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溯洄阁的顶楼,是个挑高四米、楼板面积约四十坪的正方形空间,除了梁柱之外,四面仅有高逾腰际的雕花围栏,而无实墙,可说是十分穿风。
整个五楼没有任何家具,仅楼梯口围有雕花栏杆似的装饰扶手,居中则架设了一具巨大的浑天仪——
以数个铜铸的圆形轨道交错组成、用来象征天体运行的部分称为“浑象”,有类似望远镜的观测机构则为“浑仪”。
就梁盛时匆匆一瞥的印象,似乎没看到有浑仪的设置,这个内径超过一名成年男子身高的庞然大物只有同心圆轨道,而何蓁蓁就被吊缚于轨道间,仿佛达芬奇绘制的“维特鲁威人”。
这个姿势光看就能想像胁腋之痛,少女雪靥白惨,绷紧的腮帮看得出咬紧了牙根,忍痛不哼一声,豆大的汗珠爬满白皙的苹果脸蛋。
具有隐巨乳属性的蓁蓁,吊起来时因重力的缘故,小腹拉得一片斜平,踏不到地的小脚悬空着,意外地凸显出无比傲人的团鼓上围。
大剌剌坐在梯台边的癫狗大以刀代指,似乎在研究怎么割开衣料才能让奶子“砰!”一声整个弹出来,以达到整人节目里的夸张效果。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何蓁蓁被吊在两条铜轨的交角间,一手缚于一条轨道上,当铜轨交错之际,哪怕她挣脱了一处,也会因另一只手不得自由而无法逃脱,不免被绞入铜轨,活活夹死。
癫狗大将长剑插在浑天仪中,不知卡住了哪处机构,巨大的铜轨转动不灵,迸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格格声,整具浑象都在震动,就算下一秒便将长剑轧断,轧得铜轨间的少女“喀喇!”碎骨爆汁也不奇怪。
“喂喂喂,梁胜利他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癫狗大热情招呼他:“这个美眉真的把你给忘记了耶!我问她记不记得伏玉是谁、梁盛时是谁,她一脸‘你在共三小’的表情,脸超臭的耶!虽然说那颗红药丸是加强剂量没错,我都不知道效果这么爆干强。
“她把你干的烂事都给忘了,你又可以重新把她了耶!是不是要好好谢谢你老大?”梁盛时狠下心不看浑象上的少女,擎出刀剑,狞笑道:“她死活与我何干?我是来了结你的!癫狗,为了林北在这里日子好过,你就再死一次吧!”青珑刀与紫銮剑出如潮倾,呼啸着卷向白衣青年!
“听好了,”空石对他说。“田寇恩最致命的弱点,就是欠缺实战经验。听着虽荒谬,但你仔细想就能明白:扮作田师兄时,他的对手都是山上那群弱鸡,又不能耍狠把他们打死打残,这样的对打连锻炼臂力体力的效果都没有,纯逼逼。
“而扮作非离罪手的时候,他杀的大多是武功不如他的普通人,我瞧程继璞的尸体,背门有个深及肾脏的伤口,看着像匕首所刺,所以对上再怎么颟顸无能、好歹也练了几十年洪洞经的程继璞,他便采取偷袭;此固然是明断,却也显示田寇恩与程继璞单挑时,没有迅速而不惊动他人、避免多生枝节的把握,才用上偷袭的手段。”
“我该怎么做?”
空石扔给他两把磨好的短刀,镗亮的双刃与陈旧的刀背刀柄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执起同样新磨锋刃的两柄单刀。
“用不着学新刀法,何家丫头教你的基础六法已涵摄了操使双剑的一切所需,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练到骨髓里,练成本能,练到不假思索就能使出,把这两把刀练成你肘臂指掌的延长……最重要的,是练到你不怕刀锋,不怕受伤,不怕疼,看对手运使兵器一如他的肘臂指掌。我朝你伸手的时候你不会怕,对不?”
梁盛时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
看小说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面对真正开了全锋的冷兵器,竟是这般吓人。
在原来的世界里,他看过最长的武器是西瓜刀,以地球的冶金科技,能把刀锋开在一两厘米的范围内,足够应付切菜砍瓜的需求。
换言之,现代人毋须应对如刀剑般大范围开锋的武器,无法想像稍稍靠近便寒毛直竖的威胁感。
来到这里,在水崖对上李怨麟的青钢剑,梁盛时才理解“对招”本身就难如登天,逃离危险才是本能,迎上去则严重违反这种本能,须仰赖严格的后天训练才能办到。
两个多月之间,空石以刻意磨利的实刀与他对打,而且是用单刀对上梁盛时的短刀,极化他先天不利的身体条件。
即使拥有天元之气的愈合异能,梁盛时的双手从指节到上臂,仍在魔鬼训练中留下大大小小难以细数的淡细疤痕,细看如遭酷刑折磨,令人怵目惊心。
自从空石知道他有金钢狼般的愈合力,顿时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直往死里砍,连皮削下块肉来的状况发生过好几次,逼得梁盛时不得不警告道人:咽喉被切开还能愈合这种事,自己现在是办不到的,让他别玩脱了,省得后头没人能付钱。
玩真的进步得最快,一个月的时间便足够梁盛时突飞猛进;正当他掂量着自己能应付时,空石又加进新玩法——偷袭。
跑山锻炼体能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早上起床漱洗的时候……连如厕梁盛时都得带着刀。
直到最近几天,鹤着衣也加入偷袭的行列,梁盛时才开始有崩溃的感觉。
他连问“为什么你们要这样”的力气也无,每日须全神贯注才能提防两个认真魔人的无良袭击,拼命让自己别在一照面间就被干掉。
若非赶上田寇恩回山的“D-day”到来,这俩早晚要联手的。
有够变态。
田寇恩并非没防着他动手,料不到男童出手竟如此残毒决绝、不留余地,一个跨步间刀尖便已扫至他颈侧,田寇恩随手以单刀拍开,鼻尖骤寒,却待紫銮剑迫近面门的瞬间才微微侧颈一让,任由霜白的剑身贴颊刺过,标向身后的何蓁蓁!
这一切早在他算计中。
他看似懒惫地随意往梯台前一站,以颀长的身躯遮住娇小的少女,待梁盛时攻来,倏忽一闪,将何蓁蓁送往男童的刀口剑尖,便趁他迟疑收手之际,就近夹臂缴械,一举成擒。
岂料梁盛时眼都不眨,遑论收手,剑刃直接在少女臂上带出一道口子,藉势腾转,刃扎入肉,疼得何蓁蓁娇躯绷紧,“呜”的一声咬牙剧颤;便只这么一回旋,梁盛时已抢上阶台,青珑紫銮运使如飞,基础六动中的“绞花”、“轮转”、“双剪”接连纷呈,浑无罅隙,居然全是抢攻,哪怕左臂被田寇恩削中也全然无法降低他的攻击欲望,势若疯犬。
问题是:这条疯犬的攻击极有效率,没有废招就算了,甚至没有犹豫,出手果决招招致命,简直就是一本攻击教科书。
田寇恩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毕竟比他多练了十几年的刀剑,加上对手的招式很简单,翻来覆去就是基础六式的组合,很快田寇恩便抢回主动权,又在他身上留下几道伤痕,逼得梁盛时慢慢退往浑象。
三柄利刃你来我往,无有片刻稍停,且全是攻势,双方居然不约而同摒弃了防守,一味抢攻;激斗间,冷不防男童身形倏矮,田寇恩的反手一斫顿时落空,刀刃径自斩向吊挂在铜轨间的少女腰际!
白衣青年急急顿止,腰间一痛,竟是滚下阶台的男童与他交错之间,反手划开了他的缠腰!
若非田寇恩感应杀机,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挪开了寸许,这刀便不只划破油皮,很可能切开脂肪肌肉,伤及脏腑。
(泥马……居然用林北的魔法来对付林北!)
田寇恩左手按腰,倒退着跃上两阶,以防绕着阶台找寻空隙的男童扑向少女,呲牙狞笑:“干你娘的梁盛时!你他妈跟林北装肖维腻?”
男童面不改色,阴阴笑道:“美国警察对付挟持人质的暴徒,其中一条守则就是‘射击人质的腿’。带不走的人质就不是人质了,死掉的也是。没常识也要看电视啊!还是你忘记电视是什么了?”
“‘江湖人的刀法’说穿了,只有四个字。”空石一副讳莫如深的死样,抱臂眯眼,摇头晃脑。“小相公猜猜?”
“以弱胜强?”
“错。正好相反。”
道人咧开污黄暴牙,科科笑道:
“是恃强凌弱。能围殴就别单挑,能放箭就不要一骑讨,能下毒撒石灰就别让对方拿武器……再强的人也有柔弱的眼珠脏腑,再弱的废物,手肘膝盖也是能要命的硬骨头,要逼对方不得不用最弱的部分,去应对你的最强,确保这一撞他必定会死,否则别出手。
“记住,江湖从来就不是一个用武的地方。行走江湖,最末流的是武功,等到非动武不可,代表你的师承、门派、亲友等关系人脉,以及交际手腕、利益交换、道理说服等文明手段俱都无效,跟在山里遇到老虎差不多。
“人走到这一步,就回不去了,打完也不会回复文明,仍是弱肉强食的残酷丛林,那里没有人性的。
“别奢望胜利者会同情你,所以你绝对不能输。田寇恩的残暴乍看符合这个原则,但我认为他只是出于本能,毫无自觉;只要你比他更有自觉,依照这份自觉制造出一个极端的陷阱,你他妈就能坑死他。”
空石指了指额际,阴阴一笑。
“只依靠本能行事的是动物。赤手空拳的猎人不过是虎豹豺狼的食物,但只要准备周全,我们每一次都能将这些个猛兽剥皮硝制、拆骨熬膏,再把它们的脑袋挂上墙。这就是猎人和食物的区别。”
为制造“陷阱”,梁盛时踩在装满鹅卵石的大竹篓上练足了两个月的水上飘,练到篓中的卵石减半,然后换成沙包,再换混了油水的细沙碎石砾,最终直接在水塘踏着浮板与鹤着衣对打,锻炼体能的跑山也加入了踏着粗壮枝桠、一树跳过一树的跑酷菜单。
这一切,都是预备在野际园的人工湖上,与田寇恩进行决战。
没想到错失将田寇恩引到野际园的脚本,却得到一个更好的、更令那厮投鼠忌器的新标的。
“我知道她是谁了,癫狗大。”
梁盛时阴恻恻一笑。
“如果是我,绝不会拿她当人质。想让鱼休同闭嘴,她不但不能死,还不能破相、少根手指之类,连你最爱的处女膜也不能有损,毕竟品相受损了很难卖,爸比一不爽会到处喇叭,观海天门惨兮兮。
“你拿了个不能耍狠的搪瓷娃娃当护身符,下场就是搞死自己。龙跨海为啥不拦我?因为正好撇清责任。只要人质死掉时他不在场,或人质死掉时有别人在场,责任就不在他。爸比到处喇叭也不怕,反正倒楣的是别人。”
他边说边在阶下游移着,逼得田寇恩的身刀随之转向,避免他乘隙偷袭吊于铜轨的少女。这倒错的画面出奇地滑稽,田寇恩却笑不出来。
因为梁盛时的话是对的。
田寇恩猜到下山的必经道路有埋伏,果断选择逃往镜庐,但他原本打算绑架的对象是苏静珂。
这破麻是挺龙阵营的核心,若然已非处女,肯定是龙跨海睡了她,绑走他的女人能大大增加突围生存的几率。
若她还是处女,除了当作方咏心的替代品爽一把,还能逼镜庐对龙跨海施加压力,以保住代宗主的命,田寇恩便有突围下山的依凭;有吃还有得拿,简直不要太爽。
没想到龙跨海追得近不说,还用狮子吼破了他的哏,荪林峪众人被吼声惊动,已有提防,以苏静珂的武功修为,田寇恩没把握能在一照面间制服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绑走鱼休同的女儿,让梁盛时痛不欲生,也是颇爽。
他甚至想过在挑空栏杆上干少女给他看,再把抹了破瓜血的肚兜亵裤扔下楼,来个Live演唱会版的夫目前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诚如梁盛时所言,何蓁蓁做为人质的价值不在于活命,而在于完整。
光活着没用,一旦她损伤到某种程度,便会触发鱼休同的报复机制。
没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标准,逾越此限,少女的伤损在父亲的心目中便再难接受。
更要命的是:包围无溯洄阁的那些人,标准也不一而同,注定容错的门槛非常低。
一旦判断何蓁蓁受到的伤害(对鱼休同而言)“和死也差不了多少”,便会果断地一拥而上,再无顾忌,将田寇恩千刀万剐,看砍得碎些或让他死更凄惨些,能否平息鱼休同的丧女之痛。
“你不要以为演演戏,林北就信你了。”白衣青年强自收摄心神,狠笑道:“你想干她想得要命,会这么干脆放弃这碗嫩粿……干!你还来!干……给林北下去!”
梁盛时突然绕到浑象的另一侧,这个方向有巨大的铜轨相隔,根本砍不到田寇恩,刀剑伸进轨道能构着的唯二对象,就只有吊起的少女,以及卡住活动机构的长剑——
田寇恩整个人几乎钻进铜轨,才没让他一刀击飞长剑,高大修长的身躯不知怎的倏从交错的轨弧间穿出,奋力将男童逼下阶台,愤怒完全反映在肾上腺素爆发的悍猛臂力上,梁盛时被他的连环刀势砍到指掌不受控地颤着,几乎挨上栏杆才勉强止住退势。
田寇恩担心他又从下三路钻过,与自己交错换位,如此一来,将无法阻止他对何蓁蓁痛下毒手,只得放弃追击,横刀守于阶台。
(干你娘的梁盛时……他是来真的!)
“林北才叫癫狗,你他妈发什么癫!干你娘!”田寇恩反手一击铜轨,翻卷缺牙的刃口在铜轨上“铿!”击出刺亮的火星。
“你再乱来,林北就干了她!”
“请啊。”梁盛时笑得天真无邪,袖臂破孔里血肉糢糊的创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中。
田寇恩并不知道,为击杀他男童已四天没有化散天元之气,就是要换取这种惊人的愈合力。
但恢复快不代表不会痛、不会怕,尤其这小子的刀剑似是什么神兵利器,田寇恩的刀已是百里挑一的上货,仍被砍得像麻花小卷。
梁盛时的创口全遭翻卷开裂的刀刃所伤,田寇恩却难以退敌,能让男童后退的除了靠蛮力震开,就只有那种真的会致命的凌厉杀着。
男童的邪笑在田寇恩看来,竟有几分像是镜中的自己。
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可怕。
“你没概念伏玉他家到底多有钱,对吧?”
梁盛时嘻嘻笑着,侧对栏杆巡梭,毫不意外地在找寻进攻的机会。“别说伏良泽的小妾了,野际园的婢女你都不知道有多正,每个在我们那边都小模起跳,全是没开苞的雏儿,我要干什么类型的没有?多谢你提醒我,别说奶大了,就算她再漂亮一百倍也不值我的命,况且她又不正,就是奶大而已。
“你还提醒了我第二件事——不干掉你,我永远没法安心享受便宜老爹留给我的遗产。龙跨海不管为了什么要杀我,没有钱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有,那就多给点。但你没这么容易打发吧,癫狗大?”
语声未落,整个人忽朝左侧疾冲,田寇恩本以为他要绕到前头,正欲矮身钻过铜轨,岂料梁盛时“啪”的一声踏梁柱而起,藉势一蹬一翻,居高临下,挺剑刺向少女!
“……干!”田寇恩一招“紫宸朝天”穿出铜轨,格开紫銮剑,梁盛时几乎是贴着刀臂滚落浑象,左手的青珑刀挥出,蓦将卡住机簧的长剑击飞!
“干!”白衣青年把单刀一塞,刀板喀喇地被恢复转动的铜轨轧成纸团,直到刀锷刀柄绞入卡死,轨道才又停止动作。
他抢在将被夹住的霎那间飞扑而出,着地抄起被击飞的长剑,感应到背后的杀气,回身一扫,目标却再次从胁下钻过。
田寇恩想都没想便向后一跃,倒飞上了阶台,直到背脊重重撞上铜轨,本已麻木的腹侧才开始传来一阵阵剧痛。
两次几乎都砍在同一处,就算原本是轻伤,二度受创也不容小觑。——他是故意的。
梁盛时看似如疯狗般闷头猛攻,实则经过精心计算,一点、一点地扩大战果,就算他在这里倒下,田寇恩的状况也没法再对敌第二阵,遑论突围。
这个该死的小王八蛋!
癫狗大狠啐一口,露出很难区分是恼恨或激赏的狰狞笑意。
但男童也非油盐不进。
梁盛时一刺落空,田寇恩确信自己伤到了他执剑的右臂;回身那一砍则有划开肌肉的微黏迟滞手感,其后男童硬是逞强滚开,伤口只会撕裂得惨。
那柄紫白渐层的秀气小剑落在阶台上,田寇恩俯身拾起,再次恢复双持,见男童跳着脚颤巍巍地挨近栏杆,左小腿和腰际的衫裤迅速渲开了大片乌浓深渍,伤势比他估得更严重。
更重要的是:他右前臂上那十几公分长、近乎开放性撕裂伤的重创,兀自汨汨出血,较之先前有如金钢狼般的怪异复原力,实有天渊之别。
不管让他快速愈合的是什么鬼,明显已在减弱中,甚至行将失效。
梁盛时倚着栏杆缓缓往一侧移动,田寇恩本以为他是故意维持动态,以免被看出受伤沉重,不想男童是挪到柱头边,青珑刀一砍柱上的铜制长明灯,火星溅入防风罩里的油盏,点燃了灯芯,原本月华斜照的半黑空间里骤然亮起一角。
他执起堆放在柱下小几的铜烛台,就着风罩点亮残烛,然后一盏接一盏的全点了。
几上起码有七八座烛台,约莫是整层所需,照得柱头下亮如白昼,他却挥熄了手里的那盏,倾于焰火上约十公分处,像是在烤着玩。
田寇恩当然不会傻到靠近栏杆边,尤其是明火处——朝廷虽禁民间私藏弓弩,但连寻常猎户家都有几张自制的木弓,真鹄山上岂能没有?
凑近亮处,没的自寻死路。
他认为梁盛时只是想拿铜烛台当武器,勉强保住双持,以免落居劣势;烤红烛台,是为了增加威吓性——
“嘶”的一声异响,伴随烤化脂肪的呛人焦臭,田寇恩的大脑差不多当机了将近三秒,才意识到梁盛时把烧红的烛台摁在腰创上,豆大的汗珠沁出男童霜白的脸蛋,须得咬牙到浑身发抖的程度,才不致痛叫出声。
按说这一霎他周身都是破绽,白衣青年却无法出手。
梁盛时并未低头瞧一眼伤口,从头到尾都笑着看他,扭曲的挑衅面孔仿佛在说“来啊,林北等着你”。
“你还在流血耶。”男童移开烛台,试着动了动身体,刀尖遥指他腰际。“要不要借你弄一下?不然怕你打不动耶。”
干,不要学林北讲话!耶屁耶,去你妈的!
过去在道上,没有人比癫狗大更擅于处理人质。
使癫狗大一战成名的那桩,是名政商关系良好、出现在娱乐版多过财经版的富二代,一夜之间在他老大开设的招待所输了一亿多。
这也不是多拿不出的数儿,老大当下与富二代把盏言欢,好生安慰了他一番,还交换着干了几个小模,开过“输钱老二比赢钱硬”的玩笑,就放他回去了。
没想到过了个把月,半毛钱都收不到,富二代还到处放话,说黑道诈赌骗他的钱,惹得老大颇不痛快,让癫狗处理一下。
癫狗大拦车把人绑到新北郊区的山上,打电话给富二代的老婆,说连本带利一亿两千万,拿现金能打九五折,毕竟老大也不想得罪他的财团父兄,只求拿回该拿的钱,道上兄弟不信他会诈赌,割嘴切舌什么的就省了,不是江湖人,不必按江湖规矩处置。
没想到富二代的原女主播老婆嘴很秋,威胁要报警,还呛癫狗大电话有录音,敢动我老公你们一个都跑不掉,大概是想仿效多年前某知名金控少东被绑、老婆智勇救夫那一套,搏新闻版面顺便寻求复出。
癫狗大也没别的话,把富二代剥光塞进狗笼,浇上糖水扔在外边一夜,第二天拍张照片传过去。
没多久他老婆就吓得透过中间人把钱送来,一亿两千万,一个子儿都没少。
普通人很难想像,被蚂蚁蚊虫叮咬一夜之后,人能肿成何等可怕的地步,会完全失去人形,五官硬胀绷紧到辨不出原样,差不多就像团光滑又浮肿的烂肉,碰一下就会爆疮似的。
富二代后来养好了伤,等力气恢复得差不多,拿哑铃把老婆打成半残,据说颜面口腔重建手术以千万计,这又是后话了。
梁盛时再怎么模仿他发癫,也不可能变成他。
癫狗心目中的天堂,恐怕比他能想像到的地狱极致都还像地狱,杀人质、拿烙红的烛台止血那种把戏,吓吓他在那边的小弟就差不多,唬不住癫狗大的。
拜长明灯和几上的一片蜡烛所赐,现在他能清清楚楚看到梁盛时身后的围栏所向,是一片比无溯洄阁略为低矮的密林缓坡,两边相距大概有六七十米,也许更远,就是荪林谷中人的所谓“后山”。
将近四层楼的高度顶天不超过十五米,但垂直面是近乎九十度的削直陡峭,上下皆难,所以连下方包围的人都没围满后面这大半圈,仅压在两侧防止田寇恩以悬索缒降,盖因这是无法飞渡的距离,除非生了翅膀才有可能办到。
他一点儿都不想死在这里。
这个异世界对癫狗大来说,是个充斥低能儿的游乐场,是犯罪者和反社会份子的乐园;这里的黑道比官府还弱,还没有成瘾性的兴奋剂,法律只是参考用,暴力能任意改变游戏规则,甚至连道德都可以当作杀人的武器……他是到了东洲,才信人死后真的会上天堂。
这里就是他的天堂。
若非梁盛时搞鬼,十天后就是龙跨海的死期,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他需要梁胜利他哥那天杀的灵光脑袋,让他活着逃出去。
“我要向你提出一个你绝对不会拒绝的提议。”
田寇恩……不,是癫狗大沉下脸,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咀嚼着什么。
梁盛时本来想亏他“我在‘教父’里看过这一段耶”,不知怎的却浑身一颤,忽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牙关格格格地敲了两下才又咬住。
这不是他熟悉的癫狗大,但也不绝是田寇恩。
说不定这才是隐藏在浮夸小丑的面具之下,真正的癫狗大。
他铁了心不跟恐部分子谈判,狠笑道:“除了你死掉之外,一切我都——”
“……梁胜利。”
梁盛时瞪着他。
“什么意思?”
“你告诉我怎么离开,我就告诉你什么意思。”
男童安静了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到后来不得不压紧腹侧硬痂,免得伤口又迸裂开来。
癫狗大没说话甚至没有笑,只是安静看着他,直到他复归静默。
沉默的对峙仿佛过了很久,抑或仅只一瞬间;将梁盛时唤回神的,是少女不自觉发出的轻声哼颤。
他明白蓁蓁差不多也到了极限,就算没有他扎的那一剑,光吊着本身就是种酷刑,肩臂胁腋的撕裂和酸痛感非但不会麻木,还会持续增幅,最后把人逼疯,宁可一死了之,也不愿再承受。
癫狗大擅于操弄人心,在那边的时候就是,要抛出一个必然会吸引他的题目,那绝对就是梁胜利——若靠近三角碎玉再加上死亡,是穿越到东胜洲的充要条件,那毫无疑问的,梁胜利也必然来到了这里。
相较于癫狗大他弟弟离碎玉更近,没有道理成为遗珠。
他从癫狗大喊他“梁胜利他哥”这个恶意满满的称呼起,就直觉有问题。
但假使真的掌握了他弟弟的行踪,癫狗大有多次机会可以向他揭露梁胜利的消息,如在程宅完全宰制他时——梁盛时甚至抱持期待——然而却付之阙如,直到此际。
梁盛时装着不在乎蓁蓁,不仅出言诋毁羞辱少女,为取信癫狗大,他甚至主动伤害她。
那居高临下的一刺若不是被癫狗大格开的话,有七成的几率会贯穿蓁蓁,尽管他已极力避开脏腑要害,这种程度的重创天元之气也可能救不回。
但他没有不冒险的选项。
即使以最粗暴的穷举法,都只能得出“何蓁蓁最后一定会死”的结论:让田寇恩挟持她下山她也一定会死,或发生等同于她死去的后果,不如一开始就让少女死去——龙跨海就是这么想的,不过是做做样子,等个能卸责的机会杀人罢了。
天门最高领导尚且如此,蓁蓁注定有死无生。
对梁盛时来说,就算梁胜利来了,也须先救下少女才能去找他。这不是电车抉择,而是轻重缓急。
“我不知道你在鬼扯什么。”
梁盛时严守“不和恐怖份子谈判”的最高指导原则。
所谓指导原则,就是让你在软弱时得以依凭的东西。
“鱼休同逃出这里的法子,”癫狗大平静地看着他:
“把它找出来,我就告诉你‘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男童冷笑。
“你以为林北会通灵么?”
白衣青年眉目一动,露出熟悉的残忍笑容。
“你说谎的时候有个……那叫什么?对了,微表情。”用紫銮剑比了比自己的脸。
“在那边的时候就有,都死一遍了也没改。是说你他妈聪明得跟鬼一样耶,你是金田一吗?这个谜快把龙跨海逼到起肖,你就这么走上来,跟我乒乒乓乓瞎打一阵,然后就他妈破解了?你赶快去跟龙跨海讲一讲,搞不好他听完就自杀了耶,见笑死。”
“我说过了,我上来只为一件事,就是干掉你。帮你逃出这里违背我的目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癫狗大笑起来。
“没差,我只是要确定你知道。”白衣青年呲牙一笑,邪魅的阴柔俊脸夹在月华与烛照间,如有黑白二色,益发诡怖骇人。
“你知道,我就能拷问出来。还是你以为,我认真起来你有打赢的机会?”
当然没有。
对手投鼠忌器之下,尽管以伤换伤,梁盛时仍是落居下风。
他的功体或许不逊乃至高于田寇恩,但十多年严苛训练下的天门精英,不是两个月特训就能打败的。
能打成这样,梁盛时够欣慰了,没死的话回去要给空石加鸡腿。
他放下烛台,拿起另一座点了火的,慢慢移回栏杆中央,对正浑仪之前的田寇恩。烛台一路摇摇晃晃,滴落蜡油无数。
“怕了就把刀放下。”癫狗大……不,应该是人妖田寇恩的嗓音,温柔得令人寒毛直竖。
“好好交待,我会饶了你的。这江湖还等我们一起去闯荡,带上你弟,这辈子你能好好补偿他。”
“……听起来不错。”
梁盛时把青珑刀一扔,忍着腰痛举起烛台,模样看起来有点滑稽。
“现在是要唱‘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了吗?”癫狗大忍不住吐槽。
“不,是要唱‘巴塞罗那’(Barcelona)。”手一松,烛台摔落栏杆的瞬间,蜡油一路引火到柱头,飞卷的火舌倏地吞没了柱侧的布帘,劈哩啪啦地燃烧起来!
梁盛时往前一扑,抢向地上的青珑刀,癫狗大几乎在同一时间扑至,蓦听头顶“飕”一声破空劲响,无论风压或呼啸都是攻城礟石的等级,随后咻咻咻如响尾蛇般的拖曳声不绝于耳,一杆巨大的弩箭“铿!”不偏不倚射中浑象铜轨,正中绑缚着何蓁蓁的交界之处,比槊尖还粗大的乌沉箭首贯入轨中,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儿本就有个凹陷似的破口,这下倒被径直射穿,牢牢嵌住了弩箭箭镞的倒钩。
绑缚何蓁蓁右腕的布索也跟着被射断,少女“呜”的一声单臂自由,咬牙忍痛去解左腕。
梁盛时抢到青珑刀,堪堪敌住癫狗大的长剑,右手忍着撕裂般的剧痛抽出腰后的刀鞘,扔给蓁蓁;余光瞥见癫狗大反握紫銮剑,当作标枪似掷向少女,急喊道:“小心!”
何蓁蓁头都没回娇躯一荡,如小猴子般甩离铜轨,紫銮剑贴着她的左手背刺入铜轨中,嗡嗡颤摇。
少女利用惯性向下回拖,把左腕的束缚也割断,拔出紫銮剑投给男童,嘶声叫道:
“接好……你的剑!”
梁盛时头也不回反手接住,左刀右剑、双刃轮飞,一样是摒弃守招,舍生忘死般攻击,只求缠住癫狗大,让他一步也无法靠近浑象。
星火交迸间,白衣青年手里的长剑已被砍成了松球似的锯齿鲨牙,“铿!”一声剑脊断成两截,剑尖弹跳着插进癫狗大的胸膛。
他以残剑划伤抢近的梁盛时,仍无法摆脱疯狗撕咬,坐倒时摸到一物,拾起抡去,“匡当!”将男童连人带刀剑扫开,轰得他背脊落地连滚几匝,差点被双刃反伤,居然是掉落的铜烛台。
眼见梁盛时半天都撑之不起,癫狗大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赫见那巨型弩箭末端以铁环连着一条钢缆似的粗索,另一端没入后山崖的密林中,微垂的缆索“飕!”一声绷得笔直,阶台上的少女将刀鞘横架于缆索,分持两端,试了试松紧,对梁盛时叫道:
“你……你也快过来!”
男童灿然一笑,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知怎的瞧着有些哀伤。
“马上。你走先,记得要抓紧。”何蓁蓁犹豫不过一霎,毕竟服过加量版的红药丸后,她似乎把伏玉和梁盛时都给忘了,眼前这个男孩出言不逊还砍伤了她,正邪难辨;把剑还他并邀他一起逃走,已是十足圣母,再善良的话这孩子没法活了简直。
少女口手并用,缚紧臂上金创,抓住刀鞘助跑两步,用力一荡,娇小的身躯随并紧抬高的双腿“唰!”滑下阶台,飞出围栏,乌黑的鬓发逆风猎猎激扬,滑荡着没入夜幕中。
癫狗大在“黑暗骑士”的开场看过这一幕。
“黑暗骑士”的前十分钟,堪称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劫盗电影开场,没有之一。
歹徒们分作两拨,其中一批人从对面的大楼滑降到银行顶端,接着展开著名的“你知道我们有几个人吗”的经典桥段。
白衣青年这才想起偶然瞥见的,在铜轨顶端的怪异微凹。
(原来,这就是鱼休同神秘消失的手法!)
所以梁盛时不唱“四海一家”,要唱“巴塞罗那”——一九九二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主题曲——这一年的奥运圣火,史无前例地以射箭引燃了主火炬,就像刚刚那样。
这种巨型弩机须以绞盘上弦,发射台必须牢牢固定在地面,才能稳稳射出。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没有能在一百米之外遥控发射的电子设备,鱼休同的逃亡计划必然存在有协力者……
那人究竟是谁?
今夜,又为何在此?
与梁盛时这小王八蛋有何关系?
癫狗大简直一头雾水,然而,看着那条穿越起火的栏杆的笔直滑索,现在他只想仰头大笑。
梁胜利他哥,你真的很厉害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