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盛时脑中一片空白。
癫狗大必然是知道蓁蓁对他的重要性,才会这么做……问题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蕙风居有内奸?
不,其实有个更简单的答案。
他送空石往蕙风居时,田寇恩只要尾随在后,隐于暗处窥伺,就能看见蓁蓁握他的手,深情款款地说“你要回来这里,我等你”,二人的关系不言可喻。
他为何会先于癫狗大抵达神霄殿?
田狗二人组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吓走?
又为何没有去而复返……众多被他忽视的微小突兀,此际自行贯串起来,狠狠向梁盛时揭示谜底,只可惜为时已晚。
无论田寇恩是不是故意留空石活命,对他来说,苏静珂都远不如梁盛时重要。
白衣青年潜伏在程宅之外,悄悄跟踪梁盛时至神霄殿,他或许已知苏静珂不会来,或许是对马凝光毫无兴趣,窥见两人胡天胡地那会儿,说不定也考虑过冲进来一顿虐杀,直到算算时间,惊觉梁盛时并未死于鸿羽丹力,事态才倏忽往更有趣的方向发展。
于是乎田寇恩撇下二人,返回据地扮成非离罪手,至蕙风居劫持蓁蓁,带她来神霄殿。
少女旁观了多久呢?
不管她看了多久、听了多久,总之世界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
蓁蓁觉得被背叛了,还是恶心到想吐……她还愿意在蕙风居等他,甚或他俩还能够活着回到蕙风居吗?
梁盛时简直不敢想像癫狗大在他面前凌虐何蓁蓁,连一丝想像都无法承受,直到这悔恨难当的瞬间,才意识到蓁蓁对自己有多重要:
他并未发现自己依赖她、渴望她,像回到家一样的期待着来到蕙风居。
蓁蓁就像更安静也更温柔的凡妮莎,除了初初萌芽的一丝好感,少女更是发自内心的把他视为平等的朋友,无关乎身份地位或野际园的庞大资产,单纯关心着伏玉,由衷地盼望他一切都好。
这份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青涩暧昧,是支持他熬过不算容易的异世界生活的重要动力,若然继续发展下去,他们很可能会是平凡但幸福的一对,直到癫狗大残忍地掐熄了火苗。
不管在地球或东洲,没有女孩能眼睁睁看在意的对象胡搞瞎搞——特别是和她的老师——然后不往心里去的。
但梁盛时现在没法想这些,他和蓁蓁、马师叔得先活下来,而这并不容易。
癫狗大信手一拂,将何蓁蓁眼皮上的金针拂去,趁少女闭眼的瞬间,一掌斩落颈后,蓁蓁哼都没哼便即软倒,被他单臂圈提起来,像圈着什么小猫小狗似的。
梁盛时咬牙不出一声,冷眼以对。示弱只会让疯子更肆无忌惮,他要把降低讨价还价的焦点从蓁蓁身上移开,否则癫狗大只会不断伤害她。
“你真的很厉害耶。”癫狗大呲牙道:“我是不是说过,我有预感鸿羽丹都弄不死你,这就是你的命。”
梁盛时没打算激怒他。
拖或许是个办法,不管谁人突然返回神霄殿,非离罪手都不能轻易出现在人前,要不杀人灭口,要不迅速遁去,两者都能给予梁盛时脱身的良机。
没想到癫狗大兜着何蓁蓁向后一跃,就这么掠上对面的房檐,笑道:“你要想她活命,千万别追丢,这小妹妹奶子这么大,我没把握忍得住耶。”语声未毕,身影已消失于屋脊之下。
(干……来这招!)
打鼓点火可能是靠机关设置,但不排除还有其他同党,梁盛时不能扔下马凝光不管,这是癫狗大留给他的两难,一如【黑暗骑士】里小丑对付老爷的手段。
梁盛时狠甩了马凝光两巴掌,女郎嘤的一声醒转,见男童厉声道:“蓁蓁被坏人抓走了,我去追她!院中或有贼人同党,寻件兵器防身,把门反锁,天亮前莫要离开此地!”把钥匙扔给了女郎,转身破窗而出!
他赌癫狗大的同党躲在廊间,然而却空空如也。
梁盛时两个起落间便跃过了对厢屋脊,着地时甚至毋须翻滚卸力,眺见非离罪手的影子尚未抵达地平线的彼端,忙运起【律仪幻化】心诀提气狂奔;迈步之初,膝腿微微一软,差点踏空,心知彻夜欢好耗损极大,肠子都快悔青了,但也莫可奈何。
田寇恩无论轻功内力都远胜于他,毕竟也是十三年前吞了颗鸿羽丹的外挂仔,即使两人开局的条件相若,中间还差了十三年的练武时间,就算田寇恩学的不是什么神功奇技,七除八扣之下,也得不到梁盛时占优的结论。
癫狗大无疑不会使尽全力,让人摸清他的底,饶是如此,奔行间梁盛时数度追丢,直到长翠津内更是完全被甩脱,连影儿都不见,不知是双方功力相差太悬殊,抑或田寇恩精通各处捷径所致。
但梁盛时猜到他要去哪里。
程宅内的书斋前,用劈烂的门牖窗棂、书画卷轴等生起篝火,没了门板的内室对正熊熊燃烧的火焰,程继璞宛若蝴蝶展翼的开膛尸体黑蝇缭绕,癫狗大拉了张官帽椅坐在一旁,何蓁蓁苍白着小脸,软软地偎坐在另一把椅子里,离恶人也就是反手半刃的距离,忍着呕吐和惊恐的倔强表情令人无比心疼。
梁盛时正要开口,霜亮的月弧长刀已架在蓁蓁的颈间,一抹殷红从无到有,在刃上凝出血珠,一路弹滚着坠落地面,青汪汪的刀锋上竟是点滴不沾,连肤脂都没留下半点油痕。
“我说你做。”略显阴柔的口吻声线,听着是田寇恩。
“我对女人没兴趣,你敢吐出一个字,我便削断她一节手指,接着是鼻子、耳朵、乳头、阴蒂……看是你先说完呢,还是这丫头先活活痛死。”
梁盛时才明白他根本无从抵抗。
癫狗大是疯子,但田寇恩是狠人加变态,他大概更希望梁盛时不如表面上喜欢何蓁蓁,才能让他享受活活把人切碎的乐趣。
“把所有死人连同尸块搬到这里,少了什么,我便从她身上取下填补;动作太慢,让我觉得无聊了,小心我拿她当瓜果萝卜,雕出花来,那就不好意思了。”
梁盛时把程宅上下一十七具尸体集中到书斋前,差不多是一个时辰后的事,光是从水深及腰的荷塘里,捞出那颗发丝缠在茎叶间的头颅,就耽搁了不少时间。
“……全埋了,”田寇恩持续将劈碎的家生扔进篝火。“我不想看到地面有半点隆起,得是平的,然后再把草皮盖上。”
屋内,何蓁蓁孤零零地坐在程继璞开始腐臭的尸体旁,面无表情,身形瞧着虽有些瑟缩,梁盛时明显感觉得到她试图挺直腰杆,不向恶人示弱,由是更令他感到心疼,却没敢与少女瞠大的空洞眼眸相对。
脱鞘的月弧长刀,就插在她身前约莫四尺处,身着域外蕃衣的花面杀手在屋外背对她拨弄柴火,似乎浑不设防,但这是个陷阱。
他不过是在找借口杀人罢了,一旦蓁蓁或梁盛时轻举妄动,非离罪手绝对来得及反身掠进屋内,抢先拔起长刀,接下来的画面梁盛时无法逼迫自己想像。
他足足挖断两柄铲子、一把锄头,挖得满掌是血,最后连园艺用的小鹤嘴锄都使上了,才把十七具尸体并着深坑填成平地,若无鸿羽丹的天降三十年功力,他绝不可能完成指令。
起身时远方天际已蒙蒙亮,梁盛时却越来越看不见希望。
所有他使用过的工具都留下血手印,其上指掌纹路宛然,全部都被田寇恩收了去,一柄都未遗落。
梁盛时不知道东洲的刑事鉴识技术有无指纹的概念,但连滴血都能认亲了,这些无疑将被用来证明他人在凶案现场、最起码承担了埋尸善后的工作,要坚持自己不是非离罪手的党羽,恐怕十分困难。
他在港片中看过这种手法。
黑社会除了把钱塞进好警察或好市民的口袋,也会强迫他们在犯罪现场留下迹证,使好人百口莫辩,最终非自愿性成为犯罪团伙的一分子——所以接下会发生什么,梁盛时猜也猜得到。
“你字写得好不好?”田寇恩押着他回到屋里,给他磨了墨,毫尖蘸饱墨汁,才把笔管递给神情木然的男童。
“我看看啊,是了,就写‘先诛程贼,再杀焦赵,非离罪手,替天行道’。欸,你写得不错耶,有练过吗?然后盖上血手印……完成度很高耶。”
田寇恩将纸甩干,折作三折,收进怀里,瞧着十分满意。
“哥哥,你这么上道,我真的很喜欢你耶!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顺便庆祝我们在异乡重逢,尽释前嫌,我决定给你个favor。”摸出一枚火红药丸。“我很想说这是‘糖果’(毒品之意)啦,可惜这里没有那种好东西,但它的效果你一定会很满意。
“不是FM2喔,哥哥,要干她你要自己想办法馁。但这颗吃下去,她就嗨到直接断片,大概会忘记……我算一下,差不多十二小时内的事,那是一般版;这颗这么大粒,一看就知道是贵宾增量版,是你我才拿出来耶,别人没有喔。通常我会建议事后再用,免得搞大了肚子还要负责,不过你的情况比较特别,这颗催落,她就全都忘光光了喔,不记得看到什么了耶!”
癫狗大拿出来的东西他死都不会吃,更不可能让何蓁蓁吃,但“全部忘光光”这五个字仿佛有着魔力,倏地攫取了他,梁盛时用尽力气也无法吐出个“不”字,脑袋瞬间当机。
天人交战令他无法思考,梁盛时甚至不懂是在战什么,或许是潜意识里希望时光倒转,回到蓁蓁目睹藏经阁院那难堪的一幕之前,一切都未曾改变。
现实里没有时光机,但一颗能造成短暂记忆断片的FM2迷奸药丸,若能消除少女今夜目睹的人间炼狱,顺便洗去交媾的场景对她造成的心理冲击,这有什么不好的?
男童的犹豫令何蓁蓁感到不可思议,惊恐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心凉。
梁盛时浑身一震,瞬间明白自己犯下大错,即使在目睹他和师父乱搞之后,蓁蓁的表情都不曾如此,是他再一次——也可能是初次——亲手摧毁了她的信任,为这般自私猥琐的理由。
“就帮你这个忙了啊,别太感谢我耶。”
狂人捏开少女的面颊,强迫她吞下药丸。
梁盛时如梦初醒,发疯似的扑上前去拽着他:“住手……住手!”然而却徒劳无功。
何蓁蓁拼命挣扎无果,突然轻轻抽搐几下,闭目昏死过去。
癫狗大一肘将梁盛时撞得踉跄倒地,接着又是一顿狠踹,踹得男童抱头打滚,最终连闷哼都发之不出,破布袋似的蜷卧不动,若非背脊还有些起伏,看着便似死了一般。
癫狗大揪他头发一把提起,把男童掼入程继璞身旁的另一张官帽椅中,梁盛时鼻孔中呼噜噜地冒着鲜血沫子,本能地缩身护头,宛若惊弓之鸟,癫狗大却拉来一把椅子,大剌剌坐在对面,近到膝盖几乎相抵,俯前便能贴面的程度。
“你玩不过我的,梁盛时,我早看透了你。”他从不知狂人能这么一本正经不带癫狂的说话,浑身一悚。
“你要是能快点不喜欢她,我就不弄她了,反正弄她你又不会痛,我弄她干什么?”
癫狗大友善地笑起来,拍拍他的膝盖,带着一丝宽谅和理解。
“但你做不到。你就是想干她,喜欢她又嫩奶又大,还有她自卑——这点你特别喜欢,想到鸡巴爆干硬——又希望她心甘情愿给你干,你骗自己这叫‘喜欢’。按这个标准,我对方咏心也是纯爱耶。
“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不会离她远远的,会想尽办法跟她解开误会,因为你就是个自私的混蛋,在这小嫩屄没张开腿让你干之前,你放不了手;你并没有喜欢她,你只是想干她而已。
“但她会好好的,因为你会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动你马子。我本来想叫你宰几个人当投名状,但你运气不错,最大的一票我昨天晚上干完了,这单够吃到六月的雷部大比结束,我拿到下山行走的许可为止。接下来我会很忙,而你,要非常低调。”
癫狗大自顾自说着,缩在椅子里的梁盛时瞥见少女背脊起伏稳定,稍稍放下了心,思绪逐渐恢复运转,才发现癫狗大随口吐露的讯息大出他的意料:
龙跨海看似权倾天门,其实诸脉对他的不满已累积到一定的程度,他的处境远比想像中更严峻,就像走在钢索上。
去岁他对枪脉施压,逼得耆宿侯南月夫妇一怒远飏,算是风向转变的关键,有些人开始意识到如果不拉下龙跨海,他会逐一改变真鹄山的稳定现状——
取消代理的过渡只是开端,坐上大位的龙跨海将会更激进更嚣狂,而非是拿掌教正位就能堵住他的野心缺口,让这厮再安分个五年十年,与诸脉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须知观海天门虽号称有十八脉,经过数百年岁月淘洗,宗脉或灭或并,如今还留著名号、保有松散的组织形式的,尚不足十脉,多以真鹄山上的祖坛来区分,有时号称七大或八大,也有称九大的,无论七八九名单都保持浮动的弹性,只有剑脉青帝观、刀脉紫星观、楯脉玄城观等三坛,自有观海天门以来不曾易改,人称“三不动”。
说到合并,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枪脉丹阳观。
天门枪脉原本指的是双枪所使的那种短枪,其先与钢叉合并,其后又逐一吸收吞并镋、棍、槊、棒、戟等长兵器,定祖坛于丹阳观,势力终于能与刀剑两脉相抗衡,但内部又更加驳杂,纷争亦多,在争掌教的路上老是折于派系内哄,是伤敌三千、自损一万的老马专业户。
而枪脉有个他脉不能及的好处,就是解压缩。
遇着投票时,只要枪脉宗主脸皮够厚,就能硬生生编派出麾下几个道场,让它们声称代表叉、镋、棍、槊、棒、戟等,哪怕只有一半被承认,那也是妥妥的四票。
情况相似的,还有合并了棉绳套索、飞挝、流星的鞭索一脉,只是女子脸皮子薄,祖坛定于百花镜庐后迄今已逾百年,不曾像枪脉那般混赖搞插队解压缩,老老实实地只拿一票,算是相当鲜明的对比。
事实上六月的雷部大比,已有祖坛暗中串连反对龙跨海扶正,确定支持刀脉的也就鞭索、枪脉加上新近输诚的剑脉,解了压缩那也是低空飞过,此即龙跨海不惜耗费金银,定要收买程继璞的原因所在。
“……那厮满以为大比之日能登基,殊不知是自己要跌落神坛,沦为过街老鼠的鸿门宴。”癫狗大眉飞色舞,说得口沫横飞。
“等他失势,鹿别驾会迫不及待将他赶下山,就是林北跟他算总账的时候。我们要忍到那一天,我会给你机会切开他的咙喉空,报这条老鼠冤。是不是金爽?”
…
梁盛时横抱着何蓁蓁回到蕙风居时,庄院里正为姑娘的“失踪”乱作一团。
颜婆沉着脸从他手里接过少女,那足以杀人的眼神恨不得给他一记𢭏衣棍,终究是忍了下来。
非离罪手劫走蓁蓁时杀害两名婢仆,尸体直到清晨才被人发现,以田狗二人组的尿性算是相当节制,梁盛时本以为会和程宅一样沦为血腥屠宰场,所幸并未发生。
颜婆不准他靠近姑娘的香闺,男童确认过空石没事,便失魂落魄坐在大堂,直到破碎的嘴角传来一阵刺痛,才惊觉有人在替自己清理上药,而手持药棉的正是马凝光。
女郎半边的面颊上还有些肿,容颜憔悴,眼袋浮凸,即使如此,仍是美人胚子一个,说不出的清丽可人。
梁盛时似欲驱散脑海中旖旎香艳的画面,用力一摇头,低垂眼帘,不与她目光交会。
“谢谢你……救了蓁蓁。”她喉音嘶哑,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抑或叫唤太甚所致。梁盛时摇摇头没说话。
“蓁蓁她……”
马凝光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是不是看见了——”梁盛时沉默不语。
马凝光没敢再问,仍继续为他处理伤口,手不自觉地轻轻抖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盛时听女郎小声道:“肚兜……可以还我么?”抬头见她别过小脸,微颤的嘴角勉强勾起一抹很难说是笑容的微弧,强作从容,眼角泛着泪光,却不想让他看见。
他捏紧了衣囊里的数折绸布,肚兜上似还有些湿濡,仿佛揩抹的破瓜血犹未干透,咬牙把心一横,粗野地回答:“我扔了。”
马凝光背转身子掩口,香肩轻轻抽动着,半晌才低道:“多……多休息,别再受伤啦。”扶着几案起身,迈步时有些迟滞,明显是腿心疼痛所致,却小碎步地迅速离开,直到娇腴的身影转过了门廊,才依稀传来一声紧摀的呜咽。
这样就好,梁盛时告诉自己。少一分牵挂,便少一处软肋,他没法分神多照顾一个人。
梁盛时让人送信到青帝观给鹤着衣,老鹤来找他则是又再隔了一天的事,据说是一回到青帝观看完信,便即赶来。
即使过了两天,男童脸上身上的瘀肿还是能看出被揍得很惨,鹤着衣不可能不问明白,但梁盛时只能一迳摇头。
“不能说?”他出乎意料的有耐心。
男童仍是摇头。
“所以问题是我。”庄稼汉似的中年道人微露恍然。
“我不知道比较好?”梁盛时终于点头。
鹤着衣似在评估他的判准有多可信,最终什么都没问,就这么把伏玉带回青帝观,连同空石一起——自是出于梁盛时的请求。
虽然田寇恩真要灭口,空石能死上三遍了,但既被牵扯进来,把他扔在后山自生自灭非是明智之举。
鹤着衣应梁盛时的要求,将受伤的道人安置在观后树林的一间草庐里,距先前伏玉每晚学轻功处不算太远。
就算田寇恩出入自由,要在真鹄山上杀人,尤其是在剑脉祖坛青帝观之后,疯如癫狗大还是要想一想的。
梁盛时待在蕙风居的这两天都没再见到马凝光,颜婆说仙姑回百花镜庐了,没说何时回。
他每天早晚都到何蓁蓁的院里,轻叩少女的房门,却始终没有回应,仿佛闺房里头没人似的。
癫狗大说过的话,就像毒蛇一样啮咬着他的心。
没什么比恶徒之语更直白,也更惊心动魄的了,尽管猥琐得不忍卒听,他却害怕那是真的。
就像他以安全为由伤透了马凝光的心,只不过是因为干过了、不新鲜了才得如此;明明口口声声更喜欢也更着紧的蓁蓁,才应该离她越远越好,他却早晚徘徊在她门前,厚着脸皮试图挽回什么。
真是恶心透了,梁盛时,你这个烂人。他忍不住想。
癫狗大明明只在许瀚洋的玻璃帷幕病房见过他一次,还是初见,为何会如此了解他,可以做出“我看透了你”这样的结论?
某天他在例行的跑山锻炼时忽然明白过来,那自然是因为梁胜利的缘故。
他对待梁胜利的方式,与对待何蓁蓁并无不同。
宣称关心,其实想的都是自己。
他最喜欢他们的地方之一,就是他们欲掩而未能全掩的自卑,那种乳犬似的纯稚和无助令人打心底觉得满足。
在这个严苛肮脏的世界里,只有他能绝对包容、毫无嫌恶,他们乖乖待在他身边就好,维持原来的样子不变,哪怕一无是处也能继续得到爱——
哈哈哈,梁盛时,你真是烂透了呢。
凭你也有脸说“爱”,说“喜欢”?
浮肿瘀青消褪后,梁盛时又回到众人眼前,继续维持一日三餐被鹤着衣的训练荼毒的有钱师弟人设,即使田寇恩未再现身紫星观,青帝观的师兄弟们依然待他如故。
他每天跑步经过蕙风居时,会叩门求见何蓁蓁,颜婆尽管铁青着马脸,却总是放他进小院,并未刁难。
他每回待的时间都不算长,至多也就是一刻有余,道歉求原谅的话语很快就重复到连自己都生厌,毕竟每天得来上三次之多,后来渐渐成了他的单口相声,隔着门向蓁蓁诉说老鹤怎么虐他、空石的伤势如何;门的另一头始终安安静静,既不哭也不笑。
但他知道蓁蓁在,空气中似能嗅到一丝乳脂温甜,是每次靠近她会闻到的那种香香的味道。
他永远记得那天下午,或许是因为锻炼特别辛苦,他在门前打完招呼,便低头滴着如瀑雨汗,怎么调息都止不住咻喘,突然意识到说什么都是空的,他其实并不想跟少女说这些。
他真正想让她知道的,不是这些日常细琐,不是身为“伏玉”的那些;仔细想想,她甚至不认识他,一直以为他是另一个人,而这完全不是少女的问题。
梁盛时忘了是从哪边开始说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隔着门将一切向少女和盘托出:许瀚洋和他的玻璃帷幕天台房,有着奇妙图腾的墨绿玉块,还有死在他怀里的方咏心……妈妈、梁胜利与梁圣和;默默猴写的小黄书【妖刀记】;以及有着可口可乐、互联网和比特币的原生世界。
当然还有癫狗大、宇文中招,那枚该死的鸿羽丹……须靠马师叔的内媚之体才能活命的事,梁盛时也说了,连癫狗大说他是个自私的混蛋、“你只想干她而已”都毫不避讳。
这已不能说是自剖,甚至超越自残的境地,不但像刮鱼肠般把腔子里一股脑儿剔出,顺便把自己切成一盘沙西米还淋上酱油——是这么彻底的程度。
真正的混蛋,是连诚实都可以如此混蛋的。癫狗大没有冤枉梁盛时,这一切都是为了自我满足,永远都只是他,不为其他人。
他又哭又笑,泪流满面,这是来到异世界以来,他头一次敞开胸怀,浑无保留地同别人说这些,完全没想过警戒与自保,利益和掠夺。
即使在充满挫折和坎坷的原来世界,他都没封闭过自己这么长的时间,如临大敌,什么也不信,像是在玩一场永远无法登出的MMORPG,而Game Over的结果很可能是再死一次。
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避免它。
这种倾尽所有的感觉太棒了,回过神才发现夜幕低垂,房内亮起了灯火,少女的影子默默投射在窗纸之上,是他熟悉的安静内敛,微低的颈颔似是认真听着,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半点也不信癫狗大能在东洲炼出迷奸药丸的替代品,始终认为那颗药丹至好就是蒙汗药,万一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或强力春药,梁盛时也毫不意外,所幸据颜婆所说,姑娘身子无甚大碍,并没有中毒的迹象,精神也恢复得挺不错。
他把想说的都说完了,虽然半点也不想死,但吐出长气的瞬间颇有种“夕死可矣”的痛快。
这么一来,无论何蓁蓁厌恶或喜爱的,都不是当夜便死于龙跨海刀下的男童伏玉,而是梁盛时,来自异世界的、不知为何得到第二次人生机会的社畜青年。
就此分道扬镳的话,即使有遗憾,也仍然是真实的,当中并无谎言虚假。
就算是自我满足好了,梁盛时想。
希望你认识的是我,何蓁蓁,很抱歉我是个混蛋,没有能够做得更好。
“我走了。”他抹了抹颊颔的泪渍,试图说得爽朗些。
“记得好好吃饭。”本想说“明天再来瞧你”,但说不定明天就能下定决心,不再来蕙风居了,迟早有这么一天的,不如趁今天好好道别。
想了一想,才道:
“在我原本的世界,你这样……我是说像你这样的脸蛋身形还有性格,会被称为‘王道美少女’,就是很可爱很可爱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可爱,是一见……就会喜欢上的那种可爱。别管这里的人怎看你,要记住你非常的可爱,你要更喜欢自己一点才行。”
他足足忍了两天未至蕙风居,第三天终究是熬不住,岂料再来时已无人应门,硬着头皮向邻近庄园的下人打听,才知蕙风居的主人搬走了;算算时间,就是他自我剖白后的第二天。
这样也好,梁盛时安慰自己。
心底却空空的,像是被挖去了某一块。
他本就有大事待绸缪,这根本是老天爷……不,是何蓁蓁替他下了决心般,让梁盛时再无顾忌,得以集中心力,着手进行铲除他在异世界的头号威胁的准备。
空石足足卧床十余日,才得勉强坐起。
鹤着衣说那砍在背门的一刀没能断筋裂脊,绝对是空石祖上积德,正常来说就算没死,少不得也要半身瘫痪或一条手臂报销。
莫看李立群老师头大如斗、五短身材,他那听声即动的销魂一挪可说是刁钻已极,硬生生把半残的重伤挪成了肩胛金创,二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我要田寇恩那小王八蛋死。”
面色灰败的落拓道人半倚竹床,神情阴鸷。
“我肏他妈祖宗十八代的棺材屄,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自家人不打自家人,居然感对老子出手,而且还是两次!脑袋进水了这个小混球。”
空石若早知田寇恩是非离罪手,田寇恩偕梁盛时往草庐时,空石必严加戒备,田寇恩遗下程继璞发髻的栽赃之举,断无轻易得手的道理。
可见是他在程宅时背门中刀,假装被麻沸散药倒,从声音辨出了非离罪手的真身,此说毋宁最为合理。
但梁盛时很在意“井水不犯河水”这句。
“就像龙跨海实际上是吞鲵子的徒弟,田寇恩真正的师父是‘紫星五石’里居末的谷石道人。”
空石冷笑。
“石字辈在十多年前干了件不甚光彩的事,是吞鲵子让干的,完事后又嫌人手污,立下隔代传位的麻烦规矩,明面上以石字辈的灵石为刀脉之主,却教他发下重誓,必将大位传给龙跨海,违者不得好死,才肯移交刀印,签下传位文书。”
此事梁盛时多有听闻,点头:“莫非石字辈干的脏事,是以‘非离罪手’之名打家劫舍,抢夺豪门富户的钱财?”
“这有啥子不光彩的?天门诸脉到现在都没少干,这样便做不得宗主或掌教,观海天门干脆拆下牌匾,就地解散得了。”空石阴沉着脸问:
“你听过妖刀么?”
梁盛时闻言一悚,总不能说“我把默默猴的书看全了”,含糊其词道:“略有耳闻。昔日天元道宗释出的五毒妖刀祸乱江湖,把人变成残忍嗜杀的刀尸,不分正邪黑白,彼此互争蛊王……大概就是这样的事罢?”
“小相公倒有见识,不一般。”
道人竖起大拇指,神色却冷。
“天元道宗什么的我不知道,但当年妖刀祸起,不分正邪的把各路高手变成刀尸时,天门的高层偶然发现,可以从这些无知无识、已无人性的刀尸身上盘剥出妖刀武学来,哪怕只有一鳞半爪,也是威力奇大。
“于是易诛为捕,不惜用人命堆叠,擒下几具刀尸,悄悄将之圈禁起来,想尽办法盘剥出武功秘奥。”
不仅如此,天门之人在驰援各地门派时,往往刻意放纵杀戮,让妖刀制造更多刀尸,以供研究之用。
但不知为何,能使妖刀绝学的就是那几具,而诱发、观察乃至记录其武学的过程往往伴随伤亡,效率十分低下,吞鲵子却不肯放弃。
梁盛时当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妖刀邪染全都是舞台效果,只有进过秘穹、被刀魄激光改造过脑袋的人,才有可能刻入妖刀武学。
邵咸尊、雷万凛意在夺权,投入实战的刀尸只求能干掉门中大佬即可,犯不着一直冒险绑人进入秘穹做实验。
事实上,直到超级科研人七叔加入表姑射之前,连对子狗都不怎么能掌握刀尸改造的技术,吞鲵子幻想借由妖刀制造出源源不绝的拷贝材料,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
“刀脉负责执行养蛊战略的,就是石字辈?”梁盛时一点就通。
“没错。”空石的表情黑得怕人,缓缓道:
“他们偷偷把刀尸圈养在大桐山。”
等一下……大桐山?
【鱼龙舞】里提过的那个大桐山?
鱼休同的得意弟子佘颂生忽然发狂、杀死众多前辈耆老,杜妆怜假讨伐刀尸之名干掉一票水月师叔伯暨同门姊妹,殷横野制服魏王存却被鱼休同意外目击,让他后半生活在良心谴责的梦魇里的大桐山?
“魏王存不是没事瞎闯乱逛,好狗运蒙上的。”空石沉声续道:
“他是得到线索,知刀脉在大桐山干这勾当,亲入虎穴调查顺便清理门户,不知怎的自己却成了刀尸,出山后大杀四方,无人能制,令天门声名扫地,才有后头鱼休同封山避战的鸟事。”
梁盛时万万没想到,只出现在【鱼龙舞】背景板的大桐山之役,鱼休同、佘颂生师徒仅仅是被牵连的外围配角,甚至不是阴谋主轴。
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
“刀脉在大桐山的据点至为机密,不仅把守森严,进出联系只由石字辈中背景最干净、忠诚最无疑义的十二人负责,连弟子家人都不被允许告知。
“为处理基地的日常庶务,他们甚至买下一间镖局,将局子里的人按需求清洗一遍,通通送到大桐山打下手,给了极为丰厚的安家费,许入不许出,就是要死在里头的意思了,这点镖师们都是做好觉悟的。严密若此,魏王存的消息却是从何处得来?”
紫星观石字辈共一十七人,能参与大桐山计划的仅十二名,这种汰选的程度,破孔不可能是有幸入选的精英。
为防泄密,参与者甚至连家人弟子都瞒着,宁可重金买死士来处理庶务……会在内部保密上花费偌大工夫,显然打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最大的威胁极可能是来自内部。
“吞鲵子。”梁盛时微微摊手。“听着不可思议,不过用删去法的结果就是这样了。快告诉我他没这么疯。”
空石用一种瞧怪物的眼光看他。
“就是吞鲵子那老王八。”
他阴狠一笑,切齿咬牙。
“那会儿【不留行剑】已完备得差不多了,我们手上有的、最难缠的那种通晓妖刀武学的刀尸,用这部武功干掉了三个,前两个是围殴惨胜,第一场甚至说不上个‘胜’字,但到最后一阵以三打一,是无伤取胜,我们缺的就是修练火候,招式上已然不逊。【不留行剑】就是妖刀武学,我们成功了。”
吞鲵子研判大桐山基地的价值到了头,是时候退场了,须将相关人等连同迹证一并销毁,万勿给天门留下不堪的黑历史。
“石字辈打开始就是替罪羊,吞鲵子让灵石坐几年大位过干瘾,时候一到,就要把灵石和支持他的师兄弟埋葬在大桐山。
“就算未有妖刀祸世,老王八也会找别的茬儿,只是正好遇着妖刀。说到借刀杀人,哪有比妖刀更好的?”
空石仿佛陷入回忆里,悠缓说着,神情却十分阴冷,或冷笑或咬牙,攒着拳头浑身紧绷,恍若附魔。
“魏王存的武功通神,根本没人打得过,就看他切菜砍瓜似的唰唰唰,我们这厢已倒了一大半。众人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闯进前山一场大混战里,似乎几大门派的人都能见到,天门领军的还是鱼休同,不管魏王存指摘什么罪名,掌教必定买账,眼看是完了。
“谁知鬼使神差般,佘颂生突然就反水了,老子经验丰富,一看那癫样就知道是刀尸发作,然后一个红衣服大奶子的漂亮女人突然变成白发,开始反杀水月停轩的那群尼姑;最绝的是,魏王存竟被个看不清形影的人逮走了。”
梁盛时目瞪口呆。
没想到在落拓道人的口述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熟人,居然连杜妆怜都粉墨登场,简直是惊喜中的惊……不对,考虑到现场的血腥混乱,绝对是妥妥的惊吓。
但空石未遭红颜冷剑灭口,若非情况乱到老杜只能先专心解决首要目标,就是落拓道人忽然脱离战场,之后又在后山龟缩不出,杜妆怜想补刀也不知从下手。
“我腿上挨了一刀,就这么滚落山崖,在山里待了十几天,才被偶然路过的猎户救起;能拄着拐杖下山,又是大半年以后的事。”
果然空石悠悠续道,毫不尴尬,只是先前那股子阴冷憎恨似乎也脱体而去,恍若新生。“后来我养好了伤,听说吞鲵子死于大桐山一役,紫星观是灵石当家,才来投靠,在后山一住便住到这会儿。
“以下全是我的猜测,这些年来不只灵石,大桐山劫余的其他石字辈莫说与我解释,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我这不是抱怨啊,大伙儿都是为了保命,当没这回事才是最聪明的。”
没了最强奥援魏王存,吞鲵子即使修为深湛,武功远胜石字辈众人,毕竟年事已高,架不住正值壮年的五石联手,落得身死收场,这笔烂账却被记到了妖刀刀尸之上。
“当年龙跨海找过我,”空石道:“他想问那天出了什么事,但我是在崖底躺了十来天的废物,啥都不晓得,这是实话。不久之后,五石便相继亡故,享寿都不算长,有人觉得蹊跷,但也有人觉得正常。江湖嘛,谁人不是刀口舔血,难有个好死的?”
——连上了!
龙跨海便未参与大桐山的计划,不代表他一无所知,毕竟吞鲵子将其视为正统继承人栽培,不会允许龙跨海在对灵石时处于资讯弱势。
龙跨海轻易便能推出师尊之死的真相,伺机一一送仇人上路。
癫狗大懂不懂尊师重道不好说,但田寇恩尽管是反社会的变态,授业恩师谷石也许对他别具意义;从这个角度看,龙跨海与田寇恩的关系一如紫星观的上两代,天生位于相性表的两端,注定不死不休。
田寇恩假扮“非离罪手”劫杀富户,甚或不是因为贪财。
癫狗大说“这单够我们用到六月大比”,有没有可能是田寇恩暗中游说诸脉反龙跨海之用,才需要如许庞大的数目?
何蓁蓁举庄搬离蕙风居后,梁盛时一直准备应对找上门来的癫狗大,毕竟用来威胁他的人质跑路,很难不被认为是梁盛时在搞事。
但等了几天田寇恩都没出现,打听之下才知他根本不在真鹄山,据说是被代掌教派去湖阴联系几座刀脉的大观,龙跨海自己则频繁拜访诸脉在山下的有力道场,看来已嗅出事态不妙,急着顾桩。
被视为刀脉铁票的剑脉和鞭索一脉,高层也有类似的顾桩之举,苏静珂、鹤着衣近期经常离山,大概干着差不多的事。
有一回,梁盛时在跑步时遇着苏师伯下山办事的队伍,远远眺见随行六七人中便有马凝光,女郎言笑晏晏,依旧貌美动人,只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她眉宇间似有薄愁,不若往昔那般天真无忧,狠心装作没看见,赶紧低着头一溜烟跑掉。
龙跨海派田寇恩去顾桩,足见信任,看来在紫星观第三回合的师徒生死斗里,这位代掌教已落入下风而不自知。
梁盛时巴不得龙、田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一起死掉,趁着田寇恩无暇他顾,蓁蓁又脱离了暴风圈,赶紧来布置杀局,送癫狗大上路。
空石便是他手里的王牌。
他把“田寇恩是非离罪手”的事挑明,空石再不能装傻;道人被阴了一把后,也故意透露龙跨海弑师的秘密与男童知晓,两人已绑作一团,谁也卖不了谁,便有了合作的基础。
“这样罢,一口价。”梁盛时也不跟他弯绕,干脆俐落。“纹银一千两,加上长翠津的一幢物业,在我的预算之内任道长自选,包君满意。”
“哎……小相公岂能这般说话?把我空石当成什么人了?”道人搓着手眉花眼笑,口水都快滴落裤裆。
“有什么能效劳的,小道还不赴汤蹈火,刀里来水里去,与小相公解劳分忧?”
“咱们把田寇恩引到水崖上,我来做饵,还给道长把风。”
他提掌作势一割,笑意邪厉。
田寇恩说过,空石即使腿脚不便,若使出【不留行剑】,他也没有正面接住的把握。引到后退无路的水崖边上,正利道人发挥奔雷一线的威力。
空石正色道:“小相公此言差矣!大丈夫行走江湖,岂能行此宵小之事?须得从长计议,不宜如此轻妄。”
“你他妈是嫌钱少么?”梁盛时冷笑:
“我加到两千两,再坐地起价的就不识相了啊。”
道人凛然摇头。
“小相公切莫如此小瞧了空石,莫说两千两纹银,便是不提一文钱,凭我与小相公的义气,岂能见弃?刀山火海,也就一句话——”
“哪一句?”
“不可能。”空石摇头晃脑。“云来祖师有云——”
“云你妈屄!”梁盛时一把踹倒竹椅,摔得他哀声呼疼,男童迳揪他衣襟道:“还是我先花一千两买你个大卸八块?到今天日落以前,怕你能给砍上十六截凑两盘!教你给少爷装糊涂!”
空石苦着脸,哼哼唧唧地直讨饶。
“小相公明鉴!我能不想住长翠津的好房子么?两千两别说买酒了,买个酒窖都行……我不要么?实是挣不了啊!我杀李怨麟吴慕情俩崽子全靠经验,说白了是他们菜,可田寇恩不菜啊!会死的,打不了打不了。”
“我俩联手也打不了?”
梁盛时也知他不是瞎逼逼,强捺下愤恨不平,阴着脸切齿咬牙。
“打不了。”空石道:“小相公我说实了,你也菜,比李怨麟、吴慕情还菜。我一人打,顶多可能会死、打不了,带上你是死路一条,还没打就死定了。野际园偌大身家,小相公不如先享受几年,活腻了咱们再合计,认真不急。”
梁盛时气炸胸膛,偏偏又明白他不是瞎说,连要迁怒于他都难过自己这关,余光瞥见墙上挂的饰剑,福至心灵,右手五指箕张,冲着一臂之外的墙顶一运功,却是反转丹田气轮,逆行玄策神功的“散”字诀。
东洲不知有无金庸小说里的擒龙或控鹤功,但以内力隔空汲物是非常高深的功夫,断不能无师自通。
梁盛时试过几次,发现只要给予若干动能,让目标非是处于静止,而是运动状态,逆运散字诀的成功率便会大大提高。
果然一汲之下长剑丝纹不动,男童猛然顿足,劲力透地及墙,半间草庐似都微微一晃,挂剑也喀喀地拍击墙壁。
“……剑来!”梁盛时用尽全力一汲,仪剑晃动的幅度遽增,蓦地一飞而至,男童随手抄起,连剑带鞘挑飞了乌木几案。
沉重的木几撞上砖墙,本该四分五裂,毕竟砖石之坚,更甚硬木,岂料乌木几轰得砖屑四溅,粉壁裂开一个车轮大小的蛛网状凹陷,木几坠落地面,却只折了一条腿,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罩于几外,既能让砖墙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击力道,却又保护它不致毁于反作用力,瞧得空石挢舌不下,目瞪口呆。
“附内劲于外物”梁盛时悄悄练了一小段时间,自从化纳鸿羽丹之后,凭空得到三十年精纯内力,使这方面的练习成果突飞猛进。
但藉长剑转施力于乌木几上,这是二次附劲,隔物寄之,没想到头一次施展便能有如此威力,他自己也吓一跳,只是为了面子,不得不强装镇定,昂然道:
“这样也算菜?”
空石沉默半晌,忽展颜一笑,没半点谄媚之意,语气十分笃定。
“菜。但这份菜是有机会干掉田寇恩的,就看小相公肯不肯学。”
“你教我么?”梁盛时本欲挖苦他,却见空石连连点头:“对,我教。在六月大比前,我能教会你杀死田寇恩的法子,至于能不能赢,得看小相公自己。”
“包括【不留行剑】?”
“算上【不留行剑】。”空石哼笑。
“当年我只练了俩月,便能杀死刀尸,这武功绝非是什么大路货,但也没那么神。靠这个你杀不了田寇恩。我能教你的远超【不留行剑】——在干掉田寇恩这事上,小道不作第二人想。”
“……但你不上?”好你个空石,算盘珠拨得劈啪响啊。
“加我便赢不了,这是只有小相公一人能办到的必胜法。”道人正色道:“况且小相公若死了,我半毛钱也拿不到。让你去送死,于我有甚好处?”嗜钱如命的人,有些时候是最值得相信的。
他直觉空石不是在插科打诨。
梁盛时忽然想到一事,心里虽已有谱,但还是想听空石亲口说。
“紫星观的石字辈只有十七人,而你不在名单上,也不曾喊其他石字辈‘师兄’。你不是刀脉紫星观,甚至不是观海天门的人,却通晓紫星观至关机密的【不留行剑】……你到底是谁?”
空石淡淡一笑,静静垂眸。
“我是镖师,是本该死在大桐山的人,不知为何却只有我一人活到了现在。小相公,刀脉紫星观的刀法,田寇恩比你行,你再练也赢不了那厮,我教你江湖人的刀法。”
梁盛时本已猜到了七七八八,老实说并不意外,听道人直承无隐,心底反而踏实,毕竟坦承是合作的基础。
但观海天门名列东海七大正派,刀脉的祖坛紫星观更是当中的佼佼者,“江湖人的刀法”说穿了,也就是寻常镖师的武功,能打败田寇恩吗?
“这事与紫星观无关,只和田寇恩有关。”
空石嘴角微扬,阴鸷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有说服力,仿佛他已看见白衣青年被双刀断喉的预示。
“那小王八天资超卓,用功又勤,谷石身为‘紫星五石’武功最高的一个,对他倾囊相授,连【不留行剑】都传了。按小相公的说法,这厮还服过鸿羽丹,十几岁上就得到三十年玄门正宗的精纯内力……这是妥妥的天之骄子,硬要说缺点的话就只有一个,还好这个缺点很致命,只能恭喜小相公了。”
“……什么缺点?”
“他没出过江湖。”空石阴狠一笑:
“咱们,就用江湖人的刀法干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