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Show hand 图穷匕现

事情比田寇恩预想得要顺利许多。

梁盛时就像他的幸运星,自从搞定了这家伙,紧接而来的仿佛是一路绿灯的笔直马路,以一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爽”。

爽到爆。

程宅在梁盛时处理掉最麻烦的部分之后,剩下的他让小弟整理几天,收拾到几乎看不出血到处喷的程度,连被他破坏的书斋都修整复原,看着就像程继璞连夜跑路——

青帝观这厢,赵华琰、焦念琴真是这样定调,还声称程继璞未把得自刀脉的后谢分给二人,追着龙跨海要钱,让他伤透了脑筋。

这自也是出于田寇恩的暗示,他上门假意询问程继璞的行踪,及剑脉的承诺是否依然有效时,委婉表示如果程代宗主卷款潜逃,焦赵二位长老不知拿什么安抚底下人,就算无法守诺,旁人看来也不算剑脉失信。

赵华琰热衷算计却短视,焦念琴贪得无餍又首鼠两端,程继璞虽平庸起码还听得懂人话,这俩简直是谈判桌上能遇到最可怕的恶梦,贪婪愚昧所造成的反复极为耗磨耐性,估计龙跨海杀人的心都有了。

田寇恩建议代掌教,不妨由剑脉的山下道场如明锋馆、一羽靖等入手,让它们趁青帝观高层暗弱无能,抢占话语权乃至夺下祖坛之位,刀脉定倾力相助,用以换取支持,各蒙其利。

龙跨海遂派他出使几个实力雄厚的剑脉旁支,合纵连横,一方面亡羊补牢,再者也寓有让田寇恩旅途奔波,无法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砥砺精进的用意。

如此一来,雷部大比上变数必多,毕竟诸脉青年好手也不是吃斋的,刀脉本就是众矢之的,此消彼长,田寇恩未必能出线——他是谷石硬塞过来的人,在龙跨海心中绝非班底,捧高他全无好处,不如稍抑些些。

殊不知田寇恩要的正是这个。

他假意前往明锋馆和一羽靖,实则与诸脉大老在山下碰面,如与枪脉的话事人“书绝龙庭”羊承羽于羊氏祖宅面会,造访母孝将满、在家闭门的斧脉宗主“雨涤秋光”诸山净等,以鹿别驾之名拉联这些反龙跨海势力的中坚,暗示诸脉若能联手在雷部大比拉下龙跨海,刀脉将退出接踵而来的大位争夺,支持枪脉/斧脉竞逐掌教的宝座——

当然,鹿别驾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承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成为龙跨海包围网的核心。

这家伙尽管野心昭昭,也知龙跨海在刀脉的领导地位无可动摇,不会干这种傻事。

但其师飞石道人在世那会儿,常与师兄灵石真人争作头儿,事无分大小,不掰扯一番浑身都不痛快,余荫所及,让“鹿别驾有反龙跨海之心”的刻板印象轻易被人接受,田寇恩推动起来几乎没花什么工夫,重点都落在让利谈判上。

诸脉高层虽对田寇恩印象极佳,但这位刀脉的首席弟子资历尚浅,游说不应如此一马平川,说到底,还是去年龙跨海逼走侯南月、羊仙琐夫妇引发的破窗效应。

枪脉虽未如刀脉般豢养刀尸盘剥武学,亦从交手中得了好处,侯南月由是贯通长久以来难以克服的几个难处,复现七言绝式“万里风飙破玄城”,且毫不藏私,传授给包括妻弟羊承羽在内的丹阳观高层。

事后侯南月越想越觉不对,以为此法舍本逐末,无益于本门前贤传落的扎实功夫。

羊承羽等食髓知味,岂能舍弃吞入嘴里的甘脂?

教唆亲龙派的三位师兄弟指控观主师心自用,闹得不可开交。

侯南月刚直不阿,容不得半点抹污,一怒远飏;身在鞭索一脉的羊仙琐看穿是胞弟在幕后绸缪,心底凉透,未置一词,亦留书随丈夫同去,让原本以羊仙琐为代理、实由其师侄苏静珂打理的鞭索一脉,不得不以年轻的苏静珂为代理宗主,也算名实合一。

眼下枪脉虽由亲龙派三人在台面上呼风唤雨,实际上话事的大权仍在羊承羽的手中,三人掂量着时间久了,以一敌三总能吃下,殊不知羊承羽就等个正本清源的借口,大比上使龙跨海失势,恰恰是绝佳的机会。

算一算十八脉中,表态倒龙的已然过半,田寇恩几乎是沿途哼着歌回真鹄山,距大比尚有十日,还来得及让梁盛时整点事,一切简直完美极了。

夜间山道本就人少,但这会儿人也太少了。

田寇恩正觉有异,忽见前头四五人快步奔来,为首者正是与鹿别驾同出飞石门下、人称“游犀刀”的师叔牛瓶冰,赶紧迎上前,恭恭敬敬作揖:“师叔久见。”

牛瓶冰与原本别号“通犀剑”的鹿别驾素有“飞石双璧”的美名,年纪虽比鹿别驾大着四五岁,却不介意喊他一声“师兄”,是众所周知的老鹿拥趸,与龙跨海一向不怎么对盘,得靠鹿别驾压着他,才免与代掌教发生冲突。

但老牛对田寇恩却颇为友善,约莫看在谷石真人与其师飞石交厚的份上,这点又与老爱针对田寇恩的鹿别驾不同调,也是个十分有趣的闷葫芦。

身材矮壮、已迈入三字头的青壮道人并无往日之亲昵,睨他一眼,淡道:“你回来了。龙跨海有事问你,正在大厅里候着,莫让他久等。”以眼神示意,随行的四名紫星观弟子面色凝重,手按兵器,分四角围住田寇恩,分明是押人的态势。

“喏,兵器。”牛瓶冰冲他一伸手。“暂由师叔保管。”

田寇恩面不改色,微笑着交出刀剑。“有劳师叔。山前解剑的规矩,我记得已废止多年,今儿是出了什么事么?”

牛瓶冰将他的兵器分交两名弟子,惯用的厚背鬼头刀横持于腰臀之后,径自走在最前头,留余人散在周围戒护。只听他低沉的嗓音自风中传来:

“剑脉的程继璞死了,你可曾听闻?就在你离山前的那几天。”

当然知道。

我切开那肥猪的肚腩时,他叫得活像只老蛤蟆——白衣青年装出震惊的模样,继而是无比的哀戚,沉痛摇头。

“师叔明鉴,弟子刚回山,初闻恶耗,不明所以。却是何人下的毒手,又是为何缘故?”

程宅善后无论多仔细,毕竟死了十几个人,被发现是时间早晚而已,拖到此际才曝光,已没法再挑剔了。他只希望听到关键字。

“是非离罪手所为。师侄居然不知道?”

宾果!

他让梁盛时埋下足够多指向“非离罪手”的迹证,而上头无一没有男童的血手印、血指纹。

虽然外貌不过十岁出头、实际年龄也才十四足岁的伏玉,做为凶狠残毒、泯灭人性的凶手是缺了点说服力,但谁知道呢?

现在社会这么乱。

“小侄确实不知。”

“那‘先诛程贼,再杀焦赵,非离罪手,替天行道’呢?”牛瓶冰的声音与口气听似刀锋般锐冷,不复平日的亲切和善。

一旦受到怀疑,他在紫星观的单人房必遭搜索,田寇恩早已料到,故意把逼梁盛时盖印的纸头藏在十分隐密、但彻底搜查时必被翻出的暗格里。

他替梁盛时拟好了缜密的犯罪时间轴,且是龙跨海绝对无法拒绝的版本。

在这个版本里,伏玉才是杀死伏良泽的凶手,若非被垂死的父亲砍伤喉咙,为蕙风居的马凝光师徒所救,伏玉原本计划返回野际园,杀光举庄上下近百口人,布置成盗贼所为,如十三年前某人在留德园里干的那样。

无论听着有多荒谬,真正的凶手龙跨海想必不介意将错就错,顺便送漏网之鱼伏玉一程,拿男童的脑袋来收买青帝观的人心。

他不答牛瓶冰之问,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仿佛心有不忍,半晌才道:“伏玉师弟呢?他现下人在何处?”暗示师叔,自己意图包庇的对象是谁。

牛瓶冰仍未回头,森冷的哼声随夜风攒至。

“龙跨海让人往青帝观提了,稍后即至——你!”闷哼未落,背门的匕首一转拔出,牛瓶冰踉跄扭身,喉管被划开的瞬间厚背鬼头刀拔出盈尺,未及脱鞘,人已倒地。

田寇恩猱身如电,“噗、噗、噗”三进三退间,已将三名弟子悉数刺倒,没一个来得及抵挡。

第四人目瞪口呆,才想起要拔剑,一摸鞘上空空如也,田寇恩以其剑穿其喉,将年轻弟子钉在树上,见他两眼瞠圆,喉中发出可怕的格格抽搐声,在又惊又痛间瘫软不动,邪魅一笑:

“拍谢啊!要怪就怪牛师叔,他的杀气吓了林北一跳,回神便把他给干了。你们都是目证,只能跟他一块儿走。”那年轻弟子平日十分崇拜田师兄,在接到任务的当下,仍相信师兄是清白无辜,只碍于牛师叔之面不得不做做样子,岂料竟落了个死不瞑目的收场。

牛瓶冰以紫星观的招牌武学【游犀刀】为号,公认天分不及师兄鹿别驾,却别出蹊径专练拔刀术,卓然有成。

以断喉时刀已擎出三分之二,田寇恩显非误判,牛瓶冰是真有杀人意。

若非田寇恩内力远胜于他,得益于鸿羽丹的功体一感应气机,便即下手,待牛瓶冰身全转而刀尽出,便未将田寇恩的头颅劈开,少不得要卸下一条臂膀来,生死毫厘,不可谓之不险。

(看来……是鹿别驾要杀我。)

牛瓶冰就是老鹿养的一条狗,龙跨海叫不动他,他平素连“代掌教”三字都不屑说,人前人后都是连名带姓的喊龙跨海。

随行四人全是飞石一系,以紫星观的应卯轮值,日常点兵要清一色的是某系人马也不容易,足见是刻意安排。

莫非鹿别驾终于硬挺起来,趁龙跨海师徒不在,搜了田寇恩的房间,搜出那张纸来,打算硬栽到龙跨海头上,来一出玄武门之变?

这实在是太有趣了。田寇恩忍不住笑起来。

他将尸体踢下山崖,反正被人发现也无妨,今夜之后,指不定真鹄山便要猪羊变色,明日的事明日再烦恼。

在山边的活水涓流洗去鲜血,从衣囊挑了身干净外衫换上,悄悄潜回紫星观。

议事大堂的房顶是决计不能去的,莫说龙跨海、鹿别驾,便是修为更次的几位师叔伯辈,也能察觉顶上有人。

但中庭有株茂密的七叶娑罗,其中有根粗杈可攀,伸到房顶的横坡窗前,恰能眺入堂中。

便是最作死的紫星观弟子,也没人敢在中庭爬着树玩,但田寇恩在此的十数年间,早已摸了个通透,翻墙上树,见主位之人金冠束发,乌袍皂靴,大氅未褪风尘仆仆,看来龙跨海也只比他早回些个,同样被鹿别驾杀了个措手不及,将那张印有血手印的纸看完折好,放回漆盘中,声音里透出一丝不耐:

“田寇恩人呢?不是说今日便即回山,怎地还没出现?”

“瓶冰带人去接了,代掌教稍候。”是鹿别驾,口气听着很从容。

“还有那个叫伏玉的孩子。”龙跨海明显有些坐不住。

“也不在?”

“我让人跟鹤着衣说,此事十万火急,谅他也不敢刻意拖延才是。”横坡窗的棂花颇碍视线,角度也过狭,但粗粗一瞥,不仅在座全是飞石一系,院里院外把守的弟子也全是鹿别驾的人马,看来是真要反了——敢信口开河的话,程继璞也可以是龙跨海授意杀人,毕竟是他把伏玉弄进紫星观,要扯绝对能兜拢起来,又是一套有鼻子有眼的铁证。

田寇恩本想再观望,但飒爽登场的时点有限制的,万一牛瓶冰的尸体被发现在先,随后出现的田寇恩断难撇除杀人的嫌疑;若在他现身之后,则很有可能与他无关。

先入为主的观念最可怕,为此田寇恩不得不小小冒险一番,抢先占据有利的印象。

他翻墙绕了一圈,再从观门大摇大摆进入,武装的飞石系弟子一路通传入内,田寇恩走进议事堂时神色自若,先问代掌教好,又向在座一干师叔伯请安,礼数周全,一如既往。

“你鹿师叔在你房里搜到这个。”龙跨海双指弹了弹漆盘中的三叠纸,神色不善。“你要不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回代掌教的话,这是在伏玉师弟身上搜出,弟子觉得十分不妥,当下已训诫过伏师弟,让他以后别瞎写。只是弟子后来想想,总觉有些怪异,故而先行收藏起来。没来得及向代掌教禀报,实乃弟子之过,愿受处罚。”

“喔?”龙跨海剑眉微轩。“有甚怪异?”

“弟子当时在师弟身上,还搜到另一样物事,觉得……有些不对。”指着几案上,搁在漆盘边的雕花木片。

那是块破损的镂花窗棂,取自程继璞的书斋。

雕花窗就跟指纹差不多,即使是同一位师傅在同一个案场的不同房间,也不会有两组完全一样的雕镂花样,从风格上能辨别是出自哪位匠人之手。

更何况木片背面有个小小的“宋”字阴刻,彻查专做长翠津别墅的名工,便不难发现镂窗是来自程宅。

木片上同样有清晰的掌纹血印,自是田寇恩强迫梁盛时印的,与黑函上的浑无二致。“你知剑脉程继璞给人杀了么?”龙跨海问他。

田寇恩装出惊诧之色,倒抽一口凉气。

“这……却是如何能够?”

“从尸身腐败的程度,仵工给了个笼统的区间,约莫三天左右。”龙跨海道:“那时不在山上的人,均涉有重嫌。”至于是哪三天却没细说。

田寇恩点头表示理解。

“所以鹿师叔才搜我房间。”

龙跨海盯着他,虽是一贯嘴角微扬的潇洒笑容,眸中却无笑意。

“而你现在是要告诉我:人,其实是伏玉杀的?那个小孩?”

田寇恩从容不迫。

“代掌门应有发现,师弟身怀异种真气,非本门所传,修为不俗。他在青帝观时,鹤师伯似曾私下教授他武功,弟子原本担心训练太过,师弟身子尚未长成,怕是承受不起,曾多次向代掌教反映;但从结果来看,显然是弟子多虑了,由此证明伏师弟的修为非同凡俗,不容小觑。”

“你只来找过我一次。”龙跨海冷不防地纠正他。

那是当然,田寇恩想。其他时间他拿去屠灭程宅、拷问程继璞秘笈的藏处了,但毋须与之争辩,顺从道:“是弟子口误,代掌教恕罪。”

龙跨海扬眉。“你的意思是:伏玉屠尽程继璞一家,而在背后指使他的,是鹤着衣?”

“弟子是说有这种可能。”田寇恩躬身回答。“毕竟,鹤师伯也有动机的,况且那天他也不在山上。”

“我有什么动机?愿闻其详。”

远较常人更高瘦、以致背脊微佝,看似农村庄稼汉的戽斗道人牵着男童跨过高槛,一脸的兴致盎然。

田寇恩见梁盛时低着头不敢看他,一副夹着尾巴的怂样,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波纹不惊,怡然答道:

“鹤师伯恕罪,师侄也只是假设一下,非指师伯便是下手行凶甚或背后唆使之人。只是说程太师伯仙去后,若赵、焦二位也出了事,青帝观须由师伯一肩扛起重担,易地而处,或为他人动机也。”

“你也知赵、焦二位出了事?”鹤着衣有些惊讶,抚颔蹙眉。“我才从现场勘验回来,勒令弟子三缄其口,没想到还是泄漏了出去。”

田寇恩一愣。

等、等一下!赵华琰、焦念琴也死了?我没让人动他们啊。

他望着携男童落座的鹤着衣,和主位上单手托腮的龙跨海,瞬间迷惑散去,顿感不妙。

这俩都是焦赵之死的直接受益者,他没杀赵华琰和焦念琴,而只有龙、鹤有动机,必有一人插手入局,把混水搅得更浊。

——局中有局啊。

若龙跨海是凶手,那么计划不变,推给伏玉既能使龙跨海摆脱另一桩凶案的犯行,又能顺水推舟干掉漏网之鱼伏玉,这同时也符合田寇恩的利益。

但若是鹤着衣所为,那厮或许会想方设法保住伏玉,以免被顺藤摸瓜,引火上身,情况就更复杂了……田寇恩决定押宝在鹿别驾身上,如果他铁了心发动政变的话。

“鹿师叔,”他随口推老鹿一把。

“若血印属实为伏师弟所留,那么行凶者何人,以及在背后唆使凶徒、予以包庇的黑手,或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我当时问过师弟,他说那不是他的掌印。”这当然是反话。

哪个凶手会承认证据与自己有关?

说了不是,那肯定就是。

鹿别驾心眼贼多,绝对能听出是移祸龙跨海的大好机会。

瞳满如点漆的鹿氅道人冷冷一笑,昂首道:“伏玉确实否认了此事,所以我特别找来专家。庞兄请。”身旁一位富贵员外似的生面孔起身向众人致意。

“这位庞大夫乃左近三县首屈一指的仵工大匠,我听说鹤师兄延请他来,便起意让他验一验这血手印。多谢庞大夫不辞劳苦,晌午未过便验尸至日落,还愿意移驾上山,为我等释疑。”那仵工庞某连称不敢。

田寇恩才知他为何与鹤着衣多点了一下头,敢情是验过赵焦两案后,才被鹿别驾见机请上山,为的就是相验血手印。

仵工取出家生,调了墨汁让伏玉在另一张纸上盖印,以白炭烤干印纸,戴上水精透镜,细细与黑函、木片相比对,现场一片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吐大气。

不久仵工抬起头,取下挂于耳上的单边镜,摇了摇头。“庞某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不是这位小相公。”

田寇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却见鹤着衣举起手来。“田师侄既怀疑是我,我也来验一验罢。”仵工又照办煮碗,细细比对,也说不是。

“那几日我亦不在山上,”龙跨海突然开口。“一般的有嫌疑,还请庞大夫再辛苦些个。”仵工谦称不敢,比对龙跨海的留印,仍说不是。

众人的目光这下全集中到田寇恩身上。

“田师侄,”鹿别驾冷道:“到你了。”

田寇恩反复打量案顶的纸头和破木片,确定就是自己收藏在暗格里的那一副,决计不会有错,却不明白何以对不上伏玉,按下当众一匕插死仵工的冲动,在纸上摁了手印;接过师弟递来的拧水帕子,手都还未抹净,却见仵工汗流浃背,细细比对了半天,颤声道:“这……这位不是的可能性,约、约莫有三……三成。”

那就有七成的可能是凶手了!

铿铿铿的一片金铁交鸣,大堂里外的弟子齐齐擎出刀剑,不约而同堵住出入门户,明晃晃的锋锷晕芒在灯烛通明的屋室里漾开,虹光流转,令人难以逼视。

“……这必是误会!”田寇恩弃了兵器,高举双手,扬声道:“代掌教、鹿师叔容禀!我不会说这位庞大夫别有用心,但弟子一片赤诚,只为本观着想,未曾有过贰心,遑论绘面为匪,打杀本门师长!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凡事皆有合理的解释,请各位师长、同门信我!”

他在紫星观中声名极佳,人缘又好,此话一出,果然现场过半人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更有小部分人径自垂落刀剑,心证已成。

鹿别驾面色阴冷,狞笑道:“好你个一片赤诚,只为本观着想!那你打着我的名号,游说诸脉反对代掌教,风声都传到我耳里,若非代掌教信我,观内已是血雨腥风,教他脉平白钻了空子,这算是哪门子为本观着想?”

(干你娘!中招了,原来……他们俩早已串通一气!)

这是个局。

龙跨海不知从何处得知他藉鹿别驾的名义,暗地里组织包围网,找上鹿别驾兴师问罪。

老鹿未必没有反心,只是突然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除了喊冤输诚,没别条路走。

田寇恩本想挨到最后一刻再向鹿别驾摊牌,打鸭子上架,哄他来个黄袍加身,完美地替计划收尾。

然而,就差这封盘的一着,被龙跨海抢占先机,诸般排设不攻自破,拉下代掌教的计划,至此已成泡影。

他在原来那边时,用这套至少干掉四个老大,每次为人作嫁都能爬得更高,占据更有利的狙击位置,得以更准确地干掉下个目标,十分清楚保密是计划成功、乃至存活下来的最关键。

在这点上癫狗一直都是智谋派,骗过了所有以为他是,或只是疯子的白痴。

连在充斥着手机、网络、密录机和CCTV的地方他都能挖穿桩脚,无声无息地把历任老大送去苏州卖鸭蛋,流落到这个该死的古装摄影棚里,并没有因为落后的通讯和监视科技而掉以轻心,只有更严密谨慎。

田寇恩完全想像不出,老鹿所谓的“风声”到底是从哪里听来——

直到来源自己开了尊口。

“庞大夫你好。”清脆的童音引得众人回头,尽管伏玉在紫星观声名狼藉,但谁也不能否认男童长得玉雪可爱,且有礼貌这点也讨人喜欢。

仵工抹了抹额汗,心神略定,向男童回打招呼。

“我对尸体没……没什么研究,”男童怯生生道,似乎害怕在人前说话。

“像程太师伯那样,死了有些时日的人,能知道是哪天哪个时辰死的么?”

“这是不可能的,小相公。”

仵工论起专业,迅速回复宁定,听着也更具说服力,尽量亲切地解释道:“我验过程道长之尸,将遇害的时间缩短在三天内。我敢说三县里除我之外,没有旁人能夸下如此海口,同时又精准推至三日区间的。”

“原来如此,庞大夫真是神技,令人佩服。”

男童忽露出一丝疑惑,歪头道:

“田师兄方才说‘鹤师伯也有动机的,那天他也不在山上’,师兄怎知太师伯是哪天死的?我记得鹤师伯离山将近三天,同代掌教差不多,该说‘那三天他不在山上’才对。谁能比庞大夫更厉害,把行凶时间缩短到一天之内?”

也就只有凶手了。所有人几乎同时在心里回答,现场虽是一片静默,这个答案却要比洪钟更加震耳,怕连聋子也难以漏听。

原来是你,梁盛时。原来是你他妈弄我。

田寇恩忽明白过来,该死的梁盛时是怎么完成这个局的——

无论他找的是鹤着衣或鹿别驾,他们也不可能说服彼此站队,遑论联手。因此梁盛时找的必然是龙跨海。

干你妈的梁盛时,你居然跟现场唯一一个认真想宰掉你的人谈合作!

通过梁盛时的情报,龙跨海始知自己在这场股东会的委托书大战里,一直是处于劣势,绝无可能翻盘,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黄掉,不要举行就不会被逆转,反正“维持现状”是反龙跨海阵营的最大公约数。

为此,他杀掉了不听人话只想勒索的赵、焦,栽到非离罪手头上,顺便揭露程宅血案,把事情闹大。

剑脉一口气折了三位高层,还包括一位代宗主,出得这等大事,发丧都来不及,能再搞嘉年华般的雷部大比?

正好停办,皆大欢喜。

鹤着衣就算看穿其中关窍,想必也不会拆穿。

诚如田寇恩所言,这下青帝观作乱的三个老害一起完蛋,大权落入鹤着衣的手中,再无倚老卖老的长辈扯皮,老鹤何必不依不饶?

毒!够毒。梁盛时,你真他妈有够毒!

癫狗这才想起,自己为何会如此偏爱梁胜利他哥。

这家伙看似很废,发起狠来却比装酷的梁胜利狠上十倍;对视的第一眼,癫狗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梁盛时和他一样,骨子里是只爱自己、不管旁人死活的自私王八蛋,伤害别人总能为他们带来无与伦比的爽快和优越感,越靠近悬崖越能激发出潜力。

是他把他弟逼上黑道这条绝路的,用扮演“无私为家庭牺牲奉献的好大哥”这种𫫇烂的手法。

梁胜利在哥哥面前,只有说不出的挫折和无力感,他不明白哥哥何以能牺牲至此,以致再微小的抱怨都无法对哥哥说出口,封闭了沟通管道的同时,也封闭了自己的心,只能靠自毁来突显在家中的存在感。

有够可爱的梁圣和为何会与明明是不良的二哥比较亲?那还用问,因为大哥是圣人啊!圣人跟妖魔鬼怪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不是人。

当然梁盛时绝对不是故意的,说不定还有点内疚,但他绝不会改。

没有误入歧途的七逃郎(台语近似音,意指混黑道)梁胜利,怎能突显出哥哥的了不起?

癫狗是被他一枪崩头才来到这个鸟地方,发现梁盛时之后,癫狗像养电子鸡般特意留他一条狗命,就是想试试究竟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才能逼出梁盛时藏在好人皮套下的猥琐面目。

看着他露出和自己一样的疯狂眼神,遇神杀神、遇佛斩佛,所经之处只留下一片血海……那个画面光想像就逼近高潮,比尻一枪还爽。

癫狗非常期待在收拾掉王八蛋龙跨海后,下山游入属于他俩的星辰大海,能尽情折磨、压迫梁盛时,看他一点点挣脱束缚,露出本我的那种刺激和爽快感,可以说是重活第二次最棒的报偿。

万万没想到,梁盛时会以这般四面楚歌、团团包围的手段,向自己露出尖牙。你要变身了吗,梁盛时?真令人期待耶!

濒死发狂的猛兽,才有枭首悬墙的价值,果实不熟到离枝微腐,哪称得上甜?

癫狗环伺着周身重重围困的刀剑人墙,一舐嘴唇,兴奋到浑身悚栗,头皮麻透恍似每回嗑药前,比真吸下去的时候更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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