑,虽说不过是陈设而已,仍瞧得梁盛时胆战心惊。
龙跨海落座主位,摆手示意他坐在右首的第一把椅子上,椅畔几顶的茶盅尚未撤下,应是程继璞等人方才所用,而一部没有题封的手抄陈册就大喇喇地搁在茶盅边上,一副“就怕你不翻”的架式。
(干!这不就是魏王存的小本本!莫非……他还在试探我?)
反正绝对不是伴手礼就是了。梁盛时连余光都不多瞟一下,规规矩矩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专等跛豪开示。
“寇恩应该对你说明过,你用不着真的习武。”龙跨海掸了掸膝腿,笑道:“若真要学,五道间没有比天门更好的地方,你算来对了。寇恩和他几个师弟虽在我座下,实非我亲授,乃我石字辈的师叔们所传,而这是有原因的。自云来祖师开基以来,本山历代掌教都是出家受戒的道者,除祖师之外,未有第二名俗家掌教。我想打破这个惯例。”
社畜青年恍然大悟。
观海天门自诩天下道宗,推一名能娶妻生子、饮酒吃肉的武人为道魁,老实说也难服众。
龙跨海事实上的师父吞鲵子早就帮他规划好了,透过不婚不育、不立传承等严苛束缚,让龙跨海在大位上所受到的限制等同出家,甚至牺牲更大,以防杜悠悠众口。
反正不让俗家弟子接掌大位,说到底,也只是怕沦为家天下的一姓禁脔罢了,没有子女徒弟的光杆儿司令,啥也家不了。
饶是如此,此一构想也酝酿、推及了近三十年的时间,经吞鲵子、灵石、龙跨海三代,才终于说服了逾半宗脉,打算于此终结诸事代理、大位虚悬的十年过渡,正式告别圣战劫余,为观海天门翻开新页。
“今年六月的雷部大比之上,趁表扬擂台胜主的当儿,由诸脉宗主联名上书,推举我为正式的天门掌教,我也将顺势扶正各祖坛的观主,结束这荒谬绝论的十年代理之期。”龙跨海笑道:
“在那之后,我名下便不能再有徒弟。你若想学武,我还能教你几个月。”伸出右手,在地面的细墁铺石上一按,留下一枚深约分许、指掌宛然的手掌印,然后又随手抹去,仿佛那铺面非是坚石,就是团烂泥巴。
梁盛时惊得汗流浃背,须紧咬牙根才不致叫出。
龙跨海正在观察他。
毋宁说正是为了试探男童,天门代掌教才如许造作。
用不着精细比对,这乍现倏隐的手掌印,和野际园的苦心岩上所留,绝对是出自一人之手,五指箕张的幅度几乎一样,尤其微弯的无名指和分得很开的尾指,常人不刻意为之,绝难如此。
到底是示威还是试探,梁盛时一下子难以分辨,只觉心跳加速,耳中嗡震。
他不知适才龙跨海有无察觉他的护体真气,也许只练两三天的玄策功相较于代掌教的雄浑修为,弱得不值一哂,龙跨海连点感觉也没有便击溃了他。
然而,万一他不是毫无所觉,此话便非邀请,而是套杀。
只是男童既已失陷在真鹄山,哪儿都去不了,龙跨海真要灭口,老实说不用如此麻烦。
梁盛时抓不准他是说笑或别有所图,装出六神无主的样子,嚅嗫道:“那我……我能去百花镜庐么?”
龙跨海哈哈大笑。
“能去的话,我也想去啊,色小鬼!”男人俯前些个,一挑浓眉。
“为求本观收留,苏观主可是给了好处的,便把你还了回去,也休想我退回谢仪。这是江湖规矩,你趁早绝了这个念想为好。”
梁盛时本不抱希望,听了也不失望,反正问问又不要钱。
龙跨海始终用一种饶富况味的眼神打量着他,片刻忽道:
“我这一辈的同门之中,没什么像样的人物,让寇恩收徒嘛……早了些,还不急。这样,东皋岭后山有个退隐的老石字辈,道号空石的,我让他收你为徒。如此一来你便是天门掌教的师弟了,非离罪手便是向天借胆,料不敢动你野际园。”
不妙。空石本是梁盛时暗扣在手里的一张牌,毕竟在钱能买到的人里,这厮算肯拼肯干,职业意识高,服务周到,本领也不差。
但龙跨海在水崖畔对过空石,仍把伏玉往他身边送,若非是想一气干掉两枚眼中钉,买葱送菜,便是在他眼中,空石是“天门代掌教”这个身份能拿捏之人;换言之,此人断不可信。
无论哪个,结果都糟糕透顶。
不过梁盛时有种微妙的感觉:吐出“非离罪手”四字时,龙跨海充满魅力的粗犷笑容迸出一丝狠戾,那股压抑着的恼火不似作伪,若非梁盛时恰巧捕捉到他的微表情,极可能错失这个关键信息。
——莫非李、吴口里的“老大”,不是龙跨海?
宇文重昭把黑衣人当成非离罪手,大概率是因为他不仅使的是双剑,而且还是快剑。
经何蓁蓁的悉心教导,现在梁盛时有概念了,不击刺纯砍劈的话,那就是拿双剑使的快刀;联想到苦心岩的留印,“黑衣人=非离罪手”可说是非常直觉,连推理都说不上。
退万步想,龙跨海若是非离罪手,在苦心岩留下“非”字的六翼刀痕之后,又压上一堆手印,自己警告自己,简直人格分裂。
依“刀痕和掌印是两拨人”的逻辑推断,龙跨海必不是非离罪手,他只是因故袭杀了伏良泽父子而已,而非杀人越货的连续杀人魔。
这样有比较好吗?
梁盛时思之几欲失笑,灵机一动,冒出个既能试探、或可脱身的绝妙点子,怯生生问:“要是……要是我不想学武,去哪里都可以吗?”
龙跨海似乎有些意外。
他早知道马凝光等三人候于转角,田寇恩已如实禀报,也全听了鹤着衣师徒的争执,伏玉这小鬼若真是天命之人,当知几顶的手抄册子,便是剑脉拿来输诚的魏王存手札,其中所录,正是取自妖刀刀尸的天元道宗绝学,如本观【不留行剑】,是得之足以扭转一脉之气运,使七言绝式再现尘寰的至宝。
连一向谨小慎微的寇恩,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如苏静珂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儿,全程却连一眼都未曾看。
而女郎刻意回避的,素来便是她最想要,毕竟是魏王存,这名头世间恐无习武之人能够漠视。
听男童说不想学武,他稍放下了心,又隐有些意难平。
也许伏玉特别受到钟爱,也许伏良泽老了,开始在意起良心谴责,也许他是真爱上了姬匀雪,不忍她的骨肉步上那样的命途,也许只是单纯还未下手……龙跨海驱散杂识,飞快止住一霎间的失神,笑着回答:
“只要在山上,哪都行。别小看了代掌教啊。”
“那……”男孩眼里放光,似忍着雀跃之情。“我想学舞龙。可以么?”…
哪怕尚未转正,真鹄山上最有权力的男人,还是说一不二的。
这天都没过完,梁盛时便拎着包袱向鹤着衣报到,还附带一个田寇恩。
田寇恩向鹤师伯禀报了伏玉的身家背景,呈上代掌教的亲笔信,内容差不多就是他口述的内容,只是压上了龙跨海的花押,分量和意义自然不同。
这种收权贵子弟为记名的事,青帝观平素也没少干,鹤着衣见怪不怪。
程继璞只在重大庆典和月末分派钱粮时才出现,实际上支撑观里日常运作的,一直也都是鹤着衣,这点小事自毋须惊动玉字辈。
梁盛时本以为田寇恩是来领个路、打个招呼便走,直到稍晚紫星观派人送来大师兄的铺盖衣囊,才知田寇恩是来陪公子舞龙舞狮的,不禁啼笑皆非。
不过他对这位好脾气的大师兄颇有好感,虽知龙跨海是让他来监视自己,却也难生恶感,反而庆幸有他作伴——毕竟空石不能信,何蓁蓁马凝光虽不致害他,但双姝以苏静珂马首是瞻,而女郎是跟龙跨海、程继璞同处一室密议的,梁盛时也信不过她。
想到那张与方咏心有七八成相像的脸蛋,胃部便忍不住一阵痉挛,他忍着恶心将她的形影驱出脑海,好不容易才不再反胃。
而田寇恩陪“舞”的好处,直到翌日晨课他才终于领略。
若梁盛时的记忆无差,剑脉的青帝观和刀脉的紫星观在【妖刀记】里一直是死对头,鹤着衣靠着立了四个副掌教这种恶心人的手段,直接架空鹿别驾的权力,令老鹿恨得牙痒痒偏又莫可奈何,算是老鹤未出场就令读者印象深刻的著名桥段。
但大出他意料的,田寇恩在青帝观的人气极高,几乎人人都亲热地喊他“田师兄”,追星般绕着他转,食堂吃饭给田师兄留好菜,夜里睡觉有人给他铺床铺,本该被捧在掌心的伏玉少爷,反而是沾了田师兄的光。
做为初来乍到的菜鸟,不被学长针对是很好啦,但梁盛时不禁有些懵逼,某日才被同张通铺的师兄们狠狠科普了一顿,茅塞顿开。
“郢舟田氏,听过没?他们家在长翠津有座著名的园林,叫‘留德园’。”没听过,我留美的,普渡你全家的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一直是林北心目中的第一志愿。
梁盛时在心中冷笑。
他没想到田师兄也是田侨仔,还有钱到了姓上,简直酷炫屌炸天。
更屌的还在后头。
“大约在十二……不,是十三年前吧?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里,有一伙强盗屠光了留德园上下数十口,田师兄是唯一的幸存者。”全寝最资深的师兄把烛火端在脸下,鬼气森森地说着。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田师兄当年才十二岁……不,应该是十三足岁吧?紫星观的谷石太师伯心疼他遭逢不幸,带上了真鹄山,手把手的教他武功,过了几年充实幸福的日子,没想到太师伯又死于妖刀圣战中,遗命他归入代掌教的门墙,否则论资历,我们得喊他一声‘田师叔’才是。”
可恶!
他家不仅和伏玉家一样有钱,死的人更多,上山的年纪更小,居然还克死了师父……难道田师兄的固有技能跟华英雄一样,是“天煞孤星”吗?
真他妈帅死了。
长翠津是真鹄山下的有钱人别墅区,占地广袤,和翦桐津这种穷酸的小码头不同,蕙风居也在这一区里,程继璞等人的宅邸亦然,但远远不是邻居,不是靠十一路公车能走动敦睦的距离。
伏良泽性格古怪孤僻,且野际园占地也更辽阔,所以不在长翠津。
身世悲惨如田寇恩者,哪怕变得再偏激也情有可原,偏偏田师兄是开朗光明的小太阳,不但善待每个人,切磋武技也能做到超越门户之见,不吝指点他观的师兄弟,传达代掌教的旨意时往往极尽委婉周折,在诸脉的师长间评价很高。
有风声说在六月的雷部大比之后,代掌教就会正式扶正,如此一来,做为俗家掌教的龙跨海座下将不得有任何弟子,唯独田寇恩,是多数师长希望他留下来的,哪怕当个承旨也好。
对比龙跨海其他徒弟的风评,田寇恩确实是孤证不立,他才是里头最不正常的善堕变种,紫星观的那帮嚣狂弟子就没个像他。
梁盛时要求学“舞龙”令鹤着衣伤透脑筋,和田寇恩的到来使青帝观上下为之狂喜,理由似乎是一样的,都跟六月大比有关。
六月在东洲道门又称“雷斋月”,以初一到初六的南斗星君下降、初九的五方雷神下降,和二十四日的雷声普化天尊下降为主要节庆,后者尤为重要。
天门除斋戒建醮之外,更于醮典圆功后的六月二十八举行年度大比,限各脉祖坛辈分最低的年轻弟子参加。
按照往例,擂台夺魁者除了秘笈、兵器乃至银钱等奖赏,最重要的便是取得下山行走的资格,且受邀观礼的不惟诸脉于五道间的山下同门,更有东海正道各派的要人等,可说是扬名江湖的绝佳机会——这约莫是距今十多年前,雷部大比最盛时的光景。
近十年间,天门诸脉皆隐,行事低调,虽屡有重启大比的呼声,总有各种理由办不成,如三年前非离罪手再出的那会儿,原本预计要复行,连武林帖都发了,最后却沦为搜索凶徒未果的民间联防活动,那也用不着再比了。
但今年既与掌教扶正一事成捆贩售,黄掉的几率大减,各观的弟子无不摩拳擦掌,争取在半年内砥砺精进,一战成名。
田寇恩无疑是新生代中最有机会抡元的种子之一,且不拒切磋求教,凡遇比试必定尽心竭力;放他到哪一处,那里绝对是实力大增,还是整体性提升,拿被褥来的紫星观弟子都快哭了,没口子的埋怨代掌教。
这是妥妥的资敌啊!紫星观的木人桩上全写了伏玉的名字,男童要是敢出现在方圆里许,肯定被涌至的刀脉弟子撕成碎片。
梁盛时后来才知道:鹿别驾也是二十六岁,竟与田寇恩同年。
田寇恩入门虽晚,在观中两人的评价却相差无几。
因辈分之故,鹿别驾无法参加雷部大比,对上田寇恩的年轻弟子们,形同在挑战师叔伯等级的对手。
紫星观的大师兄每日在校场上练刀练剑,指点青帝观的一干小年轻,陪打友谊赛,提升的除了众人的实力,还狠狠刷满多数人对伏玉的好感。
即使大通铺大锅饭的日子不比野际园,周围人全员友善还是区别很大的,上辈子在职场打滚多年的梁盛时深知个中三昧。
这一个多月里,白芷翠沅上山瞧过他一回,马凝光也带何蓁蓁来过一回,伏玉的声望终于来到了生涯顶点。
恳亲日能来爹娘已然羡煞旁人,你个娃儿来的全是美人咋回事?
你上辈子拯救了东洲吗?
凭什么呀!
“……凭他帅。”全寝最资深的师兄把着烛火服侍他看小人儿书,旁边还有专门翻页的。“师弟热不?来个人搧扇儿,快些!”
有趣的是;马凝光在所有年轻弟子的眼里都是尤物,这点自不消说,她来过的那晚茅厕总被人长时间霸占,且使用者接连不断,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催前人,夜里通铺间各种粗浓的喘息呼吸声此起彼落,翌日濯洗衣裤的特别多,可说是身体力行地应援着马师叔。
然而在多数人眼里,何蓁蓁的长相却只能算“普通”,更多是没注意她长什么样,有极少数的留意到这个婢女奶子似乎不小,莫说美女,就连美少女、可爱之类的都远远构不上,所有人的两亿一股脑儿全捐给马师叔了。
梁盛时甚至开始觉得,说不定蓁蓁的盐脸和优等生般的认真,也掺杂了自卑,甚至是自我保护的成分在?
哼,瞎了你们的狗眼!
社畜青年在心底冷笑。
一帮屁孩!
哪懂得十六岁极品JK的好?
还有盐脸、傲娇、委员长加隐巨乳,属性跳楼大拍卖了简直,赚烂中的赚烂!
东洲的二刺猿属实是不行啊,土着落后。
“等等,师弟你原来喜欢土妹子类型啊!”资深师兄恍然,随之感慨不已:“有钱人吃腻山珍海味,才说喜欢清粥小菜,有想过我们这些连树皮都没得吃的苦逼么?真个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屁啦,什么清粥小菜……小、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是全都要!还清粥小菜哩,清泥马的粥——”
不知为何,说到“清粥小菜”四字,梁盛时忽想起替蓁蓁剥去罗袜时,握在手里的肉呼呼的小脚,敷粉似的异样腻滑,猫掌般微蜷的、橘酥酥的脚掌心,不禁满脸通红,胸臆里闷闷的好不痛快,胡乱拿小人儿书出气。
“这本都没奶子,不看!换本有奶的来!”
“……哪里有奶啊?”田寇恩笑咪咪地探头:“也不叫上我。”众人才吓得一哄而散。
寝室生活有滋有味,但,舞龙就没这么爽了。
鹤着衣行事讲好听是一板一眼,其实就是不知变通。
舞龙的根本是擎起近二十斤重的糊纸竹架子,这还不是龙头,说穿了就是肌耐力和基础体能训练,落在个不知变通的教练手里,就是直接操爆。
他特别让人扎了个全新无涂装的龙尸块,让梁盛时举着跑,累是一回事,更难熬的是跑过满是香客肩舆的山道时,脚趾能抠穿鞋底的羞耻感,简直是公开处刑,非常难受。
鹤着衣绝对是在整他,报复梁盛时在全观上下忙着训练备战的时候,来给自己整上这么一出,既然如此,你丫也别想好过。
往好处想,这个训练量远超过他原本每天起床后的自主训练,再加上健身名师何蓁蓁的客制化菜单都还不够,这下梁盛时再也没有强度不够的问题,只需要想办法活下来就行。
从青帝观到入山口“垂天翼海”的距离不够长,鹤着衣索性领着他绕着山脚附近跑,有回甚至还跑过蕙风居门前,梁盛时在心里粗粗一估,认为往返绝对超过十公里,以负重长跑来说非常之硬。
返回青帝观的这一段上坡路,鹤着衣更要求他全力冲刺,后半截即使运上玄策神功,也不免有内呼吸无以为继之感,梁盛时每天都得体验一把这种被活活溺死的痛苦,简直不要太舒爽。
全观师兄弟无不投以既尊敬又怜悯的眼光,这也是男童迅速赢得人望的原因之一。
——会死。
真的会死。
鹤师伯疯起来也是毫无人性,别被那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外表骗了,若非伏玉来得巧极,这会儿被操翻的就是自己——人人都是一样的想头,思之余悸犹存。
玄策神功对梁盛时来说,已非事后排除乳酸堆积用的援护手段,是在当下若不施展,他根本跑不完的程度;单纯地举着重物跑步能有这么操,此前他完全无法想像,事实上到现在他都还搞不清楚是什么原理,只能认为鹤着衣非常擅长以简单的手法激发潜力,把人往死里磨。
梁盛时差不多到第五天上,就已毋须思考要怎么存想运行,便能缠起气轮,真气在运动间自行作用,以内呼吸辅助心肺功能的不足;到了第十天,仰赖真气发动的内呼吸取代心肺,成为负重奔跑时他惯用的主引擎,就算把口鼻封起来他都能继续跑。
(原来……内功得这么用。)
“发在意先”听起来很玄,其实就是另一套肌肉记忆。
只是过去习惯用心肺呼吸,靠血液输送维持身体运动,现在改成丹田气轮和经脉内息而已。
第十一天,鹤着衣宣布他除了早上跑,黄昏前也得跑,训练量直接增加一倍。
到了二十一天时,中午他也得往后山的林荫间进行负重奔跑,距离较早晚相差不多,只是变成了上下坡——这已经超过原有的三倍了。
若无玄策功傍身,不说心肺受不受得了,光膝盖都能直接废掉。
人体的软骨缔结组织根本经不起这种折腾,梁盛时第一天中午跑完顿如火烧一般,那股异常灼烫的激痛感竟是持续不消失的,连浸入冰凉的井水都没用,直到将真气运至膝间,疼痛才逐渐趋缓。
从那时起,他又学会了在奔跑之际,全时运功于膝的保护手段。
田寇恩向鹤着衣抗议过男童的训练量不合常理,然而毫无作用,为此田师兄特别回了紫星观一趟,明显是想向代掌教讨救兵,但从他灰头土脸的回来,龙跨海似无相救之意,乐得作壁上观。
梁盛时提出学舞龙的要求,是看准了鹤着衣纵使疑他,以老鹤的人品,谅必不会加害,也定不会让别人害他;这是在龙跨海的魔掌之下,少数能确定几乎无虞的安全屋。
但梁盛时现在也没把握了。鹤着衣明摆着就是要操死他。
在老鹤的领跑之下,梁盛时把富人区的长翠津摸了个遍,鹤着衣甚至若无其事地边跑边介绍,“这是我师父的庄园”、“那儿是焦师叔的新邸”,幽默感黑到教人心凉。
这样真的没有坏掉吗?
社畜青年不禁在心底呐喊。
当梁盛时撑过第三十天时,资深师兄搞来了猴儿酒,全寝偷偷为他庆祝,连田寇恩都喝了。
“看来鹤师伯确实恨紫星观。”资深师兄不无欣慰地拍他肩膀。“他真想弄死你。”
而黑衣人就在全寝醉死的这晚出现。
梁盛时对黑衣特别过敏,都快有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了。
但现身窗外的漆黑背影,只让他心脏跳停了约莫半拍,随即涌上的是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来人身材极高,背脊微佝,不太黑也有点旧的衣裤看得出是不相干的两套,搭配得十分勉强;上衣的束袖甚至有些过短,绝对是濒临淘汰的旧衣。
相较之下,裹住头脸、只露出眼睛的黑巾又新得不搭嘎,那戽斗般的长下巴被裹得格外惹眼,在覆面巾上再添两撇猥琐的小胡子,就是妥妥的吴耀汉本汉。
干你娘的老鹤,当林北瞎子腻?
这么没诚意就别COS了,又不是美少女。
但鹤……咳咳,说的是黑衣人,将梁盛时一路引到观后的密林时,他还是忍不住犯嘀咕:“该不会要杀人灭口,就地埋尸吧?”想想确实是大意了,应该要摇醒田寇恩的。
所幸鹤……呃,是黑衣人,所幸黑衣人没亮刀子,确定四下无人,才沉声道:“你身上的内功确是玄门正宗,并非阴功邪术,练到这般境地,断不能无师自通。是伏良泽教你的?”
你就摸底吧。“传我武功的前辈让我发下重誓,不得泄漏他老人家的身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我是决计不能说的。”
“少来这套。”黑衣人望进他的眼睛里。
梁盛时忽然明白,这家伙早知身份被识破,或许从开始就没想藏,连夜行衣都是临时凑的,主打一个心照不宣。
“若有半点风险,怕用剑架着你的脖子,你都不肯乖乖过来,装甚好汉?”
矮油~这样讲就伤感情了啊!
男童哼笑:“这不是配合你么?大半夜的装神弄鬼,莫不是我连夜里都得跑?一天四趟太过分了,你虐待儿童啊。”
黑衣人没理他,继续说:“你内功根基扎实,心法不俗,照理该学到轻功了,你却完全不会。我才想,兴许是教你的人已不在……你来青帝观,不就是为学轻功么?”
梁盛时想到他自炸碎的龙头中鱼跃而出,足不沾地,踏雾似的在半空中双腿交错,泠若御风的模样,心中恍然:“他以为我是为轻功而来。”在【妖刀记】中胡彦之确实以轻功见长,剑脉武学“天阶羽路自登仙”、“落羽分霄天元掌”等听着全是飘飘欲仙的路子,老鹤这推想也不能说是离谱。
梁盛时大可顺着他的话说,顺便卖卖惨什么的,但一来不想骗他,二来实没把握能骗过他。
鹤着衣完全不是笨蛋,应对他时那种被冷不防一戳的感觉,甚至比龙跨海更强烈,光就说话这一节,老鹤比龙跨海难应付多了,梁盛时不想虚言砌词,然后被看穿,让这个少数能信任的好人角色益发不信自己。
“不是,我是来避祸的。”男童小声咕哝着。
“我以为待在紫星观会死,没想最后是死在青帝观的山道上。记得跟龙跨海领功啊,别替老板省钱,你不配。”
戽斗下巴微动,他居然笑了起来。
“他要灭口么?”
梁盛时差点便要抬头,忽然省觉。
——这绝对是试探。你个老阴逼。
好人能不能别这么奸啊!
伏良泽的财富地位就摆在那儿,龙跨海救援他的独子、野际园未来的主人,可说再自然不过,天门刀脉更是极为理想的有力保护者。
但,若伏玉觉得生命在紫星观得不到保障,说明龙跨海同伏良泽的死脱不了干系,画风整个就不对了。
黑衣人似已得到想要的答案,踏前一步,在他耳畔说:“不管伏良泽同你说了什么,别告诉任何人,你得靠这个才能保命。别再犯上回的错了。”
梁盛时知他指的是当日附耳之际,自己曾对他说过的“吉言”,鹤着衣以为是伏良泽透露给儿子知晓的,故有此说。
看来伏良泽是个颇有门道的神秘角色,以他的能耐,得知魏王存遗言这种等级的机密,或被天门代掌教灭口等,在鹤着衣看来居然还在合理的范畴内,此一评价非同小可。
这回梁盛时打算将错就错,就不嘴硬了。姑且让他一让。
“不是夜间加强训练的话,我回去睡啦。明儿别太早来。”男童咂咂嘴,老气横秋地一挥手。
“是夜间训练的预告。”黑衣人忍着笑。“我听说明晚开始,你子时前得再跑一匝,比照白日里的三趟。专程知会你一声,让你做好准备。”
梁盛时面色丕变。“杀人不过头点地,真要玩得这么绝?”
“照眼下来看,你那玄门正宗的内功确实顶不住,”废话,你就是故意的吧?“但加上轻功就行。不如也学一学罢?省得白来了青帝观。”
男童终于会过意来,不由得眼睛发亮。
抱歉啊老胡,这便宜师兄林北做定了,你和大炮一边儿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