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Dead to rights 一枪毙命

“……你这个怪物。”

呆板的合成音响起,癫狗大露出惊奇的表情,笑顾许茂风。

“阿爸没痴呆耶,还会用黑武士的声音讲话。”

许瀚洋冷冷看着他,仿佛被插管、点滴、呼吸器束缚的不是自己,而是意态张扬的轻佻卡通男。“不管我儿子承诺了你什么,他最后一定会除掉你。我不是说他会不付钱什么的,而是你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端看他想活得安稳些,还是一辈子受人威胁。

“想不明白,你非但是个怪物,还是愚蠢的怪物。”

癫狗大笑起来。

许茂风毛骨悚然,急得双手要摇。

“兄弟!你……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我不是说你,蠢蛋。”合成音的冷蔑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你还不配。”许茂风一向惧怕父亲,这种只拿钱不干事的生活他没啥想抱怨的,但不代表被骂“蠢蛋”也能甘之如饴。

“你骂谁蠢蛋!”仗有癫狗撑腰,白西装人生中头一次冲向父亲,震耳的枪响却吓得他缩到一旁。

方咏心的上半身斜斜软倒,额头上的弹孔和睁大双眼、不敢置信的表情,带着不似真人的异质感。

“生气没有用,兄弟。”癫狗用枪打了手势。“你要毁掉他在意的东西。这种事很有效,而且还能心平气和的做,对健康很好。”

许瀚洋平静地望着他。“怪物。”

癫狗咧嘴一笑。

“不好说,你那个发亮的小手手比较怪。那是什么特效?”老人一言不发。卡通男朝许茂风摊手:“阿爸不会说的,对吧?阿爸是硬汉耶。”

有件事许茂风始终在意,或许是癫狗一枪崩了心心让他有点恼火,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掏着快震聋的耳朵埋怨:“你老是‘阿爸、阿爸’的叫,到底他是你爸还是我爸?”

癫狗神秘一笑。

“都是啊,不然‘兄弟’叫假的吗?你自己在外面生了几个,老大老二也不是没偷生,你凭什么觉得阿爸没有?我们如果不是亲兄弟,我他妈早崩了你,敢跟我抢方咏心的处女?老大会找外人杀阿爸吗?”

许茂风被他一轮爆击嘴巴都快阖不拢,越听越有道理,声音微颤:“所以你真的——”突然顿住。

等一下,这样说的话,癫狗是我哥还是我弟?

我们明明就不像啊!

癫狗慈祥地笑说:“老大叫许茂林,老二叫许茂山,我其实是你三哥,本名许茂火,我们四个刚好风林火山耶!”

许茂风瘫软坐倒,喃喃叨念。

“许茂火、许茂火……原来你真是我哥……”

“……当然不是,蠢蛋。”

冷不防一枪正中许瀚洋眉心,脉搏监控器发出尖锐的长“哔——”声。癫狗心满意足地回过头。

“好了,这些都不重要,我们来找那个不见的人!我最喜欢解谜了耶,但这根本不算谜题好吗?这整间房里就只有一个地方能躲人,你们他妈全是白痴吗?”狞笑着起脚踹病床,起码有几十公斤重的机能性看护床连同上头断气的枯瘦老人平平移开近两公尺远,重重撞上玻璃帷幕墙,赫然露出床下抱头蜷缩的社畜青年!

梁盛时当然知道许瀚洋是豁出一切,替他争取活命的机会,却没想到赔上两条命,连三分钟都没能拖过。

老人对卡通男的评语无比贴切,这个人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你也有发亮的小手手耶,不要做硬汉好不好?跟人家说嘛。”

冷不防地梁胜利自一旁掠过,将穿着不合身西装的青年揪起,连摔带撞掼上墙壁,一个膝锤顶得他弯腰呕酸水,再也握不住拳头,“喀”的一声墨绿玉块掉落在地。

“老大,是这个在发光。”梁胜利将碎玉交给癫狗。“得走了。再七分钟监视器就会重启,来不及——”

“好啊,别留活口。”

卡通男干脆到猝不及防,对蜷曲跪地的梁盛时举枪。

梁胜利的本能先于思考,意识到的时候他已挡在老大和哥哥之间。癫狗咧嘴一笑,仿佛在说“你该糟了”,抡着玉块狠击平头青年的颧骨!

梁胜利依稀听见“喀喇”的骨裂声,眼前一白,恢复意识时整个视界里都是红的,痛点仿佛在肿胀的脸颊和后脑杓间,不断朝深处旋搅,否则无法解释持续膨胀似的不适。

哥哥遮护着自己,他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好在身体还能动,忍痛用枪口抵住梁盛时的腰。

“闪……闪开。”喉咙里像有火在烧。颅内共振也是。

梁盛时愕然转头,癫狗已忍不住扶额,嘴咧得像万圣节的南瓜。

“胜仔,我知道你家地址,知道你妹是我的菜、应该还是处女……有没有可能我也看过你哥的照片?这样还要假装不认识,你真的把老大当白痴耶。”转头问许茂风:

“我看起来像白痴吗?”

许茂风愣了一下,拿不准癫狗想什么,还在斟酌该怎么说,“砰!”一声中枪倒地,僵直的双腿抽搐着。

癫狗退出打空的弹夹,“喀嚓!”装了个满的,滑动枪机。

“这样你就不用一直提醒我‘该走了’,因为林北不在乎。”癫狗耐着性子解释。“并不是因为他停了两秒都没回答,好像在说‘你就是’。”

他叹了口气。

“你是我最中意的小弟,胜仔,你跟我最像,不像旁边这些白痴,所以老大不跟你计较。我给你两条路走:

“第一,干掉你哥,买卖不能留活口,我们还有五分钟可以下楼。这样任务算成功,许总答应你的一千万我保证你拿到,大家都嘿皮。

“第二条路你护你哥,我把你们干掉,找别人背许总的黑锅,庆功宴的时候我会好好享受梁圣和的处女,在我干腻前她可以活着,之后就会死。年轻的器官总能卖个好价钱,她这种型不是发疯就是自杀,应该做不了鸡。”

梁盛时不明白为何会从黑道老大嘴里听见妹仔的名字,但癫狗的每句话他不但听得懂,更听得寒毛直竖。

这个模样滑稽、说话无厘头的杀人魔给他弟两个选择:杀了他,或全家一起死。

哪个才是最优解显而易见。

弟弟拖他的领带起身时,梁盛时居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不是为梁胜利死的,是为了妹妹和妈妈。

看来梁胜利是为那一千万与恶魔交易,最后也成了恶魔;若这个结果注定逃不掉,起码得换来妹仔她们的幸福。

他真该跟姊接买份保单的。

“你身上没弹匣了吧?用我的。别说老大不挺你。”

癫狗把枪扔给梁胜利,当然拿掉了灭音器。

梁胜利随手接住,把佩枪塞进裤腰,举起满匣的新枪指着哥哥的头,深吸一口气,精瘦的胳膊剧烈颤抖,但抵紧额角的枪口不可能射偏。

梁盛时闭眼缩颈,胃部痉挛到想吐,听弟弟咆啸似的大口吐着粗气,似乎还骂了声“干”,反手压他的喉颈用力撞墙,用枪柄狠狠在他耳畔捶了几下。

“癫狗大不好意思,我没办法爆我哥的头。”

梁胜利的声音嘶哑到他快认不出来,接下来的话却让梁盛时目瞪口呆。“可以把他扔下楼吗?这样就不会看到尸体了。”

癫狗一愣,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拍手叫好,忽然又顿住。

“这样会比坐电梯快耶,路人一报警,条子正好来堵我们,你该不会是想弄你老大吧?”

“别摔到街上就好。”

梁胜利踹开玻璃帷幕门,拽梁盛时的领带像拖狗一样,顶着四十八楼的呼啸风声,横过大半个露天花园,来到天台最外缘的女儿墙边,一枪轰爆红色消防箱的箱锁,拉出消防水管扔给他。

“缠在腰上。打死结。”

梁盛时依言而为,无奈一手受伤一手抖,半天都打不了结,梁胜利一肘打得他仰倒在女儿墙上鼻血长流,趁着他头晕眼花,把消防水管在西装裤的腰带下连捆几匝,牢牢打了死结。

“……翻过去。”弟弟拿枪柄敲他脑袋。

梁盛时艰难地爬过女儿墙,墙外只有约一块砖的宽度能落脚,材质还是滑溜的花岗岩,即使攀着墙顶的不锈钢发丝纹横柱,毕竟只有单手能用,随时可能失足跌落。

梁胜利枪插后腰,揪住他的领带,反而成为社畜青年唯一的依托。

“上吊不是应该绑脖子吗?”玻璃病房内,不知谁小声咕哝一句。

癫狗翻起白眼。

“绑腰死更惨。肋骨脊椎会一起被你的体重拉断,断的地方尖得要命全部反插进内脏,像你阿嬷绑肉粽一样束起来,想像一下拧毛巾最紧的那个点就好……重力加速度你是没学过吗?国中没毕业耶!”

“金变态!”小弟倒抽一口凉气。

“而且这个死很慢,跟便秘一样。”卡通男没了解说的兴致,匆匆把注意力转回女儿墙。

“都给我惦惦。这个没有重播的,谁害林北错过精彩一瞬间,我他妈一枪崩了他。”

梁盛时很久没有这么近的端详弟弟了。客厅打架时他连一下都没揍实,多数的时候不是在打滚就是在呕吐,活像只吐不出毛球的猫。

梁胜利的颧骨伤得很重,半边从眼袋到下颔都是肿的,颜色是渗着血的骇人紫酱色,撕裂伤依稀看得出玉块上的三角移印。

明明浮肿得厉害,却给人轮廓微凹的感觉,显然有某种他喊不出名堂的骨裂甚至骨折,比被手指虎打到还凄惨。

那个黑道只用了一拳。

这是梁盛时这辈子头一次亲眼看到人离地飞出三公尺多的,简直像是被卡车撞到,换成是他早就死了,最起码也不是能再站起来的伤势。

原来梁胜利这么强悍,已经不是那个总黏着他、没事老爱扯后腿的小跟班了。

就算成了恶魔……他也能活得很好吧?

而且他会照顾妹仔跟妈妈。

不管日子再苦,梁胜利总能逗她们笑。

这点他就做不到。

凉亭中么妹的侧脸浮上心头,梁盛时满心愧疚,又隐有些释然,但连这份释然都令他难受,“好好照顾她们”到嘴边全成了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块玉很重要吗?”梁胜利没头没脑问。

对了,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梁盛时如梦初醒。

梁胜利从他的表情确认答案,点了点头:“别被条子拿走了。”天台风大,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梁盛时听不见,于是提高分贝。

“你有没有保险?”

“什么?”

“……你有没有保险?”

干你现在问这个?“没有,我买不起——”他忽然闭口。

那个梦。

梁胜利笑了起来,暴肿成猪肝色的半边凹脸比哭还难看。

“没关系,我有。我保了一千万,拿不到安家费也没差。”

他咧着嘴说,仿佛全然感觉不到颧骨的疼痛,也可能麻木了,或者高兴更多。

“以后别兼差了,爆肝会死的。妈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很快乐,比以前爸还在的时候快乐多了,你真的不用苦自己;记得让妹仔回去读书,读书才不会学坏。”

梁胜利上次在吵架之外跟他说这么多话,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梁盛时莫名地恐慌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失去他似的。

“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三小——”

“咬紧牙齿,不然会咬到舌头。”

没等他反应过来,梁胜利已将他往下推!

失速坠落的恐惧令梁盛时全身僵硬,云霄飞车和大怒神从来不是他会选择的游乐设施;正凉亭中么妹的侧脸浮上心头,梁盛时满心愧疚,又隐有些释然,但连这份释然都令他难受,“好好照顾她们”到嘴边全成了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块玉很重要吗?”梁胜利没头没脑问。

对了,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梁盛时如梦初醒。

梁胜利从他的表情确认答案,点了点头:“别被条子拿走了。”天台风大,他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梁盛时听不见,于是提高分贝。

“你有没有保险?”

“什么?”

“……你有没有保险?”

干你现在问这个?“没有,我买不起——”他忽然闭口。

那个梦。

梁胜利笑了起来,暴肿成猪肝色的半边凹脸比哭还难看。

“没关系,我有。我保了一千万,拿不到安家费也没差。”

梁胜利上次在吵架之外跟他说这么多话,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梁盛时莫名地恐慌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失去他似的。

“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三小——”

“咬紧牙齿,不然会咬到舌头。”

没等他反应过来,梁胜利已将他往下推!

失速坠落的恐惧令梁盛时全身僵硬,云霄飞车和大怒神从来不是他会选择的游乐设施;正当脑筋一片空白,背脊已重重撞上成片平整硬物,肺部空气被压出的同时,也听到某物迸裂的脆响。

还好不是他的脊椎。

他摔在一个宽不到三公尺的钢骨强化玻璃结构上,距天台的女儿墙足足有一层楼高,外墙和其他楼层一样是现代感十足的玻璃帷幕,梁盛时能轻易望见这层楼内空空如也,除了没有装潢遮掩的电梯井和安全梯结构,只有居间一个超大型的钢色圆球。

(这是……抗风的阻尼器!)

为了避免风力在高楼层产生令人不适的振动,摩天楼都会安放这样的抗风阻尼器。

梁盛时用脉搏测量电梯上升速度时,所得的结果远比他预期得更精确:天台实际上是第四十九层,与四十七层之间还有一层安放阻尼器、仅供维修出入的无人楼层。

接住他的外围钢骨结构裙片,显然也是因维护所需而存在。

这是梁胜利计画好的?他怎知这里有能接住人的地方?所以他才用消防水管绑住我,不是把我往外而是往下推……

疑惑和恍然交错闪现,无助于消减茫然,但梁盛时马上意识到弟弟的计画——如果是的话——有个致命的破绽。

他奋力解开腰上的消防水管,无奈单手非常困难;好不容易解下,梁盛时赶紧抓着末端的金属水喉往外扔,宽扁的水管咻咻地滑过裙片边缘,直到“当”的一声抽到了底才绷紧不动,而天台上的枪声就在此时响起。

流弹打碎女儿墙的玻璃,数不清的玻璃渣伴着利刃般的大型破片如雨倾下,尽管梁盛时抱着头拼命往内缩,手臂大腿仍被划伤多处。

头顶的枪声由远而近,此起彼落,依稀还有惨叫、咒骂之类;有某个短暂的片刻间声息俱静,某物落在梁盛时脚边,一路骨碌碌滚到裙片边缘,声音听起来和玻璃碎片完全不一样。

睁眼从手肘缝隙间望去,居然是那块碎玉,怪的是它的体积似乎比印象中小了些,是肉眼就能判定的差异,绝非错觉。

镌有图腾的平滑面还是原来的样子,缩水的应该是不规则的破碎曲面。

图腾的阴刻线条中,流转着若有似无的幽芒,宛若活物。

梁盛时想用脚把碎玉勾过来,又想抬头窥探天台,看看是谁把玉扔下来的,突然一阵疯狂扫射,难以计数的碎玻璃像瀑布一样“唰!”泼下来,混着黏稠的血肉碎屑。

一只手歪歪斜斜伸出天台,动也不动,血浆顺着瘫软的指尖淌下,但在浇落裙片之前,多数已被大风刮走。

夸张的爆炸头探出女儿墙。

“……果然。”

癫狗扛着烟硝袅袅的冲锋枪,搁放枪管的肩颈红到要起水泡,他却仿佛没有痛觉,对满身玻璃渣的梁盛时大笑。

“我以为我把胜仔教得很乖很听话,结果还是你比较厉害耶。他都不怕梁圣和被先奸后杀,死也要救你……哥哥你这么厉害,跟我讲一下那个发亮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好不好?一直好奇很难受耶。”

“我弟……梁胜利呢?”

癫狗脚一踢,那只伸出天台的手应势滑出,一团血人似的平头青年“砰!”摔在了钢骨结构上,落点附近的玻璃板啪啪啪迸出蛛网细纹,毕竟是同一处的二次撞击,强化玻璃也承受不住。

“……梁胜利!”

梁盛时顾不得压爆楼板,手脚并用,抢在尸体滚出裙片前一把抱住,死命蹬着腿退回玻璃墙边。

回神臀股背部像火烧刀割一样的痛,楼板上拖曳着一道与他身宽相若的惨烈血迹,黏腻乌浓间有无数细碎的晶莹反光,意识到那不是弟弟的血,而是自己磨过一地的玻璃渣所留下。

但那又怎么样?他弟弟已经不会应他了。

“梁胜利……梁胜利……”青年贴着弟弟肿胀的半张脸,渗溢蔓延的温湿辨不清是血还是泪,无助地低声唤着。

别怕,有哥哥在,会没事的。有哥哥在。

冲锋枪口的焰火倒映在强化玻璃上,绽裂的楼板应声碎裂,弟弟还温着的尸体被子弹打得一弹一跳,梁盛时只觉得腰腹和左大腿上一阵剧痛。

原来中弹是这种感觉。

远方似乎传来尖亢的警笛响,天台枪战打成这样,底下的人再迟钝也知道不对劲,恐怕已经报警。

许茂林、许茂山兄弟现在应该急着灭证吧?

只有这个发疯的癫狗还在追问“发亮的东西”。

“哥哥,你再不跟我讲,我要换新弹匣了耶。你是看我癫狗没有吗?”喀喇几响,是上弹匣拉枪机的声音。

“等……等一下!”梁盛时忍痛举起了右手。

被弟弟踩肿的手背上,焕发绿芒的图腾仿佛与孤悬在平台边缘的碎玉呼应,两者连光晕流转的频率都是一致的,无比神奇。

“你问的……是这个吗?”

“对!”癫狗整张脸都笑开了花,失去墨镜遮掩,尾端下垂的三角眼初次显得眉飞色舞,兴奋到连说话都喷出大把白沫,宛若狂犬病发。

“这什么特效?你是怎么弄的?”

“你是左撇子还右撇子?”

“蛤?”癫狗一愣。

“左撇子。这跟发亮的小东西有什么关系?”

“关系到为什么我不捡那块玉。我惯用右手,所以我弟一来就先废了它。但你知道世上除了左撇子和右撇子,还有第三种人吗?”

“……答案在你手上对吧?”癫狗兴奋起来,紧盯着他高举的右手背,拼命想从绿芒闪烁的图腾里找出线索。

“手手、手手、哪里有手手……没有手耶,只有眼睛……啊我知道了!这只眼睛,会治好你的手!它其实是贤者之石对不对?所以阿爸才这么宝贝——”

“答错了,癫狗。是我的手瞄准了你的眼睛。”

梁盛时淡定的说。“当然不是你看到的这只。”

他一枪将癫狗爆头。

趁爆炸头还未仰出视界,梁盛时把匣中子弹一气打完,血瀑和着轰碎的卷发、脑壳、皮肉等炸成一大蓬向后喷溅的灿烂烟花,确保他死得彻彻底底,无论现代医学或贤者之石都救不活。

梁胜利从小就谨慎,不是会让弹匣排空不换的那种人。他插在裤腰的枪是满匣的,之所以接过老大的枪,梁盛时猜是不愿让癫狗拿着武器而已。

除了“不能让弟弟掉下去”这点,梁盛时选择抱回尸体而非拾起碎玉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塞在弟弟裤腰里的这把枪。

他愿意赌一把枪还在不在,以及弹匣里有无子弹。

因为世界上除了左撇子和右撇子,还有第三种人。

他们的双手都是惯用手,可以择一握笔、拿筷子,还有扣扳机。

这个秘密只有爸妈知道,但妈妈已彻底从记忆中抹去他的存在,所以连梁胜利也不晓得。

癫狗拿冲锋枪居高临下扫射,子弹贯穿梁盛时的左腿大动脉和右肾脏,两处都是致命伤。

亲手为弟弟报了仇的社畜青年,抱着尸体倚墙瘫坐,视界里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不远处仍微微闪烁的绿芒。

他按明灭的节奏,轻拍怀里的梁胜利,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歌。

梁胜利三岁前他常这么做,现在想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相依为命后反而不曾如此,毕竟高中男生不吃这套,他也觉得恶心。

但他应该要这样做的。

梁盛时哭得止不住泪,只有源源不绝的懊悔,比生命流逝更快。

别怕,有哥在,没事的。

有哥哥在,没事的——

别怕……梁胜利,有哥在……哥哥会救你的。

这次一定会。

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全消失了,如沉深海,甚至有骨碌碌冒着气泡的模糊感觉。

梁盛时像被海潮挟带着穿过长长的孔隙,就这么“咕噜”一声钻入另一个异质地带,同样是流体,你就是能明白两边不一样,可能是密度,也可能黏稠度——

啊干。那不就是精子?我他妈是投胎了吗?

液压加速流动,从原本的横向转为纵向,重力让坠落感更加清晰,梁盛时意识到可能是从意念体迅速实体化的过程,“虚无”正不断在凝结具现中。

洪钟般的巨大语声,蓦地自无明深渊响起。

——有一样你有的东西,是你想要改变的;

——有一样你有的东西,是你想要更多的;

什么?是谁?是在公三小?没有人回答他。

声音像透体而过,又像从最深的核心迸发,既无法抵抗,也无法拒绝。

没有理解上的困难,代表不是真的“听”见了什么,而是此二问直接自明于识海,无有歧异,自然也无从逃避。

是什么?

是什么?

声音持续严厉拷问着,比他听过的一切咆哮更轰隆震耳,却又比所有的窃窃私语更隐密幽微,“梁盛时”的人生胶卷在他的眼前疯狂卷动,逼迫他做出选择。

以为自己即将要疯掉的时候,他终于被“挤”出了孔隙,泡在液体中的感觉忽然消失,像从几万呎高空被扔下。

失速坠落的恐惧攫取他的霎那间,宏大的语声再度响起。

——有一样他有的东西,是你想要改变的;

——有一样他有的东西,是你想要更多的;

另一组陌生的人生胶卷在眼前飞转,却短得多,梁盛时只记得结束于满眼的烈焰,呛人的浓烟、凄厉的悲号……还有喉间那难以言喻的痛。

是什么?

是什么?

干,我怎么知道?

人是不能有选择困难吗?

网购不是有七天鉴赏期吗?

先吃草莓还是先吃蛋糕,难道不是一种奢侈的烦恼吗?

你不知道只有诈骗集团会逼你当场签单吗?

为什么要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

梁盛时睁开眼睛。

不是梦,体感非常真实。

他是对的。等等,“他”指的是谁?有个名字……许瀚洋。

真的存在着另一个世界。碎玉,绿光图腾,镜子里的地球。

记忆随感官次第苏醒,他想起在怀里渐凉的梁胜利,倒在血泊间睁大眼睛、眉心有个突兀弹孔的方咏心,心脏像被攒紧了般痛着。

他们甚至还没能开始。

但一切还有得救,只要找到许瀚洋——

梁胜利持枪闯入病房前,他正问许瀚洋一个至为关键的问题,却没能说完。“你在那里叫什么名字?”

即使问到名字也未必有用,地球有六十亿人口,用谷歌搜索,最幸运的情况下同名同姓者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光是一一排除就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何况连名字也没有。

静下心之后,梁盛时才发现异世界的空气异常清新,比他住过半年的南部某山地偏乡还像乡下。

头顶的天花板看起来像庙,就是由很多长短柱头嵌合的那种,雕花精致,没上色漆,看着是舒服的木头原色。

不妙。空气清新和古式造型的屋顶,是非现代文明的特征。后脑杓下压得脖子疼的硬质枕头也是。

梁盛时试着坐起身,明显感觉肌肉无力,手臂、腹间都是……明明精神不错,他有种睡得很饱、想起来走走跳跳的雀跃感,无奈身体不买帐。

撑坐的过程中他多次滑倒,手都不像自己的——确实也不是——半天才意识到是臂长的缘故。

这副身体比他用了二十八年的那副矮小很多,必须重新适应臂展,差不多就是全身换义肢的概念。

房里的装潢摆设,他只在古装剧里看过,还有身上的白色衣服。这个是叫交襟吗?干,我下面有没有穿内裤?

梁盛时双手抱头,抑制住去撞墙的冲动。

当听到“另一个地球”时,他直觉是我们的地球。

二十一世纪,有互联网和智能手机,AI很可能在几年后就演化成天网,然后把人类通通拿去种……不管有钱没钱,找人都能倚赖科学方法,算是目标而不是一生的冒险。

此时他才想到:一般网文讲穿越,穿到古代本来就是业界潮流啊!

十个里头有十一个是穿过去吹玻璃炼钢铁烧水泥,最后通通拿来开后宫,万变不离其宗。

他为什么没想到许瀚洋原本会是个古代人?

梁盛时到高中都没认真念过书,历史烂得不行,大学只求拿到文凭,重心全放在打工赚钱,这个镜像世界不管投射的是哪个朝代,他都没有任何优势。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下下签里的下下签,地狱级的挑战难度。

匡啷一声似是摔碎了什么,将梁盛时从自怨自艾中唤醒。

一名少女站在房门外,双手掩口,睁大的眼睛盈满泪水,白嫩嫩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起两片酥红。

她的穿着无疑是古装,但梁盛时讲不出任何一件单品的名称,只能判断材质有绵有纱、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肚兜应该是丝绸之类。

少女左右发上各簪了朵白山茶,有包包头的效果,却比包包头更俏丽;左袖上臂系着黄麻带,上半身的衣服是鲜嫩的青绿,下身纱裙是白的,绣花鞋是鹅黄缎面,颜色混搭得不错。

他本想举手说声“嗨”,指尖碰到喉间的绷带,眼前突然闪现画面:大火、深林、翻覆的马车,流淌到身下的鲜血,掠过喉咙的那一抹锐光,以及随之而来的锋锐剧痛……

回神弓背摀喉不住喘息,心脏撞击胸腔的强度和频率大概可以让脉搏机直接烧掉,豆大的汗珠从鼻端滴落。

娇小的美少女坐在床沿,焦急地替他抚背。

无论在哪个世界,美少女都是香香的,不同于梁盛时闻过任何一款化妆品和香水,少女的气味带着一丝温润的乳脂甜味,再混入些许揉碎青草嫩叶般的气味,跟他初醒时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同样甘洌清新,令人难忘。

是什么?

无明之声再度自灵魂深处涌起,辗过绮想,仿佛要将他拖入深渊。

梁盛时浑身颤抖,他很清楚这是恐惧的感觉,但并不是他的恐惧,而是另一个人的。

陌生的片段和属于梁盛时的部份不断在脑海交错,不是抢夺主导,更像是两组齿轮对撞,不是崩轨弹开就是相嵌咬合,无论是哪个都让他极端不适,脑袋像要炸开来似的。

是什么?深渊的拷问者持续逼迫他。

别烦我……滚开!

梁盛时捂头挥手,将榻边的少女挥了开来,尽管瘦削的臂膀不致将她推倒,俏脸上的错愕却迅速转成了受伤,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心疼不已。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没有受伤?”

梁盛时试图下床扶她,少女的表情变得怪异,心急如焚地扑过来,伸手摸他的额头,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话,又对房外叫唤着。

但梁盛时一个字都听不懂。

两人鸡同鸭讲半天,梁盛时余光瞥见墙上字画一样的轴幅,赫然发现一个字也看不懂,不是楷书变草书的那种不懂,而是这里的文字从结构上就迥异于他所知道的中文,彼此间毫无共通之处。

是什么?仿佛知他终于会过意来,深渊之问再度响起。

梁盛时恍然大悟。

这不是拷问,而是引导。就像登入游戏时的奖励配点,你可以不使用,但用了游戏会更容易些,这才是奖励的意义。

想通这一点,用哪条已是呼之欲出。

灵魂深处的祈者感应梁盛时的思路,奏起了磅礡震撼的响声。

——有一样他有的东西,是你想要更多的。

当然不是记忆。这副身体主人的生前记忆,已和梁盛时的记忆纠缠在一起,也没能帮助他理解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字。这是显而易见的陷阱。

是什么?深渊正等着他做出决断,无论是明智或者愚昧。

梁盛时定了定神,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极端专注,以免有误。——我要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你别吓我……呜呜呜……白姊又不在……怎么办……怎么办?”少女朝屋外叫着,隐带哭音。

“强福……强福!怎么半天还不来!呜呜呜呜……”

“别……别哭了。”他轻拍少女。

喉咙能发出声音,只是略有不适。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还没变声。那得是几岁?十四,还是十三?我的天啊。

少女惊喜回头,一把搂住他,两团绵软压上胸膛,明显比视觉上更肉感,居然是难得的肉弹小只马。

异世界也有“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种珍贵的属性么?

她抱了片刻才想起这样不好,红着小脸起身,不放心似的再给他量量额温,吁了口气轻拍胸脯。

“还好没事。我以为少爷中邪了,叽哩呱啦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说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嗯,我没事。”

梁盛时越过她的肩头望出房门外,远近都是建筑、圆拱之类,也有扶疏的花木和白玉栏杆,应该是个颇豪华的庄园。

“少爷”这个称呼也非常关键。

太好了,社畜青年想。不管眼前的处境再糟糕,有钱总比没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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