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隔夜的亥初(约九点到九点十五分)一过,待得众人熟睡,梁盛时便悄悄来观后的林中空地,与黑衣人学习轻功。
以他现时造诣,要瞒过大师兄田寇恩殊为不易,无巧不巧,翌日龙跨海便让派人传唤田寇恩,后来听资深师兄说,应是田师兄屡屡向代掌教反映鹤师伯有过度操练伏玉的情事,龙跨海遂把鹤、田都喊到神霄殿,美其名曰当面沟通,其实就是打了田寇恩的脸,让他少管青帝观的闲事。
也是从这天起,田寇恩便往来两观间,不再亦步亦趋跟着伏玉,留宿青帝观的频次更缩短为两天一次,据说是为平息紫星观那厢的不满——毕竟伏玉始终得返回刀脉,田师兄替他搞定了青帝观,现在轮到本坛了。
何况梁盛时也略有耳闻,紫星观似是出了点事,据说有弟子逾假未回,这个时点的真鹄山未经鹤着衣整顿,门下弟子们纪律松散、良莠不齐,这种事时有所闻。
但紫星观毕竟是刀脉的总坛,距离上次发生类似事件已有数载,身为大师兄的田寇恩不得不返回坐镇,稳定军心。
东洲的轻功原理,比梁盛时想像得更简单。
说穿了,就是“提运一口气”。
当缠转丹田气轮时,想像往内一缩,在霎那间身体会微向上提,但也就是这样而已。
纵跃、跳远,或在身体坠落之际借力滞空、得到上升的力量,须得把这“提运一口气”的气轮一缩,化为连续动作,不仅是某个身体质量暂时获得减轻的魔幻瞬间。
这让梁盛时想起了在网小里看到烂的设定:
古代之所以有神魔道法,盖因天地间的灵气足够浓郁,在文明发达的过程中环境受到污染,灵气逐渐耗竭,法术没有了介质,于是失效;不是人不行,而是环境的改变所致。
结合武登庸的力量长河一说,他觉得轻功、内力乃至于“气”,或许也是类似的情况。
相较于地球,东洲这边的灵气更浓郁,人只要经过训练,体内的力量便足以和外在的自然力量产生共鸣,致有内力碎石、提气滞空的效果。
但连续提气,就跟龟派气功连发一样,光想就能累死人,这都不计身在半空、依着重力加速度坠落的那份慌,别说缠转气轮,搞不好还没反应过来就摔断了腿。
是故,除了加强提气的修练,各门各派的轻身功法还有众多辅助法门,譬如:让你在装满鹅卵石的竹筐边上跑,或直接加入攀上荡下的跑酷动作,利用强化肌力和平衡感,减低“提运一口气”的硬需求,即使降转也能达到预计的效能参数——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老鹤传授的轻功,连辅助工具都是道门风,居然脱胎自“禹步”,也就是道士执剑画符时走的步子。
“前举左,右过左,右就右……此乃一步。”黑衣人迈出左脚,右脚一跨,而后身子侧转,左脚跟靠拢右脚跟。
“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尺,后有九迹。”
他在地上画出繁复的斗杓图形,让男童踩着点直奔斜进。
起先照着做不难,练了几天后,踩点成了踩桩;又过大半个月,训练场地便移至树林中,在步罡踏斗的桩位之上,以红绳悬着高低大小不一的卵石、铜壶、铁锅等,梁盛时奔行时常撞得头晕眼花,直到发现配合轻功的呼吸法门,会在碰上障碍前产生微妙的感应,得以及时避开。
一旦仰避或转身合于特定幅度,甚至能减低内力的消耗,或于力尽之际忽生新力,事倍功半,终于掌握了运用的诀窍。
这套呼吸法与玄策神功非但不冲突,反有相辅相成之感,适性极高。
梁盛时隐约察觉:或许内功的“缠放”与轻功的“提缩”本质上是两个系统,使用的硬件并不相同。
只是这路轻功的呼吸心诀,居然还能增益内息感应、调节耗能,绝对是它较寻常的轻功法门更出类拔萃之处。
黑衣人到后来甚至蒙上他的眼,纯倚内息感应来闪避,又把悬物换成锐利的刀子,贯彻往死里整的一贯风格。
“你这是打算把我训练成盲剑客么?”梁盛时忍不住抱怨。
东洲座头市的名头还是留给你吧,林北不要。感谢。
“因为眼睛有别的用处。”黑衣人让他解下蒙眼布,一指林间悬索。“你看到什么?”
彤艳的红索被沉甸甸的利刃拉得笔直,夜风吹之不动,不住原地急旋,竟乎隐忽现。
梁盛时这才发现布索两面颜色不同,一面红一面黑,转到黑的那一面布索便隐于夜幕中,是故满林悬索乍现倏隐,时有时无;看久了,依稀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在索下仰避转身、直奔斜进,赫然是方才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我懂了!)
布索把整片林地切分成了X、Y、Z的三轴视角,借由布索定位,便能想像、甚至复原出刚才的连续运动轨迹,仿佛眼里投映了一套激光定位系统。
“步天纲而飞地纪,指的是足踏天纲,眼飞地纪。”黑衣人道:“这一整套方位图不只存在于地面上,你可将之树起,想像在对手身上,乃至整个战场,用来标定他的出手、位移;熟到某种程度之后,甚至能预测对方的行动。
“此图依易经六十四卦推演,暗合九宫,解释起来非常繁复,若有兴趣,日后当可慢慢研究,眼下只需要知道怎么用即可。运用是这‘飞地纪’最困难处,听不懂是理所当然,哪怕十遍二十遍我都能解释给你听,别怕不懂。”
你太小看地球人了,Bro,我们好歹学过三角函数。
梁盛时用不到半个时辰,便大致掌握了“飞地纪”的窍门。
以任意缩放的三维立体座标框限对手乃至整个战场,对身为电玩世代的社畜青年根本小菜一碟,黑衣人的长下巴都快创出蒙面巾。
“这门武功到底叫什么?”
临别之际,梁盛时问他。
站在青帝观的立场,黑衣人不能擅自流出剑脉武学,即使是对刀脉的记名也不行。
但除开对地球人来说太过直觉的三维立体标定,这套绝对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令人无比好奇。
黑衣人挠了挠头,似还没从“我靠他居然是这种天才吗”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小动作特别像平常的老鹤,顾不上装了,喃喃道:“是……是神霄殿藏经阁有的,诸脉长老和被允许入内的弟子都能翻看,只是多年来乏人问津。就算是你,学了也不会有问题。”
“真哒?”男童冷笑:“叫啥名目来着?说来让我抖一抖。”
“【律仪幻化】。”黑衣人捏了捏眉心,决定放自己一马。“滚回去睡觉吧!我明儿教你推演六十四卦和九宫术数,你给我养足了精神再来。”
…
神霄殿是观海天门的总办事处,相当于指剑奇宫的知止观。
与神秘单位知止观不同,神霄殿就是天门对外的窗口,接待宾客、举行仪典,乃至开会议事等,都在这座建筑里。
掌教理论上须常驻此间,但龙跨海只是代理,且尚未卸任的前掌教(这话听着也够矛盾的了)鱼休同似也“隐居”在此,除诸脉的轮戍卫士,神霄殿其实上上下下没几只猫,瞧着有些冷清。
入夜后,轮戍者们常拿锁锁了藏经阁院,溜下山饮酒作乐,还有在山下租了房舍、蓄养美人,每晚回自家屋子吃饭睡觉的,戍卫神霄殿因此被认为是爽缺,来的多半有点关系,龙跨海也未必管得了。
代掌教更多时候是待在紫星观,无论考虑便利、舒适或安全,都是比神霄殿更好的选择,就像鱼休同昔日在位时,也多在百花镜庐一样。
所谓“藏经阁”是中间一整个院落,厢房里摆满书架,以收藏文件记录为主。
至于武功秘笈,也只有诸脉不忙着撤入自家馆藏的大路货,就算被一把火烧掉了也不心疼。
第二天晨练完毕,鹤着衣让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专程带到神霄殿的藏经阁院,说要指导他推演易数。
经过前堂时,老鹤指着侧厢回廊的房间:“代掌教若不回紫星观,多半暂住在此。”
梁盛时强抑心惊:“我们要来见他?”
鹤着衣怡然摇头。“代掌教不在才带你来的。”梁盛时突然意识到这是老鹤的复仇,已不及收回一脸窝囊怂样,在心底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
但最窝囊的还不是这个。
梁盛时学不会易学术数。
应该说这就不是数学课,而是妥妥的古文课,人一次能吸收的生难字词也就那样,一旦超过额度,就是脑袋当机。
老鹤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终于确定这小子不是天才,心满意足放过了他。
两人联袂走出藏经阁院,遇着田寇恩从侧厢出来,他昨晚没回青帝观,估计是给龙跨海留在这儿加班了。
“师伯好。”田寇恩一身白衣如雪,怡然笑道:“我正要去青帝观。代掌教昨晚吩咐,让小侄陪伏玉师弟走一趟后山,与空石师叔祖见个面,敬个茶,日后旁人问起,便说行过了拜师礼。”
鹤着衣点头。
“甚好。晚些我也要下山办点事,就麻烦师侄走一趟。”神霄殿和空石的隐居处分别在东皋岭的前后山,梁盛时本以为要先下山,绕到后头再爬上去,田寇恩却带他抄捷径,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一间围着竹篱笆的破烂茅舍前,柴扉咿呀一声打开,出来的居然是何蓁蓁。
“你怎么在这儿?”梁盛时难掩惊喜。
蓁蓁忍着笑意。
“我来看道长的伤势。”梁盛时笑道:“都三个月了还没好,多半想骗你的酒钱。”少女忍俊不住,掩口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别说,他钱都还啦,还钱那会儿捎了只烧鸡来,说多谢我让他赊了许久。”
钱就是梁盛时给的,岂会不知?
何蓁蓁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道:“你是不是长高了?好像黑了些,人也变结实了。”梁盛时忙不迭地叫苦,把鹤着衣编派得没点儿好,说他如何如何狠毒,把蓁蓁逗笑了。
田寇恩见两小聊得旁若无人,识相地找理由告退,叮嘱伏玉勿要晚归,却有意无意提醒他鹤着衣、龙跨海今晚都不在山上,梁盛时只想给大师兄比个赞。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两个月,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何蓁蓁原本还有些愁容,转瞬便如云破天开,雪靥娇红,胜似熟透的红苹果,到她离开为止,梁盛时都没机会问她有什么心事。
少女本没打算待忒久,连药匣也未携带。
两小聊到日正当中,蓦地嗅到一阵喷香的鲜肉味儿,忽觉饥肠辘辘,才知空石打了两只竹鸡洗剥干净,在茅舍后头生火烘烤,还煮了锅鲜菌汤,仅加盐调味,美得险教梁盛时吞下了舌头。
“看来你是好全了啊,啧啧。”他拿着啃光的鸡腿骨调侃道人。
“好你妈屄。”空石没好气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可是姑娘说的!你小子是沾姑娘的光才有得吃,留点好肉给姑娘!”何蓁蓁虽让他别说粗口,眉眼却始终带着笑,不见半点阴霾。
吃好喝好后少女仍舍不得走,盘桓一阵才起身告辞。
梁盛时本欲送她,何蓁蓁却正色道:“你是不是听田寇恩说,代掌教与鹤师伯今儿不在,打算逃掉下午的功课?这样不行的。”
梁盛时被看破手脚,搔头傻笑。忽觉有趣,忍不住问她:“田师兄人挺好,怎地你这般讨厌他?”
何蓁蓁一怔,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思考了片刻才道:“像他看似好意提醒你‘勿要晚归’,其实是在暗示你:晚归也无妨。真正的好朋友,难道不该劝你认真向善,努力不辍么?所以……所以我不欢喜他。”
梁盛时腹中暗笑:“像这样的好朋友,我也只认识你一个。临时掰的理由,别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没敢过于忤逆少女,只送到竹篱笆外,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彼端,兀自驻足眺望。
回见空石搓着手,满脸谄笑:
“我这演技……小相公还满意吧?嘿嘿。”
“打竹鸡的主意不错,看不出你还煮的一手好汤。”梁盛时咂了咂嘴,道人赶紧变出一根牙签来,双手捧上。
“你背伤好全了罢?姑娘不在,就别装了。”
空石眉梢垂落,哼哼唧唧:“这不是强支病体给小相公卖命么?白芷姑娘给的百两柜票,全用在买些滋补的乌鸡鲈鱼药材之类,勉强恢复了三五成。哎唷人老啦不中用啰,哎唷——”
梁盛时亮出一张簇新柜票在他鼻尖前搧着,见空石小眼烁亮,缩手教他扑了个空。
“带上铲子,把事情办了,这一百两便归你,莫说乌鸡,你便叫鸡小爷也管不着。顺便带把刀,自好是用不上。”
空石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出一把短柄旧铲,梁盛时本想让他把屋外的钉耙也带上,见耙上缺了两三齿不止,刨得钝极,只得作罢;自墙顶摘下柄单刀,“锵!”擎出鞘时,磨耗过头的刀刃虽弯如柳叶,霜亮依旧,刀板隐有血暗之色,是口杀人利器。
“就它了,咱们走。”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水崖边,空石见隆起的三座土丘,心下雪亮,苦着脸回头:“不是吧小相公,若要掘坟,我这背伤——”铿啷一响,寒光逼人的单刀脱鞘倒出,架在他脖子上,空石连叫喊都不及发,梁盛时已压得他单膝跪倒,凑近沉声道:
“龙跨海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杀我?”
“不是……小相公说啥呢!我怎能——”嘶的一声昂颈,刀拖处又痒又刺,挟着一丝极锐的痛感,怕已见血,始知男童不是说笑,方头大耳的紫膛阔脸一沉,咬牙道:
“小鬼,道爷做你的买卖,不是让你糟践着玩儿!你发甚鸡瘟,耍这捞什子鸡巴狠!龙跨海给我好处……龙跨海那狗娘养的便来吸道爷的鸡巴,也休想道爷给他卖命!我肏你妈!”
梁盛时冷笑。
“所以他知你我有交情,把咱俩送做堆?你真当我小孩啊,臭道士!”空石遭他臀后一踹仆倒在地,咬牙欲起,又被梁盛时一个刀花抵颈,狠笑道:“不错啊小鬼,手挺稳,杀过人了么?”梁盛时笑咪咪道:“适巧碰上,顺便开开荤,便不看日子了。”
道人一口浓痰啐地,恶狠狠道:“紫星观没有石字辈了,想过为什么吗?石字辈全是死人,不是骨头能打鼓了,便是如我这般行尸走肉。龙跨海把你送来,记在道爷的名下,哪天一把火烧了道爷的仙庵,一箭他妈双雕!道爷还没嫌你晦气,你倒先唠上了?我肏你妈——干!”
梁盛时反手在他颊上一批,以刀背留下一道连皮扒开的粗砺擦痕,宛若拖地磨就。“别提我妈。仔细你的嘴。”
空石雪雪呲牙,疏眉沉落,不怀好意地淫笑道:“敢情小相公是刚剪脐带的,老惦记着你妈屄——”
梁盛时正欲抖腕抽他,眼前一花,坐在地上的道人已与刀头交错,贴着刀板掠过,迳攫他肘腕,同时以身体挡开单刀。
男童惊觉刀臂难以施展,果断撤手,腹间却冷不防挨了记膝顶,玄策功虽及时发动,护体真气和散字诀各自化消了若干冲击,仍挡不住道人跨骑着他的腰腹重重压地,胸腹间的空气如炮石般贯出喉口,呕得他两眼发黑,几乎昏厥!
醒神时,才发现空石交握刀柄,刀尖抵着他的咽喉,冷冷说道:“小相公,我就不让你破相了,不好看,当是买菜送葱罢,小相公是体面人,不比我这条烂命。我们石字辈是干脏活儿的,满手血腥,同龙跨海说不上不共戴天,也就是同流合污罢了。
“他老巴望着出人头地,眼看要登大位了,想把黑底洗干净,迟早要动到我头上的,就看是先给他弄死呢,还是道爷先喝死。
“让我选的话,我选后一条。你是出得起、也肯出钱的人,所以我给你干活,一如过往我给龙跨海他师父干活。你有千百个理由不想干,我无所谓,但既然要做买卖,就别给道爷唧唧歪歪,整这些个没用的。听见没,小鬼?”声如狮口咆滚,又似铁砂磨地,直听得人浑身悚栗,遍体生寒。
“明、明白了。”真要杀的话,犯不着说这么多。
梁盛时本就是试探他而已,却意外逼出空石的另一面——或许该说是本来面目?
而他说的“石字辈是干脏活儿的”、“我给龙跨海他师父干活”,指的又是什么?
龙跨海名义上的师父是灵石,可他也是石字辈,总觉不通……空石所称龙跨海之师,恐怕是指真正栽培了龙的吞鲵子。
空石拉他起身,还刀入鞘,却不肯再给他刀了,随手缚于背后,短铲一指埋尸处。“还干不?不干我回去睡觉了。”
梁盛时定了定神,摆出笑脸。
“干!怎么不干?我再加一百两,算是给道长赔罪。我年纪小不懂事,道长别见怪啊。”唰的一声再亮出一张柜票,夹在指间如刁牌,帅得不行。
空石唰唰地搓手涎脸,快到梁盛时都适应不了:“这人的脸莫不是橡皮糖?”就听道人谄笑道:“哎唷说什么赔罪……我同小相公是什么交情?太生分,太生分了!我实不忍听。小相公想先挖哪个?直挖,还是横挖?挖成花也不妨的。”
宇文重昭埋在最右,其余两坟无谓先后,梁盛时让他从左侧挖起。
空石忙活之际,除监看挖掘的进度,男童也时不时绕着水崖踱步,似百无聊赖,还捡了根末端呈丫字的粗树枝挥着玩。
“怪了……”道人挖了半晌,挥汗喘息,喃喃道:“怎么会——”语声忽扬:“小相公,你快来瞧瞧。”
掘开的土坟中埋了头动物残尸,从獠牙和尚未完全腐烂的毛皮推断,应是头野猪。
这种地球已不多见的野生动物,在罕有人迹的东皋岭后山数量不少,空石茅舍的竹篱笆外还洒了石灰,以防野猪接近;何蓁蓁尽管未携药箱,上山却也带双剑傍身。
野猪的脑袋与身躯仅一束皮肉相连,切口异常平滑,连骨齐断。
若非考虑到搬移的便利性,下手之人能教它身首分离,而这份控制力又较断首更为不易。
“好快的刀。”空石指着断口翻卷的半腐皮肉,解释道:“角度无比刁钻,使的怕不是拔刀术。”
(那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东洲的拔刀术意外地与日本刀的居合道相近,都是指“出即斩的快刀”。问题在于:是谁,又是何时调包了李怨麟的尸体?
“挖开,”梁盛时一指居中的那座土坟。“快些!”
果不其然,吴慕情的尸体同样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从中对剖的半只山羌。
梁盛时抢过短铲,转头去挖宇文重昭处,空石也解下单刀,以刀鞘加入挖掘的行列;两人合力,要不多时便挖出另外半扇山羌腔子。
从中轴处剖开整头山羌,也只用了一刀,野猪非是孤证,可见盗尸者的刀法惊人。
梁盛时本能想到龙跨海,但在如今“黑衣人≠非离罪手”的论证架构下,龙跨海根本没有盗尸回填的必要。
要湮灭罪证,处理掉尸体之后,直接填平地面岂非更好?
这样一来,即使伏玉公开当夜之事,旁人也只当是呓语。
以动物残尸调包,一来更启人疑窦,男童的证言将很难被百分百否定;二来残尸上的刀痕亦非寻常,会暴露更多线索,空石便倚之推估对方的刀法。
枭雄如龙跨海,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埋进动物尸体,不知怎的有种乐子人的感觉,梁盛时心头隐隐不安。
会不会是正牌的非离罪手追索小弟们的踪迹,寻到此间,掘开土坟后发现李、吴二人惨死,才易尸恫吓,颇有种“老子盯上你了”的意味?
掘坟者不会是龙跨海,还有另一个理由。
若然是他,必先掘宇文重昭之墓,如此一来,龙跨海就会发现凶首的随身之物包括鹿角面具,早已不翼而飞——梁盛时借着某日装病,雇了同寝师兄裹棉被当替身,偷偷溜出青帝观,回到水崖,挖掘宇文重昭之坟,把捡骨的战利品悄悄埋在旁边竹林里。
适才他装着四处蹓跶,正是借机巡视藏地,是否完好如初。
那天的空档甚至不足以让他完全挖开凶首之墓,所幸在埋葬当夜,梁盛时已刻意将宇文的遗物集中一处,只消挖开那个地方即可,省时省力。
在那会儿,他做在另外两处土堆上的隐藏记号——以特定角度深深插入的奇形细枝——还未有变,可判断盗尸者是之后才动的手脚。
他在山羌腔子底下瞥见一物,拾起才见是一小截狭长的三角细锥,约莫两指节长短,斑剥陈旧,磨得十分粗钝。
“这是什么?”男童把细锥递给空石。
道人沉吟半天,摇了摇头。“不知道。无论作暗器或兵器,这玩意都太钝了,割不死人,没点屁用。”
梁盛时噗哧失笑:“破伤风还是能死人的。”
空石一怔。
“什么破伤风?被这玩意割了,还能伤风不成?”男童随口敷衍,收进衣囊,与空石重新掩起土堆,回到茅舍时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空石得了百两柜票,巴结得不得了,说要与小相公弄点好吃的,一头钻到茅舍里翻东翻西。
梁盛时不想挤进那黝黑无光的狭小空间闻他的腌臜气,索性坐在屋外的树墩吹风,百无聊赖间,瞥见屋角的那杆断齿钉耙。
把手伸进衣袋,掂量细锥的形状、大小乃至断面,摸着摸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无疑曾是耙齿的某一截,细瞧之下,才发现有根断裂处特别新,是沾裹着土粉脏污才未一眼看出。
梁盛时本欲起身,身子才一动,蓦地发现一旁的草丛中有团灰黝黝的物事,拨开乱草拾起,竟是道士束发用的葛巾,被人揉作一团,弃于此间。
那葛巾非但不是粗廉的葛布所制,反而金织玉绣,极之华贵,惹眼到看过的人委实难以忘记;仿佛专为提醒他似的,梁盛时翻过葛巾,赫见其中还扎着整团的斑灰发髻,发根处耷黏着成把油皮血腻,几乎能感受被硬生生扯落的剧痛。
——干!
梁盛时吓得随手扔掉,几欲作呕,被“咿呀”骤响的柴扉一惊回头,见空石一手执庖刀,一手拎了头剥皮的小动物,鲜血淋漓,也不知是兔子或田鼠,谄笑道:“小相公,你爱吃酱烧,还是火烤——”
“是你掘的坟,对不?”男童冷冷打断他,掏出断锥往钉耙处一比:“你是非离罪手么,空石?李怨麟、吴慕情原来与你唱的双簧……不,是三簧来着,只是万万想不到,‘老大’真会动手杀了他们俩。”
空石翻了翻白眼,一副“你他妈又来”的厌世表情,梁盛时却一脚将葛巾断髻朝他脸面踢去,厉声质问:“你把程继璞怎么了?你的目标,原来是魏王存的手札么?”
道人瞠目结舌,男童却没等他反应过来,猛将靠在树墩旁的连鞘单刀朝他掷过去,转身拔腿就跑!
对手决计料不到他会把轻易抛弃手边的兵器,拿来当暗器使。
梁盛时将葛巾朝他踢去,一来是测试他的应急反应,二来也是为了麻痹这个反应——人在应对连续之物时,第二次往往容易措手不及。
果然空石在“接刀”和“拍开”间犹豫了一下,足够梁盛时掠出竹篱,发狂似的朝通往前山的捷径奔去!
近月来特训【律仪幻化】的成果在此展露无疑,瘸了一条腿的空石连他的车尾灯都看不到,梁盛时不到一刻便奔回青帝观,从观门一路喊入:“田师兄……田师兄!”
“田师兄今儿还没来!”资深师兄从堂内探头,笑骂道:“就算老鹤不在,也别忒没规矩啊,紫星观的!”
(糟糕!偏偏在这个时候——)
就算是有钱有势有人缘的伏玉,吼一嗓子“代观主出事了”,也只会惹来哄堂大笑而已。
鹤着衣不在,他素来倚仗的鬼牌空石居然真是张Joker,更没有去紫星观求援的选项——他也考虑过找鹿别驾——为防空石破坏凶案现场,梁盛时从墙上摘下两柄剑,如旋风般扭头奔出!
程继璞的断髻血已涸而皮肉犹带软濡,研判行凶时间在平明时分。
空石不知何故折返茅舍,蓁蓁和他整个上午意外霸占了道人收拾现场的黄金时间,若是空石一路追索而来,长翠津的程宅眼下便是空城,必定留有诸多行凶的证据,拿一项都能找人办死他!
长翠津他熟如自家后院,要不多时便来到程宅侧门边上,将双剑缚于背门,提气一跃,轻轻巧巧飞过檐头,着地一滚,便即起身。
庭院里悄静静的,空气中却弥漫着若有似无、混杂了泥土气的铁锈味。
梁盛时知道那是什么气味,不由得头皮发麻。
第一具尸体趴在荷塘边,池畔泥土都是黑的,池水在接近黄昏的光线下看来带着蓝紫。
远处支棱的荷叶丛间缠着大蓬湿发,一枚瓜实般的椭圆物事载浮载沉,节奏悠缓,似某种怪异的黑色幽默,梁盛时却笑不出来。
整座宅邸像被异形或铁血战士肆虐过的拍片现场,相较之下,荷塘边那位还算好看的了。
梁盛时此前绝对想不到,当野猪和山羌的死状复现在人身上时,竟然能这么恶心,剖开的腔子、掏出的内脏,耷黏皮肉的断肢……他信宗教的话,早已开始跪地祷告。
这只有恶魔才干得出来。
程继璞瘫坐于书斋的扶手官帽椅,“摊”开的不只四肢而已。
他像解剖课的大体老师般,从被Y字切开的胸腔以下,直到阴茎之前,正面被摊成某种分解展示用模型;从严重的失禁以及扭曲到非常恐怖的面孔推断,分解的过程很可能不是在死后才发生。
变态杀人魔喜欢玩活的。
墙角凸出个小小的暗柜,内里差不多就是摆放一部手抄本的空间,想当然耳是空空如也。
空石……不,该说是非离罪手,他的目标果然就是魏王存的手札。
剑脉身为天门十八脉最后一支向龙跨海俯首的,道人在程继璞输诚后才抢夺他手里的副本,也可支持空石与龙跨海间,确实存在某种牵连,但并非从属或盟友——这点也能与空石的自白对上。
反过来说,若欲杀人劫书,龙跨海根本毋须花费忒多银两挖墙脚,这场屠杀必不是他的意思。
梁盛时突然有个大胆的设想:要是三十年前横空出世的“非离罪手”,根本就是紫星观石字辈所共有的马甲呢?
天门虽自诩正道,此际门下大多纪律散漫,素质良莠不齐,卅年前只会更糟而已,杀人劫财也不是干不出来。
吞鲵子让石字辈抢劫富家大户的钱财,末了再焚尸灭证,以燃烧的血字嫁祸给佛门,别让人怀疑是道士干的就行。
但一日为匪,终身罪孽,掌教大位不能交给这帮满手血腥的家伙,才有隔代扶植龙跨海的构想。
空石大半辈子为师长打生打死,却落得残废潦倒的收场,才怒使非离罪手重出江湖。
为对抗龙跨海,仅得刀脉私传的妖刀武学【不留行剑】是不够的,龙跨海既已得到魏王存的手札,他也非入手不可,不惜杀了程继璞、引发整个天门的注目也要干——
一只手忽从身后摀他的嘴,梁盛时以肘击之,来人却在闪避间,敏锐地将男童掉了个头,但见他一身白衣如雪,赫然是田寇恩!
“田——”
“嘘!”青年示意噤声,抄起男童倒翻出窗,靴尖无声无息带上窗牖,几乎在同时,一人拖着腿踏入书斋,那草鞋底曳地的沙沙声梁盛时熟得不能再熟,正是衔尾追至的空石。
除了瘸腿,满面于思的落拓道人还拖着刀,杀人意图再明显不过。
田寇恩不敢久留,挟着他飞上邻厢的屋脊,循院墙急奔,绕了大院一匝,从另一侧攀上书斋阁楼顶,才将男童放落。
“你一人跑来做甚?”青年语带责备:“那厮能杀程太师叔满门,又岂能放过你?”
梁盛时感动得都差点哭出来,逃生救死还得田师兄,青年的武功与这时点的鹿别驾不相上下,就算略逊于非离罪手,拼个脱身问题不大,顿时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我们拿点证据,待老鹤或代掌教回山,点齐人马,再抓他个铁证如山无可抵赖!”
“不行。”田师兄居然摇头。
“我得阻止他。他既能杀程太师伯,赵焦二位便在左近,岂非危险得很?再说了,此獠如此凶残,此间便无本门师长,也不能纵虎食人,血染长翠津。我要阻止他。”
想到蕙风居也在这一区,梁盛时差点起立鼓掌,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师兄打得过?”
田寇恩苦笑。
“打不过。石字辈大多练有秘传的【不留行剑】,莫看此人腿脚不便,一经施展,我怕连拔剑都来不及,立教他斩于刀下。一线之上的进退趋避,无有快过此功者。”
“……那可怎么办?”梁盛时见过李怨麟施展,知他不是虚言恫吓。
“从上头。”田寇恩微笑。
“以居高临下之势,破他刀出一线的急电流星,所以才要来这儿。一会儿我纵身跃下时,你使劲一推,合我二人之力,再加上身体的重力加速度……他来了!”
梁盛时低头见空石拖刀行出檐底,田寇恩拔出长剑,飞身一跃,梁盛时正欲出掌,蓦地福至心灵,改推为抓时却已来不及,索性大喊:“小心!”阁楼下的落拓道人见机极快,闻声连头都不回,迳使个鱼跃龙门;本该斩落颈椎的长剑,自左肩胛处狠狠一划,鲜血激喷,被空石躲开要害,未能取命。
田寇恩正欲追击,脑后破空声至,回挡一剑,忽松开剑柄,左手抄住掉落的长剑掠向地面上的道人,却被抢先滚至的男童格开。
两人铿铿铿地快剑连击,左手简直就像是他的惯用手,伏玉奋力组织的剑圈三两下就被攻破,见男童又抓起道人着地滚开,挑眉扬声道:
“伏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梁盛时搀起道人还欲再退,岂料空石半身酥软,腿撑了半天也支不起膝盖,恍如醉酒,舌头都大起来,呜呜半天不成字句,挂着一动也不动。
梁盛时至此再无疑义,听得田寇恩质问,摆出御敌的架式,盯着青年错愕的俊美面孔,在他眼中竟不看到一丝伪诈狡狯,心底凉透,缓缓道:“方才你说了‘重力加速度’。东洲有牛顿第二运动定律么?”
田寇恩满面无辜,茫然道:“什么牛丼第二定律?”
牛你妈的丼!梁盛时冷笑。
“以前我认识个大尾鲈鳗,他也很爱说重力加速度,但我猜他和你一样,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社畜青年道:
“空石家的钉耙掘过土坟,这是肯定的,但未必是他本人所使。他拿了我的钱之后,在山下一气喝个了清光,有大把的时间不在家,谁都可以拿钉耙掘开土坟,故意把折断的耙齿留在土坟里,再把钉耙放回去。
“但程继璞的发髻,只有凶手能抛在草丛间,我没扔,也不可能是蓁蓁,若臭道士不是凶手,那便只有你了——删去法很简单,是不?你栽赃得太心急,但没办法,龙跨海只有这几天不在;再拖下去,将错失动手的良机。你是真的想要魏王存的手札,对吧?”
田寇恩单手捂脸,从原本的愕然蹙眉、泛起微笑、哼笑到哈哈大笑,不过俄顷间,状若颠狂,异常尖亢的声音简直不像“田师兄”能发出的,直到唇边白沫如褡连,仍未歇止。
不知为何,青年一手抱胸、一手捂面的狂笑姿态,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致命玩笑】(Batman: The Killing Joke)的小丑,只不过是活生生的版本,霎那间胃有些痉挛,忍不住想吐。
“起来……起来!臭道士!”他反手轻拍着空石的脸颊,低声唤着,但毫无反应的松垮肌肉活像沙皮狗。
“别装……真会死的!”该不会是中了毒吧?
“……是麻沸散。”
仿佛听见他的心语,半晌田寇恩终于止住笑,抹去眼角迸出的泪油,捧腹道:“当然是夜用加强型,安睡无侧漏,差不多快赶上我们那边的动物麻醉剂了,只是对止痛特别没效果。我都叫它爽型——绝对让那些被活活切开的客户爽翻天。
“天啊,重力加速度,重力加速度,重力加速度!你真的很聪明耶,不管我丢出多小多机歪的钩子,这样丢、那样丢,随便丢,你通通不会漏掉,每个都能给它捡起来……连鱼钩都噗嗤咬上去耶!”
这表情和口气梁盛时无比熟悉,突然间有些腿软,仿佛吸不到空气。
他说得对,梁盛时。
你怎么会以为是你抓到破绽,而不是他在钓你?
田寇恩俊美的五官扭曲了起来,操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台客腔,上一次梁盛时听到、看到这样的声音和神态,是在张狂的李怨麟身上。
他总算明白李怨麟是学自何人。
“我留着最后一个问题没问,就是在等你耶。”田寇恩狞笑着,高举右手,以手背示向他。
“不过现在用不着你回答我了,我也有发亮的小手手。”
深渊之问的宏大语声,无预警地淹没了梁盛时,但他完全没有、甚至没想过要呼唤深渊拷问者。不是他。
仿佛在嘲笑主人的无助,梁盛时的右手背亮起绿芒闪烁的三角图腾,伴随深渊之问降临的能量流贯通天地,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震动,宛若地龙翻身,惊得附近的山林群鸟扑翼,野兽奔腾。
田寇恩的右手背竟浮现出一模一样的图腾,与他的图腾交闪共鸣着,掀起的波动远胜他独自回答之时!
俊美青年双手平举,闭目仰天,如同电影“钢铁人”中,站在耶利哥导弹狂轰滥炸的沙漠背景前的托尼.史塔克(Anthony Stark),直到能量力场的骚动次第平息,两人手上的绿芒图腾终至于无。
“终于不用听和尚念经了,爽!可以好好来叙旧啦,梁胜利他哥。毕竟我也是比你早来了十几年的大学长耶。”
田寇恩……不,是癫狗大俯着视瘫坐的梁盛时,呲开饿狼般的发达犬齿,被夕阳拉长的斜影倏地吞没了男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